正文 十九 曹楠的第二次講述 文 / 陸天明
(她使所有的人都產生了這樣一種疑
惑: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呢?)
但等這一行人走出八十八號大門,曹楠卻又變卦了,不想去吃晚飯了。「不會是因為叫了你一聲『小美女』,就氣得連飯都不想跟我們一塊兒吃了?沒那麼嬌氣吧?」那個女同志說道。「哪是?」曹楠趕緊紅紅臉辯解道,「人家胃不舒服……」這樣,這館子就沒上成。覆核組的幾位同志上食堂去吃了,邵長水留下陪曹楠隨便說了會兒閒話。等那位做筆錄的女同志吃完了飯回來,又接著往下談,話題自然就集中到壽泰求身上了。在重新開始談話前,曹楠去了趟衛生間。趁她不在時,那位負責做筆錄的女同志悄悄地問邵長水:「你說,她怎麼會知道那麼些情況?聽起來,好像她全過程都參與了這些事兒似的。但實際上,小小年紀,別說全參與了,就是
半參與,也不可能嘛……甚至可以這麼說……」這時,從衛生間已然傳出轟轟的抽水聲。邵長水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打斷了她的話,並輕輕說道:「噓……這個問題,咱們待會兒再討論。」其實這也是邵長水心裡正在形成的一個疑惑,是啊,如此激烈深刻地發生在父輩們內心的矛盾衝突,她怎麼瞭解得那麼詳細周全?還說得繪
聲繪色,有板有眼,跟「真的」似的?
「咱們繼續往下說吧。晚飯前的那一段,不知道我都說清楚了沒有?」從衛生間回來,曹楠一邊用一塊潔白的手巾擦拭著剛洗過的手,一邊略帶著點不安地探問著。
「挺清楚。挺清楚。就這麼說。咱們繼續。」邵長水一邊應和著,一邊替曹楠的茶杯裡續滿了開水。
「謝謝。」她再次支出兩根手指.在茶杯前的桌面上輕輕地叩擊了兩下。「該說那位壽泰求了.是吧」說到這兒,她稍稍地停頓了一下,彷彿起跑前要做些熱身動作似的。「很少人知道勞叔和壽泰求之間還有這樣一種密切的忘年情誼。勞叔曾經這樣告訴過我.他羨慕壽泰求,也妒忌壽泰求。他說他從壽泰求身上重新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感受到了他曾經嚮往過夢想過企求過但又沒能實現的那許多追求……他當然也清楚.壽泰求的事業起點比他高,工作環境工作要求也很不一樣,兩者之間存在著許多不可比性。但說一句實在話,假如讓勞叔年輕二三十歲,他很可能幹得比壽泰求還歡實。時代啊……大環境啊……就是這麼在決定著人的命運……」說到這兒,曹楠居然這麼重重地感慨了一聲,彷彿她已然是一個年邁的過來人似的。「勞叔跟壽泰求交往.除了剛才說到的懷有一種真誠的羨慕和善意的妒忌,不能說沒有帶一點虛榮:能跟這樣一位省內最年輕的正廳級幹部密切交在,自然也是一件可以讓人感到非常愉快和自我安慰的事.甚至也可以說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同時,也免不了帶有一點好奇:想瞭解這些新一代的政治明星、新一代的大企業領導人到底是在怎麼生活和工作的?他跟我說過多次,說起來,壽泰求也應該算是那個所謂的陶裡根集團的一員,但他跟這個集團的許多人不一樣。他身上有一種相當難得的『超團體』意識。也就是說.他所傲的一切,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和這個小團體的利益。他說,中國人千百年來習慣於拘囿於小團體中,最早是受家族和宗族束縛.後來又有幫會和行會、山頭和宗派……總是把個人的命運和小團體的前程粘貼連掛在一塊。現如今這社會,組織團體是需要的,但不能為了雷體而團體。在團體中,又能超團體,這才是真正的社會精英。他預料.壽泰求會成為一個……甚至比顧立源還有出息的頂尖角色……」
