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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07節 文 / 夏多布里昂

    拿破侖去厄爾巴島旅途見聞

    波拿巴曾要求同盟國給他派一些特派員,一路上保護他去厄爾巴島。同盟國的君主同意把這個島給他,產權完全歸他所有,可以在生前贈予他人。蘇沃洛夫伯爵代表俄羅斯、柯勒將軍代表奧地利、坎貝爾上校代表英國、瓦爾德堡—特魯克塞斯伯爵代表普魯士,都被任命為特派員。普魯士的代表寫出了《從楓丹白露到厄爾巴島:拿破侖旅途見聞錄》。這個小冊子以及普拉德神甫關於波蘭大使館的小冊子是最讓拿破侖惱火的報告。他當時大概很懷念他那種寬容的新聞檢查的時代:當年可憐的德國書商帕爾姆在紐倫堡發行德?根茨先生寫的《深受屈辱的德國》一書,竟被他下令槍斃。在那部書出版的年代,紐倫堡還是個自由城,並不屬於法國。然而,帕爾姆難道不應該覺察到拿破侖要征服這個城市麼?

    德?瓦爾德堡伯爵首先敘述了動身之前在楓丹白露作的幾次交談。伯爵說,波拿巴對威靈頓勳爵讚不絕口,還瞭解他的個性與習慣。他對沒有讓布拉格、德累斯頓和法蘭克福和平感到歉意。他承認自己有錯,但他有不同看法。「我不是篡位上來的。」他補充說,「因為我是在全國人民表達一致的願望之後才接受的皇冠。路易十八才是個篡位的傢伙。他只是被一個可惡的元老院召上王位的。而這個元老院有不止十個成員曾投票贊成處死路易十六。」

    德?瓦爾德堡伯爵繼續寫道:

    「二十一日將近中午,皇帝帶著另外四輛馬車上路了。在動身之前,他和柯勒將軍長談了一次,下面就是談話的概要:『噢,您昨日聽見我對近衛軍說的話了。您喜歡那番話,並且看到了它的效果。對那些士兵,就應該那樣說話,那樣辦事,路易十八要不學這個樣,絕對帶不出一個法國士兵。』……

    「等到我們跟法國軍隊分開,『皇帝萬歲』的呼聲也就停止了。在莫蘭,我們見到了第一批白旗。當地居民呼喊著『同盟國萬歲』歡迎我們。坎貝爾上校從里昂起就先走一步,去土倫或者馬賽尋找一艘英國三桅戰艦,以便滿足拿破侖的意願,把他送上他的島嶼。

    「我們途經里昂。在那裡,將近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聚集了一幫人,高呼著『拿破侖萬歲!』的口號。二十四日,將近中午,我們在瓦朗斯遇到奧熱羅元帥。皇帝和元帥下了馬車;拿破侖摘下帽子,向奧熱羅伸過手去。奧熱羅沒有向他敬禮,但是擁抱了他。『你這是去哪兒?』皇帝挽起元帥的手臂,問道,『去宮廷?』奧熱羅回答說眼下先去里昂。他們一起沿著瓦朗斯大路走了一刻鐘。皇帝指責元帥對他的態度,說:『你那個聲明真是愚蠢。何必要罵我呢?只要這樣說就行了:國家表明了意願,希望由新君主領導。軍隊的義務就是服從國家意願。國王萬歲!路易十八萬歲!』奧熱羅這時也開始對波拿巴以你相稱,他嚴厲指責波拿巴好大喜功,貪心不足,為了自己的野心把一切都犧牲了,甚至把法國全體人民的幸福都斷送了。這些話叫拿破侖聽了生氣,他猛地朝元帥轉過身,擁抱他,又把帽子摘下來,然後跳上馬車。

    「奧熱羅背著雙手,並沒有摘下軍帽還禮,只是在皇帝登上了馬車以後,他才輕蔑地揮揮手道別。……

    「二十五日,我們到了奧倫治,在『國王萬歲!』『路易十八萬歲!』的口號聲中受到接待。

    「當天早上,從阿維尼翁出發時,皇帝稍稍走在前面。到了換馬的地方,有許多民眾聚在一起,等候他經過。我們一到,就聽見一片呼聲:『國王萬歲!同盟國萬歲!』打倒暴君、混蛋、無賴!』……這群人還朝他罵了千百句難聽的話。

    「我們竭盡所能,制止這鬧哄哄的場面,並且把圍攻皇—帝馬車的人群拉開。我們僅僅做到了使這群激憤的人停止咒罵『那傢伙』。照他們的說法,那傢伙害得他們吃苦,還想讓他們更倒霉……

    「在我們經過的所有地方,他都受到了同樣的接待。在小村莊奧爾貢,我們換了馬,那裡的民眾激憤到了頂點,在皇帝應該停下來歇息的小飯店前面,有人立起一個絞架,上面吊著一個穿法國軍裝的假人,渾身是血,胸前寫著這樣一句話:暴君遲早會落得這種下場。

    「民眾攀上拿破侖的馬車,想看看他,痛罵他幾句。皇帝盡可能躲在貝爾特朗將軍身後,一臉蒼白,神色緊張,一聲不吭。我們努力把民眾勸開,才把他拖出了困境。

    「蘇沃洛夫伯爵坐在旁邊的一輛馬車上,對這群人說了這些話:『你們侮辱一個不能自衛的落難的人,難道不羞恥嗎?他落到了可悲的處境,受的侮辱已經夠多了。他原是自以為要給世界制訂規矩的人,如今到了要靠你們寬大的地步!你們放過他吧;看看他那副樣子:你們會明白,如今他沒有半點危險了,你們只應該蔑視他。如果要採取另外的報復,那就不是法蘭西民族的高尚作為了。』民眾聽了這番話,鼓起掌來,波拿巴看到這種效果,對蘇沃洛夫投去讚許的眼色,接著又感謝他幫的忙。

    「離開奧爾貢兩里地左右,他覺得不能不採取防備措施,化化裝,於是找了一件藍色的破禮服穿上,戴上一頂圓帽,扎上白帽徽,騎上一匹驛馬,走在他的馬車前面,想讓人家把他看做驛夫。由於我們不可能跟著他,到達聖卡納比他晚了很久。我們不清楚他用了什麼辦法擺脫群眾,以為他陷入了極大的危險,因為我們看見他的馬車被憤怒的群眾包圍,人們企圖打開車門,幸好車門關得緊緊的,這才救了貝爾特朗將軍的命。婦女的固執尤其叫我們吃驚;她們求我們把拿破侖交出來,說:『無論對我們還是對你們,把他交出來都是應該的,我們只不過要你們做一件正確的事情。』

    「走出聖卡納四五里路,我們追上了皇帝的馬車。它不久就駛進大路邊一家簡陋的小飯鋪。飯鋪名叫『馴馬坡』。我們跟了進去。到了這裡我們才獲知他喬裝改扮的事,以及如何借助於偽裝到達飯鋪的經過。他只帶了一個郵差走在前面。他的隨員,從將軍到小伙伕,一律戴上了白帽徽,就像是走在前面採購食品的後勤人員。他的貼身侍從迎著我們走來,請求我們配合,讓人家把皇帝當作坎貝爾上校,因為進飯鋪時他就是這樣向老闆娘通報的。我們答應配合。我第一個走進像是房間的住室,不由一愣,只見世界的主宰坐在前面,雙手捧頭,陷入沉思。我先沒認出他來,便走攏去。他聽見有人走過來,猛地站起來,這一來我看見他滿臉淚水。他示意我別聲張,在他旁邊坐下。當老闆娘在房裡忙碌的時候,他只跟我扯些毫不相關的事情。但等老闆娘一出去,他又回復到先前的姿勢。我認為讓他獨自待著較為合適。不過他請求我們不時上他房間走一走,免得讓人懷疑他的身份。

    「我們告訴他,人家知道,恰好在昨日坎貝爾上校經過此地,往土倫去了。他當即決定用伯格勳爵的名字。

    「我們上桌吃飯。但是飯菜不是由他的廚子做的,他一時遲疑不決,不知該不該吃,因為他怕人下毒。然而,看到我們吃得津津有味,他就為自己露出的恐懼而感到不好意思,於是把人家上的飯菜都收下來,裝出嘗了的樣子,其實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有時他把食物扔在桌下,讓人以為他屹到肚子裡了。他吃的是一點兒麵包,一小瓶葡萄酒,都是叫人從車上取來的。他甚至讓我們與他分享。

    「他說了很多話,顯得十分親切。等老闆娘上完飯菜,退出去,餐廳裡只剩我們時,他就告訴我們他以為性命難保了。他認為法國政府採取了措施,讓人在這兒劫持或者暗殺他。

    「他的腦子裡交織著上千個如何逃生的計劃;他也考慮蒙騙埃克斯民眾的辦法,因為有人告訴他,在驛站有許多人在等著他。因此他向我們表示,他覺得最合適的辦法,就是回到里昂,走另一條路登船去意大利。無論如何,我們是不可能同意這個計劃的。我們努力勸說他直接去土倫,或者途經迪涅去弗雷瑞斯。我們盡力讓他相信,法國政府如果對他有這樣卑鄙的圖謀,不可能不照知我們;那些群氓儘管行為粗暴,言辭失禮,卻也不可能犯下這種罪行。

    「為了說服我們,證實他的擔心是多麼有理,他向我們講了他和老闆娘之間的對話,那老闆娘並沒有認出他來。『喂!』老闆娘問他,『那你們碰見波拿巴了?』——『沒有。』他答道。——『我倒很想看看他能不能逃命。』老闆娘繼續說下去,『我總認為老百姓會殺了他的:也得承認,那個壞蛋該殺。告訴我,你們會讓他坐船去他的島嶼嗎?』——『是的。』——『你們會把他淹死,對嗎?』——『我希望這樣!』拿破侖回答她說。『你們瞧,』他對我們說,『我面臨什麼危險。』

    「於是他又開始惶恐不安,猶豫不決,搞得我們疲憊不堪。他甚至請求我們查看一下,看哪個角落有沒有可以逃生的暗門,或者看看窗戶高不高,能不能跳下去逃命。他一到房間裡就把百葉窗關死了。

    「窗戶外面裝了柵欄。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他,讓他極為不安。一有動靜他就驚跳起來,馬上變了顏色。

    「晚飯後我們聽任他去沉思,但按他表示的意願,不時去他房裡走走,每次進去,我們發現他總在哭泣……

    「蘇沃洛夫將軍的副官來說,聚集街頭的民眾幾乎都散了。皇帝便決定半夜動身。

    「他一再堅持,終於叫蘇沃洛夫將軍的副官穿上了他來到飯鋪時穿的藍色破禮服,戴上那頂圓帽。

    「波拿巴想讓人家把他當作一名奧地利上校,便穿上柯勒將軍的軍服,佩上將軍佩的聖泰蕾絲榮譽勳章,又把我的旅行帽扣在頭上,再披上蘇沃洛夫將軍的披風。

    「在同盟國列強的特派員們穿戴完畢之後,馬車隊便出發了。但是,在下樓之前,我們還按照應該排列的行走次序,在我們房間裡演練了一番。德魯奧將軍打頭;然後是蘇沃洛夫將軍的副官,所謂的皇帝,再後面是柯勒將軍,皇帝,蘇沃洛夫將軍,我則榮幸地殿後,跟在我後面的是皇帝的隨行人員。

    「我們就這樣穿過了驚得目瞪口呆的人群,他們極為費勁地辨認,想從我們中間發現他們稱為暴君的人。

    「蘇沃洛夫將軍的副官(奧勒維埃夫少校)假充拿破侖,坐在他的馬車上,而拿破侖則與柯勒將軍坐他的敞篷四輪馬車動身……

    「然而,皇帝還是放不下心來;他始終待在奧地利將軍的敞篷四輪馬車上,並且命令車伕吸煙,想讓車伕這種隨便的舉止來表明他不在車上。他甚至請求柯勒將軍唱歌,將軍回答說不會唱,波拿巴就要他吹口哨。

    「他就這樣趕路:縮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假裝被車伕的煙薰得晃頭晃腦、被將軍的悅耳音樂所陶醉,而進入了夢鄉。

    「在聖馬克西曼,他和我們一起吃早飯。他聽說埃克斯專區的區長在此地,就叫人把他請來,一見面就嚷道:『你看見我穿著這身奧地利軍裝應該臉紅。我穿它是迫不得已,因為我不想遭那些普羅旺斯佬的辱罵。我原先到這兒來,對你們充滿了信任,本來都準備帶走六千人,作我的近衛軍。可是現在我發現這兒是一群群瘋子,他們想要我的命。普羅旺斯人種不好,在大革命中幹下了種種暴行,犯下了種種罪惡,現在他們又準備鬧事了。真要他們上陣殺敵,他們又沒膽量,一個個都是軟骨頭。普羅旺斯人組成的團隊,沒有一個叫我滿意。不過,明天他們對路易十八,說不定也會這樣瘋狂的,就像今日對我這樣……』

