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集 文 / 海巖
山路白天
他們離開了囚車,成縱隊往山下走去。大雨之後,山水激流,年久失修的公路沙石縱橫,狼藉泥濘。隊(五行進的速度非常緩慢,一來路滑;二來兩個男犯身背傷員,不堪重負;三來小珂突前領隊,她實際上又必須時時面對身後的犯人,所以幾乎是一路側身倒行。她看到壓陣的老鍾踉蹌著腳步,幾乎難以為繼,不由下令犯人停止前進,就地蹲下,然後跑到隊尾,關切老鐘的傷勢:「鍾大,你怎麼了,你傷在哪兒了?」
鍾天水:「沒事,我的這只胳膊動不了了,背上可能有內傷……你沒事吧?」
小珂:「我沒事,要不要休息一下?」
鍾天水搖頭,他直起腰板,發令:「趕快走,再不走天黑以前就走不出去了!」
小珂叫起犯人,隊伍繼續前進。
劉川背著龐建東沉重的軀體,咬著牙艱難地前進。
單鵑和小康全都踉踉蹌蹌,小康一邊走,一邊悄悄左顧右盼,暗中思索。
天河監獄傍晚
鄧鐵山和強炳林都在值班室裡焦急地等待著鍾天水的消息。
值班室裡集中了不少民警,有人不斷地用呼叫器進行呼叫:「前進,前進,聽見沒有,聽見回答……」
—個民警走進屋子,向鄧鐵山報告:「搜尋小組已經出發了。陽曲公安局也已經派人沿709國道尋找,有情況會直接通知我們。」
又一位民警匆匆進來,向鄧鐵山報告:「郎局長來了。」
鄧鐵山等人急步走出值班室。
辦公樓外,監獄局領導的兩輛車子正駛人辦公樓的院子。
山路傍晚
隊伍繼續向山下前進,小珂依次把礦泉水的瓶口送到傷員以及劉川、單鵑和小康的嘴裡,讓他們邊走邊喝。
國道傍晚
公安局的警車在沿途尋找鍾天水等人的蹤跡。雨已經停了。道路上的車輛依然稀少。
公安民警在車內用手機報告:「……我們已經走出一百一十公里了,目前還沒有發現他們……」
天河監獄傍晚
值班室裡仍然有很多人在等待著消息。
會議室裡,對鐵山和強炳林等人陪著郎局長俯身在地圖前,低聲說著什麼……
山凹傍晚
押解隊伍行動緩慢。
龐建東甦醒過來,發覺自己伏在劉川的背上,他無法言語,但能看出他的嘴角,艱難地露出感動的笑意。
鍾天水實在走不動了,他不得不用虛弱的聲音呼喚小珂:「小珂,停……停止前進。」
小珂跑過來,鍾天水再次重複:「停止前進,就地休息。」
小珂看看劉川小康他們都已自動停下,似乎也同樣走不動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風力開始強勁,以至他們選定的休整之地,必須是個背風的山凹。這個山凹地勢較高,受雨水漚泡較小,故而顯得比較乾燥,可一旦屈身坐下,還是潮濕襲人。鍾天水什麼都顧不上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讓小珂指揮單鵑鋪開雨衣,將龐建東和武警戰士平放在雨衣上,然後,命令三個犯人也原地坐下,讓小珂再次給他們戴上手銬。老鍾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始終對著單鵑小康。小珂則先將武器放在老鍾身邊,才走過去,命令范小康將雙手抱住後腦,然後倍加防範地繞到他的身後,將他的右手高高拽起,搭上銬子,再拽到前邊,和另一隻手銬在了一起。
