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文 / 西德尼·謝爾頓
蘇黎世警察局犯罪小組的首席檢察官奧托·施米德坐在辦公桌後,他閉上雙眼,企圖藉著瑜珈式的氣功深呼吸來平息滿腔的怒火。
警察人員在偵辦過程中有許多不成文的基本守則。對於這些行事基本要點,警界人士將之視為理所當然,就像人需要吃喝拉撒才能活下去的道理一樣。
舉個例子來說,當一件攸關人命的案件發生時,偵探員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他所採取的行動是顯而易見,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必須先把行動製成計劃表再付諸行動,絕不可畫蛇添足——所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現場勘查。這是最最基本不過的事。然而,擺在奧托·施米德面前的那份調查報告卻全然違反了這個原則。
這份報告是馬克斯·霍爾農警官寫的。他早該料到是他寫的。
奧托·施米德憤怒的想著:
早知如此,還有什麼好詫異的呢?
霍爾農警官是施米德檢察官的跟班、他的左右手、他的——施米德檢察官是梅爾維爾1(註:美國作家)的忠實讀者,也是《白鯨記》一書的崇拜者,自然也得學習書中那位船長的行徑,有個能幹的助手相伴——他的白鯨莫比·迪克。
奧托·施米德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徐徐吐出來。如此一來,他在閱讀霍爾農警官的調查報告時就不會那麼痛苦了。以下就是那份調查報告。
【調查報告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
時間——凌晨一點十五分
內容——位於洛氏企業總部行政大樓內的電梯操控盤失控事件電話報案記錄
案別——不明
原因——不明
受傷人數——不明
死亡人數——不明
時間——凌晨一點二十七分
內容——洛氏企業總部行政大樓電梯事故第二次電話報案記錄
案別——電梯墜毀
原因——不明
傷亡人數——一名女性,死亡
本人馬克斯·霍爾農於凌晨一點三十五分開始展開調查。洛氏企業總部行政大樓的管理員,告知本人負責興建本棟大樓的總工程師姓名。
凌晨兩點三十分,本人與前述總工程師會面。當時他正在「拉普斯」慶祝他的生日。他告訴我裝設那部出事電梯負責人的姓名。他名叫魯道夫·沙茲。
凌晨三點十五分,本人打電話與魯道夫·沙茲先生聯絡,並向他索取電梯的配置圖。同時,我也向他索取主要的預算表、初審時及最終的預算額,以及電梯設備實際建築費用。另外,本人亦取得了所有的機械零件、電子零件費用明細表。】
看到這裡,施米德檢察官的右頰又不自覺地抽動起來。他一連作了幾次深呼吸,才能繼續往下看。
【清晨六點十五分。上述明細表由沙茲太太親自送達警局總部。經過本人詳閱之後,對於這些預算明細表的內容感到相當滿意;其原因如下:
一、電梯零件所採用的全都是高級品;
二、電梯裝配廠商的聲譽甚佳,所僱用的人員素質極高。因此,人為疏失原因得以排除;
三、電梯內的安全設施相當周全;
四、由以上各點得知,此次案件絕非意外。
簽名:馬克斯·霍爾農
附註:由於本人以電話進行調查時均在深夜及清晨時分;因此,您或許會接到幾通抗議電話,抱怨屬下擾人清夢。】
施米德檢察官終於按捺不住,粗魯地把這份調查報告甩到桌上。
「真是豈有此理!什麼擾人清夢!」
施米德檢察官氣呼呼地破口大罵。
光是應付官方的詰問和指責,就已經花掉他一個早上的時間了。那傢伙以為他是誰呀?蓋世太保嗎?他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對信譽卓越的建築公司董事長頤指氣使,甚至還要求人家三更半夜送預算表給他。他居然敢懷疑魯道夫·沙茲的公司會做假!真是太不知輕重了。混賬傢伙!施米德檢察官已經快氣瘋了。
這些都還不算什麼。真正讓人為之氣急的——叫人莫名所以的——就是馬克斯·霍爾農警官居然在案發十四小時之後才到達命案現場!等他到達現場,罹難者的屍體早都被移動、辨識,甚至還驗過屍了!超過半打以上的警官已經抵達現場勘查過,詢問過目擊證人,並且也交出了調查報告。
於是,在奧托·施米德檢察官看過霍爾農警官的調查報告書之後,就把霍爾農警官叫到辦公室來。
馬克斯·霍爾農其貌不揚,讓施米德檢察官自第一眼見到他之後就印象深刻。他彷彿是造物者的惡作劇一般,他的長相極為滑稽,矮矮的身材配上一顆異於常人的大腦袋,他的五官長得令人發噱。他雖然擁有一顆大頭顱,但是他的雙耳卻極小,嘴巴像顆小葡萄乾似的塞在那張圓如布丁的胖臉上。話雖如此,凡是見過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一股幹勁。