    「接著,他朝我們轉過身,說路易十八要是對法蘭西民族太客氣,那是幹不出什麼名堂的。『再則,』他繼續說,『他必然要大量徵稅,這一來,就會立即招來臣民的仇恨。』

    「他跟我們說,十八年前,他帶了幾千人馬,被派到這個地區,解救兩個保王黨人。這兩人因為戴了白帽徽,要被頒。『我費了很大氣力,才從這些瘋子身上把他們救了出來。今日,』他往下說道,『這些人又開始對他們中間拒絕戴白帽徽的人施加暴力。法國人就是這樣左右搖擺!』

    「我們聽說盧克有兩連奧地利輕騎兵。在拿破侖的要求下,我們下令給騎兵指揮官,要他們等我們到來,護送皇帝到弗雷瑞斯。」

    德?瓦爾德堡伯爵的敘述到此結束。這些文字讀起來讓人難受。什麼!同盟國列強的特派員有幸作了保證,卻無法更好地保護皇帝?他們算老幾,竟對皇帝裝出那樣高傲的神氣?波拿巴說得對,他如果願意,本可以帶上部分近衛軍隨行的。顯然,他們對他的命運漠不關心:他們慶賀波拿巴被黜下台;他們樂於贊同犧牲者為了自身安全使用那些屈辱的標記。把曾經在最高貴者頭頂上走過的人的命運踩在自己腳下,用侮辱他來替自己的自尊心出一口氣,那滋味是多麼美呀!因此對這樣一種命運的轉變,特派員們想不出一句話,甚至是一句明理的同情話,來提醒波拿巴人是多麼微不足道,而天主的判決又是多麼偉大!在同盟國的陣營裡,從前諂媚拿破侖的人為數不少:當人對著武力跪下時,是不可能戰勝不幸的。我承認,普魯士曾需要做出可歌可泣的努力,才能忘卻它吃過的苦頭,忘卻它的國王和王后蒙受的苦難,但這份努力畢竟還是做了。唉!波拿巴從前沒有半點憐憫心,所以大家對他也非常冷漠。他表現最殘酷的時候,是在雅法;而表現最渺小的時候,是在去厄爾巴島的路上;前一種表現,軍事需要可以充作他的理由,而後一種表現,外國特派員的冷漠誤導了讀者的感情,減輕了拿破侖的卑瑣。

    在我看來,法國臨時政府也不是完全無可指責的:我不認為莫布勒伊1是有意誹謗;不過,在拿破侖仍然使他從前的僕人感到的恐懼中,一個不測之災在他們看來也許只像一件不愉快的事。

    1莫布勒伊(Maubreuil,生卒年月不詳),法國侯爵,熱羅姆?波拿巴從前的侍從,聲稱受塔萊朗以同盟國的名義派遣,暗殺拿破侖。

    有人也許不相信德?瓦爾德堡—特魯克塞斯伯爵敘說的事情是真的,但是柯勒將軍在《瓦爾德堡旅途見聞錄續篇》中確認他的同事的部分敘述是實實在在。蘇沃洛夫將軍也向我證實了這一點。他含蓄謹慎的話比瓦爾德堡感情外露的文筆更有說服力。最後,保王黨政論家法布裡的《旅途見聞錄》是根據一些目擊者提供的真實的法文材料寫成的。

    既然我對同盟國和那些特派員作了應有的評價,那麼人們在《瓦爾德堡旅途見聞錄》裡見到的真是戰勝世界的那個人嗎?英雄被描寫成了一個喬裝改扮,穿著驛夫的外衣,躲在飯鋪後房裡頭流眼淚的人!難道馬裡烏斯2在迦太基城廢墟上是這樣的嗎?死在比西尼亞的漢尼拔、在元老院的愷撒是這樣的嗎?龐培怎樣喬裝改扮呢?用寬大的外袍把頭裹起來。曾經身穿皇袍的人戴上了白帽徽,並且呼喊。『國王萬歲!』以此來保護自己。而這個國王的一個繼承人從前就是被他下令槍殺的!民眾的主宰贊成那些特派員為掩護他而對他做出種種侮辱,唆使柯勒將軍在他面前吹口哨,允許一個車伕對他臉上噴煙,還逼迫蘇沃洛夫將軍的副官假扮皇帝,而他波拿巴則穿上奧地利上校的軍服,披上一位俄國將軍的斗篷!大家必須珍愛生命:這些不朽的人不可能同意去死。

    2馬裡烏斯(Marius,公元前一五七—前八六),古羅馬將軍、政治家。

    莫羅評論波拿巴說:「他的性格特徵,就是撒謊,貪生怕死;我要打擊他,我將看到他跪在我腳下求饒。」莫羅若是這樣想,就不可能理解波拿巴的本性;他犯了和拜倫勳爵一樣的錯誤。至少在聖赫勒拿島,拿破侖由繆斯培養,變得高尚了,雖說與英國總督的糾紛不怎麼光明正大,卻也只能忍受其位高權重的份量。在法國,他造成的災難,在他眼裡已經具體化成了孤兒寡婦,令他在幾個婦女手下發抖。

    這一切都太真實了;可是波拿巴不應該用人們應用於偉大天才的尺度來評判,因為他缺少的就是高尚。有些人向上爬有能力,可是往下走就沒有本事了。他拿破侖則往下往上的本事都有。一如反叛的天使,他可以把他無法量度的身軀縮小,以便關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裡。他可伸可縮的本事為他提供了逃生和復活的辦法。與他打交道,事情看似完了,其實都沒完。他這個演員根據風俗習慣的意願改變自身,無論是演喜劇還是悲劇,無論身穿奴隸服還是王袍,無論是演阿塔洛斯1還是愷撒,都演得大方自然,完美無缺。再等一陣子,你們會看到,那個矮子將從墮落中抬起他那布裡亞柔斯2的頭;「瘸腿魔鬼」阿斯摩代3化作大團煙霧,從關住他的瓶子裡鑽出來了。拿破侖珍惜生命,是為了生命給他帶來的東西。他本能地感到了剩下來還可以描繪的東西。他不希望畫沒繪完,畫布就用光了。

    1阿塔洛斯(Attalos,公元四至五世紀人),羅馬元老院議員,後被西哥特國王阿拉裡克推為皇帝。公元四一四年落入奧諾裡尤斯之手,成為眾人嘲弄的對象。

    2布裡亞柔斯,希臘神話中的百手巨人,有五十個頭,一百隻手。據說在他的幫助下,宙斯才能順利統治奧林匹斯山。

    3阿摩斯代,法國作家勒薩日的小說《瘸腿魔鬼》中的人物。

    英國作家瓦爾特?司各特比那些特派員要公正一些,他在評論拿破侖的恐懼之時,坦率地指出民眾的憤怒給波拿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他流淚,表現出他那公認的勇敢所不能接受的軟弱,但是司各特補充道:「那種危險是特別可怕的,最能使久經沙場、出生人死的人害怕:在維特兩兄弟1所遭受的,死亡面前,便是最勇敢的士兵也都要不寒而慄。」

    1維特兄弟(兄ComelisdeWitt,一六二三—一六七二,弟JohandeWitt,一六二五—一六七二),荷蘭政治家,與英國克倫威爾議和,並驅逐荷蘭的奧倫治親王全家。在一次暴動中被奧倫治派殺死。

    當年,拿破侖在恐怖時期,就是在這些地方開始他的政治生涯的,現在,還是在這些地方,他卻受到了革命的瘋狂的驚嚇。

    普魯士將軍一旦中止了敘述,便認為應該說出皇帝並未隱瞞的一種病痛:德?瓦爾德堡伯爵可能把他所看到的波拿巴的病痛搞混了。德?塞古爾先生在俄羅斯戰爭中曾見過波拿巴發病的情形,那次皇帝痛得2沒辦法,只好下馬,把頭靠在大炮上。在著名武將的種種弱點中,真正的歷史只記載了刺進亨利四世心臟的匕首,和奪走蒂雷納元帥性命的炮彈。

    2波拿巴患有膀胱炎。

    在敘述波拿巴到了弗雷瑞斯之後,瓦爾特?司各特擺脫了大場面的記述,快樂地使出了他的拿手好戲,像德?塞維尼夫人所言,痛痛快快地神聊起來;他細說拿破侖去厄爾巴島的經過,說起波拿巴對英國水手們的誘惑;只有欣頓一人除外,他一聽到人家頌揚皇帝,就忍不住嘀咕一句:瞎扯!拿破侖走了以後,欣頓祝願皇帝陛下身體健康,下次機運更好。拿破侖既有人類的種種弱點,也有人類的所有偉大之處。

    路易十八在貢比涅——路易十八進入巴黎——老近衛軍無法挽回的過錯——聖旺宣言——巴黎條約——憲章——同盟國軍隊撤離

    當名聞遐邇的波拿巴在萬民的垢罵聲中逃離法國的時候,被各地民眾遺忘的路易十八打著白旗,頂著重重王冠出了倫敦城。拿破侖在厄爾巴島下了船,又恢復了氣力;路易十八在加萊下了船,可能見到了盧韋爾1。他在此遇見梅宗將軍。十六年後,這位將軍負責護送查理十世乘船去瑟堡。查理十世似乎為了使他有資格執行未來的使命,把法蘭西元帥的權杖授予梅宗先生,正如一位騎士在上陣拚殺之前,把騎土身份授予地位比他低,但他願意與之較量的人一樣。

    1路易十八怕遭暗殺,才從加萊上岸。盧韋爾(Louvel,一七八三—一八二○),法國工人,暗殺路易十八的兒子貝裡公爵的兇手。

    我擔心路易十八露面效果不好,便急急忙忙搶在他前面住進了貢比涅行宮。一四三○年聖女貞德就是在那裡落到了英國人手裡。在那裡,有人把一部手抄的卷軸拿給我看。它被射向波拿巴的一個炮彈球打中了。阿提拉曾經吹噓:「我的鐵騎所過之處寸草不生。」而今,王室的一個殘疾人替下了曾經可以像他一樣誇口的騎士,人們見到這位老人的模樣會作何感想呢?我既不是負有使命,也不是樂於幹這種事,就攬下了一個相當艱巨的任務(這是命中注定):描寫路易十八到達貢比涅的情景,讓世人如我借助繆斯的神力描繪的樣子,來目睹聖路易子孫的風采。我是這樣表達的:

    「御輦前面,是專程前去迎接聖駕的元帥和將軍。全場歡聲雷動,響成一片,再也聽不出『國王萬歲!』的口號,只聽得出一片歡樂和激動的叫喊。國王身穿藍禮服,只有一枚勳章和兩塊肩章才使他與眾不同。他腿上裹著寬寬的金線鑲邊的紅天鵝絨護腿。當他坐在扶手椅上,裹著古式的護腿,雙膝間夾著手杖,人們以為見到的是五十歲左右的路易十四……麥克唐納、內伊、蒙賽、塞呂裡埃、布呂納等元帥、納沙泰爾親王,以及所有將軍,在場的各色人等都得到了國王最親切的問候。在法國,國王姓氏上附著的這股魔力,就是合法君主的力量。一個人獨自從流亡中歸來,沒有隨從,沒有侍衛,沒有財富,一切都被剝奪得精光;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賜人,也幾乎做不出任何許諾。他在一個年輕婦人攙扶下,從馬車上下來,來到從未見過他的上尉的面前,來到幾乎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擲彈兵面前。這人是誰?是國王!大家都在他腳下跪下來。」

    就我想達到的目的來說,我在上面提到的軍人們的情況,與官長有關的是真實的,與士兵有關的則不盡然。路易十八於五月三日進人巴黎城,去聖母院的情景,我一直沒有忘記,至今想起來仍歷歷在目:人家本來不想讓國王見到外國軍隊;老近衛軍一個步兵團沿著奧費弗爾河街排成一道人牆,從新牆一直排到聖母院。我以為沒有和這些擲彈兵的面孔一般凶狠可怕的人臉了。他們這些打遍歐洲的勝利者身上傷痕纍纍,他們曾看見成千上萬的炮彈從頭上飛過,散發出烈火與炸藥的氣味。這些人失去了自己的統帥,被迫向一個老態龍鍾,因為年歲而不是因為戰爭致殘的國王致敬;他們在拿破侖的受到外國軍隊入侵的京都,被俄羅斯、奧地利和普魯士的軍隊監視著。一些士兵顰眉蹙額,把寬大的皮毛帽拉下來,遮住眼睛,另一些士兵透過唇髭,露出老虎一般的牙齒。他們操弄武器時像是帶著滿腔怒火,那聲音叫人不寒而慄。說實話,從沒有人受過這種考驗和酷刑。倘若在這種時刻有人號召他們報仇,那麼必須把他們徹底消滅,一個不留,否則他們連大地也會吃掉。

    在隊伍末尾是一個年輕的輕騎兵,騎著馬,拿著出鞘的馬刀上下揮舞,動作因為氣憤而抽搐不止。他臉色蒼白,眼珠滴溜溜直轉,嘴巴時張時合,咬得牙關嘎嘎響,欲言又止。他瞧見一名俄國軍官。他朝那軍官投去的目光無法形容。當國王的馬車從他面前經過時,他勒馬一躍,顯然,他企圖朝國王衝過去。