銬完小康,又用同樣的動作,銬起了單鵑。
小珂從挎包裡取出了最後一隻銬子,走向劉川。雖未命令,但見劉川已經學著小康單鵑的樣子,雙手抱住了自己的後腦勺,小珂這回沒有繞到他的身後,而是徑直走到劉川的面前,單腿蹲下。他們彼此目光平視,她看著劉川肩頭和胸口的血跡,她真想說一句安慰的話語,問候的話語,鼓勵的話語,但此時此地,是非常時期的流動監獄,任何男女之間的情感交流都不被允許。
但她相信,劉川看懂了她的目光。他把雙手放了下來,並在一起,伸到小珂的眼前。小珂輕輕地拉住劉川的一隻手,她分不清這隻手算是結實還是纖弱,她還沒有把手銬搭上那只輪廓完美的手腕時,身後傳來了老鐘的命令:
「不用給他戴了。」
對這個命令小珂並未立即執行,她讓劉川的手在自己的手心裡繼續放了—會兒,才緩緩鬆開。她說:「讓我看看你的傷吧。」劉川點點頭,很聽話地自己解開囚衣,讓小珂檢查了他的前胸和肩膀。傷口主要在肩上,胸口的血跡大都來自那裡,從血肉模糊的創面上看,分不清是劃傷還是撞傷,看不清是一道還是一片,汗水和血水交相醃漬,血跡半凝的邊緣,漚得有點發白。
小珂伸出手去,在劉川的肩上輕輕摸了一下,不忍觸痛。她說:「沒有藥了,你忍忍吧。」
急救箱裡的包紮藥物,已經全部用給龐建東和那位比龐建東傷勢略輕的武警戰士。此時,他們躺在雨衣上,神智恢復了清醒。武警戰士的兩條腿都有重傷,但此時已能和小珂有問有答地簡短交流。小珂問了他的感覺,對他做了安慰鼓勵。龐建東雖然睜開了雙眼,但氣息依然虛弱,大概胸腔內傷積血。小珂查看了他們的傷勢之後,讓劉川扯了衣服上的布把龐建東還在流血的小腿重新包紮了一下,她自己則去老鐘的身邊為老鍾檢查。觸及到老鍾她才發覺老鍾發了高燒,渾身上下熱得燙手,她把手撫在老鐘頭上,確切地感覺出他像打擺子似的渾身發抖。
小珂:「鍾大你發燒了!」
鍾天水似乎已經發不出聲音。
小珂急忙打開藥箱,找到了—包青黴素膠囊拿給老鐘,但問題是,沒有水了。鍾天水硬是用自己的唾沫把藥粒吞下去了。小珂又拿了藥去餵龐建東和武警戰士,但他們口唇乾裂,膠囊粘在嘴邊,怎麼也嚥不下去。
劉川看到,小珂蹲在老鍾身邊,她焦灼地摸著老鐘的額頭,為他繫緊衣服,和他低聲商量去哪兒找水。天上的雲層漸漸稀薄,落山的太陽只在天際殘留著最後的反光。持續的高熱使老鐘的思維遲鈍,口齒不清,但小珂還是從他斷斷續續的聲音中,聽清了他的意思。
鍾天水:「咱們今天……恐怕要在這裡過夜了。如果在這兒過夜,小龐可能撐不到天亮……所以,咱們這個前進行動,今天夜裡……無論如何得繼續前進,哪怕只走出一個人去,也必須向山下……繼續前進!」
小珂看著龐建東和那位武警戰士奄奄一息的樣子,看著老鍾沉重的病容,她知道恐怕拖到明天早上,連老鍾也一樣,就算不死也肯定走不動了。
小珂:「可現在惟一能走的只有我一個人,可這兒還有三個犯人,還有傷員,我是不可能走的。」
鍾天水氣若游絲,但他的語氣甚至比平常還要果斷:「讓劉川走!讓他下山!」
小珂怔住。
如果不是小珂,也許任何一位監獄民警在聽到這個決定的剎那,都要全身一驚。劉川是—個正在服刑的罪犯,萬一去而不返,私放罪犯的責任絕對無可推卸,必須承擔!