「既然這樣,他怎麼會對壽泰求感到失望了呢?壽泰求不是一直幹得挺好的嗎?可以說蓬勃向上。方興未艾。他正在籌建的中軸集團,不僅在中國,在整個遠東都是最大最先進的一個軸承生產基地。」邵長水問道。
「他給勞叔造成的傷害和失望當然不是在這些方面。」曹楠答道。
「哦?那在哪些方面?」邵長水又問。
「你們還記得,晚飯前我說勞叔在受到我爸的傷害後,去省城找過一位我叫不上姓名的人,又被那人傷了一回心的事嗎?」曹楠問道。
「記得,記得。」邵長水答道。
「那人的確讓勞叔感到傷心……說傷心也許還不夠確切,應該說是『寒心』才對……按說,勞叔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社會上的種種人和事,也見識得不少了,他應該能理解那個人的心情。那個人畢竟不是平民百姓,頭上還有一頂挺大不小的烏紗帽,首先要保自己這頂烏紗帽是必然的事情。但這裡畢竟還有一個道義問題啊,也有一個不能見死不救的問題啊。不管怎麼說,只有他最清楚,勞叔上陶裡根去,到底跟那位老書記存在著一種啥關係。現在老書記昏迷了,你倒好,趕緊把自個兒擇清了,但勞叔咋辦呢?你總得給句話啊。這樣的事,讓勞叔還能去找誰呢?他已經辭職了,脫警服了,總不能再去找過去的老領導。人家也管不著你這些糗事。找現任領導?現任領導是饒上都。能找嗎?他在陶裡根查的就是顧立源和饒上都的不正常關係。找饒上都說這事,那不僅僅是在找揍,簡直就是在找死哩!他也不能跟自己的夫人說,不能跟自己的朋友說。甚至都不能隨隨便便趁著酒興在哪家的客廳裡、哪個餐桌上跟人瞎嚷嚷兩句,發洩發洩內心的憋悶。那幾天裡,他太難受了。幹了一輩子刑警的他,也經歷過許多特別為難的人生時刻,遭遇過非常棘手的案子。那些個『為難』和『棘手』也曾讓他覺得一時間茫茫天涯不見路,但那時候只要低頭一看,身邊總有一群同志、戰友、親人跟自己在一起,即便是發牢騷罵娘也有個搭伴兒的啊。可現在……生生讓人『撇棄』在這個遙遠的陶裡根……他當然也可以一跺腳一咬牙,去他媽的,老子不幹了,回省城;憑自己這張老臉,還發愁在省城找不著一個能填飽肚子的飯碗?還非得憋死在遠東盛唐這棵歪脖子樹上了?他還真不信這個邪!但再一想,自己能這麼拍拍屁股就走人嗎?自己當初是幹啥來的?調查雖然不能說已經整了一個八九不離十了,但也的確是抓到一些很有價值的線索了。澄清陶裡根這鍋湯,到底對全省人民、全國人民會有多麼大的作用和意義,他勞東林管不了那麼些,但眼見得這鍋湯裡確
實飄著那麼幾顆老鼠屎,還有那麼一兩隻沒燙死的賊老鼠在游動,作為一個老警察,自己能掉頭轉身就走嗎?再說,老書記剛昏迷,自己就撂下這事開溜——這樣的事,別人可以幹,我怎麼能幹呢?
「蒼天在上啊!!
「他們想欺負誰呢?
「欺負誰,也不能欺負我勞東林啊。我還就不信,這麼個堂堂五尺漢子在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愣找不著一個說理明事兒的地方了!還非得低著頭哈著疆拍著誰才能把自己的小日子過下去了!