    復辟王朝一開始犯了一個無法挽救的錯誤,它應該遣散軍隊,保留那些元帥、將軍、軍區司令和各級軍官的退休金、榮譽和軍階,重新組建軍隊以後,再把那些士兵陸續召進來,就像組建王家衛隊時所作的那樣:如果這樣做了,正統王權就不會在開始時受到帝國那些如勝利時期一樣有組織,有紀律,有指揮,不斷談論過去,滿懷懊恨和對新主子的敵意的士兵反對。

    「紅屋」1可憐巴巴的恢復,舊君主體制的將士與新帝國士兵的雜處,更使錯誤加大:一些經歷了千百次戰鬥、打出威名來的老戰士看到一些毛孩子——他們大概十分勇敢,但畢竟大多是沙場新手——不經浴血奮戰,就佩上了高級軍官的牌牌,豈有不反感的道理?若是認為他們不會反感,那就是不瞭解人的本性。

    1法國國王的軍事顧問機構。

    路易十八在貢比涅小住期間,亞歷山大前來探望。路易十八態度倨傲,傷了他的心。這次會見的結果,是五月二日的聖旺宣言。國王在宣言中表示:他將實行憲政,決定以下面這些保證作為憲法的基礎:組織兩院制的代議制政府;實行自由稅賦;保證公眾和個人自由、新聞自由和信仰自由;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已出售的國家財產不得收回;實行部長負責制,法官終身制和司法獨立,任何法國人都可擔任國家各級職務,等等。

    雖說這個宣言合乎路易十八的思想,卻並不是由他,或者由他的顧問擬寫的。因為這個時期他才剛剛走出了休眠狀態。他的翅翼本已收起來了,他從一七九二年以來就停止了「飛行」;他剛剛恢復了飛行或者奔跑。恐怖時代的種種暴行,以及波拿巴的專制壓制了他的思想。但是,阻遏這些思想的障礙一旦被摧毀,它們就洶湧地流進了它們本要遵循和開掘的河床。人們從被攔阻的地方又重新起步。過去的事情彷彿不曾發生:人類被帶回革命開始的年代,難道失去的只是四十年生活1;或者,在一般社會生活中,四十年是個什麼概念?被截斷的時間重新接上以後,這段空白就消失了。

    1從一七九二年到一八一四年只有二十二年。——原注

    一八一四年五月三十日,法國與同盟國之間締結了巴黎條約。大家議定,在兩個月之內,參與本次戰爭的各方列強都派全權代表去維也納參加一次大會,以便作出最終的安排。

    六月四日,路易十八在立法團全體會議和元老院部分成員的集會上露面,發表了一次崇高的演說;那些枯燥的細節古老、陳舊、過時,從此只充作歷史的線索。

    對於國內絕大部分人而言,憲章是不便接受的:這等於是通過這個十分無用的詞,又提出了是國王還是人民當家作主這個燙手的問題。路易十八也把他的善舉追溯至他當政的年月,只當不曾有波拿巴這個人似的,正如英國的查理二世雙腳併攏,從克倫威爾頭上跳過去一樣。但對於過去曾承認拿破侖,眼下就在巴黎的各國君主而言,這無異於某種侮辱。這種過時的論調,這些昔日君主體制的要求並未給正統王權增補任何權利,充其量只是一些幼稚的陳詞濫調。除了這點,憲章取代了專制,給我們帶來了合法的自由,含有使正直人士滿意的內容。從憲章得到那麼多好處的保王黨人,或是從村莊,或是從貧苦家庭,或是從默默無聞的位置(帝國時期他們被埋沒在這樣的位置上)走出來,被召到高級的地位,過起了出人頭地的生活,然而他們得到了好處,卻只是嘟嘟嚷嚷地發牢騷。自由黨人曾經心悅誠服地接受波拿巴的暴虐統治,認為憲章是地地道道的奴隸法典。我們又回到了巴別塔1時代;但是人們不再建造一個混亂的公共建築物:各人按自己的力氣和身材建造適合自己高度的塔樓。再說,憲章之所以顯得不完善,是因為革命尚未走到盡頭,平等與民主的原則仍留在人們思想深處,起著與君主政治秩序背道而馳的作用。

    1巴別塔,《聖經》所載故事。挪亞的後裔要建一座通天塔,但由於語言不通,塔未建成。

    同盟國君王不久就離開了巴黎。亞歷山大在走之前,叫人在協和廣場舉行了一次宗教祭祀活動。在當年絞死路易十六的地方,搭起了一座祭壇。七位俄國教士主持彌撒。外國軍隊列隊從神壇前經過。在一支優美的希臘古曲伴和下,大家唱起了感恩讚美詩。士兵們與君主們一樣,都跪下來,領受上天的降福。法國人的思緒又回到了一七九三年和一七九四年。當時牛都不肯從大街上走,因為血腥味難聞。是一隻什麼樣的手把這些不同國家的人,把這些古代蠻族人侵者的兒子,這些韃靼人領到贖罪祭禮上來的呢?這些韃靼人有些還是中國長城腳下羊皮帳篷裡的居民。這些場面,貧弱的子孫後代是再也見不到的了。

    復辟王朝頭一年

    在復辟王朝第一個年頭,我目睹了社會的第三次變革。我曾見到古老的君主制向君主立憲制和君主立憲制向共和制轉變,又見到共和制轉變為軍事獨裁,還見到軍事獨裁又變回自由的君主政體。新觀念容納了舊原則,一代代新人啟用了老人。帝國的元帥們搖身一變,成了法蘭西的元帥。拿破侖的近衛軍軍服與國王侍衛和紅房子的軍服混在一起。後者的軍服完全是按照老式樣裁剪的。達弗雷老公爵戴著撲粉的假髮,拄著漆黑的手杖,作為衛隊首領,走在維克多元帥旁邊,腦袋一晃一晃,步子像波拿巴那樣,有些不穩。德?莫西公爵從未見過打槍放炮,在參加彌撒的隊列裡走在傷痕纍纍的烏迪諾元帥身邊。在拿破侖時代杜伊勒利宮是那樣潔淨,那樣充滿軍營氣氛,如今則充滿了由四面八方升起的炊煙。那些宮中顯貴的貼身侍從,宮中負責膳食和衣物的管家,一個個又顯出了僕人的神態。在街頭,人們看見一些年邁體衰的流亡貴族,仍然穿著舊時的衣服,擺出昔日的模樣。他們大概是最可敬的人物,但是置身於現代人群之中,就和共和國的統帥置身於拿破侖的士兵中間一樣,顯得格格不入。帝國宮廷的貴婦引進聖日耳曼郊區享有亡夫遺產的寡婦,告訴她們宮裡「曲裡拐彎的」事情。從波爾多來了一些代表團,一個個都佩著臂章。從旺代教區來的一些統領,都帶著拉羅什雅克蘭1式的帽子。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都保留著他們所熟悉的表達感情思想風俗習慣的用語。這個時代的本質是自由。這些乍一看去似乎不應該活了的人,是自由使他們一同活了下來。但是人們幾乎認不出這種自由,因為它帶著舊日君主王朝和帝國專制的色彩。憲制的語言,人人都不怎麼清楚。保王黨人一談憲章就出大錯,帝制主義者更是不甚了了。那些國民公會議員相繼當上了伯爵、男爵,拿破侖的元老院議員,路易十八的貴族院議員,他們一時又操起了幾乎已經遺忘的共和國的語言,一時又操起他們徹底學到手的專制主義語言。一些司法長官晉陞為野兔看守人。人們聽見末代軍事獨裁者的副官們在議論老百姓不可侵犯的自由,一些弒君者則在支持正統王權的神聖信條。

    1拉羅什雅克蘭(LaRochejaquelein),法國旺代的大家族。法國大革命期間該家族站在保王黨一邊。

    這些變化如果不是有點與法國人的柔韌天性有關,那就可惡了。雅典的民眾自己統治自己;演說家在公共廣場發表演說鼓動民眾的激情;至高無上的人群由雕塑家、畫家、工匠,即修昔底德1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所說的「觀看演說傾聽行動」的人所組成。但是,無論如何,法令下達以後,從那不內行的互不相干的人群中,會走出什麼人來執行法令呢?走出來的是蘇格拉底,福基翁,伯裡克利,亞西比德。2

    1修昔底德(Thucydide,約公元前四六○—前四○四),希臘最偉大的歷史學家,著有《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歷史》等傑作。

    2福基翁(Phocion,公元前四○二—前三○八),雅典政治家、將軍。伯裡克利(Pericles,約公元前四九五一前四二九),古代雅典最偉大的政治家。亞西比德(Alcibiades,約公元前四五○—前四○四),雅典政治家,蘇格拉底的弟子。

    應該怪罪保王黨建立了復辟王朝?

    難道真如今日有人提出的,復辟王朝的建立,應該怪罪保王黨人?完全不是如此:這豈不是說當一小撮正統派違背所有人的意願,靠揮動幾條手帕,把太太的一條飾帶別在帽子上,就完成一次遭人垢罵的復辟的時候,三千萬人在一旁深感驚訝嗎?確實,當時大多數法國人感到歡欣鼓舞,但是這個大多數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正統派。正統派這個詞只能用在舊君主政體的鐵桿擁護者身上。這個大多數是一個有著種種觀點的群體,他們為獲得解放而慶幸,他們同仇敵愾,反對給自己帶來所有不幸的那個人。我的小冊子所以受歡迎,也是因為這一點。承認自己提出了國王名字的貴族有多少人呢?馬蒂厄和阿德裡安?德?蒙莫朗西兩位先生、逃出牢房的德?波利尼亞克兩兄弟,以及亞歷克西?德?諾阿耶、索斯泰納:德?拉羅什富科等人。就是這麼七八個人,老百姓並不熟悉他們,也不會跟他們走,難道他們可以命令全國人民採納他們的主張?

    德?蒙卡爾姆太太曾給我寄來一袋錢,有一千二百法郎,讓我分發給純粹的正統派。我把這筆錢退了回去,因為找不到受主。當時有人在旺多姆廣場立柱的雕像脖頸上繫了一條骯髒的繩子。可是沒有幾個保王黨人會拿光榮來大肆踐踏,會拉扯那條繩子。是當權在位的那些人——他們都是波拿巴的人——借助一根吊桿,把他們主子的雕像弄了下來:雕像被強力壓著低下頭,落到歐洲各國君主腳下,從前這些君主有那麼多次拜倒在他面前。熱烈歡迎王政復辟的,都是共和國和帝國的人。通過革命發跡爬上高位的人物,他們的言行舉止和忘恩負義的做法,對他們今日假裝懷念和讚美的那個人來說,都是可憎可惡的。

    帝制主義者和自由黨人,你們曾匍匐在亨利四世的子孫後代面前,而今權力又落到了你們手上!當年保王黨人與他們的親王們重逢,看到被他們視為篡位者的那個人統治終結,自然是高興的;可是你們,那個篡位者栽培的人,你們過分地讓保王黨人的感情吃驚。部長們,政要顯貴們競相向正統王權宣誓效忠。所有的司法與行政長官排著隊發誓,說他們如何仇恨被放逐的新家族,如何熱愛曾被他們千百次定罪譴責的古老家族。那些充斥於法蘭西的聲明和指控侮辱拿破侖的書信,都出自何人之手呢?出自保王黨人之手嗎?不對:出自波拿巴挑選和留下的大臣、將軍和權貴之手。復辟是在哪兒策劃的呢?在保王黨人家裡嗎?不對,是在德?塔萊朗先生家裡。與誰一起策劃的呢?與戰神教堂的指導神甫,戴著主教冠的江湖騙子德?普拉德先生。王國的攝政官到達巴黎後,是與誰在一起,在誰家吃飯呢?是與保王黨人在一起,在保王黨人家裡吃飯嗎?不對,是與德?科蘭古先生在一起,在德?歐坦主教家吃的飯。是在哪兒為那些「可恥的外國君王」舉行的宴會?在保王黨人的城堡嗎?不對,是在瑪爾梅宗約瑟芬皇后宮裡。拿破侖那些最親密的朋友,例如貝爾蒂埃,是向誰熱烈表示盡忠的呢?向正統王位繼承人。是誰在俄國沙皇亞歷山大那個粗魯的韃靼人那裡過日子的?是研究院那些專家,是學者、文人、博愛的哲學家、有神博愛教的信徒,以及其他人。他們從那裡回來,一個個興高采烈,聽飽了讚揚話,口袋裡裝滿了鼻煙壺。至於我們,擁護正統王權的可憐蟲,哪兒也不接納我們,人家根本沒有把我們當回事,不是在街上對我們說去睡覺吧,就是勸我們別大叫「國王萬歲」,因為這樣的口號自有別人來喊。列強不但不強迫任何人成為正統派,反而宣稱任何人都可自由改變角色和調子,德?歐坦主教在君主制下和在帝制下都可以不受限制地主持彌撒。我從未見過有什麼城堡主夫人,什麼聖女貞德,拳頭上停著一隻隼,或者手執長矛,宣稱擁戴合法的君主,但是我看見德?塔萊朗夫人坐著敞篷四輪馬車滿街跑,高唱著讚美虔誠的波旁家族的頌歌。而以前波拿巴是把她當作廣告牌,把她與她丈夫捆在一起的。在經常出入帝國宮廷的一些人家窗口,晃動著一幅幅毯子,好心的哥薩克真以為在改換門庭的波拿巴分子心中,開著和迎接他們的白布片一樣多的百合花1呢。在法國什麼東西都極有傳染力,就是人們聽到旁邊的人呼喊:「砍掉我的頭!」也會跟著喊的。帝制主義者一直跑進我們家中,讓我們這些擁護波旁家族的人把櫃子裡剩下的白布都找出來,當作白旗掛出去。我家裡就發生了這種事兒。可是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不肯聽他們的,勇敢地保住了她那些平紋細布。

