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 文 / 流瀲紫
夜色如輕揚的羽帳緩緩灑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藍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燃著銀亮的光,彷彿銀漢迢迢伸手不可及。
我與他並乘一騎,信馬由疆,緩緩前行。
他的身體是溫熱的,以保護的姿勢在我身後,不離不棄。空曠的原野似乎永遠沒有邊際,足以讓我與他漫行天地間。
我靠在他肩頭,低低道:「我們還要走多久?」
他的話語輕輕拂在耳邊,道:「你喜歡就好。」他的手臂一緊,更擁緊我一些,聲音低低如夢語:「嬛兒,我不曾想還有今日,可以失而復得。」
我低一低頭,聞到他身上青澀而幽暗的氣息,是熟悉的杜若清香。
這一刻,我真覺得往事皆可放,沒有什麼比能留在他懷中更有安全與幸福。
我婉聲笑道:「如果真有什麼一直不變的東西,我相信便是你身上杜若的氣味。」
「山中人兮芳杜若,」他的聲音似溫軟的春風,一滴一滴漾在耳邊,「小像會褪色,我也會變老,甚至對你的心意也會改變,但是這杜若卻一直和你的小像放在一起,不會改變。」
我眉心微微一動,他已然察覺,伸出一指按住我眉心道:「不許皺眉,兒,我本不想告訴你這樣肉麻的話,但是要告訴你這句話需等待許多年才有一次機會,所我你要記得,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淺去,只會越來越深,即便你在皇兄身邊,即便玉隱在我身邊。」
他的下頷抵在我的頰邊,新生的鬢渣在面頰上有微微的刺痛,好像春日裡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帶著無盡希望的氣息,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輕輕道:「我都知道。」
我取過他懷中的矜纓,不覺含笑:「這麼多年了,還帶著,多傻氣。」
他輕輕一欠,卻帶著融融笑意:「是啊,你卻不嫌我傻氣。」
我忍不住輕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臉:「你羞不羞?」
月光如銀傾瀉,連遠處的地平線也帶了一縷淡淡的銀光,恍若銀河傾倒,連綿一線,時年久遠,矜纓被手指摩挲得有些黯淡了,連繫帶子的纓絡也有縫補的痕跡,我柔柔道:「你還自已補這個?」
他眸光微微一黯,還是笑道:「是玉隱縫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為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來是帶子年久斷了,玉陷知道我不想換新的,後來她縫補好了。」
我聞得「玉隱」二字,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心中不欲多言,便讓矜纓仔細放入他懷中。
他見我沉默,便一握我的手,問:「怎麼了?」
我道:「你出來時玉隱知道嗎?」
他微微點頭,「大抵是知道的,我讓玉嬈接她去平陽王府時,她似有疑慮,婉轉勸過我。」
「你要為她和予澈考慮。」
風將他的話語一字一字吹進我耳中,「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親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萬一,萬一你不能回來,萬一你一輩子只能留在赫赫,赫赫哪一日再與大周動干戈,時要以你相挾……嬛兒,這次,我一定要帶你走。
心裡泛起溫軟的甜意,那甜意裡卻浸著一點一點的酸楚,「我們可以往哪裡去?」
「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他冰涼的唇吻在我鬢邊,「不管為了什麼原因,皇兄肯許你和親,我都不敢再讓你他身邊,這麼多年,他要什麼我都可以不和他爭,唯有你,他既然出賣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他深深一欠,帶著無限感慨,「就當我,唯一和他爭奪一次。我會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卻聽聞你刺殺摩格不成,潛逃不知所蹤,告誡事情安定下來,我安頓好一切,便會來尋你。
馬蹄聲答答響起,我喃喃道:「天下之大,總有我們容身之處吧!」
我有些出神的望著深藍天野,已經到了大漠的盡頭了,再往身隱隱看得見有驛館的點點***藥味。回首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原野開闊,唯有一顆胡楊,停駐在視線裡,隨風沙沙晃動。滿枝的葉,這樣渺廣的大漠中,在馬上吹著拂面的風,彷彿只是飄蕩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葉,無邊無際的原野,彷彿永遠都不能走到盡頭。
若是真能只是蒼海一葉,隨波飄蕩,任意東西該有多好。可是天下那麼大,終究沒有甄嬛和玄清容身之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那枚小小的矜纓都已沾染了玉隱親手縫成的針腳,我們帶著心裡的牽掛又能自由地走多遠?