嚴格說來,馬克斯·霍爾農警官的身高比蘇黎世警局的規定還矮了六英吋,體重也少了十五磅。除此之外,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近視眼。最叫人難以忍受的一點,就是他那傲慢自大的作風。警局裡上上下下的員工無不對他抱怨有加,甚至恨他入骨。
※※※
「您為什麼不乾脆開除他呢?」
有一次,施米德太太甚至這樣問他。聽了這句話之後,施米德檢察官氣得差點兒沒對她拳打腳踢。
施米德檢察官根本就無法開除他。如果所有的巧克力工廠和製表廠是瑞士全國收入最大的來源,那麼馬克斯·霍爾農就是蘇黎世警局的衣食父母。
他有會計師一般的精明,擅長分析演繹,嫻熟各種財務知識。他的狡獪是與生俱來的,他耐性之驚人足以讓約伯1(註:舊約聖經約伯書裡的人物)又嫉又羨。在干刑警這份工作之前,他曾經在一家名為華崔格艾提朗的會計監察公司上班。該公司專門負責調查所有非法的股票及銀行交易。此外,對於國內外幣值的升貶亦加以密切注意。總之,這家公司是所有經濟犯的大敵。
馬克斯·霍爾農在職期間,遏止了外客非法攜帶巨款入境的歪風,並且破獲了數樁相當棘手的經濟犯罪。除此之外,他更讓好幾位享有盛譽的商業鉅子慘遭牢獄之災。無論嫌疑犯道行再怎麼高深,把賊款洗了又洗,把錢流到數家不知情的公司賬戶中,總逃不過馬克斯·霍爾農的法眼,他總有辦法將他們一一繩之以法。一言以蔽之,他是瑞士金融界聞之喪膽的頭號剋星。
瑞士人一向將隱私權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然而,馬克斯·霍爾農卻棄之如敝履。一旦他決心查明真相,別人的隱私都將被公諸於世。
相對於他的勞苦功高,馬克斯·霍爾農的薪資卻少得可憐。此外,許多人都企圖以存有百萬法郎的戶頭來賄賂他,有些人還送他一棟位於科爾蒂納·丹佩佐的別墅,更有無數的美女願意投懷送抱來收買他,但是他絲毫都不為所動。
其實,只要他願意在股市裡多花點腦筋,要成為百萬富翁對他來說是易如反掌之事,但是他卻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對錢沒有興趣,有關人員這才知道,原來只有將那些企圖鑽法律漏洞的經濟犯一網打盡,才會讓他廢寢忘食。不,其實在他內心深處還有一股更強烈的慾望日夜侵蝕著他——他想成為一名警探。
他常自比為福爾摩斯或梅格雷特等大偵探。他想要像他們一樣對案情抽絲剝繭,布下天羅地網來追兇緝奸。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對此如此熱衷。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對金融界而言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於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幾位商界大亨知悉了霍爾農的願望,於是他們立刻聯絡幾位在警界頗有影響力的朋友,在四十八小時之內就讓霍爾農圓了他的偵探夢——他成為蘇黎世警局的警官了。
馬克斯·霍爾農自認為,上天對他真是寵愛有加。他興高采烈地接下了這份夢寐以求的職務;同時,整個金融界的人士也都大大鬆了一口氣,並且開始重操舊業——幹起金融投機的老本行。
當時,施米德檢察官事前並未聽到半點風聲。他只接到從最高單位打來的一個電話,接受了幾項指示之後,一切便已成定局。事實上,這也是他步上霉運的開始。對施米德來說,這是一場永無止盡的噩夢。
他一直試著壓抑自己的憤怒,盡量不要為了這個既沒經驗,資格又不符的菜鳥而大動肝火。畢竟上級做出這種決定,必有其顧慮和政治上的考慮。
他想:
「好!我就逆來順受,接受既成的事實吧!好好聽從上級的指示。」
剛開始,他還對自己的克制力相當有信心,直到他看了馬克斯·霍爾農的報告之後,他的憤怒才如決堤般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這傢伙的長相已經夠教人噴飯了;而他那不可一世的態度,更讓施米德檢察官忍無可忍。
他還記得霍爾農的自我介紹是這樣的——
「我,馬克斯·霍爾農來了!你們到一邊休息去,從此以後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剎那間,施米德檢察官原本聽天由命的念頭早已經煙消雲散。
他試著將霍爾農打入冷宮。讓他一個接著一個單位的調動——從負責檢驗指紋的犯罪科技部門,調到專職失竊案件和失蹤人口的部門。然而,霍爾農總能找到辦法恢復原職。
警局裡有輪值當夜班的規定,每個人每三個月就得負責處理夜間的緊急事故。然而奇怪的是,每次輪到馬克斯當差時,總會發生一些重大案件,而且屢試不爽。
更叫人為之氣急的是,當施米德檢察官和其他警員為了他接獲的案件而忙得焦頭爛額時,馬克斯卻一直坐在辦公室裡,最後才對他們宣佈他早已擒得真兇,使案情真相大白了。這也難怪會激怒其他的同事。
