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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暴露 文 / 海巖

    往常這個鐘點,金葵剛剛下班。

    她剛剛走出練功房,便被雜工告知有人找她。她走進一間休息室,看見椅子上坐著的,是她的母親。

    在金葵陪著母親離開觀湖俱樂部的時候,高純正在公安局交通隊裡交上罰款,並且接受了警察例行的訓誡。他並不知道金葵已經帶著她的母親去了他們的住處,那個聊遮風雨的車庫,簡陋的牆上還留著油污,一股子不太好聞的氣味,讓金葵的母親皺起眉頭。

    母親當然還注意到了一「牆」之隔還有另一張地鋪,那顯然是個男人的地鋪。母親的臉色和看女兒的眼神,都一齊難看起來。

    高純幸而不會這麼早回家,金葵迴避了母親的目光,心裡琢磨該不該打電話通知高純「家」裡來了不速之客。其實高純此刻還站在交通隊的門口,用手機撥通了陸子強的電話,報告了傍晚丟梢失控的過程。讓高純稍稍心安的是,陸子強聽到周欣失控前是和畫家們在一起活動,便對失控顯得並不在意。但他還是詢問了畫家們活動的地點,在場的人數,以及散去的時間等等。他對高純說:「你還是別再開那輛出租車了,用出租車幹這事不方便,跟久了也會讓她發覺的。你去租輛自駕車吧,租車很方便,而且隔幾天就可以換一輛。你以後停車也要小心點。」

    高純說:「知道了。」

    高純掛了手機,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時間也不算早了。往常此時,金葵總會有個噓寒問暖的電話打過來的,但,今天沒有。

    今天,金葵面對的,是不期而至的母親,是母親紅紅的眼圈。母親擦著眼淚向金葵說起了金家的境況,不僅酒樓的生意,還有金葵的父兄。

    「酒樓的生意一不好,你爸就天天借酒澆愁,一喝就醉,一醉就鬧。你哥也不讓他省心,總是在外面打架,跟來吃飯的客人打,跟送貨的打,跟對面的大東北酒樓打……你爸從小把你哥哥帶過來,我就看出他這個性了,他又不是我親生的,所以我也不好說他……」

    金葵說:「媽,要不然你到北京來住一陣吧。我現在掙的錢,可以在外面租個房子住了,你過來咱們一起住,住膩了你再走。」

    母親說:「你不是要攢錢去考學嗎?不攢啦?」

    金葵歎了一聲,歎得愁腸百轉的:「唉,上學,哪有那麼容易呀。」

    母親說:「你要真想去上學的話,媽給你指條路怎樣?」

    金葵問:「什麼路?」

    母親看著女兒臉色,琢磨如何開口:「葵兒呀,媽再給你說個對象怎樣?」

    金葵警惕起來:「對像?我不要。」

    母親並不收口,繼續說了下去:「咱們女人……唉,女人哪,都是要找個靠的。你今天不找,以後早晚都得找。晚找不如早找。你要是現在找個好的,還能幫你上學去。你學跳舞的,過了年歲可就學不了啦!過了年歲就算你攢夠了錢,胳膊腿也都變硬了,所以還是早找的好。」

    金葵越發緊張了:「您不是又說那姓楊的吧,我上次都讓老方轉告你們了,我現在不想談朋友,老方沒跟你們說嗎?」

    母親說:「楊峰那人挺好的,年紀,樣子,都挺不錯的。而且你那麼想學跳舞,那麼想去考……」

    金葵斷然截住母親:「我不學了,我不考了,行了吧……」

    母親還是勸:「你跟自己賭什麼氣呀,媽這不是跟你商量嗎……」

    金葵說:「不是,您不提這事我也不想考了。」停頓了一下,金葵自言自語:「我不想讓別人為我付出太多了,我現在這麼生活也挺好的……」

    母親不知說什麼好了:「你現在生活得挺好?」母親環顧這間簡陋的車庫:「你生活得挺好,這就是挺好?」母親眼圈紅了,「就算你覺得這樣挺好,可你能不能也想想你還有家呢,還有爸媽呢,爸媽養你這麼大,現在有難處了你管不管呀!」

    金葵眼圈也紅了:「媽,家裡的事,家裡的生意,我真的管不了。我現在好好學習,好好練舞,等將來我有出息了,一定好好報答你們,一定好好孝敬你們!」

    母親抬高聲音:「等你有出息了家裡的生意早都垮了,你爸你媽早都餓死了!」

    金葵哭了:「媽……」

    母親也哭起來了:「現在,酒樓還不起債了……欠銀行的債,欠批發市場的債,欠李六子的債……真的是沒轍了。家裡要是有一丁點辦法,做爹媽的也不會厚著老臉這麼求自己女兒。」母親擦了一陣眼淚,又說:「楊峰這人我們也瞭解了,在雲朗找到這樣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追人家的姑娘可多著呢。他看過你的演出,喜歡你,跟你爸也是偶然認識的,一說起來才知道你是咱家的姑娘。人家非親非故一下就拿了二十萬塊幫你爸還了批發市場的錢,不還這筆錢批發市場都不給貨了……」