但小珂驚怔之後立即附議:「好,讓劉川下山!」
小珂把劉川帶到了老鍾身邊,當著老鐘的面向劉川宣佈了讓他下山的決定。她一邊宣佈一邊用微沖的槍口監視著在不遠的地上坐著的單鵑和小康。單鵑和小康一直被命令低頭面壁。
小珂對劉川說:「劉川,經本次押解行動總指揮鍾監區長決定,派你單獨下山,只要能找到人,或者找到有手機信號的地方,你就馬上聯繫當地公安機關,聯繫天河監獄,讓他們立即進山接應我們,你聽明白了嗎?」
劉川說:「是。」
天已黑了,藉著山崖絕壁的半輪暗月,小珂足以看清劉川黝黑的瘦臉,在那張臉上,沒有小珂想像的激動,也沒有照理應有的莊嚴,此時的飢渴與疲憊,似乎正在壓倒一切信念。
「你能完成任務嗎?」小珂再問。
「能。」劉川答。
小珂補了一句:「這是監獄對你的信任,我們相信你一定能……」話到一半她突然收住,因為她意識到在此一刻,對劉川來說,任何關於信任的強調,其實都在表述一種擔心,但她還是把停在半空的那句鼓勵說完,口氣和內容則變成了朋友般的親密,變成了親人似的互勉:「……我一直相信你的,劉川,我一直相信你無論碰到什麼困難,沒有你過不去的坎!」
她並不顧忌鍾大是否猜透了她的語義,她已經不是在說劉川下山這事,而是說i劉川的整個人生,在表達她自己對劉川人品的讚許,做出這樣的表達令小珂比劉川顯得還要激動,她激動得眼圈發紅,聲音顫抖:「你明白嗎劉川?」
劉川應該明白,他應該對小珂的激動有所感應,所以他的聲音也有了些許變形,那變形的聲音讓小珂為之心碎。
「……是!」
但小珂控制了情緒,沒有放任淚水,她用嚴肅的表隋遮掩自己的內心:「好,你先休息一下,準備一下,我先到附近去找點水來,建東他們沒水不行。你幫鍾大看好其他犯人。我一回來你就帶上我的手機出發下山!」
劉川同樣控制了臉上的激動,但他不由自主放大了聲音,他用聲音回應了小珂的心情,也用聲音表達了自己的感動!
「是!」
山路晚上
小珂離開了這個山凹。
離開之前她把自己的那支衝鋒鎗交給了那個已經可以靠著山壁坐起上身的武警戰士,武警戰士和老鍾一人一槍,子彈上膛,足以鎮l聶兩個戴銬的犯人。
小珂沿著山路摸索前進,她必須在劉川下山以前找到飲水,水可能是讓三個傷員能夠堅持一夜的必備條件。她拿走了三個喝空的礦泉水瓶,沿著山勢略低的方向一路搜尋。月亮斜斜地掛在頭頂,烏雲虛虛的尚未散盡,小珂帶了一隻大號的手電,沿著坡地走走停停,腳下時時踐踏出暗藏的水窪,兩隻褲腿早已糊滿骯髒的泥濘。她不知不覺走出很遠,終於在一處石壁前找到一處雨後的滴泉。那滴泉垂落得無聲無息,逃過了耳朵卻逃不過手電的光柱。
小珂用瓶子接住滴泉,疲憊不堪的臉上異常欣喜。
山凹晚上
雖然有兩支槍口一直對準小康,但兩個執槍人的戰鬥力顯然已經接近於零,夜幕壓來,視線模糊,更在感觀上隔膜了槍口的威脅。小康顯然已經從車禍中鎮定下來,他顯然認定小珂返回山凹之前是他睢一的機會,他用眼皮的餘光,觀察老鍾和武警,看到他們精神萎靡,槍口低落,他確定時機已到,於是低頭運氣,終於在鍾天水一陣劇烈的咳嗽時拔地而起,撲了出去。他攻擊的首選對象並不是武警和老鐘,而是離他最近的龐建東。龐建東躺在雨衣上奄奄一息,范小康只需一個虎躍,便可唾手而得。
小康殘忍地拖起那個無力掙扎的身軀,用手銬的鐵鏈扼住那只還在蠕動的喉嚨。老鍾和武警戰士雖然身體虛弱,但還是一齊抬起了槍口,無奈槍口對準的只能是龐建東僵挺無助的身體,和他聲嘶力竭的呻吟。那呻吟究竟是在呼喊憤怒,還是恐瞑與絕望的心聲,還是僅僅因為難忍的疼痛,幾乎無人能懂。小康撲出去的同時,坐在崖壁邊上另一個犯人單鵑竟被突變的場面晾得尖叫起來,但很短促。她究竟是為自己還是為小康而恐懼失聲,也同樣無法分清。
鍾天水和武警戰士能聽清的只是小康窮凶極惡的嘶喊:「把槍扔了!把槍扔了!扔過來!不扔我勒死他!」
鍾天水已經喊不出聲了,他拼盡全力發出命令:「范小康,你放開他……放開他我既往不咎!」
范小康手上繼續發力,龐建東發出瀕死的哀鳴。武警戰士徒勞地喊道:「鬆開他,不松我開槍啦!」但那喊聲同樣有氣無力,黯啞失形。
山間晚上