對於其他警官所熟知的辦案程序、犯罪學、法醫學、彈道學,甚至犯罪心理學他無一不知、無師自通。他這些知識雖然不是靠經驗累積,然而他照樣能借此解決眾人的疑難雜症。對於他超凡的表現,施米德檢察官只能說這是上天對霍爾農的眷顧。
事實上,這跟老天爺一點關係都沒有。馬克斯·霍爾農只是把制裁政府、不肖商人非法勾當的那一套運用到刑事案件上罷了。
馬克斯·霍爾農警官的頭腦有如一條軌道,一條又窄又長的軌道。他只需放進細如蠶絲的線索,就能開始進行抽絲剝繭的浩大工程,把案情從裡到外分析得一清二楚。他相信,再如何慎密的犯罪計劃都有其破綻。
馬克斯過目不忘的驚人記憶力,更讓同僚為之咋舌。無論多複雜的細節,他都能在必要的時候,將所聽到或看到的倒轉回想出來。
此外,還有一件令警局上下人員頗為尷尬的事;那就是關於他的經費支出明細表。
馬克斯·霍爾農在外出差的開銷金額對大家都造成了相當大的困擾,這勉強算得上是他另一個缺點。他第一次將開支費用報公賬時,就被局長叫到辦公室去了。
局長很誠懇地對他說:
「馬克斯,你呈報上來的金額數字有錯誤。」
這就好比告訴卡巴布蘭加國王,說他是糊里糊塗地將王位拱手讓人一樣可笑。局長簡直是班門弄斧。
馬克斯態度冷淡地說:
「我算出來的數字有錯誤?」
「是的,實際上,每個款項都有相當明顯的錯誤。」
局長指著桌上的開支報表說:
「你看這裡——交通費:你在出城的時候花了八十生丁(一生丁等於一法朗的百分之一),回程也花了八十生丁。」
他抬起頭看著馬克斯。
「每天光是搭計程車來回就得花掉三十四法朗才是正常的。」
「沒錯,長官。所以我才改搭公共汽車。」
局長瞪大了眼睛:
「公共汽車?」
從來沒有一個警察是搭公共汽車出外辦案的。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聞。局長一時無言以對,因此只好說:
「呃……這……其實沒必要這麼做。我是說……我們當然鼓勵開源節流,霍爾農,但是我們的預算還可以擔負得起你們所有合理的開銷。還有,你出城辦這件案子也已經有三天了,但是你卻忘了把餐費列進去。」
「沒錯,局長。我早上只喝咖啡,我自備午餐,辦案時也帶了自製的餐盒。至於晚餐,我把費用列在上面了。」
他真的把晚餐的費用也寫出來了,統計一共是十六法朗。看來,他一定是在救世軍的餐廳裡用的餐1(註:救世軍——英國人威廉·布斯所創始的宗教活動)。
局長冷冷說道:
「霍爾農警官,在你來此之前,蘇黎世警局也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在你離開之後,警局依然會繼續運作下去,我們有一定的傳統和行事準則。」
語畢,他把報表推給馬克斯,並說道:
「你得多為你的夥伴們著想,懂嗎?現在回去把報表訂正一下,待會兒再交過來。」
「是,長官。我……很抱歉我弄錯了。」
局長寬宏大量地伸出手來握住他:
「沒關係!畢竟你還是新進人員。」
三十分鐘之後,馬克斯·霍爾農把訂正過的報表再度呈了上來。這次他把整個開支削減了百分之三。
※※※
現在,施米德檢察官手裡拿著馬克斯·霍爾農警官的調查報告。而霍爾農警官就站在施米德檢察官面前,身穿寶藍色西裝、棕色皮鞋和白襪。不論施米德的自制力再怎麼強,他的瑜珈吐息術似乎一點效果都沒有——他開始大吼大叫起來:
「接獲報案時,這裡是你在當班,案件的調查理應由你全權負責,而你卻在案發十四個鐘頭之後才到達現場!哼!新西蘭警局的人都可以飛到這裡調查完畢,回去覆命了!」
「哦!長官,我想你恐怕是弄錯了吧!實際上,從新西蘭這麼遠的地方到這裡,光是搭噴氣式飛機就得花上……」
「給我閉嘴!」
施米德檢察官發狂似的不停騷動他滿頭的灰髮,企圖找出適當的措詞。
你既無法羞辱他,也不能以理相勸。他是天字第一號大白癡,一個走運的蠢材。唉!還是算了,少惹他為妙!
施米德檢察官怒吼道:
「我無法容忍這個部門裡有半個懈怠、不稱職的警員!霍爾農當其他人在執勤時,如果有任何案子進來,他們就會通知其他人立刻趕到命案現場。就拿這件案子來說,他們叫了救護車,把屍體送到停屍間,也做過辨識了,而你卻……」
他覺得自己愈講愈火了,所以他努力想讓自己的情緒平息下來。
「總而言之,霍爾農!他們的表現很稱職,任何一位好警察都會採取相同的步驟,你呢?你只會坐在辦公室裡打電話給那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把他們從被窩裡給吵醒!」
「我以為……」
「住口!我為了你整個早上都在向人磕頭賠不是,你知不知道,真該死!」
「我必須查明……」
「天啊!你給我滾開,霍爾農!」
「是,長官。我是否該參加死者的葬禮呢?就在今天早上。」
「去吧!快!」
「謝謝長官,我……」
「給我走就是了!」
三十分鐘後,施米德檢察官的呼吸速度,這才慢慢平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