我們放不下太多,苦海無涯,不能自渡,所以,永遠不能同登彼岸。
風漸漸大了,拂起的衣角在深夜裡如一雙巨大的比翼的蝶,彷彿要自由地翩然飛起,我望著他的眼,山繫乎是貪戀地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喚他:「清……」
遠處明明淡淡的***如燃燃的星子倒映進眼中,好像是一滴滴凝結的淚,腦海裡驀然想起幼時所念的一句詩,前後都已經模糊了,只記得那一句:「拼盞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一生休?我來不及細想,他的吻落在唇邊,帶著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捲來。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驛館的窗格裡漏下來,清晰地照出他睡夢中安穩的容顏。這樣的神情,我已經數年不見,可是那樣熟悉的,和自已記憶中的印象並無絲毫分別。只是覺得如身在夢中,不信還有這樣一天。
這樣的月色,和從前在凌雲峰的月夜,並無一點不同。
他臉色有淡淡的潮紅,俊郎的面容略有些倦容。我俯過去仔細看他的臉,心下一軟,手指眷眷撫上他的眉,他的面龐。忽覺手上一緊,玄清竟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時不敢動彈,只低低綻出溫柔笑意,「喚,睡覺也不老實……」卻見他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斷斷續續道:「嬛兒……別走,這麼多年……我終於等到你……」我怔怔在那裡,慢慢伏於他胸前,感覺他身上的無盡溫暖,安定我的身心。
恍惚是過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風聲吹過,晃動著薄薄的窗紙。塞外的風聲不同於紫奧城,紫奧城的風怎麼都是漱漱的小雨,而這裡,連風都是剛硬的。
可是……
我緩緩鬆開他的手,那一剎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淚光,淚眼朦朧中,想起數年前他遠赴滇南那一日,離別前昔,我那樣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我等著你回來。」
終於,我等到了他回來,可是自己,卻不得不離開。
這樣的命數,已是永遠不可能擺脫。
廢棄許久的驛館十分簡陋,尚有一點塵土浮動的氣味,我極安靜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細細的安神香,點燃的一瞬間雙手有些微的顫抖,像是被燙了一般。我靜一靜神,眼見點燃的安神香冒氣一縷幽細的白煙,方才披上朱紅外裳,靜靜開門出去。
退身掩門的剎那。看見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的月色中,那樣安詳,唇角還帶了一絲笑意,許是夢到了什麼愉快的事。
門「吱呀」一聲應耳關上,我逼迫自己轉身,但見深深庭院,滿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無聲。一輪明月那樣圓,遙遙掛在天空,冷眼旁觀。
原來所謂花好月圓,不過是明月不諳離恨苦,永遠冷靜而自知地掛在天涯那頭。
我終於。落下淚來。
走出兩重院落,驛館大門外,阿晉於槿汐正蹲在一旁打著瞌睡,槿汐睡得輕淺,即可醒了,見我裝束整齊,絲毫也不意外,只是帶著那淒楚的笑意,「奴婢知道,娘子遲早會出來。」
我微微頷首,推一推阿晉,他見我獨自出來,不覺訝異道:「娘子怎麼出來了?」他往我身後探頭,「王爺呢?」
「王爺還睡著。」我看著他,平靜道:「阿晉,你帶兵送我回去。」
「回去哪裡?」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簡短答道:「回宮。」