小珂在山泉處接水,接了一半又飢渴地先喝了一大口,然後繼續接著泉水。
山凹晚上
范小康與鍾天水繼續對峙,互相聲嘶力竭地威脅對方,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單鵑,此時趁夜色哨悄移位,突然撲向離她最近的那位武警。她用地上的一塊並不很大的石塊猛然擊向武警戰士的頭部,武警身子一歪,平端的微沖應聲脫手。單鵑撿起槍支,槍口指向老鐘,同時尖聲大叫:「把槍扔了,扔了我不殺你!我保證不殺你!」
她看到坐在老鍾身邊的劉川想要站起來,她馬上勾動扳機,把一串連發的子彈釘進劉川面前的泥土。
山間晚上
槍聲令小珂驀然驚呆,她身體僵硬地傾聽著山凹那面的動靜,她那一刻以為聽到的只是幻覺。
山凹晚上
山凹這邊,單鵑開槍把事態推向了極端,告示著一切已經不可挽回。劉川就像被那一排子彈的氣浪掀翻似的,一屁股又坐回到了原地。
小康和單鵑一齊叫喊:「把槍扔了!扔了不殺你們,只要你們放我們走,我們不殺人!我們保證不殺人!」
老鍾依然沒有扔掉武器,雖然高燒已把他折磨得神經虛弱,但他還是用殘餘的力氣堅持著勸降的努力:「范小康,你們不要執迷不悟,只要你們放下武器,爭取寬大還來得及……單鵑,你的刑期並不長,你不要糊塗,不要自毀終生!」
但連劉川都聽得出來,鍾天水不斷重複的呼喊顯然越來越沒有效力,對於一個已經寸步難行的人來說,他手上抖動的槍口已不足以威鷹小康鬆開人質,不足以讓單鵑繳械投降,他們顯然已經下定了逃走的決心,任何威脅恫嚇,任何政策說教,都不能讓他們改弦更張。
山間晚上
小珂還是決定放棄繼續接水,她拿了半瓶水陝步往回跑去。
山凹晚上
從小康發難算起,已經過了兩分多鐘,小康和單鵑不能再有絲毫拖延,他們心裡都很明白,他們必須趕在小珂回來之前,從這裡脫身離開。
小康再次勒緊龐建東的脖頸,他設法讓龐建東發出更加毛骨悚然的呻吟。他的吼叫聲已經明顯壓過了老鐘,他向鍾天水發出了最後的通牒:
「我數三下,你不扔槍,我就勒死他!」
通牒之後小康毫不停頓地喊道:「一!二……」
單鵑尖聲大喊:「把槍扔了!把槍扔了!」
小康再喊:「三!」
鍾天水終於把槍扔了。
他用整個上身的力量,用全身殘餘的力量,把那只槍身小巧但威力強大的微沖,拋向遠處的山谷,拋向山谷中黑黝黝的樹叢。
小康鬆開了已經昏迷的龐建東,他衝過去一把掀翻了已無力抵抗的鍾天水,從他身上奪過手銬的鑰匙。他首先打開了單鵑的手銬,單鵑就是在小康為她開銬的時候,手中的槍口也始終沒有離開過劉川的腦門。
小康打開單鵑的手銬,隨即接過單鵑手中的微沖,讓單鵑騰出手來再給他開銬。當一切束縛褪盡之後小康突然把槍口對準了劉川,然後果斷地扣動了槍機。
「啪啪啪!」一串子彈飛出槍膛,但沒有射中劉川的頭部,單鵑比小康早了半秒,尖聲大叫著推開了槍口,她因力量過猛而撲倒了小康,兩人一齊摔倒在地上。
在此一刻,劉川才真正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當槍口對準他的那個瞬間,在小康一臉冷酷扣動扳機的那個瞬間,劉川的肌肉本能地快速繃緊,全身每一個孔洞一下閉合,惟一還有感覺的器官只有一雙尚能活動的眼球,那雙眼球幾乎看到了一串子彈擦著自己的髮梢向身後掠去,在土崖上濺出一片煙霧般的渣土。
山路晚上
這就是小珂聽到的第二串槍聲,比第一次聽到的更加尖銳鑽心。小珂這才確信山凹那邊定有大變,她慌得扔了水瓶奔奔跑起來。
山凹晚上
尖銳的槍聲幾乎將劉川震得短暫失聰,他因此而沒有聽清單鵑沖小康都喊了什麼。他看到小康坐起匕身給了單鵑一下,把單鵑打得滾在一邊。小康隨後站起身來,抬起「微沖」向鍾天水開槍射擊,射中鍾天水後又調轉槍口,把一串點射的子彈直接打進了武警戰士的腦門。
山路晚上
這就是小珂聽到的第三串和第四串槍聲,她面目痙攣,腳步跌跌絆絆,全力向山凹這邊衝來。
山凹晚上