    1百合花是波旁王室的標誌。

    首任內閣——我發表《政治思考錄》——德?迪拉公爵夫人——我被任命為駐瑞典大使

    立法團改成了眾議院。貴族院有一百五十二名終身議員,其中有六十多個是從元老院來的。這兩個議院組成了首任立法機構。德?塔萊朗先生被安排在外交部,動身去參加維也納會議。按照五月三十日的條約第三十二條,會議定於十一月三日開幕。德?約庫爾先生擔任代理部長,直到滑鐵盧一戰打響。德?孟德斯鳩神甫當了內政部長,基佐先生給他當秘書長。瑪盧埃先生入主海軍部,後來死於任上,由勃寥先生接位。杜邦將軍得到了陸軍部。後來蘇爾特元帥替下他,因為建造基貝隆2陵園而顯聲揚名。德?布拉加公爵任王室總管,安格萊先生任警察總監,丹布萊大法官任司法部長,路易神甫任財政部長。

    2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時期,有許多流亡貴族和保王黨人在此地遭殺害。

    十月二十一日,德?孟德斯鳩神甫就新聞出版問題推出了第一部法律,規定任何不足二十印張的作品都要送交檢查:這第一部自由的法律是基佐先生起草的。

    卡諾寫了一封信上呈國王,坦言波旁家族被人民歡歡喜喜地接受了,但是,他沒有考慮到時間的短促以及憲章所允諾的一切,就輕率提出一些的建議,和一些傲慢的教訓:當人們要接受部長的位子和帝國伯爵的銜頭時,這樣做是不合適的;當人們屈從過一個強悍專制的君主之後,就不應該對一個軟弱寬容的君主表現得驕橫自負;當恐怖時期的陰謀詭計玩過之後,人們發現自己無法計算拿破侖戰爭的規模時,這樣做是毫無益處的。作為回答,我讓人印出了《政治思考錄》,它包含了《論君主立憲制》的主要內容。眾議院主席萊內先生跟國王說起這部作品,誇讚了幾句。國王對我有幸為他效力,總是顯得欣喜;老天似乎把正統派使者的大衣披在我肩上了,可是作品越是受歡迎,作者就越是不討陛下歡喜。《政治思考錄》表露了我的符合憲法的主張:宮廷從中本可以得到一個印象:我對波旁家族的忠誠並沒有淡滅。可是路易十八對他的親信說:「你們千萬當心,絕不要叫一個詩人插手你們的事兒:他會斷送一切的。這些人什麼用處也沒有。」

    這時期一股濃厚的友情充滿了我的心房。德?迪拉公爵夫人有些想像力,臉上甚至帶有幾分德?斯塔爾夫人的表情:人們可以從《烏莉卡》來判斷她的寫作才華。流亡回國後,她有好幾年關在盧亞爾河畔她的於塞城堡。我與她都在倫敦住過好多個年頭,卻從來沒有見過面。後來在梅內維爾美麗的花園裡,才第一次聽人說起她。她為了兩個可愛的女兒費莉茜和克拉拉接受教育,遷來巴黎生活。一些家庭與外省的關係,以及文學見解、政治觀點,給我打開了她的社交圈的門。心靈熱情、品格高尚,才華卓越,情趣高雅,這些把她造就成了一個超凡脫俗的女子。復辟王朝初期,她當上了我的保護人,因為我雖然為正統王朝做了不少事,路易十八也承認我為他出了不少力,可我還是被晾在一邊,以致打算搬到瑞士去隱居。真要去了,說不定還好些:拿破侖原來派我去那山溝溝裡當大使,我要去了那偏僻地方,不會比在杜伊勒利宮幸福嗎?當我在正統派回國以後進入杜伊勒利宮的沙龍時,它們給我的印象幾乎和我在這裡看見波拿巴準備槍決當甘公爵那天一樣難受。德?迪拉夫人向德?布拉加先生提到我。先生回答說我願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德?迪拉夫人發了那麼大的脾氣,她為朋友是那樣有膽魄,德?布拉加只好找出了一個大使出缺的使館,那就是駐瑞典的使館。路易十八老是聽到人家談論我,已經厭煩了,正巴不得把我打發到他的好兄弟貝納多特國王那兒去。此公會不會想,人家把我送到斯德哥爾摩,是來奪他的王位的?唉,天主啁!人間的君王們,我不會奪任何人的王位,你們只要有本事,就努力保住王冠吧,尤其不要把王冠交給我,因為我根本不願戴。

    德?迪拉夫人這個傑出婦女,這個允許我以姊妹相稱,我有幸若干年來在巴黎經常見到的女人,後來去了尼斯,並在那兒去世(一八二八年):這又揭開了一個傷疤。德?迪拉公爵夫人與德?斯塔爾夫人很熟:我也就不明白自己怎麼未被吸引去追循雷卡米爾夫人的足跡:她從意大利回到了法國。對於來幫助我生活的人,我本應去致一致禮:我已經不屬於可以自我慰藉的早晨,而是挨到了需要別人來安慰的黃昏。

    發掘路易十六的遺骨——在聖德尼度過的頭一個一月二十一日

    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立法兩院推遲到一八一五年五月一日開會,就好像把那些議員召集起來是去參加波拿巴的五月田野大會似的。一月十八日發掘出了瑪麗?安托瓦內特和路易十六的遺骨。我目睹了在墓地舉行的發掘工作。後來,在那個墓地,應太子妃的虔誠祈求,封塔納和佩爾西埃建了一座墓廬。墓廬模仿的是黑米尼墓地教堂,可能是巴黎最引人注目的紀念性建築1。墓廬的迴廊是由一連串的墳墓組成的,引人遐思,充滿了悲傷的氣氛。在本回憶錄第四卷裡,我已經提到一八一五年的發掘工作:在一堆骨頭中間,我認出了王后的頭,因為那顆頭在凡爾賽宮曾對我微笑過。

    1建在瑪德萊娜教堂從前的公墓區。

    一月二十一日,人們給應該樹立在路易十五廣場卻始終沒有立起來的雕像放下了第一塊基石。我描寫了一月二十一日葬禮的情形:「舉著方形王旗走過來迎請聖路易遺骸盒的這些修士將不會接待聖王的後代。在那些國王和王侯安息的地下墓穴裡,路易十六會覺得孤單!……這麼多的死人是怎樣起出來的?聖德尼為什麼這樣荒涼?我們不如問它的屋頂為什麼是重蓋的,它的祭壇為什麼是站立的?是何人的手重建了這些地下墓室的彎頂,砌起了這些空空的墓穴?這個人也曾在波旁家族的寶座上坐過。天意啊!他以為給整個家族都準備了墳墓,結果卻只是讓人給路易十六修造了陵寢。」

    我曾經相當長久地希望,人們會在路易十六流血的地方立起他的塑像。要是現在問我,我是不會再持這樣的意見了。波旁家族一回國。就想到了路易十六,這一點是應該讚美的。他們應該把路易十六的骨灰撒在他們的額頭上,然後再把他的王冠戴在他們頭上。現在我認為他們本是不必走得更遠的。這不是在巴黎和倫敦審判君主的某個特別法庭,而是整個國民公會,如果一場重複舉行的葬禮一年一度對國民公會進行指責,則有針對全國人民的意味,因為一個完整的代表大會在表面上代表了全國人民。所有民族都為他們的勝利、動亂或者不幸確定了週年紀念日,因為大家都想保留對那些事情的回憶:我們有盛大儀式紀念內戰,有歌曲傳唱聖巴爾泰勒米事件1,有節日紀念卡佩國王逝世;但是,當宗教讓最不顯赫的聖徒活過了一個又一個時代的時候,法令卻無法設立一些紀念性的日子,這一點難道不值得注意嗎?如果為查理一世設立的齋戒與祈禱至今仍然保留,那是因為在英格蘭國家把宗教與政治的最高權力合為一體。依照最高權力的意願,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被定為假日。在法國,情況完全不同:只有羅馬有權在教會發號施令。如果一個君王下達的命令,一個政治性代表大會發佈的法令,另一個君王,另一個代表大會有權勾銷,那麼,這道命令,這個法令還有什麼效用?因此,我如今認為,一個可被取消的節日的象徵,一場並非被宗教信仰接受的慘禍的見證,恐怕不宜安放在群眾無憂無慮、心不在焉地去尋歡作樂的路上。眼下,也許該擔心的,是基於讓人牢記民眾暴行所造成的恐怖這個目的而立的紀念碑,會使人產生模仿那些暴行的願望:惡比善更有誘惑力;你想讓人們永記痛苦,但人們常常記住的是那些作惡的榜樣。各個世紀都不接受哀傷的遺傳,現實有夠多的事讓它們哭泣,它們決不會還為往昔傳下來的傷心事落淚。

    1聖巴爾泰勒米事件: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夜巴黎天主教派屠殺新教徒的事件。

    看到從德克洛索1墓地抬出來,裝著國王王后遺骨的靈柩台,我感到悲哀。我目送它緩緩離去,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路易十六總算睡進了聖德尼他的墳墓,路易十八則睡在羅浮宮。兩兄弟開始了又一個正統的國王與幽靈並存的時代。修復寶座也好,修葺墳墓也好,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時代已經掃去了這兩處地方的灰塵。

    1德克洛索(Declozeaux),法國保王黨人,於一七九四年買下了瑪德萊娜教堂墓地。一八一五年發掘國王路易十六與王后瑪麗一安托瓦內特遺骨的工作亦是由他指導的。多的事讓它們哭泣,它們決不會還為往昔傳下來的傷心事落淚。

    既然我提到這些經常重複舉行的葬禮,我就跟你們說一說我看到的可怕幻象。儀式結束後,我晚上到氣氛輕鬆了一半的大教堂裡散步,當我想到這些遭到破壞的陵墓之間偉人的虛榮時,思路就轉到了從同樣場面得出的一般倫理教訓。可是我的思想並沒有停止在這一點上,我還一直深入到人的本性。在墳墓裡,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嗎?在這虛無之中是否存有什麼呢?難道沒有虛無的生命、塵埃的思想嗎?這些骨骸就沒有人所不知的生活方式嗎?誰知道這些死人有沒有激情、快樂和擁抱呢?他們從前夢想、相信、期待的事物,是否和他們一樣成了虛有之物,與他們一起亂七八糟地墮入了深淵呢?夢想、前途、快樂、痛苦、自由與奴役、強大與弱小、罪惡與美德、榮耀與卑鄙、富貴與貧窮、才幹、天才、智慧、光榮、幻想、愛情,你們真是一時的感覺,隨著你們賴以產生的頭顱的毀滅,隨著從前跳動著一顆心臟的胸膛的破損而成了過去嗎?陵墓呵,如果你們真是陵墓的話,在你們永遠的沉默中,難道人們只聽見一種永久的嘲笑?這笑聲是不是天主,惟一在這欺騙的世界消亡後還會存在下去的嘲弄的反響?讓我們閉上眼睛吧!「我是基督徒。」讓我們用犧牲者這句崇高又神秘的話來填滿生命的絕望之淵吧!