    金葵淚如雨下:「媽,你們幹嗎收人家的錢,你們收人家的錢拿什麼還啊……」

    母親說:「媽不是說要拿你去還錢,媽是覺得,那個楊峰條件挺好的,咱家是高攀人家了。你從小就是乖孩子,你就再讓爸媽替你做一回主吧,啊!」

    金葵哭著,說不出話來。車庫的門響了一聲,忽然被人打開。金葵母親嚇了一跳,金葵也連忙擦了眼淚,她不用看也知道,是高純回來了。

    高純站在車庫門口,看見這一對母女淚眼巴叉,尷尬地不知進退。金葵的母親則對門口這位陌生的少年,瞪起疑惑的眼睛。

    這天晚上高純開車,和金葵一起把她母親送到附近的一家旅店。高純停車時金葵陪母親在旅店的前台開房,母親沉聲向金葵問道:「怎麼,就是他和你住在一起?」

    金葵支吾:「啊……」

    母親見前台營業員在一邊登記去了,急忙又問:「不是和你一起跳舞的嗎?怎麼是個男的?」

    金葵看一眼不遠的營業員,壓低聲音:「男的就不能跳舞啦。」

    母親索性直奔主題:「你和男的住在一起?」

    金葵說:「我們各住各的,您沒看中間有牆嗎,我們就是一起練舞的。」

    母親的臉色有點急了:「那叫什麼牆啊,這要讓你爸知道了可怎麼得了啊。你爸可是跟人家楊峰拍胸脯保證了,保證你是乾乾淨淨從沒讓男人碰過的,你怎麼這麼隨隨便便的就和個男人住在一起了啊……」

    金葵連忙壓制母親的聲音:「您別那麼大聲啊。您別亂講好不好,我們住一起什麼事都沒有……」

    母親也壓低聲音:「人家楊峰要的就是乾淨女孩子,人家很在意這個的……」

    高純也走到前台來了,母女倆全都收了聲音。金葵幫母親辦好了住店手續,拎著母親的提包送母親進了房間。高純等在房間外面的走廊上,聽著門裡母女唧唧咕咕說個沒完。少頃,金葵走出了房門,對他說道:「高純,你先回去吧,我媽明天就走了,我陪她在這兒住一夜,你先回去吧。」

    高純問:「你媽不高興了吧?」

    金葵說:「沒有,」又說:「我們家最近挺不順的……還是我爸那酒樓的事。你先回去吧,我陪陪我媽。」

    高純點頭,說:「噢。」又說:「你媽明天什麼時候回去?我明天可能送不了她。」

    金葵說:「不用你送,我送就行。」

    高純說:「那要不要我現在去跟她告個別啊?」

    金葵馬上表示:「不用了,她挺累的了,你先回去吧。」

    高純有幾分猜疑地,看看金葵的神色,猶猶豫豫地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去問:「那明天早上咱們還練舞嗎?」但金葵已經關門進屋。

    高純一個人回到住處,雖然母親死後他就習慣了獨自生活,但第一次在車庫裡獨自過夜,他才感覺出從未有過的孤獨。他坐在金葵的鋪上,用手整理了一下金葵的枕頭被子,了無睡意。環顧四周,似乎剛剛發覺,這間車庫如此巨大,連一聲輕咳,都有繞樑的回聲。

    那天高純幾乎一夜沒有合眼,那一夜他眼前幾乎全是金葵母親不爽的表情。早上七點三十分他駕車準時趕到周欣住的公寓樓時,充血的眼睛還有幾分恍惚。

    那一天周欣出門較晚,高純跟到東方大廈後天上掉了雨滴。接近中午周欣打著一把雨傘走出大廈,一個人走向路邊上了出租汽車。高純馬上打起精神開車跟上,不料在路口堵車的片刻,兩個男子忽然拉開他的車門,一頭鑽了進來。

    「去國際飯店!」

    坐在前座的男子發出命令,高純急忙連聲解釋:「不行不行,對不起這車不拉活了。」

    男子馬上不滿:「怎麼不拉活兒了,不拉活你開車上路幹什麼!」

    前邊周欣乘坐的出租車已經走遠,高純急不擇言:「你們趕快下去吧,我有急事,我這是包車……」

    兩個男子有些不信,話說得磨磨嘰嘰:「是包車嗎?你是不是嫌路近賺不了錢呀……去國際飯店也不近啊……」

    高純無望的看到,周欣的車子已經走遠,消失在前方的雨幕之中……

    傍晚時雨停了,天空依然陰霾密佈。高純被陸子強一個電話召到他的遊艇上,為中午丟梢的事遭受訓斥。陸子強指責高純不聽指揮,你早換個不是出租車的車還會有這事嗎?他警告高純:「你別再出這種事了,我是做生意的,在商言商,我告訴過你,你要是跟出了我感興趣的事,我還可以給你加錢。今天我再補充一句:你要是老給我跟丟,我也可以扣錢!」

    也許陸子強真的拿住了高純的七寸,高純現在最怵的,就是扣錢。錢是他和金葵實現理想的主要條件,可謂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一家汽車租賃公司,去了才知道租車這件事並不像陸子強說得那麼便利。租車不僅要交押金,還要提供本市居民的戶口證明。他又跑了好幾家汽車租賃公司,只有一家公司的手續看上去相對簡單,沒有戶口本用身份證複印件抵押也可以,但只有夏利一種車型。