槍聲把劉川的心震動得疼痛難忍,那鑽心的劇痛讓他頓開了七竅,射進老鍾身體的那幾顆子彈,彷彿全部射進了他的心臟!他心臟裡的鮮血和他的嘶喊一同炸開,滾燙的熱血一剎那湧上了他的臉頰,他喊叫著從地上躍起,撲向殺人後持槍轉身的小康。小康射殺了還能活動的鍾天水和武警戰士,剩下的只有大概已經斷氣的龐建東了。他大概以為靠了單鵑才槍下留命的劉川已經被徹底嚇破膽了,已經成了一具沒有意志的行屍走肉。他拎著微衝向龐建東走去,單鵑本以為他要把槍膛裡剩餘的子彈f頃倒在那具已經沒有一點聲息的軀體上,結果不是,小康是想剝下龐建東身上的那身警服,他不能穿著這身囚服逃走。當小康蹲下來動手解開龐建東的第一個衣扣時,劉川撲上來了,小康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劉川壓在了身下,雖然依仗慣性又反過來騎在了劉川身上,但很快又被劉川手腳並用掀翻在地。兩個男人你上我下殊死搏鬥,誰都試圖甩開對方拿到地上的「微沖」,在瘋狂的搏鬥中能漸漸看出劉川佔了上風,單鵑知道的,劉川真要玩命兒小康絕非對手!單鵑是在小康幾乎只有招架之功的時刻加入這場廝殺的,她的加人使優勢立即向小康一面迅速傾斜,他們三人扭作一團順著山的斜坡向公路滾去,滾至路邊被一根短粗的路樁戛然卡住。兩個男人都已精疲力竭,動作沉重而又遲鈍,只有單鵑餘力可賈,在小康壓住劉川雙臂的同時,她用女人細細的十指,掐住了劉川長長的脖子。她拼出全力扼斷劉川的呼吸,她看到劉川的臉孔在月光下罩上了死亡的陰影。她和他四目相對,她不知為什麼競發覺劉川瀕死的目光突然變得迷離而又平靜,那目光盯著她的眼睛,沒有恐瞑,沒有仇恨,甚至靜若處子,那份死前的單純,彷彿泯卻了一世的恩仇!
也許,單鵑又有了片刻猶豫,這顆美麗的頭顱,她曾經夢寐以求。如今,此刻,她要的東西已經盡在掌握!只是再過幾秒,一切都將灰飛煙散,蕩然無存。
然而幾秒鐘之後她聽到了槍聲,依然是微沖的點射,「啪啪啪!
啪啪啪!「一連兩串,她的身上突然濺上了一股濃濃的熱血,那股骯髒的噴血有力地撞上了她的前襟,那砰然一撞讓她驚怔了許久,才惶惶看清那股噴血竟然來自小康的頸部。小康的身體似乎在空中凝固了片刻,才以簡潔的姿態仰天栽倒。單鵑的雙手在驚惶的剎那從劉川的咽喉鬆開,她本能地向彈道的起點回首張望,她看到的是鍾天水生死難辯的面孔和一支尚未垂下的槍口。
山路晚上
這是小珂聽到的最後一串槍聲,這時她已經沿著盤山的公路狂奔了很久。連串的槍聲一再一再地,讓她的神經瀕於崩潰。
最後一串槍聲響過之後,小珂已經接近了臨時的營地,她幾乎嗅到了硝煙的味道,察覺了死亡的空寂。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影,那人影顯然來自山凹,在這條潮濕的公路上亡命狂奔。小珂從那變形的動作上,很快認出了那正是女囚單鵑。小珂喊了一聲「站住」,不知為什麼競沒喊出聲來。她們隨後扭在了一起,小珂畢竟在警校練過擒拿搏擊,單鵑畢竟在剛才的廝打中耗光了體力,或者,她已經被死亡和血流刺激得不堪一擊,因此小珂三下兩下,便將單鵑壓制在地。
壓倒單鵑小珂才一聲大吼:「不許動!」僅僅一聲就喊啞了嗓子。
在這一聲大吼之後,山凹裡再也聽不見一絲聲音。小珂抖著嘶啞的聲音又喊了一聲:「劉川!」
無人應聲。
她又喊了一聲:「鍾大!」
她壓著地上苟延殘喘的單鵑,她幾乎哭出聲來:「劉川……」
山凹的邊緣,搖搖晃晃地站起一個人影,踉蹌著腳步,搖搖晃晃地向山凹裡面跑去。小珂看到那個人影撲向橫躺在濕地上的一具軀體,他想把那具軀體抱起來,他試圖讓他坐直上身,在那軀體軟軟倒下的一刻,小珂聽到了劉川痛徹心肺的哭泣:
「鍾大……」
山凹夜
月亮從雲層裡鑽出來了,小珂和劉川擦掉眼淚,小珂持槍看守著單鵑,看著劉川用雨衣掩蓋了鍾大和那位戰士的遺體。然後,她又看著劉川將龐建東用力抱起,背在肩上,站到了她的面前,站到了雙臂反銬的單鵑身邊。
小珂面向他們,但她的視線和槍口卻僅僅指向單鵑。她的聲音和鍾大相比,同樣莊嚴,那份莊嚴穿透夜幕,讓夜幕下的整個山林,全都鴉雀無聲。