    厄爾巴島

    波拿巴不肯上法國船,只願乘英國海軍的船,因為他們是勝利者。他忘了對背信棄義的英國表示的仇恨、誹謗和侮辱。他現在認為只有勝利的一方才值得他欽佩。載他赴第一次流放地港口的是英國艦船無畏號。他對人家將接待他的方式並非毫不擔心:法國駐防部隊會把他們守衛的這塊土地交給他嗎?一些意大利島民希望喊英國人來,另一些則不受任何人管轄;在相互靠近的幾個海岬,飄揚著三色旗和白旗。不過一切都安排好了。當人們聽說波拿巴帶著幾百萬(銀錢)來到時,輿論便慷慨地決定接待這位令人敬畏的犧牲者。世俗和宗教的權力當局被引出了同樣的信心。代理主教約瑟夫—菲利普?阿里吉發表了一篇訓諭:「神明的天意希望我們將來成為拿破侖大帝的臣民。厄爾巴島被抬到這樣榮耀的地步,將把塗過聖油的貴人收入它的懷抱。我們決定高唱莊嚴的讚美詩,以作感恩的表示,云云。」

    皇帝已給法國駐防部隊指揮官達萊斯姆將軍寫了一封信,說他應該讓厄爾巴島的居民明白,皇帝選擇該島作為居留之地,是考慮到島上風俗,純樸,氣候溫和。他在雙方的禮炮聲中踏上了費拉約港的土地:一方是送他來的英國三槍戰艦,一方是海岸的炮兵。人們舉著堂區的華蓋,把他從港口領到教堂,那裡正在唱感恩讚美詩。主持儀式的教堂執事是一個矮胖子,身子粗得兩手都合不攏來。接下來拿破侖被帶到市政府。他的寢宮就安排在這兒。有人展開新做的皇旗:雪白的底子上橫過一條紅帶,上面綴著三隻金色的蜜蜂。三把小提琴和兩把低音提琴跟在他後面,奏出歡快的樂聲。在公共舞廳匆匆擺好的寶座,貼著金紙,鋪著紅布。流亡者本性中喜劇演員的一面與這種炫耀一拍即合:拿破侖在小教堂演戲,就像他從前在杜伊勒利宮中演些古代小戲供文武大臣娛樂,然後出於消遣去殺人一樣。他組建了皇宮:計有四個侍從,三個傳令官,兩個內廷管家。他宣佈每週兩次接見貴婦,都安排在晚上八點。他舉辦了一次舞會。他佔據了給工兵部隊準備的小樓,充做寢宮。波拿巴一生不斷發現兩股生命的源泉:一股是與民眾打成一片的品質,另一股是為王稱帝的威權;他的力量來自公民大眾,這是他的守護神。你們看見他不費力氣,就從大眾之中走上了皇帝的寶座;又毫不為難地從愛爾福特國王王后的簇擁中走進在他費拉約港的穀倉裡跳舞的麵包商食油商的圈子。他在君王中間有人民的品質,在人民中間有君王的威風。清晨五點,他穿著絲襪和帶環扣的皮鞋,指揮厄爾巴島的泥水匠幹活。

    他在他的帝國安頓下來,

    那裡,自維吉爾時代就有

    采不盡的鋼鐵

    島上大量提供鐵匠們珍愛的

    用不完的金屬

    波拿巴沒有忘記他剛剛遭受的侮辱;他不曾放棄撕毀裹屍布的打算,但他最好顯出被埋葬了的樣子,最好讓陵墓周圍出現幽靈。這就是他似乎心無旁騖,迫不及待地下到他的結晶鐵和磁鐵礦坑的原因。見他那模樣,人家可能把他當作從前的國家礦產視察員。他後悔從前把島上的冶鐵收益分派給了榮譽團。他當時覺得五十萬法郎比擲彈兵胸前掛的在鮮血中浸泡的十字架更有價值。他說:「我的腦子在哪兒?這樣的法令,我簽發了好幾個。」他與裡窩那簽訂了通商條約,還打算與熱那亞訂立一個。無論如何,他開始勘測五六條大路,劃出了四座大城市的位置,就像狄多圈出迦太基的範圍一樣。作為從人類榮華富貴的巔峰下來的哲人,他表示從此以後想作一個治安法官,在英國某個郡生活。然而,在登上俯臨費拉約港的一座小山,看到峭壁下向四方漫捲開去的大海時,他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這句話:「見鬼!說實在的,我的島嶼太小了。」再過幾個鐘頭他就要去自己的領地走一遍。他打算把南邊一個叫匹亞諾莎的礁島並過來。「歐洲將指控我作了一次征服。」他笑著說。作為嘲弄,同盟國列強樂於給他留下四百名士兵,他也不需要更多,只要一聲呼喚,就能把他們召回旗下。

    拿破侖來到靠意大利的海岸一線,使大家十分激動。這兒曾目睹他開始那輝煌的事業,保留了對他的回憶。米拉就在鄰近的地方;他的朋友,一些外國人,或秘密或公開地來到他隱居的地方;他母親和妹妹波利娜公主來探望過他;大家期望瑪麗—路易絲和他兒子不久會來到他身邊。果然有一個婦女和一個孩子1出現了。他們受到秘密接待,被安排在島上最偏僻的角落一幢隱蔽的別墅居住:在奧吉吉亞海岸,卡呂普索2對尤利西斯談起她的愛情,而尤利西斯並沒有聽,一心想著如何對付追求者。休息兩天之後,北方的天鵝帶著孩子,坐著白色的小快艇,從海路去了巴伊亞的愛神木林。

    1瓦留斯卡伯爵夫人和她與拿破侖的私生子。

    2希臘神話中阿特拉斯的女兒,愛上了尤利西斯,把他留在島上,想和他結為夫婦。但尤利西斯不為所動。十年後,卡呂普索奉宙斯之命,放尤利西斯回家。

    要是我們稍微存一點疑心,就會輕易地發現一場災難已經臨近。波拿巴離他的誕生地,離他征服的地方太近了;他落難的島嶼應該更遠一點,應該為重洋所包圍。人們弄不明白,同盟國怎麼想到把拿破侖流放到那些礁島上:看到亞平寧山脈,聞到蒙特諾特、阿爾柯爾和馬倫戈的火藥味,發現威尼斯、羅馬和那不勒斯那三個受他奴役的美麗城市,我們能認為最不可抵禦的誘惑不會佔據他的內心嗎?難道人們忘了,他曾經攪得天翻地覆,他到處都有崇拜者,都有對他感恩圖報的人,他們都是他的追隨者?他的野心落了空,卻並沒有泯滅;不幸與復仇又吹燃了野心的火焰:當魔鬼從被創造出來的宇宙邊緣看見了人與世界,就決定斷送他們。

    在顯露出自己的意圖之前,可怕的囚徒隱忍了好幾個星期。他的保護神與它所支配的強大的公共「法老」商談一筆財富,或者一個王國。富歇與古斯曼?達爾法拉什之流的人物充斥於世。偉大的演員老早就給警察準備了情節劇,把精彩的場段留給了自己。他拿那些平常的犧牲者開心,讓他們落人劇中的陷阱。

    王政復辟初年,隨著希望日益變大,對波旁家族軟弱的性格的瞭解日益加深,波拿巴主義從單純的意願發展到了行動。當陰謀在外部被人策劃時,它自身內部也醞釀成熟,變得明顯了。在驛運公司總經理費朗先生巧妙的管理下,德?拉瓦萊特先生與外界聯絡:君主國的信使傳遞著帝國的快信。人們不再躲躲藏藏。一些誇張的描寫預示人們所希望的捲土重來:有人看見一些雄鷹從窗戶裡飛進了杜伊勒利宮,一群火雞1則從門裡走了出來,「黃色或綠色的矮人」2提到母鴨的羽毛。從四面八方傳來了警報,但是人們不肯相信。瑞士政府把退隱在沃州的約瑟夫?波拿巴的陰謀舉動通知國王的政府,但是沒有用。有一個婦女從厄爾巴島趕來,報告在費拉約港所發生的最詳細的情況,警察卻把她投入監獄。人們堅信,在維也納會議散會以前,拿破侖不敢貿然作出任何行動,而且,就算他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他也只會打意大利的主意。還有一些人考慮周密一些,則祝願「小伍長,吃人巨妖,囚徒」登上法國海岸: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幸運了,可以一下把他收拾掉!波佐?迪?波爾戈在維也納宣稱將會把犯人掛在一株樹的枝椏上。如果我們能夠拿到某些文件,就能找到證據,證明從一八一四年起,有人就策劃了一場軍事陰謀,它與塔萊朗親王在富歇指使下,在維也納施展的政治陰謀並駕齊驅,互相呼應。拿破侖的朋友們寫信給他,說他若不趕快回來,就會發現他在杜伊勒利宮的位子被奧爾良公爵佔去了。他們認為這麼說有助於讓皇帝趕快回國。我相信這些陰謀是實有其事,但我也認為促使波拿巴回國的根本原因,就是他的天性。

    1又有笨蛋的意思。

    2一種牌戲。母鴨為Cane,與地名Canne(夏納)同音。此處暗示拿破侖將在戛納登陸。

    德魯埃?德爾隆和勒費弗爾—德魯埃特的陰謀活動不久前爆發了。我在這兩位將軍揭竿起義的前幾天去蘇爾特元帥府吃飯。元帥於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三日被任命為陸軍部長。有一個傻瓜講述路易十八在哈特威爾流亡的經歷。元帥聽著。每聽說一件事他都要說一句:「這是老八輩子的事了。」——有人帶來陛下的拖鞋。——「這是老八輩子的事了!」——每逢守齋日,國王吃晚飯以前,都要吞下三個新鮮雞蛋。——「這是老八輩子的事了!」這種回答讓我吃驚。當一個政府並非團結一致堅強有力時,任何良心靠不住的成員依其性格的活力,都會變成四分之一,四分之二或四分之三個陰謀家;他等待著命運的決定:事件造就的叛徒,比輿論造就的要多。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百日王朝的開始——從厄爾巴島捲土重來

    電報突然通知善良的人和不相信的人:拿破侖乘船渡海回法國來了。御弟和德?奧爾良公爵、麥克唐納元帥一起趕赴里昂,不久,御弟又從那裡返回巴黎。蘇爾特元帥被人向眾議院檢舉,於三月十一日把位子讓給了德?費爾特公爵。波拿巴碰到的對手費爾特將軍,一八一四年曾是他的最後一任陸軍部長,一八一五年則成了路易十八的陸軍部長。

    這次行動是前所未聞的大膽,從政治角度著眼,可以把它看做拿破侖不可饒恕的罪過或者天大的過錯。他明知各國君王還在維也納出席和會,歐洲仍然全副武裝,決不會容許他東山再起;他的判斷力應該告訴他,即使獲得成功,也不過是一兩天的事情:人民曾經為他慷慨地獻出了熱血和財產,現在他為了滿足自己重新在政治舞台上出現的慾望,不惜犧性人民的安寧。他過去的一切都得自祖國,他的前途也與祖國不可分離,然而他卻使祖國面臨被瓜分的危險。這種荒誕的想法裡含有冷酷的私心,對法蘭西毫無感激之情,且十分苛刻。

    按照實踐的理性,對於一個有頭腦但更有良心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對於拿破侖那種人來說,世上存在著另一種理性。那些名聲赫赫的人自有與眾不同氣派:彗星繪出了無法計算的曲線,它們與任何東西都沒有聯繫,似乎幹什麼都不適合;要是在它們行經的軌道上有一個星球,它們就把它撞碎,送回天上的深淵。它們的規律只有天主知曉。非凡的人是人類智慧的紀念碑;而不是人類智慧的標準。

    波拿巴也決定採取行動,主要不是聽了朋友們不實的報告,而是出於本性的需要:他是因為對自己信念才採取行動的。對一個偉人來說,生得偉大還不夠,還必須死得偉大。厄爾巴島難道是拿破侖的終老之地?難道他可以像戴克裡先1在薩洛納那樣,同意做一方菜地的君主?如果他再等一些時日,等到人們想起他來不再那樣恐懼,等到他的老兵解甲歸田,等到新的社會秩序建立,那時成功的機會是否多一些呢?

    1戴克裡先(Diocletien,二四五—三一三),羅馬帝國皇帝,在位期間推行全面改革,引起矛盾激化,最後被黜下台。

    唉!他輕舉妄動,與世界作對:一開始,他大概認為不會看錯自己影響力。

    二月二十五日與二十六日之間的夜裡,博蓋塞公主舉行舞會。散場後,拿破侖就帶著勝利——他長期的同謀與夥伴潛逃出來。他渡過了佈滿我們艦隊的大海,遇到兩艘三桅戰艦,一艘配有七十四門大炮的戰艦,還有一艘「微風號」雙桅橫帆戰船。「微風號」駛上前去盤問他;他親自回答了船長的問話。大海和波濤都向他致意,他順利地繼續自己的航程。他的小船「無常號」的上甲板就成了他的散步場所和書房。他在風中口授,讓人在搖晃不定的桌子上抄錄了三份致法蘭西和軍隊的聲明。有幾條斜桅小帆船載著跟隨他一起冒險的夥伴,簇擁在他的船周圍,扯著綴著星星的白旗。三月一日,凌晨三點,小船駛入胡安灣抵達戛納與昂蒂布之間的法國海岸。拿破侖下了船,在岸上行軍,採了一些堇菜,在一個欖橄種植園裡宿營。當地的老百姓嚇壞了,紛紛躲避。他走錯了路,沒找到昂蒂布,就一頭扎進格拉斯山區,穿過塞拉農、巴萊姆、迪涅和加普等地。在西斯特龍,本來有二十個人就可以把他攔住,可是他沒見到任何人來攔阻。幾個月以前,那些居民曾想幹掉他,而現在,他卻在他們中間暢行無阻。在他巨大的陰影周圍形成了一片空白。即使有一些士兵走進這片空白,那也是不可抵擋地被他的鷹旗吸引來的。他的敵人被迷惑了,四處尋找,卻見不到他。他藏在自己的榮光裡,就像撒哈拉的獅子藏身在陽光照射的地區,以便躲開獵人的目光,因為陽光照得他們眼花繚亂。阿爾柯爾、馬倫戈、奧斯特利茨、耶拿、弗裡德蘭、埃勞,莫斯科河、呂岑、包岑戰役血淋淋的幽靈裹著熾熱的龍捲風,跟在拿破侖後面,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百萬戰死的將士。每到一個城市門口,從這支烈火與煙雲組成的縱隊中,就傳出幾聲喇叭,三色旗也招展幾下,於是城門就放下來了。當年拿破侖率領四十萬步兵,十萬牲口渡過涅曼河,要去炸掉沙皇在莫斯科的宮殿,其行為也沒有現在他中斷流放,把鐐銬朝各國君主臉上扔去,?獨自從戛納來到巴黎,安然睡在杜伊勒利宮叫人驚愕。