    高純馬上答應:「那行,那我就租夏利吧。」

    工作人員說:「好,先租一個月是嗎?押金一萬。」

    高純又涼半截:「一萬!少點行嗎?」

    工作人員搖頭,態度沒商量的:「不行,要不你交戶口本,交戶口本,押金三千。」

    高純只好把情況向陸子強做了匯報,陸子強在電話中的反應相當不爽,「什麼,一萬?我不是已經付了你兩萬了嗎?這兩萬可不是給你個人的報酬,這是給你的工作經費。這沒多少天嘛,你都花哪兒去了……買個相機你花了多少錢?我也沒見你拍過幾張照片呀!你還買了什麼……手電筒?手電筒值幾個錢!」

    高純沒轍,又去找了金葵,自己也不知道是想和她商量一下還是僅僅發發牢騷,他沒想到金葵居然也和陸子強一樣,對那兩萬元的去向表示質疑。

    「是啊,除了買相機,買手電,買手機,那兩萬你都怎麼花的,怎麼只剩下五千了?」

    高純的目光落在金葵的脖子上,雪白的皮膚之上,是一塊碧綠的琉璃。金葵恍然低頭自顧,馬上自嘲:「噢,錢都掛我脖子上了,我說不讓你買你非買,你幹嗎著急現在買這東西啊。」

    高純不答,只悶聲說:「咱們不是還買了練功鞋嗎?不是還買了跳冰火之戀的服裝了嗎?」

    金葵長出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了。

    高純說:「陸老闆答應我把這事辦完之後,一定會付給我一大筆錢的。」

    金葵問:「一大筆,一大筆是多少啊?」

    高純答:「他原來說不低於兩萬,說要是幹好了,還可以加。」

    金葵問:「要幹不好呢,還扣嗎?」

    高純悶了一會兒,答:「我能幹好。只要把車的問題解決了,我不會讓他扣的。」

    金葵眼睛停在高純的臉上,腦子已經想到天外。

    第二天早上,金葵乘坐火車離開了北京。天黑的時候,她走出了雲朗火車站的旅客出口。

    這是金葵出走後第一次回到雲朗,第一次走進家門。為她開門的是她的母親,看到站在門外的女兒,母親當然驚訝萬分。

    父親正在客廳裡喝酒,桌上還有一些剩菜殘羹。好在他還沒有完全喝醉,還能用驚詫的目光看著離家多日的女兒,看著女兒在這個意想不到的夜晚突然進門。

    一杯熱茶進肚,父親徹底清醒過來。他和女兒談話的時候,母親無權插嘴,只能坐在一邊觀察父女各自的表情。父親說:「一萬塊錢不是小數,而且咱家現在的情況,你媽這次去也都跟你說了。」金葵說:「我知道,我現在好不容易有這個參加比賽的機會,可人家規定必須先交一萬押金,比賽結束人家就會還的,到時候我就把錢還給你們。」父親哼了一下:「還給我們?你長這麼大了,上學,上班,家裡為你花了多少錢?你要還的話,自己先好好算算,你還得了嗎?」

    母親乍膽插話:「我上次也跟葵兒說了,你從小到大我和你爸光是……」但母親的話隨即被父親打斷:「你讓她自己說,讓她自己算算看!」

    金葵俯首低眉:「我跟媽說過了,等我掙了錢,等我有了事業,我一定好好孝敬你們,不讓你們再那麼累了,不讓你們再開那個勞神費力還不掙錢的酒樓了。」

    母親對父親說:「對對,葵兒是跟我說了,說她肯定會孝敬的……」

    父親又打斷母親:「孝敬是做兒女的本分,你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你也看見了,我怎麼孝敬他們。孝敬可不是拿嘴說說就算數的。你都這麼大了,看行動吧。家裡現在這麼難,你回來不會就是要錢來的吧!」

    父親這話當然另有內容,母親很快心領神會,這個話題由母親挑明當然更為合適:「葵兒,上次媽跟你說的那個楊峰,你到底考慮的怎麼樣了?你這次既然回來了,就和人家再接觸接觸。人家還說請你到他公司參觀去呢,多接觸接觸可以加深瞭解嘛。」

    金葵說:「不行啊,我明天必須趕回去,得趕回去報名呢。」

    父親的面孔不好看了:「上次你媽回來,說你現在和一個男的住在一起,那男的是誰?你們住一起算怎麼回事,這不是傷風敗俗嗎!」

    金葵連聲解釋:「沒有,那是我的舞伴,準備和我一起參賽的。」

    父親嚴肅地說:「你們之間如果沒什麼其他關係,就不要住在一起。這麼住在一個屋裡說得清嗎?以後你想找對象結婚,誰還要你!你自己新潮不要臉面,你也得為我們做父母的想想,我們可是要臉面的人!」

    母親用緩和的語氣繼續探問:「你跟那個男孩真的什麼都沒有嗎?葵兒,你可是爸媽的掌上明珠,我們可不能讓別人隨隨便便就把你騙了。」

    父親命令道:「我告訴你,你回去必須搬出來,我過幾天就過去檢查。要是你還沒有搬出來,或者那小子還沒有搬走,別怪我不客氣!你回去告訴那小子,他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他想碰我的女兒,你問他買得起這個單嗎?」

    金葵口風密實:「爸,您別亂想了,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些事,我就想集中精力參加好比賽,等我有了事業再說。您到底幫不幫我呀?」