「他知道找壽泰求有風險:因為在許多人眼裡,壽泰求也是『陶裡根集團』的人,而且,這小子跟頤立源之間的關係也是明擺著的。但是,從前一段接觸下來的情況看.壽這人應該是一個明大理兒的年輕領導,知道怎麼把友誼和原則、把私交和大局區分開來處置。興許,還真的只有這小子才能幫自己出一點點子了……
「想到這裡,他馬上給壽泰求打了個電話,約了個時問就去省城找他了。
「那天,他準備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當初怎麼會辭職去了陶裡根、這段時間來在陶裡根又遭遇了些什麼、特別是最近以來又發生了些什麼……一古腦兒向壽全盤托出=他曾預料,在聽完所有這些情況後,壽泰求會被『嚇一跳』的.會有所猶豫和遲疑,會掂量一下,到底要不要在這些重大問題上幫這麼一位已然辭了職的老警察的忙;如果要幫的話,怎麼幫才比較台適……勞叔甚至都想好,如果壽泰求表示為難的話,他決不勉強他。不同的人在社會這大沙盤上所處的位置不同,扮演的角色不同,本來就不能做千篇一律的要求。他覺得,只要壽泰求能耐心地聽他把情況說完,讓他把該發的牢騷都發完,即便啥話也不說,即便最後只是咬著牙,跟他一起輕輕地罵一聲『他媽的,這些人……』以此來表示一下道義上的支持和真摯的同情,他覺得也就足夠了。因為就是這麼一點點的支持和同情,他目前也不能上別人那兒去獲取。但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剛講到那人把自己叫到興安賓館,隱晦地傳達了老書記的想法,壽泰求突然叫了一聲:『別說了,你別往下說了……』勞叔愣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怔怔地打量了一眼壽泰求,只見他一下子變得十分的矛盾,十分的為難,而且還十分的不耐煩,眼神中出現了一種非常陌生的東西,那是一種猜疑,一種驚懼,一種世故,一種緊張,一種埋怨……一種把所有這些神情交雜混合而成的神情,讓這個壽泰求在這一刻變得十分的疏遠陌生和生硬。當時他倆是在壽泰求的辦公室談的。壽泰求立即起身上外頭走廊裡探視了一下,確認了門外和走廊裡沒有任何人在那兒『偷聽』以後,又出去把最外頭那扇大門鎖上,再回來關上辦公室這扇門,最後回到座位上,以不容辯駁的口吻對勞叔說道:『不要再跟我說下去了。到此為止。記住我這一句話,你今天啥也沒跟我說,我啥也沒聽見。』勞叔當時還不明白壽泰求說這話的真意是什麼,還愣愣地說道:『你聽我把事情跟你說完嘛。你幫不幫我出點子都在其次,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這檔子事。說一說……』
「『我讓你別說了就別說了!』壽泰求突然又叫了起來,『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壽泰求極其嚴厲和生硬的神情和訓斥一個淘氣孩子的口氣,再加上那高八度的音量和帶有一點撕裂聲的音質,讓勞叔完全呆住了。壽泰求這時可能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在稍稍沉靜了一會兒後,緩和地解釋了一句:『跟我說這些沒用。你也不該跟我說這些。這事兒……是絕對不能亂說的……對不起……』壽泰求的口氣雖然有所緩和,但勞叔仍然從他的眼底深處看到了一種極少出現過的緊張和厭煩。他立即明白了,壽泰求是不願意跟這件事沾邊兒。他可以跟他在一起議論那位顧代省長,但是如果牽涉到『查證』,而且又不是從正規的紀檢系統下來的查證,他覺得自己絕對不能沾邊兒。
「如果事情僅僅到此就為止了,那麼.對勞叔的傷害和打擊也.許還不會像後來發生的那麼大。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當然就無法進行下去了。勞叔呆坐在那兒,惶惶地不知所措。而壽泰求似乎也不想再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來改變現場的那種尷尬。勞叔知道自己該走了。在稍稍又呆坐了一會兒後,他拿起自己的那個手包,向壽泰求告辭。壽泰求果然也就沒再挽留。據勞叔後來講。那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壽泰求辦公室門的,待他有些清醒.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大街上了。等上了自己的汽車,他又在車裡杲坐了一會兒,從頭至尾把剛才在壽泰求辦公室裡發生的那一幕。重新檢視一遍,但在腦海裡反覆翻騰的卻只有那一句話:『我讓你別說了就別說了。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這時,勞叔的手機響了。他馬上直覺到這電話可能會是壽泰求打來的。於是他啟動了車,一邊慢慢駛離壽泰求辦公樓,一邊打開手機去接這電話。電話果然是壽泰求打來的。勞叔一走.壽泰求清醒了,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混蛋』的事:自己等於是把勞叔從辦公室裡『趕走』了。