阿晉臉色難看的像鬼一樣,「娘子睡糊塗了不要緊!王爺知道會殺了我的。」他年輕的面龐忽的生出一種堅毅之氣,「這些年王爺怎麼過的,別人不知道,我阿晉都知道!那次靜妃娘娘,若不是王爺喝了酒,靜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王爺不會以為是娘子然後……王爺沒有辦法,可是我讀知道,王爺心裡只有娘子,現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宮,為什麼不跟王爺走,從前走不脫,難道現在還不成嗎?」
我輕輕噓一口氣,「阿晉,我知道你的忠心,所以才托你救王爺一命。」阿晉睜大了眼睛瞪著我,「王爺帶了九王麾下的人出來,京中只怕亂成一鍋粥了,即便你們回去可以回說王爺並不曾找到我或說我逃了,可這世上哪來這眾口一致的?再者王爺若帶我走,太妃,隱妃與予澈該如何?皇上布下天羅地網追捕我們之時不能不遷怒於他們,到時我便是陷王爺與不小不忠不義之地。若王爺在外安置了我,總有見面走漏風聲的時候,到時只怕後果更不堪設想。阿晉,你是王爺身邊最忠心的人,你不能眼睜睜看著王爺……」
阿晉年輕的面龐上微露猶豫之色,他搓著手道:「王爺當年深悔不能帶走娘子,以至二人分離,娘子在宮中百般受苦。這次……」他看我一眼,十分擔心,「娘子未能如皇上所願殺死摩洛可汗,若皇上又知是王爺帶回娘子,只怕連娘子都有殺身之禍。」
遠處有夏蟲唧唧的鳴聲,彷彿亦帶了秋聲,銀白月光斜斜的照在阿晉的盔甲上,有淡淡的一圈光暈。再好看的光暈,那也有鐵甲的殺氣。我輕輕一歎,「阿晉,你以為皇上是蠢人嗎?他一早便告知六宮我驚憐成病,便是要我不成功便成仁。我若得手,回去便是病癒的淑妃,依舊掌握後宮,若失手而死,皇上也順理成章的說我驚憐而死,會為我大舉追封,極盡哀榮,可是唯有一條路是我不能走的,那便是逃走。我從來知道我逃不出去,我若真死了也息了牽掛王爺和幾個孩子的心,可是我活著,我便不能不為他們著想打算。所以,我只能回去。」月色淡淡的如呵出的的一口暖氣,薄薄的隨時都會散去,我測然一笑,「阿晉,所以我要你送我回去。誰都知道你是王爺身邊最得力的人,只有你送我回宮,旁人才會相信是王爺要你送我回宮。王爺帶人來就我回宮,是對皇上的忠心耿耿,這樣才能免去皇上有動王爺借口。「
阿晉是年輕的男孩子,他眼中已帶了淚氣,手中的鞭子狠狠的一記抽在地上,揭起灰濛濛的霧氣,「我便不明白,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得是,王爺和娘子為什麼就這樣難?」
我微微笑著,心中彷彿有許多小蟲子一口一口拚命咬啃(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字)著,酸楚難耐,聲音裡不免帶了淒楚,「阿晉,若果終成眷屬要拼上他的身價性命,我惟願他平安終老。「
阿晉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抬起胳膊擦一擦臉,想說什麼終於又低下了聲音,「下輩子,下輩子娘子要早些遇上王爺,別再像這輩子,做了兩個傷心人。「
我點一點頭,伸手揉揉他的額頭,含淚道:「傻孩子。」
目光偏西了幾分,我道:「趕緊領一隊可信的人送我走,再等便要天亮了。」
阿晉點點頭,趕緊去了。不過半柱香時間,他領過百餘人來,又牽過一匹馬給我,「娘子上馬吧。」
我翻身上馬,阿晉又向後頭囑咐道:「輕些,不要驚動了王爺。」
「無妨。」我想起那卷安神香,足以讓他好夢至午時。我回首,院門重重深鎖,此時此刻,他一定還沉浸在夢中的寧和和快樂,如果,這樣的夢永遠不醒會有多好。
他一直是我最愛的男人,我可以拼盡我的性命不要和他在一起。可是,愈是深愛,我面臨選擇時我愈是不得不一次次放開他的手。
天下那麼大,歲月那麼長,彷彿永遠都是無窮無盡的,但是屬於我與他的卻早已是走到了盡頭,不得不放開手。
我心中一痛,揮鞭策馬。
曠野漠漠,遠遠的馬蹄聲踏碎滿地銀光,踏得人黯然銷魂,唯別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