    父親沉默了一下,緩和了語調:「我幫你可以,但你必須答應我,先和那個小子把關係斷了。跟楊峰的事不管你現在想不想考慮,這次必須見個面,先接觸起來再說。不接觸怎麼互相瞭解啊,瞭解才能有感情嘛,有感情了再說以後的事。以後的事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自己決定,家裡不強迫你們。」

    母親加柴助火:「葵兒,你這麼大了應該聽話了,別任性,啊。要是你爸把參加比賽的錢幫你出了,你回去可必須搬出來自己住。明天和楊峰見個面,先把關係明確了,明確了談朋友也不一定以後就非得談得成啊,爸媽總不會害你吧。」

    金葵沒想到這次回家,竟弄成了偷雞不成反蝕米的形勢,她心懷僥倖還想脫身:「明天我真的得回去……」但被父親堅決攔住。

    「見個面,不耽誤你回去,明天下午有車,第二天一早能到。」

    金葵看看母親,母親看看父親,父親態度已決。金葵只得含混地點了一下頭:「……啊。」

    和楊峰見面的地方,約在了雲朗最豪華的酒樓。楊峰做東做得非常到位,連金家人去酒樓的車子,都是他專門派過來的。

    楊峰這天擺下的這桌酒席,魚翅鮑魚全都上了。第一杯酒說是給金葵接風:「金葵好久沒回雲朗了,這次回來看望父母,說明做女兒的還是孝順。」說完仰頭一口乾了,金葵的父兄也都一仰而盡。金葵母親也使勁喝下半杯。金葵說不會喝,楊峰很寬容,說:「能喝多少喝多少,不會喝就抿一口意思意思。」

    金葵就抿了一口。

    抿過之後,楊峰再次舉杯,說:「這第二杯酒,是給金葵送行。祝金葵回去參賽旗開得勝,拿個頭獎,然後把該料理的事情料理清楚,早點回家陪伴父母,別讓父母為你擔心。」究竟哪些事情該料理清楚,楊峰沒有闡述,金葵也沒有追問,互相留著窗戶紙,碰了杯含糊過去。

    這一杯金葵被父母勸著也喝了一半,喝得楊峰面露笑容。他讓秘書拿過一個信封,親手放到金葵面前,說:「咱們認識時間短,我也不知道你都喜歡什麼,再過一陣就該換季了,你自己去買件衣服吧。北京什麼名牌都有,你喜歡什麼就買什麼。」

    金葵打開信封,看到裡面裝著一沓現金,連忙推了回去:「不要不要……」金葵父親在一邊表態:「金葵,楊峰的一片心意,你就先收下吧,以後處朋友對人家好點就行。」金葵怔忡之際,母親過來,替她將那只信封塞進她的包裡。父親端起酒杯又敬楊峰,把金葵的尷尬引開。

    酒過三巡,金葵起身去了趟衛生間,在走廊上看到一個打掃衛生的雜工,一頭白髮煞是眼熟。她在背後叫了一聲:「李師傅!」叫得那花白頭顱惶然回望,老態龍鍾的面容讓人吃驚。

    「李師傅,是你嗎?您不認識我了?」

    「你……你不是金……金……」

    「李師傅,您怎麼在這兒啊,您不開車了?」

    「車……車不是沒了嘛。」李師傅滄桑滿目:「你,你不是金葵嗎?你不是跟高純……跟高純去北京了嗎?」

    「對呀,我回來看看,今天就回去。高純挺惦記您的,老跟我說起您來。您愛人的病好點沒有啊?」

    李師傅一言難盡的:「我們家那片快拆遷了,一旦拆了我們還不知道住哪兒去呢。君君她媽現在……現在連藥都不敢吃了,就想省出錢來,萬一君君考上大學了……」

    金葵想起來了,李師傅的女兒君君今年要考大學了,李師傅夫妻後半生的希望,看來都在女兒身上。李師傅的樣子讓金葵很難過,想起當初同車遇險,就像做夢一般。她從手包裡取出剛收的那只信封,從裡面取出一半鈔票,塞在李師傅手裡,說:「你先拿著這個,君君學也要上,阿姨病也要治……」李師傅一通推辭,但金葵還是把錢硬塞過去:「您以前是高純的師傅,我就算替高純給君君墊點學費吧。」李師傅被這份意外之財弄得驚惶萬分,還沒緩過神來,金葵已經返身走回了包房。

    金葵缺席的飯桌上,男人們的話題自然轉移到生意場上,這時的楊峰,去了晚輩的口氣,換上了老闆的行腔。他說你們潮皇大酒樓欠銀行的賬我可都幫忙清了,但清賬的錢是巔峰實業公司的,出錢是公司行為。所以我們公司和你們潮皇大酒樓之間,還是需要有一份墊款協議,明天我們公司財務部的人會把協議文本送給你們看,條款和利息要是沒問題的話,你們簽個字就可以啦。

    金葵父母面面相覷,金葵哥哥也很茫然,他們顯然沒想到楊峰的這筆墊款是要加息償還的。但用錢不能白用,欠賬必須還錢,也是天經地義自古已然的公論,誰也說不出什麼。

    楊峰大度地說道:「你們不用擔心,幫你們是我分內的事,我很喜歡金葵……啊,很喜歡金葵的舞蹈。將來,我也希望能夠繼續為你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過……」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剛剛走進門來的金葵,笑笑又說:「一切看緣分吧。」