他的確沒想到這個老警察今天竟然是來跟自己商量怎麼去調查顧代省長的!自己怎麼能摻和這種事?在中央沒有正式表態以前.自己哪怕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都可能犯下不可逆轉的錯。在陶裡根時.他就親身經歷過這麼一檔事,當時他剛從基層調到市政府辦公室當副主汪.同時又讓他兼任一位常務副市長的秘書。任命下達後,當時任市長的顧立源還把他找到辦公室去談了次話,問了問近來生活工作情況,然後就叮囑了一聲:『到市政府機關,要好好幹,政治上要保持一致哦。』壽泰求自然極其堅決和痛快地答應了。他覺得顧市長說的這『保持一致』,就是紅頭文件上經常強調的要跟『黨中央保持一致』.那還有啥說的?!過了幾個月,他覺得自己幹得挺勤謹.也挺順溜。沒想,有一天下班前突然接到頤立源秘書的一個電話.讓他下了班.到市長辦公室來一趟。他以為是顧市長召見理.下了班便匆匆去了。但辦公室裡卻只有那位秘書一個人在。他正要詢問顧市長上哪去了,那位秘書笑道,你就別找了,就咱哥兒倆隨便聊聊。然後那位秘書告訴他,顧市長對他近來的工作表現非常不滿意。『我……我咋的了?』他一愣。『你咋的了?』那位大秘書笑了笑,問道,『最近拆遷辦在全市範圍開了個工作會議,對不?』『是啊。這是市長碰頭會上定的。』他忙解釋。『整個會議的議程是你安排的?』大秘書又問。『是啊,是根據市長碰頭會議定的大框框,具體擬定的會議議程。』『你怎麼沒安排市長到會上去講話?「這……』他忽然覺出問題的嚴重來了,忙解釋道,『這……這個……這個是市長碰頭會上定的。會議由分管拆遷工作的常務副市長主持並做總結講話。沒說還要請市長到會講話。「碰頭會上沒說,你就不安排了?那把你放到市政府辦公室去當這個副主任幹嗎使的呢?啥叫保持一致?啊?非得要讓市長親自來求你了,你才安排他去講話?「不不不……我絕對沒這個意思?』『那你是啥意思?「我錯了……』不到一個月,他就被調離了市政府辦公室,到下邊一個瀕臨破產的小廠去當廠長。如果他不是把這個瀕臨破產的小廠整治得有聲有色,如果不是後來在市經貿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又非常出色地整治了好幾個瀕臨破產的國有小廠,他壽泰求以後的前程就很難說了。即便這樣,顧代省長至今見了他還常說他:『你這個壽泰求啊,該咋調教才行呢?你總是以你自己為主。眼裡沒人,可不行啊!』
「是的,這可不行。
「那天他在電話裡跟勞叔解釋道:『……大哥(他一直管勞叔叫大哥),你想怎麼幹,別人又讓你怎麼幹,這些我都不管,但是你別跟我說那些。我要聽你叨叨地說那些,我不就成了在跟你一起合謀反對現任的省領導了?你應該能體諒到我的難處……』後來壽泰求在電話裡還說了啥,勞叔壓根兒就沒再昕下去。他聽不下去了,當時他整個人都木了。人家什麼時候掛的電話、他自己又啥時候關的手機,他整個兒都想不起來了。他只知道一邊聽著手機裡的雜雜聲,一邊下意識地操縱著汽車,木木然地差一點把車都開到人行道上了,只是車輪被馬路牙子重重地硌了那麼一下,才把他從那懵懂的狀態中震醒,忙本能地往回打了把方向,才沒闖出大禍來……
「後來他再也沒找過這個壽泰求。他不責怪他們,但也不想再去『妨礙』他們。」
說到這裡曹楠停頓了一會兒。
邵長水問:「你通過這兩個事例,想告訴我們什麼?」
曹楠說:「就算勞叔在陶裡根後期整個人的狀態和心態有相當的變化,那也是由於這些重大的挫折造成的。那只是一種挫折感,絕對不是什麼精神異常……」
邵長水接著問:「挫折感過於重大了.有沒有可能造成人的精神異常呢?」
曹楠一下激動起來:「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把勞叔往精神異常那兒想呢?你們為什麼就一定不相信他是被謀殺的呢?」
邵長水說:「我們沒什麼一定或不一定。我們的方針就是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
曹楠迫不及待地打斷邵長水的話.站起來說道:「行了,別跟我說這些空洞的大道理了!」
邵長水詫異了.甚至是非常的詫異.定定地看了看曹楠.略帶一些責備的口氣說道:「怎麼了.小丫頭.我們沒強迫誰接受什麼結論。我們還沒做結論哩。再說.你也不必那麼害怕某一個結論。
一切都在調查核實範圍之內。勞爺是我的同行、戰友、前輩,你說我們能讓他不明不白地冤死嗎?但現在有人說他後期精神異常,我們也不能不聽啊。也得核實.能排除的就排除。就是要排除,也得拿出充足的理由和證據。我說一句『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怎麼就變成是『空洞的大道理』,招你那麼不痛快?我告訴你,有時候還就得說說大道理。十三億人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面積哩,五千年歷史,還有個台灣問題在較著勁哩,還有幾千萬農民吃不飽肚子哩。光說小道理行嗎?光憑個人興趣辦事行嗎?你這個丫頭!」
曹楠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