「現在,由我擔任前進押解行動的總指揮,我宣佈,押解行動繼續進行。劉川,你背傷員走在前面。單鵑,你走在劉川的後面,必須保持五米以上的間距。行進途中,如有任何不服從指揮,企圖暴獄、企圖脫逃的行為,必將嚴懲不貸!聽明白了嗎?」
劉川和單鵑幾乎同時應答:「是。」
單鵑的應答,滿含張惶驚恐,滿含失敗的絕望。劉川的應答,卻是無比疲憊,充滿悲傷。他的胸口雖然只發出一個含混不清的「是」
字,簡短的讓人分不清是虛弱還是哽咽,但那聲音讓小珂移過視線,讓她用飽含信任和鼓舞的語調,在她與劉川之間,完成了深情而親切的共勉。
「好,出發!」
午夜零時,「前進行動」重新啟動,按照一個新的隊形,向山下出發。
天河監獄夜
一名民警放下電話,快步走出值班室,走進會議室,向在會議室裡研究方案的領導們報告:「郎局長、監獄長,陽曲公安局又動員了一部分警力,增援搜索。襄垣公安局也組織了三支小分隊,分頭在公路沿線尋找,陽曲公安局和襄垣公安局已經命令所屬的各個公安派出所,組織力量在各自轄區範圍內尋找。我們已經把局值班室和我們值班室的電話告訴他們了,請他們無論在什麼地方發現目標,都能直接通知我們。」
郎局長:「好。」
山路夜
疲憊之伍,絕地跋涉。
夜深了,天又開始下雨,劉川終於走不動了,他一步一挪,直至手扶崖壁,寸步難移。小珂和單鵑也都氣力耗盡,隊伍只好停了下來。劉川在小珂幫助下放下龐建東,他和龐建東一樣躺在濕漉漉的地上,大口喘息。小珂試探了龐建東的鼻息,龐建東仍然昏迷不醒。小珂掙扎到劉川身邊,她說:「劉川,你還走得動嗎?建東快不行了,你要能走得動,咱們得繼續走,我幫你一起抬他……抬他走好嗎?」
劉川躺在地上,只有喘息,沒有回答。
小珂看一眼蜷在不遠處的單鵑,繼續對劉川說道:「咱們得救他,他過去……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兄弟,他……他三年來一直為你操心負責,他是你的隊長,你救救他吧,你應該救他。要是……要是鍾大還在,他一定不會讓建東死在這裡的,他一定會帶著建東回去!」
劉川終於爬起來了,他重新背起了龐建東。
小珂也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單鵑在那支衝鋒鎗的鎮壓下,也開始起身前行,她—瘸一拐地走在劉川蹣跚的身後,在單鵑的身後,就是這支押解隊伍中唯一的民警鄭小珂。
鄭小珂望著劉川的背影,淚水不禁淌出眼窩。
除了昏迷不醒的龐建東外,每個人都在行進中無聲哀哭。夜風蕭蕭,雨絲飄飄,淚水在他們的臉上隨風而散,又在心裡慢慢淌開。
山口夜
凌晨四點,天最黑的時候,他們在前面拐彎的山口,看到了汽車的燈光。
迎面而來的是三輛警車,不用懷疑,這一定是來搜尋他們的警車!劉川迎著警燈閃爍的光芒,踉蹌著最後的氣力,臉上掛出哭泣一樣的笑容,向那色彩迷亂的燈光,步伐搖擺地走去。
警車大燈的光芒照花了他們每個人的雙眼,他們視覺中的一切,都變得如夢如幻。他們朦朦朧朧地看到,警車的四門大開,說不清多少輪廓虛迷的人影,向他們大步跑來。看到救援隊伍出現後第一個倒下來的,是壓陣的小珂,也許她被行走和戰鬥耗光了體力,也許她因高度緊張而神殫慮竭,她在看到救援的警察後便無聲地癱倒下去,神經的頓然鬆弛實際上也是一種崩潰,小珂崩潰後便陷入昏迷。
單鵑見到大批公安民警迎面跑來便原地蹲下,既是筋疲力盡也是表示屈從。不知多少雙手從劉川肩頭接過了龐建東的身軀,劉川隨即支持不住坐在了泥濘的地上。緊接著他看到好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的腦袋,他看到警察們的嘴裡發出大聲喝令,但他的耳朵已經失聰,他只是憑著習慣的意識抬起麻木的胳膊,雙手艱難地抱住頭部,這時他看到小珂正被一位魁梧的民警輕輕地抱起,向前方的警車走去。他的面孔剛剛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頭上的雙手就被人有力地一同扳下,反擰著銬在了背後。鋼銬撞擊手腕時他沒有覺出冰冷,兩個警察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時他沒有覺出疼痛,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不再保留知覺,只有意識依然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被兩位警察從泥水裡拖向警車,他腦海中充滿的只有警燈在雨霧中炫耀的顏色。