    金葵一家彼此相覷,心照不宣。金葵的父親代表全家,鄭重點頭表示同意。這一頭點的,似乎無關錢款的借貸,而是關乎女兒的終身。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一天的上午,高純的目標早早地出現在大廈門口,和她一同出來的,還有高純的僱主陸子強。高純看到,陸子強沒用司機,他親自駕駛一輛奔馳,載了周欣,出門即拐,匆匆離開。

    依照陸子強此前關於「領導在與不在一樣工作」的交待,高純不敢怠慢,緊緊跟上。大奔行走不遠,在街邊一家照相器材的專賣店停下。透過商店的玻璃門窗高純看到,他的僱主與他的目標一起在內購物。周欣似乎看中了一款相機,陸子強忙著劃卡付錢,然後拎了相機的包裝袋,和周欣一起出來。從包裝袋上高純猜測那只數碼相機價值不菲,周欣臉上倒也並不喜形於色,與陸子強在奔馳車前匆匆告別,接了相機換乘一輛出租車掉頭自去。高純趕緊掛擋加油,追著出租車閃亮的拐彎燈,打滿了自己的方向盤……

    出租車通常是開不快的,高純尾隨在後,穿街過市,無驚無險,出租車的目的地漸漸明朗,就是城市公園旁邊的獨木畫坊。

    獨木畫坊像是一家倒閉的小廠,位置鬧中取靜。高純鬧處泊車,也算大隱於市。時間過得很慢,高純等在車裡,開始睏倦。天黑以後畫家們才蜂擁出來,周欣和青年畫家同乘一輛出租車走在最後,當然他們的後面還有強打精神的高純。

    出租車直接開回了周欣的公寓,在公寓的門口放下周欣,然後載著青年畫家繼續前行。高純看了看手錶,把車開至暗處,然後撥通了陸子強的手機,報告了這一下午周欣的行跡。也許由於他的報告沒暴猛料,陸子強也就聽得無精打采,囑咐高純沒有特殊情況不要總打電話,便把手機匆匆掛斷。高純長出一口悶氣,覺出肚子有些餓了,發動車子正要離開,忽然發現周欣重又走出樓門。他疑惑地看她快步走到街邊,揚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匆匆離開,這才如夢初醒地追了上去。

    高純這幾日跟蹤下來,目標的規律基本摸清,每日的行蹤大體三點一線—住所—公司—畫坊。可今天周欣這麼晚了獨自出門,跡像有點不太常規。

    出租車幾乎穿過了整個城市,霓虹的繁華退在身後,樸素的夜色籠罩上來。一個安靜的居民小區接壤著城市與鄉郊的邊緣,很快進入高純的視野。出租車在小區內悄悄停下,周欣下車,瞻前顧後地觀察一番,鬼鬼祟祟走進一個樓門。高純也下車快步趨前,趁左右無人之際快速拍下了這幢居民樓的樓號和樓門。樓號一側的牆體上,砌的三個水泥大字——芳華里,顯然是這個小區正式的名稱。

    高純退回車內靜等,車上時鐘的指針慢慢走了數圈,目標才姍姍走出樓門。此時夜色已深,周欣步行走出這片小區,在路口攔住了一輛出租汽車,直返住處而去。

    那一夜周欣回到住處再沒出來。第二天高純在陸子強的遊艇上匯報了昨夜的情況。他感覺陸子強對周欣深夜出門也很奇怪,周欣去的那個地方他顯然聞所未聞。

    「芳華里小區?那兒離她住的地方不近啊,她到那兒幹什麼去了?」

    高純搖頭:「不知道。」

    陸子強又問:「她進的幾號樓來著?」

    高純答:「九號樓。」

    陸子強再問:「她去九號樓的哪一家你知道嗎?」

    高純答:「我沒敢跟進去。當時樓裡樓外都沒什麼人了,跟進去非暴露不可。」

    陸子強百思不解,於是嚴令:「如果她以後再去這個地方,你要想辦法搞清她去了哪個房間。你要搞清楚她去那個地方,找的到底是誰!」

    這命令有點難辦,高純略顯遲疑地點頭,說了句:「噢。」

    又是一天下班的時候,又是陸子強和周欣同車離開。高純打起車子也打起精神,不敢疏忽地跟在後面。

    這天晚上陸子強和周欣在途中一家酒樓共進晚餐。無論是上車下車還是進門出門,高純觀察兩人關係,多少有些古怪。陸對周總是親切有加,而周待陸則始終規矩方圓,盡量不讓老闆為她拉門,盡量禮讓老闆先進,以至兩人總在門前恭讓半天,顯得相當生分。

    從酒樓出來,陸子強用他的大奔一直將周欣送到公寓門口,兩人在車裡做了簡短交談,然後周欣下車,揮手告別,陸子強目送她走進樓門,才駕車離開。

    高純藏在暗處,沒走。

    很快,前一天的情形果然重現,十分鐘後周欣又出現在公寓的門口。她環顧左右,走到街頭,揚手攔下一輛出租汽車……

    不出高純所料,這一晚周欣的去向,又是那個居民小區。她仍然是在九號樓前停車付賬,進樓前仍然瞻前顧後地觀察一番。高純快速下車,快步跟進,進了樓門早已不見周欣的蹤影,他看到一部上行的電梯似乎在十二樓停了一下,又繼續上行。另一部下行的電梯梯門打開,幾個候梯的居民擁進轎廂,互相告誡著今晚停電,注意家裡的電腦冰箱。有的居民顯然並不知情,連聲打問:幾點停電?什麼時候通知的?知情者七嘴八舌:昨天就貼樓門口了你沒看呀。一個男的傻眼似的接話:喲,晚上十一點歐錦賽意大利對丹麥,那不是看不了啦!怎麼又停電啊!另一個女的好言解釋:咱這樓電路太老,這不是給咱們安排了大修嘛……

