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文 / 肖洛霍夫
一會兒,我看見有個男人,從村莊盡頭的房子後面走來。他手裡拉著一個很小的男孩子。照身材看來大概五六歲,不會再多。
他們吃力地朝碼頭蹣跚走著。到汽車旁邊,轉身向我走來。這是一個背有點駝的高個子,走到我面前,嗓子低沉地說:「你好,老兄!」
「你好!」我握了握那只向我伸來的又大又硬的手。
他向孩子彎下身去說:「向伯伯問好,乖兒子。你瞧,他跟你爸爸一樣,是個司機。不過咱們開的是大卡車,他開的可是這種小車子。」
那孩子用一雙天空一樣清澈的藍眼睛朝我望望,露出一絲笑意,大膽地伸給我一隻嫩紅的冰涼小手。
我輕輕地握了握它,問:「你這個老頭兒,手怎麼這樣冷啊?天氣這麼暖和,可你卻凍壞了?」
小傢伙顯出天真動人的信任神氣,靠在我的膝蓋上,驚奇地揚起兩條淡白的眉毛。
「伯伯,我怎麼是老頭兒呢?我完全是個孩子,我完全沒有凍壞;手冷,那是因為拋過雪球了。」
那父親除下乾癟的背囊,懶洋洋地在我身旁坐下來說:「帶著這種客人真倒霉:他簡直把我累壞啦。你的步子邁得大一點,他就得跑步了。嘿,要遷就這種步兵真傷腦筋。一步路得分三步走,可這樣他還是跟不上我,就像烏龜跟不上馬一樣。可你又得隨時留意他。你一轉身,他不是溜到大水窪去玩,就是在什麼地方折下一條冰棍兒,像吃糖一樣吃起來。不,帶著這種客人旅行,真不是男人幹的事,何況還得步行呢!」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老兄,是在等你的首長嗎?」
我覺得不便向他說明我不是司機,就回答說:「得等一會啦。」
「他們是從對岸來嗎?」
「是的。」
「你知道船快到了嗎?」
「怕要過兩個鐘頭吧。」
「那麼得等一陣了。嗯,那咱們就來歇一會兒吧,反正我也不忙著上哪兒去。剛才我走過來一看:有個咱們的司機弟兄的車拋錨了,就想,讓我去跟他一塊兒抽陣煙吧。抽煙也罷,死也罷,一個人總很難受。你的日子倒過得不錯呀:抽紙煙。看樣子,你把紙煙弄濕了,是不是?嘿,老兄,泡過水的煙,就好比害過病的馬,說什麼也不中用啦。還是來抽抽我的辣煙草吧。」
他從草綠色單褲的插袋裡,掏出一隻捲得像管子的、紅綢做的破舊煙荷包來。他解開煙荷包,我看到它角上繡著一行字:「送給親愛的戰友,列別江中學六年級女學生贈。」
我們吸著很辣的土煙草,沉默了好一陣。
我正想問,他帶著孩子上哪兒去,有什麼事逼他在這種泥濘的日子趕路,但他搶在我的前面問:「你怎麼,戰爭時期一直在開車嗎?」
「差不多一直在開。」
「在前線嗎?」
「是的。」
「咳,老兄,我在那邊可吃夠苦頭啦。」
他把一雙籠黑的大手擱在膝蓋上,拱起了背。我從側面望了望他,不知怎的忽然感到很難受……你們可曾看到過那種彷彿沉浸在極度悲痛中、充滿了絕望的憂鬱、叫人不忍多看的眼睛嗎?在這位偶然碰到的對談者的臉上,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
他從籬笆上折下一條彎曲的枯枝,默默地拿它在砂土上劃了一陣,劃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圖形,這才開了口:
「有時候夜裡睡不著覺.在黑暗中睜大一雙眼睛想想:唉,生活,生活,你究竟為什麼要那樣折磨我?為什麼要那樣懲罰我?不論黑夜,不論白天,我都得不到解答……不,永遠得不到!」他忽然醒悟過來,親熱地推推兒子說:「去吧,寶貝,到河邊玩去,在大河旁邊孩子們總可以找著點什麼的。可得留神,別把腳弄濕了!」
剛才當我們默默地吸煙的時候,我偷眼瞧瞧這父子倆,就奇怪地發現一個我覺得很古怪的情況。
孩子穿得很簡單,但衣服的料子很堅固:一件舊的薄羊皮統子的上裝,前襟長了些,不過很合身;一雙玲瓏的小皮靴,稍微寬大些,裡面可以穿一雙羊毛襪;上裝的一隻袖子曾經撕破過,但已很精細地縫上了,——這種種都表明一個女人的照顧,一雙能幹的母親的手。
父親的樣子可不同了:棉襖上有好幾個地方燒了洞,只是粗枝大葉地補上,破舊的草綠色褲子上的補丁,不是好好地縫上去,而是用稀稀落落的男人的針腳釘上去的;腳上穿著一雙差不多全新的軍用皮鞋,可是一雙很厚的羊毛襪卻被蟲蛀破了,它們顯然沒有得到女人的照顧……
當時我心裡想:「要不是個鰥夫,就是跟妻子的關係沒搞好。」
他用眼睛送走兒子,低沉地咳了幾聲,重又開口。我全神貫注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