    正統王權的麻木——邦雅曼龔斯唐的文章——蘇爾特元帥的訓令——王家會議——法律專科學校給眾議院的請願書

    在拿破侖單槍匹馬入侵的奇跡旁邊,還得放上另一件奇跡,它是前一件造成的影響:正統王權虛弱不堪,終於倒台。國家心臟的麻木傳到了四肢,使法蘭西變得僵滯。在二十天時間裡,波拿巴一站接一站趕路。他的「鷹」飛過了一座又一座鐘樓。在近兩千里的路程當中,政府這個支配一切,要錢有錢要人有人的主宰,卻來不及也想不出辦法來炸斷一座橋、砍倒一棵樹,以阻延人民雖不反對,但也不會追隨的那個人前進,哪怕阻延一個鐘頭也是好的呀。

    巴黎的公共輿論十分活躍,這一點,就使政府的麻木顯得尤其可悲。內伊元帥都反叛過去了,政府卻還事事容忍。邦雅曼?龔斯唐在報上寫道:

    「在把所有的災難都傾倒在我們的祖國以後,他離開了法蘭西的土地。當時誰不認為,他這一去就不會再來了?可是忽然他又來了,並且還答應給法國人以自由、勝利與和平。作為法國最專制政體的始作俑者,他今天竟然談論起自由來了!十四年間,正是他破壞了自由,摧毀了自由。他提到過去毫無歉意,過去執政的經歷沒有給他帶來經驗教訓;他沒有資格充當帝王。他奴役的是自己的同胞,他給與他平等的人套上鎖鏈。他的權力並不是繼承來的,他要的是,處心積慮策劃的獨裁專制。他能給人民什麼自由?比起他的帝國時期,我們現在不是自由了千百倍?他答應給人民勝利,可是他有三次把自己的軍隊扔在埃及、西班牙和俄羅斯不管,那些戰友們不是凍死,餓死,就是絕望而死。他給法蘭西招來入侵的屈辱。我們在他上台之前的勝利成果都被他喪失殆盡。他答應給人民和平,可單是他的名字就是個戰爭信號。人民在他統治下已經受夠了苦,如果他東山再起,人民又將成為歐洲仇恨的對象。他的勝利就將成為文明世界一場死戰的開端……因此,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索取,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予。他又可以說服誰?或者又可以誘騙誰呢?他給我們帶來的禮物,無非是兩場戰爭,一場內戰,一場國際戰爭。」

    蘇爾特元帥一八一五年三月八日的訓令,傾吐了正直的心聲,表達了與邦雅曼?龔斯唐差不多的思想:

    「士兵們:

    「那個篡奪了權力,是那樣糟糕地使用了權力的人,在歐洲人眼裡棄位出國後,又回到了他不應再看到的法國土地上。

    「他想幹什麼?內戰!他想尋找什麼人?叛徒!他會在哪兒找到叛徒?會不會在被他把勇敢引入歧途,欺騙和犧牲那麼多次的士兵中間?會不會在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恐懼的家庭中間?

    「波拿巴也太小看我們了,以為我們會拋棄一個合法的為我們所敬愛的君主,去跟一個只能算是冒險家的人瞎胡鬧。這個失去理智的傢伙,他以為我們會這樣做!他最近的瘋狂行為徹底表明了這一點。

    「士兵們,法國軍隊是歐洲最勇敢的軍隊,也將是最忠誠的軍隊。

    「讓我們聽從那位人民之父、偉大的亨利種種美德當之無愧的繼承人的召喚,集結在百合花軍旗周圍。他親自給你們規定了應盡的義務。他派這位親王,法國騎士的楷模作你們的首領。這位親王光榮歸國,已經驅走了篡位者,如今他又要親自帶兵上陣、去粉碎篡位者惟一的,也是最後的夢想。」

    路易十八於三月十六日親臨眾議院。他為法國和世界的命運深感不安。當國王走進議會大廳的時候,全體議員與看台上的觀眾都站起來,向他脫帽致敬。歡聲雷動,震得大廳四壁直抖。路易十八慢慢登上寶座。親王、元帥與衛隊統領分列國王兩邊。歡聲停止,全場肅立。在這短暫的靜寂之中,人們好像聽見了拿破侖遙遠的腳步聲。陛下坐下來,掃視全場,然後以堅定的聲音發表了這番演說:

    「先生們:

    「在民眾的公敵進入王國的部分領土,威脅著其餘國土自由的關鍵時刻,我來到你的中間,進一步加強你們與我的聯繫。這種聯繫通過使你們與我團結一心,形成了國家的力量。我來到這裡,向你們致意,向全法國表達我的感情和願望。

    「我回到了祖國;我使祖國與外國列強恢復了友好關係。你們不要懷疑,它們會忠於給我們帶來和平的條約。我是為我的人民的幸福而工作的。我過去得到,現在每天仍然得到人民最真誠的愛戴。我已經六十歲了,除了為保護人民而死,我還能有更好的結束一生的方式嗎?

    「因此,我對自己無可擔心,但我為法蘭西擔心:來我們中間點燃內戰之火的傢伙也會招來外部戰爭的災禍。他來給我們的祖國套上鐵的枷鎖,最終會把我給你們的憲章毀掉。這部憲章是我在後世眼裡最光榮的業績,是法國人民最珍愛的寶貝,是我在此發誓要維護的東西:因此,讓我們緊密團結在它周圍。」

    國王演說時,有一片烏雲從天空飄過,使大廳的光線黯淡下來。大家抬頭仰望天空,尋找突然暗下來的原因。當合法君主結束演說時,全場聽眾流著熱淚,又開始呼喊「國王萬歲!」的口號。《箴言報》如實地寫道:「聽了國王這番充滿真情的演說,全場聽眾大受感動,都站起來,朝寶座伸出雙手。只聽見一片呼喊:「國王萬歲!甘為國王獻身!永遠跟著國王走!」聽眾一遍一遍地呼喊著這些口號,這種激情,所有法國人都將感受到。」

    的確,場面很是動人:一個腿腳不靈的衰老國王,家人遭受屠殺,自己在外流亡了二十三個年頭,付出了這樣的代價,終於給法蘭西帶來和平、自由,使它忘卻了所有的屈辱和災難,這個受人敬重的君主來向全國的議員表示,在他這把年紀,重返祖國之後,除了為保護人民而死,他不可能有更好的結束一生的方式!親王們紛紛發誓要忠於憲章。最後發這種姍姍來遲的誓言的是孔代親王,當甘公爵的父親亦加以附和。根據眾多回憶錄的描寫,這個行將滅亡的英雄家族,靠刀劍拚出來的貴族家族竟要尋找自由這面盾牌,以抵擋更年輕、更長久、更凶狠的平民武士的劍擊,這一點具有極為悲愴的意味。

    路易十八這番演說傳到外面,激起了無以描述的熱情。巴黎本就是保王黨的天下,在拿破侖捲土重來的百日王朝期間仍是如此。婦女們尤其擁護波旁家族。

    如今的年輕人喜歡回憶波拿巴,因為現政府讓法國在歐洲扮演的角色讓他們感到屈辱;而一八一四年的年輕人則向復辟王朝表示敬意,因為它推翻了專制,恢復了自由。當時在志願擁戴國王的人中間有奧狄龍?巴羅先生1,有醫藥專科學校的大部分學生,還有法律專科學校的全體學生。三月十三日,法律專科學校的學生向眾議院遞交了下面這封請願書:

    1奧狄龍?巴羅(OdilonBarrot,一七九一—一八七三),復辟時期的自由反對派首領,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任內閣主席。

    「先生們:

    「我們自告奮勇為國王和祖國效力。法律專科學校全體學生請求上陣殺敵。我們決不會拋棄君主和憲法。我們忠於法國的榮譽,向你們要求武器。我們以對路易十八的熱愛向你們保證我們忠貞不渝,立場堅定。我們不想要鐐銬,我們要的是自由。我們已經享有自由,可是有人要來奪走:我們誓死保衛它。國王萬歲!憲法萬歲!」

    在這些真誠、自然,熱情有力的文字裡,我們感受到年輕人的慷慨激昂和對自由的熱愛。今日來向我們說復辟王朝是被法國帶著痛苦和憎惡接受的人,不是拉邦結派的野心家,就是從未受過波拿巴壓迫的黃口小兒,再不就是那些老騙子,他們先是擁護革命,後來又擁護帝制,在和別人一樣歡迎波旁家族回國之後,現在又照他們的習慣,辱罵起倒台的政府,並且恢復了他們殺人、抓人、奴役人的本能。

    保衛巴黎的計劃

    國王的演說使我充滿希望。在眾議院主席萊內先生家裡舉行了幾次討論會。我在那兒遇到德?拉斐德先生。從前,在制憲會議期間,我只是遠遠地見過他。會上提出的議案真是五花八門,不過大多數都是膽小怕事的,就像事情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似的。一部分人主張國王離開巴黎,撤往勒阿弗爾;另一些人則主張把國王送到旺代省。這些人顛三倒四胡扯一通,得不出結論,那些人則主張等一等,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其實會發生什麼事情是顯而易見的。我發表了一個不同的看法:真是咄咄怪事!德?拉斐德竟表示支持,而且十分熱烈。萊內先生和馬爾蒙元帥也持相同的看法。我是這樣說的:

    「希望皇上說話算數,留在京城。國民衛隊是擁護我們的。我們也可以得到萬森要塞的支持。我們有武器,有錢。用錢可以動搖敵人的軍心,買到敵人的貪婪。要是皇上離開巴黎,巴黎就會敞開大門讓波拿巴進來;波拿巴控制了巴黎,就等於主宰了全法國。軍隊尚沒有完全投向敵人。有好幾個團隊,許多將軍和官佐尚未背叛他們的誓言:只要我們堅定不移,他們就會忠誠不渝。王室其他人員可以疏散,只要皇上留下來。御弟去勒阿弗爾,奧爾良公爵去麥茨,昂古萊姆公爵夫婦已經在南方了。我們在不同地方進行抵抗,可以阻止波拿巴集中兵力。我們在巴黎構築街壘。鄰省的國民衛隊已經來支援我們了。作了這些安排處置,我們年老的君主憑著路易十六遺囑的保佑,手裡又拿著憲章,完全可以穩坐在杜伊勒利宮的寶座上,平安無事。把外交使團安排在皇上周圍。貴族院和眾議院安排在王宮兩座小樓裡。皇上的侍從僕傭安排在騎兵競技場和杜伊勒利宮花園裡紮營住宿。我們在沿河馬路和河邊的石質階地上架起大炮:讓波拿巴從這方面來進攻我們吧;讓他攻下我們一個又一個炮陣吧;讓他炮轟巴黎吧,只要他願意,只要他有那麼多臼炮;他會叫全國人民恨死的,我們將看到他這樣做的結果!我們只要抵抗三天,勝利就是我們的。皇上在宮裡自衛,將會激起全世界的熱情聲援。退一萬步說,就算皇上可能戰死,他也是死得其所;而拿破侖最後的『戰功』,就是戮殺一個老頭。路易十八一輩子,也只是打這一仗,他犧牲自己的生命,將贏得這一仗的勝利。他打贏了,也就捍衛了人類的自由。」

    我這樣表示:我們什麼都還沒有嘗試做,決不能輕言一切都完了。歐洲所有的君主聯合起來,花了那麼多年才把一個人斗倒,而現在聖路易一個衰老的兒孫,率領法國人民,只用幾天功夫就把他打敗,世上還有比這更光輝壯麗的業績嗎?

    這個決定表面上看是孤注一擲,其實是很理智的,並不會冒絲毫危險。我始終認為,波拿巴要是發現巴黎全城同仇敵愾,皇上坐鎮堅守,是不會貿然攻城的。他沒有炮兵,沒有糧草,沒有錢財,有的只是一些烏合之眾,而且那些人跟他走只是碰碰運氣,仍在動搖之中,仍在為突然換了帽徽,在路上匆匆宣的誓感到驚愕,用不了多久就會散伙的。拖上幾個鐘頭,拿破侖就會完蛋。只要心裡不慌就行了。我們甚至還可以指望部分軍隊的支持。有兩團瑞士兵仍然保留了信義。在奧爾良駐防區,古翁?聖西爾元帥不是在波拿巴進巴黎兩天之後,又戴上了白帽徽?三月份從頭到尾,從馬賽到波爾多,所有人都承認皇上的權威。在波爾多,軍隊猶豫不決,如果有人告訴他們,皇上仍在杜伊勒利宮,巴黎在進行防衛,他們說不定會繼續聽從昂古萊姆公爵的指揮。外省的城市都學巴黎的樣子。有十分之一的防守部隊在昂古萊姆公爵的指揮下打得很好;馬塞納顯得滑頭,動搖不定;在裡爾,駐防部隊對莫蒂埃元帥的聲明響應堅決。宮廷逃離巴黎,這些軍隊仍然作出了忠誠的表示,如果堅守巴黎,他們的態度豈不會更加堅決?