    居民們議論著,在不同樓層各回各家。高純在十二樓下梯,樓道裡漆黑如墨。他從挎包裡拿出手電,探索著察看各家的門牌,竊聽著每戶房內的動靜,一時也拿不準周欣究竟在不在這個樓層,究竟進了哪個房間。

    他順著安全樓梯繼續往上走,一戶一戶傾聽察看。十三樓同樣黑暗無燈,只憑高純手上的光柱掃來掃去,才看得清堆滿雜物的樓道曲曲折折……他輾轉尋到十四樓,迎面一間屋門忽然打開,屋裡的燈光豁地灑將出來,兩個女人的說話聲隨即穿透樓道的安靜,驚得高純幾乎無處躲閃。

    一個粗粗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嗓門:「你每次這麼晚過來,路上可要小心。你生病了一個人行嗎?」

    一個細細的聲音反倒平平靜靜:「哦,沒事,這段時間這邊沒碰上什麼麻煩事吧?」

    粗聲:「沒有,我也很少出去。」

    細聲:「以後要是有人敲門,就算是推銷產品什麼的,只要你不認識,一律別讓進屋。」

    兩個女人聊著,沒有留神附近,高純得以僥倖躲開,屏息藏進暗處。他在屋內燈光溢出的剎那,已經認出那細聲說話的女人,就是他在尋找的獵物。周欣一邊和那位粗聲粗氣的中年女人小聲說話,一邊朝他藏身的地方走來,高純連忙避向安全樓梯,並順著樓梯向上面的樓層逃去。

    他逃到十五樓,又擔心周欣下樓失控,因此快步跑到十五樓的電梯間,按了下行的電梯按鈕。電梯來了,轎廂沒人,高純直接按了一樓的按鈕,電梯剛走了一層就吱嘎一聲停住。梯門打開,從十四樓進梯的乘客把高純嚇了一跳,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周欣。

    高純和周欣的近身接觸,只有不久前他開車送她去醫院的那回。那時周欣的眼球被尿水蜇傷,始終沒有睜開雙目,所以她對電梯中這位年輕的男子,自然沒有任何印象,上梯後目光在高純臉上不經意地掃過,便仰頭注視上方的數字去了。螢光顯示的數字慢條斯理地變動著,兩人近得呼吸相聞,周欣面目平靜如水,而高純則因遭遇得太過突然,一時竟緊張得面紅耳赤。

    數字緩緩更替,電梯緩緩下行,轎廂微微搖動。時間已近深夜,再無乘客上梯。轎廂行至七樓,忽然砰地一聲,上方的數字顯示和整個轎廂的照明一同熄滅,電梯應聲停住,四周漆黑一團,天地萬籟俱寂,整個世界如同沉入暗箱之中。

    數秒之後,周欣在黑暗中發出疑問:「怎麼回事?」她的疑問雖然未帶恐懼,但語氣上的平靜,似乎掩飾不住內心的焦急。

    高純下意識地反應了一聲:「停電!」

    「那怎麼辦?」

    黑暗中高純看不見周欣的表情,只聽見她開始有節制地敲打梯門:「喂!電梯裡有人!電梯裡還有人哪!」

    整個世界,無人應聲,漆黑依然。

    敲門的聲音開始用力,梯門發出光光的迴響,但沒有任何救援的跡象,周欣的呼喊已經有些憤怒。

    「嘿……」

    啪地一下,高純的手電亮了,電梯裡馬上有了生機。周欣的喘息也立即平定了許多,藉著手電的光亮,高純看到周欣臉色蒼白,額頭布汗,面有病容。他連忙上前按下梯門一側的呼救按鈕,但沒用,電梯是停電而非故障,呼救系統沒電也一樣癱瘓……

    「停電了……」

    高純重複了一句,手電的光芒將兩個人的臉孔,映得鬼魅一般。

    周欣沒再說話,她翻出手機,一通撥打,但撥打不通。高純也掏出手機,同樣發現封閉的電梯已將網絡訊號完全隔絕。兩人對視一眼,也許因為如此狹路相逢,形同盯梢暴露,高純的眼神不免躲躲藏藏,而周欣的神經則完全關注於困境的本身,好在她的焦急與憤怒,很快換成聽天由命的表情,不再敲門叫喊,環顧上下左右,說了句:「好熱。」

    高純抬腕看表,往常此時,他應該已經回家。往常此時,金葵會在車庫的門口等他。

    電梯裡確實悶熱異常,時間越久,溫度越高。兩個無計可施的男孩女孩,分別厄坐於轎廂的兩個角落,身上已被汗水濕透。高純聽到周欣的呼吸越來越重,他再次擰亮手電,手電光柱禮貌地沒有直接照臉,但足以看清周欣蠟樣的臉色。