幻覺:劉川第一次參加遣送科的押解任務時就喜歡上了這個顏色,那時他站在天監中心廣場一字排開的警車囚車的前面,為車頂那片絢麗的光芒而心情激動。儘管這個顏色現在已不再屬於他了,但那紅藍變幻的莊嚴與豪隋,依然美麗如故。
烈士陵園白天
紅藍相配的警徽莊嚴奪目,警徽下面,烈士的遺像並排高懸,鍾天水慈祥的遺容位居中央,兩面簇擁著松枝和素帳。
遣悼會開得極為隆重,司法系統的很多領導都親自到場,天河監獄許多的幹警也參加了大會,小珂和監獄領導一起站在前排。她的胸口掛著一朵白花,白花的下面,一枚金色的勳章熠熠生輝。
一位領導念著悼詞:「……鍾天水同志和與他一起獻出寶貴生命的每一位烈士,無愧於我們這個時代,他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英雄,他們以自己的行動,實踐了人民警察誓詞中的承諾: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不怕艱苦,不怕犧牲……」
醫院白天
「前進」行動另一個生還的民警龐建東沒能參加遣障大會,他還躺在監獄局濱河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著輸液的管子,身邊堆滿了鮮花和水果,護士和他的親人都在一旁精心照顧……
悼詞畫外音:「……聽從指揮,嚴守紀律,清正廉潔,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秦水看守所白天
秦水看守所的牌子冷峻莊重。
鍾天水追悼會召開的時候,為範本才黑社會案作證的劉川在秦水市公安局看守所的—個監房裡,度過了異常沉默的一天。
悼詞畫外音:「……堅決維護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獻身於崇高的司法行政事業!鍾天水等同志的事跡,為我們樹立了英雄的榜樣,英雄的楷模……」
劉川坐在牢房的地上,仰頭向鐵窗外的天空凝望,鍾天水絮絮叨叨的話語,漸漸取代了慷慨激揚的悼詞……
鍾天水畫外音:「英雄有三種,一種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種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種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
鍾天水畫外音:「一個人,如果讓我把他當成英雄,他不一定是一個有錢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須是一個人格完善的人,一個具有修養的人,一個在榮譽和成功面前,在失敗和災難面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該怎麼著還怎麼著的人,這種人,才真叫人。人和動物不一樣就是因為人有精神!」
鍾天水畫外音:「真誠、規矩、謙恭,是與人相處的三大法寶,只要做事真誠,謹守規矩,待^謙恭,任何環境,都容你。」
鍾天水畫外音:「劉川,你能做到嗎?」
劉川仰望窗外的雙目,終被淚水浸染,視線漸漸模糊,他低下頭抽泣起來,他哽咽著自語道:「能……能,我能!」
同一監室的押犯好奇地看著牆角的劉川,不知他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喃喃自語地哭了。
秦水法院