    如果採納了我的計劃,外國軍隊就不至於再次蹂躪法國;我們的親王們就不至於隨著敵國的軍隊一起回來;正統王權就會通過自身的努力得到拯救。如果是那樣,勝利後只有一件事要擔心:對君主政體的力量過於信任,從而漠視國民的權利。

    為什麼我要生活在一個懷才不遇的時代呢?為什麼在一個可憐的王族不可能聽見我的聲音也不可能理解我的意思的時期,我要違背本性做一個保王黨呢?為什麼我被扔到那群平庸傢伙中間呢?我一說起勇敢,他們就把我看成莽漢,我一說起自由,他們就把我當成革命黨。

    要緊的是進行抵抗!皇上並不恐懼,對我的方案相當欣賞,因為他身上有幾分路易十四的英雄氣概。可是另一些人的面孔就拉長了。人家把王冠上的鑽石取下來包好(這是昔日各國君主的特別貢禮),留下三千三百萬埃居的珍寶,四千二百萬埃居1的證券。這七千五百萬埃居都是徵稅得來的呵:為什麼不把它們還給人民,而要留給暴君呢?

    1法國古幣單位。一埃居在不同時代等於三到五法郎。

    川流不息的人在花神閣的樓梯上上上下下;大家打聽該幹什麼事兒,可是得不到答覆。有人去問衛隊統領,有人則去探詢王宮小教堂的主持、唱經班成員和指導神甫,卻什麼也打聽不到。徒勞無益的交談,毫無消息的流動。我看見一些年輕男人號啕大哭,要求給他們下命令,發武器,可是沒有結果。我還看見一些女人因為氣憤和輕蔑而昏厥。求見皇上是不可能的;禮儀規定常人不得擅入宮門。

    宣佈對付波拿巴的重要措施,是一道追緝的命令:腿腳不靈的路易十八,竟要追緝跨上陸地的征服者!這個古老法律用語在這裡得到更新,它足以表明這個時期的政治家的智力。在一八一五年追緝!追緝!那麼追緝誰呢?追緝一隻狼?追緝一個土匪頭子?追緝一個篡位的老爺?不是,追緝的是拿破侖,他曾經追擊過各國君主,把他們抓住,在他們肩膀上烙上永不磨滅的「N」字!

    仔細琢磨這道命令,就可以看出無人注意到的一個政治真相:正統王族與國民斷了二十三年的聯繫,仍然停留在革命衝擊他們的時代與位置,而國民在時間與空間上都向前進了。因此,他們無法理解和融合。對國王和人民來說,宗教、思想,利益、語言、大地和天空都不相同,因為他們不在一個起點,因為他們隔開了四分之一世紀,隔開了相當於若干世紀的四分之一世紀。

    不過,如果由於保留了古老的法律用語,追緝的命令顯得古怪,那麼波拿巴一開頭是否有意使用一種新語言,來做得更好一些呢?德?歐特裡沃先生有一些文件,經過阿爾托先生整理清點,表明人們很難阻止拿破侖命人槍斃昂古萊姆公爵,儘管《箴言報》上正式發表的為拿破侖炫耀的文章留在我們手裡:他認為這位親王自衛不好。然而這位從厄爾巴逃回來的人頭年在離開楓丹白露時曾叮囑士兵們忠於法蘭西選擇的君主。波拿巴的家族一直得到尊重,奧爾唐斯王后從路易十八手上接過了聖勒女公爵的銜頭;米拉仍統治那不勒斯,他的王國只是在維也納會議期間才被德?塔萊朗先生出賣的。

    這個時期讓人心情沉重,因為大家都缺乏坦誠:每個人先就拋出一個聲明,說自己如何有誠意,好像這是一塊跳板,可以渡過當時的難關,其實只要改變方向,難關就過了:只有年輕人是真誠的,因為他們剛剛出了搖籃。波拿巴鄭重表示,他放棄王冠;他走了,過了九個月又捲土重來。邦雅曼?龔斯唐把他那篇強烈反對暴君的文章印了出來。但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他就變了。在本《回憶錄》另一卷,大家將看到是誰啟發他作出了這一高尚行為,可惜他那動搖不定的本性不許他始終忠於這一行為。蘇爾特元帥鼓動部隊反對他們從前的統帥,可是過了幾天他就在杜伊勒利宮拿破侖的書房裡嘲笑他自己的聲明引起的轟動,不久他又當上了滑鐵盧戰役法軍的總參謀長;內伊元帥曾經親吻路易十八的雙手,發誓要把波拿巴關在鐵籠子裡帶來見皇上,然而他把自己指揮的軍隊全部交給了波拿巴。唉!法蘭西國王又怎麼樣呢?……他曾表示,他六十歲了,除了保護人民而死,再沒有更好的結束一生的方式……可是他卻逃到了岡城!看到這種感情虛偽和言行不一,我們覺得對人類生出了強烈的厭惡。

    三月二十日,路易十八還聲稱死也要死在法國中部。如果他說話算數,正統王族還可以掌權一個世紀。天理本身似乎也剝奪了衰老的國王撤退的能力,因為它讓他患有腿疾,行動不便。可是人類未來的命運偏偏要從中作梗,阻止憲章的作者徹底實行他的決定。波拿巴跑來援助未來,這位邪惡力量的救世主抓住新近癱瘓的人,對他說:「起來吧,把您的床帶走。」

    國王出逃——我與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一同動身——道路堵塞——德?奧爾良公爵與孔代親王——圖爾奈,布魯塞爾——回憶——德?黎塞留公爵——皇上召我去根特城

    顯然,宮裡人打算出逃:他們害怕遭到扣留,甚至連我也不通知。要是拿破侖進了巴黎,一個鐘頭後就會把我這種人拉去槍斃。我在香榭麗大道遇到了德?黎塞留公爵。「人家瞞著我們。」他對我說,「我來這兒望風,因為我不想在杜伊勒利宮獨個兒等候皇帝。」

    十九日晚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派了一個僕人到騎兵競技場,吩咐他得知國王確實出逃後再回來。到了半夜,僕人還未回,我就去睡覺,可是剛上床,克洛澤爾?德?庫斯蓋先生就進屋來了。他告訴我們陛下走了,是朝裡爾方向去的。是掌璽大臣讓他帶這個信給我的。他知道我處境危險,特地給我透露了秘密,並且給我送來一萬二千法郎,今後從我駐瑞典公使的薪餉中扣回。我執意留下來,只有確知皇上走了才肯離開巴黎。派去打聽情況的僕人回來了:他看到一長列馬車駛出了王宮。三月二十日凌晨四點,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把我推上她的馬車。我當時是那樣氣憤,以至於不知道往哪兒去,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們從聖馬丁門出了城。天亮了,我看見一些烏鴉從夜宿的大路旁榆樹上悠然飛下來,去田里吃它們的早餐,根本不為路易十八或者拿破侖操心:它們並沒有被迫離開家園,又多虧生有兩隻翅膀,可以把顛得我要死的破路不放在眼裡。孔堡的老朋友呵!從前,天一亮,我們就在布列塔尼的荊棘叢裡吃熟了的樹莓。那會兒我們過的日子是多麼相似呵!

    道路坑坑窪窪,又是陰雨綿綿的季節,但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強忍著痛苦:她不時地從馬車後面的氣窗裡往外面瞧,看有沒有人跟蹤。我們在亞眠宿了一晚。大學者迪康熱就是在那兒出生的。接下來在阿拉斯又睡了一晚。那是羅伯斯庇爾的家鄉:在那兒,我被人家認出來了。二十二日早上,我們打發人去租馬,驛站老闆說它們被一位將軍預訂了,他要去裡爾送信:皇帝與國王勝利進入巴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怕得要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我。我跑到驛站,花了點錢,解決了難題。

    二十三日凌晨兩點來到裡爾城牆下,卻發現城門緊閉。上面有令,不管誰來了都不能開。守城人不能或者不肯告訴我們皇上是否進了城。我花了幾個路易,讓驛站的馬車伕把車駛出城門前的開闊地帶,把我們送到要塞另一邊,最後又送到圖爾奈。一七九二年,我與兄弟一起趕夜路,硬是走完了這一段路。到了圖爾奈,我獲悉路易十八與莫蒂埃元帥在一起,肯定進了裡爾城,並打算守城。我趕緊派了一個信使去見德?布拉加先生,求他給我發一份進要塞的通行證。信使帶回了要塞指揮官發的通行證,卻沒有德?布拉加先生的一句話。我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留在圖爾奈,自己登上馬車去裡爾,正好碰上孔代親王趕到。我們從他嘴裡得知,皇上已經動身了,莫蒂埃元帥讓他把皇上一直送到邊界。根據他這番話,情況便得以證實:我的信送到城裡時,路易十八已經走了。

    德?奧爾良公爵緊隨孔代親王行動。表面上他們有不滿,其實他樂於置身於戰事之外。他的言論行動都有些曖昧,打上了他的性格的印記。至於年邁的孔代親王,流亡就是他的家神。他並不懼怕波拿巴先生,只要人家願意,他打也行,走也行;他的腦子有些糊塗了。他不大清楚是在羅克羅亞停下來打仗,還是去巨鹿鎮吃晚飯。他比我們早幾個鐘頭支起帳篷,並把家裡人留在後邊,吩咐我替他們去餐館要咖啡。他不知道他孫子死後我就辭了職;他並不確知自己曾有個孫子,他只覺得自己的姓氏上又增添了幾分光榮,它來自孔代家某個記不起來的成員。

    你們記得我第一次流亡時,和兄弟一起經過圖爾奈嗎?你們順便也記得那個變成驢子的男人,和那個耳朵裡掏出麥穗的姑娘,以及到處點火的雨點般密集的烏鴉嗎?一八一五年,我們自己也成了一群群烏鴉,不過我們沒有放一處火。唉!可惜我再也不能與可憐的兄弟在一起了。從一七九二年到一八一五年,經歷了共和國與帝國;在我的生活中,也完成了那麼多的革命!時間和其他東西一樣蹂躪了我。你們,現時的年輕一代,再過二十三年,你們對我的墳墓說一說你們今日的愛情與幻想處於什麼狀態。

    貝爾坦家兩兄弟到過圖爾奈。貝爾坦?德?沃回了巴黎。他的兄弟貝爾坦老大成了我的朋友。你們讀了本回憶錄,知道是什麼事使我與他交往上的。

    我們從圖爾奈去了布魯塞爾:在那兒我沒有再見到德?布勒特伊男爵和裡瓦羅爾,也沒有再見到那些年輕副官,他們不是死了就是老了,不過這是一回事。我也沒有聽到收容我的那位剃鬚匠的任何消息。我沒有握火槍,而是握起了羽毛筆。我從士兵變成了一個舞文弄墨的人。我尋找路易十八;他在根特城;是德?布拉加和德?迪拉兩位先生領他去那兒的:他們起初是想讓皇上乘船去英國。要是皇上同意了這個計劃,就永遠也別想再登寶座了。

    我走進一家帶傢俱的旅館,想察看房間,不想在一間黑魃魃的房間裡頭,見到德?黎塞留公爵半躺在一張沙發上抽煙。他用最粗魯的口氣跟我談起那些親王,並聲稱他要去俄羅斯,再也不想聽人說起那些傢伙。德?迪拉公爵夫人來到布魯塞爾,因為母親在這裡去世而悲痛。

    我覺得布拉班特的首府很糟;我流亡時從來只是從這兒路過。它總是讓我或者我的朋友不幸。

    皇上下令召我去根特城。王室的志願者和德?貝裡公爵的小部隊都被派到貝蒂訥,去蹦那些爛泥,吃軍事潰敗的種種苦頭:大家作了感人至深的訣別。王宮兩百個親兵留下來,駐紮在阿洛斯。我的兩個侄子,路易和克裡斯蒂安就在這支部隊裡。

    根特百日——國王與框密院——我出任代理內政部長——德?拉利?托朗答爾先生——德?迪拉公爵夫人——維克多元帥——路易神甫和勃若伯爵——德?孟德斯鳩神甫——白魚宴:眾賓客

    有人給了我一張投宿證,不過我沒有用:有一個男爵夫人——我忘了她姓什麼——來旅社找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要在她家裡給我們提供一套住房:她是那樣高興地邀請我們去住。她對我們說:「我丈夫對你們說的話,你們千萬別在意:他腦子有……你們明白嗎?我女兒也多少有些怪。可憐的孩子,有些時候她真可怕!但其餘的時候她溫馴得像只綿羊。唉!我最擔心的還不是她;是我兒子,最小的那個,要是天主不幫幫忙,他的情況比父親還糟。」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禮貌地謝絕了邀請,她不願去腦子這樣清醒的人家裡住。

    皇上住得舒舒服服的,日常生活有人伺候,安全有人警衛,一切安頓好以後,便組成了樞密院。這位偉大君主統治的地盤是荷蘭王國的一座宮殿。這座宮殿所處的城市,雖說是夏爾一坎的故鄉,卻曾是波拿巴治下一個省的首府:在這兩個名字之間隔了好幾個世紀,也發生了相當多的事件。