    「嘿,你不舒服嗎?」高純試探著問了一句。

    周欣雙目緊閉,冷汗淋漓,沒有應聲。高純不知她是中暑還是生病,但能看出她已相當不適。他脫下外衣為她扇風降溫,扇了幾下又停下觀察著她的反應。他輕輕喊著:「嘿,你沒事吧,你哪兒難受啊?」

    周欣嘔吐起來,吐出腹中的苦水,高純幫她清理擦拭,難免弄髒自己的衣襟。周欣氣息微弱,無論高純問她什麼,一律無法答清。高純站起身來,用力去扒梯門,但梯門緊閉,人力無法開啟。高純全力喊道:「來人啊!開門!這裡有人不行啦!來人啊!」

    只有回音,無有回應。

    高純用手電照向電梯頂部,電梯的天花不高,天花上一塊蓋板此前已被拆下,大概是方便維修之故。高純把手電放在地上,疲弱的光柱向上委靡,他順著光柱奮力一跳,雙手扒住了維修天窗,身體隨即向上牽引……

    這次停電的時間也許比居民們預想得要長,無人記錄至此已經停了多少時間,半夜時樓口的電閘光地響了一聲,樓內的燈光嘩地亮了起來,電梯也隨之發出一聲震動,搖晃著向下緩緩運行,行至一層,梯門打開,兩個小區物業的保安議論著什麼走進轎廂,其中一人首先看到了癱在地上的周欣,不由嚇得驚叫起來。

    「喲,怎麼還有人呢!」

    「怎麼回事,她怎麼啦?嘿!你怎麼了?」

    另一個保安也上來察看,看到周欣仰著毫無血色的面孔,呼吸急促不安。保安們正要蹲下施救,電梯的頂部忽然蕩下兩隻腳來,嚇的二人幾乎魂飛魄散……

    「哎喲,有人!」

    高純的整個身體露了出來,重重地摔落在轎廂的地面。

    天亮了,周欣還躺在芳華里小區附近的一家醫院裡沉睡未醒,手上輸的藥液不知已換了幾瓶。一個醫生讓一直陪伴在旁的高純走到治療室外,簡短介紹了周欣的病因病情。

    「不要緊了,她是血糖太低,供血不足,本來已經感冒發燒,所以疲勞過度,體液補充不上,有昏迷症狀也是正常的,醒了就不要緊了,把這瓶藥再輸完估計就沒事了。」

    上午不到十點,太陽又毒熱起來,高純帶周欣離開醫院。周欣的氣息儘管仍然虛弱,但已經可以清楚無誤地指點路徑,指引高純把車開到她的住處。她當然不知道她住的這座公寓大樓,高純其實每天光顧。

    在公寓樓的門口,周欣下了汽車,下車前把對高純的感激,表達得非常由衷,她還要了高純的手機號碼,表示康復後一定和他聯繫。兩人互道再見,高純隔窗又囑咐一句:哎,你這幾天多吃點好的吧,醫生說你血糖太低。周欣對高純感激地笑了一下,這是高純第一次看到周欣的臉上,竟有如此優雅的笑容。

    周欣下車走進樓門,高純撥了陸子強的電話號碼。電話撥通後陸子強沒容他開口匯報,即先質責在先:「昨天我打你手機你上哪兒去了,怎麼老不在服務區啊?」

    高純結巴一下,倉促中沒有說出他與周欣受困相識的情形:「呃……昨天沒上哪兒去啊。一直在跟她呀。她昨天不舒服上醫院了,早上剛剛回家,我現在就在她家樓下呢。」

    陸子強不無惱火,說:「芳華里小區那邊你查清了沒有?」

    高純說:「我馬上查,我估計她今天不會出去了,我今天就去查。」

    陸子強說:「你盡快查吧,查清是什麼人住在那兒!」

    高純說:「知道了。」

    陸子強把電話掛斷了,掛得有幾分粗暴。高純不免有些悶悶不樂,他收了手機,啟動車子,向芳華里小區的方向開去。

    白天的芳華里小區,看上去老人居多,和晚間一樣安靜有餘,活力不足。高純再次進入昨夜厄於此的那個樓門,乘梯直達十四樓。在十四樓他記下了周欣造訪的那戶門號,又側耳傾聽門內動靜,聽了片刻忽然受驚般逃開,閃進一側的垃圾通道。果然,那戶門叮光響了一下,走出一位中年女人,拎著個提兜走向電梯,按了電梯下樓去了。高純這才從拐角出來。他猶豫了一下,走到那戶門前,舉手敲門。

    光光光……

    屋裡好像沒人。

    他又敲了一遍,敲得戰戰兢兢,還是沒有任何反響。他連忙叫梯下樓,中年女人的背影還在視野之內。高純遠遠跟著那女人進了一家菜市場,在那女人挑菜時拍下她的照片,然後,又踱到一側的書攤上買了一本時尚雜誌,又跟在那滿載而歸的女人後面,走回小區。