對範本才黑社會犯罪的審判正在進行。
劉川在證人席上作證。
單鵑在證人席上作證,她辨認了法警向她展示的范小康的那把短柄匕首後,點頭確認……
秦水看守所外白天
一輛囚車開出看守所,駛向大路。
秦水至北京途中白天
囚車均速行進,劉川和單鵑被押回北京。一路上單鵑始終低頭呆滯,劉川則依然陷入對往昔的思索。
濱河醫院白天
劉川被帶到濱河醫院,去看望他的隊長龐建東。
龐建東還不能下床,但說話的聲音手勢,已恢復正常。他讓劉川在他的床沿上坐下,還主動拉了劉川的雙手。兩人目光相視,龐建東眼裡淚光閃動,劉川則反而顯得鎮定平和。
龐建東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張字條,放到劉川的手裡。
劉川展開字條,字條上寫著—個手機的號碼,號碼下面寫了季文竹三個字。
劉川從字條上抬起雙目,感激地看著龐建東。
醫院會議室白天
看完了龐建東,就在濱河醫院的一問會議室裡,劉川受到了監獄管理局局長的接見。當局長走進會議室時劉川從椅子上站起,局長用雙手握住了劉川的雙手。
陪同局長進來的鄧監獄長介紹道:「劉川,這是郎局長,專門來看看你的。」
郎局長:「我代表司法局、監獄局,對你積極配合政府,粉碎犯罪分子的暴獄陰謀,表示感謝;對你記大功一次和獲得全局改造積極分子的榮譽,表示祝賀。根據人民法院的裁定,你被減刑一年零十個月,我向你表示祝賀。」
劉川沒有激動。
局長又說:「你很陝就要刑滿出獄了,希望你心情開朗,保持健康,用最好的狀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劉川侷促地說:「是。」
這個本應激動人心的會見,就這樣被劉川的侷促弄得無聲無色。參加會見的監獄長鄧鐵山,天監三分監區的分監區長馮瑞龍,以及監獄局的幾個幹部,全都以為接見即將這樣平淡地結束,誰也沒有想到局長最後的幾句話,競讓劉川為之動容。
郎局長:「劉川,我記得你剛剛人獄的時候也是個出名的反改造分子。那時候你還在禁閉隊關著。可鍾天水卻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說劉川其實會成為—個非常優秀的人物。他說很多人的人生路線都可能因為一個偶然的意外而發生轉折,但從人的思想邏輯上看,每—個轉折都有某種必然的因素。鍾天水告訴我,他相信你只要對自己身上的某些因素加以改造,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更加完美的人。」局長稍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期待著鍾天水監區長的預言,能夠很快實現。」
局長說出了鍾天水兩年以前預言,這個預言終於讓劉川淚如泉湧。
鄧鐵山和馮瑞龍感慨萬分地注視著劉川。
小珂家單元房晚上
小珂開始打掃佈置這套房屋,她在劉川住的小臥室的床頭,安裝了小巧時尚的檯燈,還在牆壁上貼了許多山河流的風光圖片。她拆開了商場的包裝袋,取出嶄新的被褥、枕頭,鋪好嶄新的床單。然後,她在床邊坐下,撫摸著平滑的床單,臉上現出甜美的笑意。
三分監區辦公室白天
馮瑞龍將一套嶄新的藍布衣褲和一雙膠鞋,放在劉川面前。
馮瑞龍:「你出去那天,你家裡大概沒人能來接你。現在非典還沒有結束,封獄令還沒有解除,所以我們都不能出去送你。這是我換勤上崗以前給你買的,應該合身。」
劉川用手摸了一下衣服,說:「謝謝。」
花卉市場白天
小珂和母親一起在花卉市場買花。母親買了一盆月季,她對小珂說:「老年人一般都喜歡月季。」
小珂點頭:「奶奶家裡以前也養。」
母女二人買了月季,走到另一處花商的攤位,小珂停下來,目光落在一排文竹上面。
母親過來,看看小珂的表情,說:「走吧。」見小珂不語,母親又說:「你覺得他還會喜歡文竹呀?」
小珂猶豫一下,說:「買一盆吧,萬……他還喜歡呢。」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