    德?孟德斯鳩神甫去了倫敦,路易十八便任命我為代理內政部長。我與各省的通信聯繫算不上什麼大活兒。我每天輕輕鬆鬆地就把給我們境內的省長、專區區長、市長和他們的助手的信寫了;我也不怎麼修路,聽任鐘樓倒塌。我們的預算並沒給我多少錢;我也沒有秘密資金;只是出於一種明顯的流弊,我拿雙薪;我仍是國王陛下派駐瑞典國王身邊的全權公使。那位國王和他的同胞亨利四世一樣,憑征服的權利當政,不然就是憑出生的權利。我們在國王的書房裡,圍著一張鋪了綠毯的桌子開會發言。我認為,德?拉利—托朗答爾先生當時是公共教育部長,發表的演說比他的人更充實豐滿:他舉出了他著名的祖先歷代愛爾蘭國王,並把他父親的案子與查理一世、路易十六攪在一起。有一位婦人熱烈仰慕他的才華,從巴黎趕來,晚上,他和這位婦人一起,把白天在樞密院流淚、出汗和發言造成的疲勞一掃而光。出於美德,他努力治療婦人的瘋狂症,可是他的口才使他的德行落了空,反倒使婦人更加迷戀他了。

    德?迪拉公爵夫人來到逃亡者中間,與丈夫德?迪拉公爵先生會合。我不願再說不幸的壞話,因為我在這位傑出女人身邊住過三個月,聊過正直的心靈頭腦在情趣相投,思想一致,原則相同之中能夠找到的一切話題。德?迪拉夫人對我寄予厚望,只有她一開始就知道我在政治上可能有所作為;嫉妒與盲目阻撓我進入樞密院,她總是為此難過。不過,我的性格給仕途帶來了一些阻礙,她更是為此傷心。她責備我,勸我改掉單純,直率、天真的毛病,想讓我養成連她本人也無法忍受的討好獻媚的習慣。感到自己被一種崇高的友誼保護,這也許比任何東西都叫人更依戀與感激,因為這種友誼在社會上很有影響,它讓人把你的缺點當作優點,把你的短處當作魅力。男人保護你是因為他有地位,女人保護你則是因為你有才華:兩種權威一種是那樣醜惡,另一種是那樣溫馨,其原因就在這裡。

    這位如此高尚的女人有一顆那樣高貴的心靈,有一個兼具德?斯塔爾夫人的思想力量和德?拉斐德夫人的才華魅力的頭腦。自從失去她以來,我在悲痛之中不斷地責備自己脾氣古怪,有時可能使呵護我關照我的人傷心。讓我們注意自己的性格吧!讓我們想到,即使我們懷有深厚的感情,也仍然有可能把用血的代價換來的日子敗壞掉。待到我們的朋友進了墳墓,我們還有什麼辦法改正過錯呢?那些無用的懊悔、空洞的遺恨,真是治療我們給他們造成的痛苦的良藥嗎?他們喜歡的是生前看到我們微笑,而不是死後我們流的淚水。

    迷人的克拉拉1(德?洛贊公爵夫人)和她母親一起來到根特。我們倆就著蒂羅爾女人的樂曲作了幾支蹩腳的歌。我曾把幾個漂亮小姑娘放在膝頭上摟著,如今她們都做了年輕祖母。一個姑娘,十六歲上在你面前嫁了人,你離開她,過十六年再來,會覺得她還是那個年紀。「啊!夫人,您可一點兒也沒變老!」大概是吧:可是你是在向她女兒說這句話,你等會兒還要引這個女兒上祭壇呢。而你,這兩場婚姻的傷感見證人,你把從每一場結合收到的十六年鎖進箱子裡:作為婚姻的禮物,它將促使你趕快與一個白皙的,有些消瘦的女人結婚。

    1德?迪拉夫人的次女。——原注

    維克多元帥來到根特城,與我們在一起。其樸實令人敬佩:他從不向皇上要求什麼,也從不以巴結討好來惹皇上心煩。人家幾乎見不到他。我不知道人家是否給他面子,賞他一個機會,請他陪陛下一起吃過一頓飯。我後來又見到維克多元帥,並和他在部裡共過事。他在我眼裡總是那副好性子。一八二三年,在巴黎,太子先生對這位誠實正派的軍人相當冷漠。而這位貝律納公爵卻真是善良,對如此放肆的忘恩負義,竟以那樣謙恭的忠誠來報答。這種單純讓我著迷,讓我感動,即使有時候它顯得極為幼稚也是如此。元帥就是這樣,用士兵的腔調,來對我講述他妻子死的情形,說得我都流下了眼淚:他說出那些下流字眼是那樣快,換用別的字眼是那樣害羞,以至於我們都不妨把這些字眼寫下來。

    德?沃布朗和卡佩爾兩位先生來與我們會合。德?沃布朗先生說他的公文包裡什麼都有。要孟德斯鳩的書嗎?喏,這就是;波舒哀的呢?喏,那就是。隨著時局漸漸顯示出另一種態勢,我們中間又來了一些人。

    路易神甫和勃寥伯爵住進了我下榻的旅店。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那時胸悶,呼吸不暢,我夜裡照看她。兩個新來的人住的房間與我妻子的房間只隔了薄薄一層板壁。除非我們把耳朵塞起來,不然不可能聽不見那邊的動靜:在晚上十一二點之間,兩個新來乍到的人提高嗓音,路易神甫說話像狼,聲音一挫一挫的:只聽他對勃寥先生說:「你,部長?你當不上了!你做的全是傻事!」勃寥先生答的話,我聽得不太清楚,不過他提到了留在王家財庫的三千三百萬法郎。神甫顯然生氣了,將一把椅子推倒了。從他們的吵鬧聲中,我聽到了這些話:「昂古萊姆公爵?得讓他去巴黎城門口買回國家財產。我將把剩下的國家森林賣掉。我把一切都砍光,大路邊的榆樹,布洛涅樹林,香榭麗捨的園林,那些樹有什麼用,嗯?」粗魯是路易先生的主要優點;他的本事就是癡愛物質利益。要是財政部長能把森林拖走,他沒準會有一個不同於俄爾甫斯的辦法。俄爾甫斯是奏起手搖絃琴,讓樹林跟他走。當時人們用切口稱路易先生為專家。他的理財專長促使他把納稅人的金錢堆在國庫裡,好讓波拿巴取走。他最多只適合在督政府裡當差任職,拿破侖就沒有想到起用這個專門人才,因為他決不是獨一無二,必不可少的角色。

    路易神甫是直奔根特城來求部長職位的:他在德?塔萊朗先生手下十分得志,曾與德?塔萊朗先生一起莊嚴地主持過練兵場聯盟的第一次儀式:主教作祭司,路易神甫作副祭,艾爾諾神甫是副助祭。德?塔萊朗先生回憶起那次可圈可點的布道,對路易男爵說:「神甫,練兵場那次你做副祭,真是英俊呢?」過去,在波拿巴的專制暴政後面,我們忍受了這種恥辱,將來我們是不是還要忍受這種屈辱呢?

    十分虔誠的國王避免了各種偽善的指責:他的樞密院裡擁有一位結了婚的主教——德?塔萊朗先生,一位與人姘居的教士——路易先生,一位不大遵守教規的神甫——德?孟德斯鳩先生。

    德?孟德斯鳩先生像個肺病患者,易於激動,能說會道,但是心胸狹窄,性格乖戾,喜歡記仇,也喜歡誹謗人。有一天我在盧森堡公園宣傳新聞自由,克洛維的後人1從我面前經過,使勁頂了我這個布列塔尼首領莫爾莫蘭的後人一膝頭,頂在大腿上火辣辣地好不疼痛,我也還了他一膝頭,雖說這不禮貌:我們便像雷斯紅衣主教和拉羅什富科公爵那樣大罵起來。德?孟德斯鳩神甫戲稱德?拉利—托朗答爾先生是「一隻英國式的畜生」。

    1指德?孟德斯鳩神甫。他家是法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克洛維是公元五六世紀法蘭克人的國王。

    在根特的河裡可以釣到一種肉質鮮嫩的白魚:我們常常去城郊一家小飯館吃這種鮮魚,一邊等待各個帝國開戰、滅亡。拉博裡先生從不失約:我是在薩維涅第一次遇到他,當時他躲避波拿巴的追捕,從一邊窗戶跳進德?博蒙夫人家,又從另一邊窗子跳出去逃走。他幹起活來不知疲倦,寫的信多,跑的腿也多,樂於助人,一如別人樂於得人幫助。可是他卻被人誣蔑:其實誣蔑並不是對被誣蔑者的指控,而是誣蔑別人的傢伙為自己作的辯解。拉博裡先生本來大有希望,可是我卻見那些希望都蔫了;這是為什麼?空想就像折磨:一想就是一兩個鐘頭。我常常用一根金索,捆一束回憶的玫瑰。那些玫瑰已經衰老,都無法立起。我捧起它們,獻給年輕活潑的希望。

    在那些白魚宴上我也見到了莫尼埃先生。這是個有理性的正人君子。基佐先生常常屈尊光臨我們的聚餐活動。

    根特百日續篇——根特導報——我給皇上的呈文:這份呈文在巴黎的影響——篡改呈文

    我們在根特辦了一家導報:我給皇上的報告就發表在這份報紙上。它證明了我對新聞自由和外人統治的看法在任何時候都是一樣的。到今天我還可以舉出這些段落;它們沒有與我的生活相背離:

    「陛下,您給現行制度奠定了基礎,現在又準備把它們加以完善……您開貴族院議員世襲制的先河確定了一個時期。內閣變得更為一致;部長們按照憲章精神,將成為兩院成員;一項法案已經提出,凡四十歲以下都有權競選眾議院議員,並使公民們有了一種真正的政治職業。人們還將針對新聞界的不法行為訂立一部刑法典,這部法典通過之後,新聞就會完全自由,因為任何代議制政府都得實行這種自由……

    「陛下,我要借此機會向您鄭重保證:您內閣的任何部長,您摳密院的任何成員,都義無反顧地捍衛這種適度自由的原則。他們從您那兒學會了熱愛法律,秩序和公正。沒有法律、秩序和公正,人民就不可能幸福。陛下,我們大膽向您表示,我們準備為您流盡熱血,跟您走到天涯,並且與您一起經受萬能的天主給您的種種考驗,因為我們當著天主的面認為,您既然給人民創立了憲政,也就會維護憲政,您高貴的靈魂真誠的願望,就是讓法國人民自由。如果情況並非如此,陛下,我們將死在您腳下,以捍衛您神聖的個人;不過到了那時候,我們就不再是您的士兵了,也不再是您的樞密院顧問和部長了……

    「陛下,此時此刻,我們分擔著您作為國王的憂愁:您的樞密院顧問和部長,沒有一個不會誓死阻止外族入侵法國。陛下,您是法國人,我們也是法國人!我們對祖國的榮譽十分關注,對我們軍隊的光榮深感自豪,對我國士兵的英勇深表敬佩,我們願意在他們的隊伍中,流盡最後一滴血,以便把他們引回正道,或者與他們分享正義的勝利。當看到我們的祖國面臨災難的打擊,我們深感痛苦。」

    就這樣,在根特,我提議進一步完善憲章,並且對法國受到再次入侵的威脅表現出深愁重憂:可是我只是一個逃出來的人,心願與現實相矛盾,而現實是不可能為我打開祖國的大門的。這些文字是在君主聯盟的國家裡,在憎惡新聞自由的國王和流亡者中間,在開赴征戰前線的軍隊中寫的。可以說,我們是那些軍隊的俘虜:這種境況或許會給我斗膽表達情感增添幾分力量。

    我的呈文傳到巴黎,引起很大反響;小勒諾爾芒先生拿生命開玩笑,竟讓人重印了這篇文章。而我為此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謀到了毫無用處的國王印刷特許證。波拿巴不適時宜地行動,或者讓別人行動:在我的呈文發表之際,人家的所作所為,正是督政府在克萊裡的回憶錄1面世之際所採用的伎倆,把文章的一些段落作了篡改:人們認為向路易十八提出了愚蠢的建議,要求恢復封建特權,要求允許教士們重新徵收什一稅,要求恢復國家財產,就好像《根特導報》在具體的眾所周知的日子登載的原件不能拆穿篡改的伎倆似的:其實人家是需要借用一時的謊言。一篇沒有誠意的抨擊文章用的是一個軍銜相當高的人的筆名:百日王朝以後他被撤了職。有人把他被撤職歸咎於他對我的行為。他讓一些朋友采找我;他們求我出面說說話,讓一個有功之人不至於失去惟一的生活來源:我寫信給陸軍部,為這位軍官謀得一份退休金。他現在已不在人世了,但他妻子仍與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來往密切,對她深懷感激之情。其實這份感激我是根本受之有愧的。有些行為被人過於看重;其實最普通的人也可能做出這種慷慨之舉。人們不必付出什麼代價,就能博得美德的名聲:高尚的靈魂並不是寬恕人的靈魂,而是不需寬恕的靈魂。

    1見第一卷第四百五十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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