    中年婦女目不旁顧,逕直進樓。高純稍後跟進,乘梯上去。再次敲響了那戶房門。

    門打開了,開門的還是那位中年女人,擠著門縫,目光警覺,問他:「你找誰呀?」

    「啊,我是時尚雜誌社的,」高純說:「我們主任讓我把這期的雜誌給您兒子送來。」

    中年婦女並不上鉤:「我兒子,你搞錯了吧?我沒兒子。」

    高純抬頭做狀地去看門牌號碼:「沒錯呀,這兒不是芳華里九號樓1406房嗎?沒錯啊。」

    中年婦女堅決搖頭:「找錯了,沒這人。」

    中年婦女就要關門,高純擋住:「哎,你兒子不住這兒嗎?那可能是你先生吧,對不起可能是我說錯了。」

    中年女人還是把門關上了:「沒這人,你找錯了。」

    高純衝著緊閉的房門喘了口氣,轉身下樓。

    樓外,有幾個老人閒坐聊天,高純上前打問:「老師傅對不起我問一下,樓上1406房那家兒子平時回來嗎?」

    老人們怔了一下,一個說:「1406,你找誰呀?」

    另兩個老人互相問道:「說誰呀,1406?王桂珍家呀。王桂珍哪有兒子……」

    最先答話的老人再次說:「這家沒兒沒女,你找錯人了吧?」

    高純說:「沒有啊,要不就是她先生,不是王桂珍嗎,沒錯啊。」

    老人問:「你找哪個王桂珍,是印染廠的王桂珍嗎?」

    高純順坡趕驢,說:「是啊。」

    「王桂珍哪兒有兒子女兒啊,」老人問:「你是哪兒的呀?」

    高純說:「那她先生平時在家嗎?」

    老人還是問:「你是哪兒的呀?」

    高純說:「我是時尚雜誌社的,我們社讓我送雜誌來,就找1406房的,但肯定是個男的,要不就是她先生?」

    老人們早就看到高純手裡拿著的雜誌,高純的模樣也不像壞人,於是七嘴八舌地說:「王桂珍愛人早去世了,你肯定找錯人了。」

    高純不死心:「那到印染廠去問問能問清嗎?印染廠在哪兒啊?」

    老人們笑道:「印染廠早關了,人都下崗了你找誰去。」

    高純不知道還能問啥了。

    傍晚,還是在那個僻靜的小街,還是在那輛奔馳轎車的前座,高純給陸子強看了數碼相機中的照片。顯然,陸子強對高純拍下的那位中年婦女,看上去並不面熟。

    「她去找這個下崗工人幹什麼?」

    陸子強對高純的調查結果感到奇怪,高純也只能一通胡猜:「那個王桂珍是不是她的親戚?」

    陸子強說:「她說過她在北京沒有親戚。」

    高純沒話了,沒有再做其他推測。

    陸子強也推測不來,只能命令高純:「你繼續盯!」

    高純支吾了一下,說:「我手上……沒錢了。」

    陸子強不滿地問道:「你錢呢?怎麼這麼快就花沒了?」

    高純說:「當時租這車的押金就交了一萬……」

    陸子強皺著眉,從身上掏出錢包,點了兩千塊錢,交給了高純。

    「盯緊點。」他說。

    高純點了下頭:「啊。」

    離開陸子強後,高純直接去了百貨商場。還是那個箱包櫃檯,他買下了金葵喜歡的那隻手包。然後,他把金葵約了出來,約到了一家挺講究的餐廳。餐廳裡人不多,金葵一坐下來便大聲發問:「嘿,你剛搶完銀行啊,怎麼想起到這兒來吃?」然後又環顧四周,放小聲音:「這兒挺貴的吧?」

    高純未即答言,他把裝了那只女式手包的提袋放在金葵面前,說了句:「生日快樂。」

    對他們這種客居他鄉的「北漂」來說,這是過分奢華的一頓生日晚餐。但在他們酒足飯飽從餐廳出來,上了停在路邊的汽車之後,「壽星」的臉上不僅沒有一絲笑容,反而顯得滿腹心事,愁腸百結。

    高純問:「怎麼啦?過生日再不高高興興的,小心一年都沒好心情。」

    金葵歎了口氣,歎得老氣橫秋:「你說,以後咱們還跳舞嗎?」

    高純說:「跳啊,你到底想起什麼來了?問這個幹嗎?」

    金葵說:「你整天這麼開車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我整天給那些富婆富妞把桿兒,咱們離舞蹈真的越來越遠了。」

    高純反駁:「怎麼遠了,咱們這不是為了攢錢考舞院嗎?再說咱們不是天天早上都在練嗎?」

    金葵抱怨:「考舞院的錢什麼時候能攢夠啊,你一有點錢就買東西,什麼時候才能攢夠啊……」

    高純氣短:「今天不是你過生日嘛,而且這個包我早答應過你的。你放心,我都算過,考舞院連準備帶食宿帶各種費用,大概一萬塊足夠了。一年的學費和食宿費大概兩萬多。等我替陸老闆幹完這份差事,得個三萬塊錢還是有可能的。等錢一到手,你就先去考。你條件比我好,你先去考,我繼續開出租車再幹點別的,或者回勁舞團去上班,供你以後幾年的學費,應該供得上的。」

    「那你呢,你真不考了?」

    「等過一兩年錢多點了,或者你學得差不多了,我再考。我早想過了,按現在的情況,咱們兩個人同時考,不現實啊。」

    金葵眼裡含了眼淚,她轉過身來擁抱了高純。她不知道高純一旦得到這筆學資她會不會獨自去考,她只知道此一時刻,她愛死了這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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