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奼紫嫣紅開遍 文 / 流瀲紫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是春光融冶時節。
春日的陽光如輕綢軟緞靜靜鋪滿未央宮的每一個角落,庭院內十六株花樹開得白紛紛如新雪初綻,樹枝花間彩蝶翩翩紛飛,格外好看。不過這一切都比不上雲意殿內的選秀盛事,所謂春光如醉,此刻皆在雲意殿中。
因皇后身子仍然需要靜養,不宜過分勞神,故而讓我與貴妃德妃三人前往相陪,一後三妃陪同皇帝在雲意殿內甄選。秀女早已由初選過兩遍,生肖八字不可與皇帝相沖,不可有殘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種種條件,細到嗓音粗細皆在考選之列。今日能來到雲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難得一見的佳麗。
天際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裝。這是大周開國以來第一次妃子親與選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與貴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後還與德妃笑談,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蘇遂信聽聞淑妃出席選秀大典,立刻上奏玄凌指我「狐媚君上,敗壞宮規。皇后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凌笑吟吟勸他,「皇后的確健在,身子卻不好。況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與貴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協理六宮,卻不專斷跋扈,凡事皆問詢於貴妃與德妃,極為賢淑,乃是後宮的表率。」
我笑言,「沒有德妃姐姐與貴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兩位姐姐,我便是賢淑的表率,可見兩位姐姐才是賢淑的大旗,我到哪裡都得躲你們旗下才好活著。」
德妃笑得打跌,「沒有你,我與貴妃姐姐不過是架空了的德妃與貴妃,自己尋地方涼快去罷了。不必說貴妃姐姐,就是失了生母的溫儀,如今有誰敢小瞧她!」
我合上雙眸不語,滿朝文武,誰不會看玄凌的臉色。而司空蘇遂信,他是老臣呵。當年力保朱氏登上後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點點將皇后寶座蝕空。
槿汐的手勢均勻輕柔,紫葵粉將一張臉妝點得精緻而細膩,渾然不見昨夜為玄凌看閱奏折至夜半的疲態。我輕輕一笑,老臣貴在「老」,兩朝###,輔佐帝王。然而,也失之於「老」,我何必與他鬥,他的敵人是時間。
睜眸時槿汐已為我梳妝完畢。我慵懶地微笑,因為主持選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色翟衣,比正宮皇后的朱紫略暗一色。衣著太過華美,總有喧賓奪主之嫌。畢竟,皇后尚在其位。衣著太過簡約,又是不敬禮儀。這樣盛典,豈可疏忽。我無意在此等場合挑釁皇后權威,徒起風波,因此還是中規中矩地佩戴淑妃禮制的赤金綴玉十六翅寶冠,梳望仙髻,別無他飾。
天方亮,皇后宮中的繪春已來相請,「淑妃娘娘萬福金安。秀女已在雲意殿候選,皇后娘娘命奴婢來請淑妃娘娘,莫誤了時辰。」
輦轎早已備好。待得入殿,皇后早已端坐其上,我輕笑,人前,她永遠是氣度不失的正宮皇后。貴妃之位居左側,我與德妃在右側。玄凌尚未到來。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個到。
靜宏深遠的大殿中,站滿了如花堆玉的秀女,卻安靜得連衣聲窸窣也不聞,亦無人教識,已有秀女帶頭跪下請安,山呼之聲蓋過環珮玎璫,「淑妃娘娘萬福金安。」
我和顏悅色吩咐了「起來」。我向皇后行禮後,再與貴妃、德妃互相問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邊笑,「方纔皇后先到,秀女們請安可沒有這樣整齊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皇后,低低道:「宮中吹什麼風,宮外下什麼雨,向來如此。」
德妃看向皇后的溫和目光裡透出無限蒼冷,「淑妃得勢,皇后失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有誰不知呢?」
待到玄凌來,一眾秀女目光皆被點燃,似暗夜裡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禮過後,選秀開始。其實無甚新意與意外,此番選秀重在為予漓。而我與玄凌心知肚明,這一番工夫皆已落定在許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只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地俯視著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這樣高遠的殿堂深處,妙齡眾生之上,聽著內監特有的尖細嗓音報著每個女子的家世、姓名、年歲;聽著德妃偶爾在我耳邊私語評論幾句秀女的樣貌;看著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顏遵照宮規虔誠而恭敬地下跪行禮,仰頭面聖;看著她們流轉的目光柔婉地流過玄凌的臉,流過炫耀的寶座,流過她們對未來榮華的期許與憂慮。
她們,多麼像極了從前的我,從前的眉莊,從前的安陵容。
時光一宕,只叫人覺得無情。雲意殿還是雲意殿,只流轉了花樣容顏。如今,只剩下我獨自置身寶座之上,看著從前的時光彷彿又回到眼前,一場鏡花水月的繁華。
「太學禮官朱衡銘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內監念到這個名字,音調拖得格外長。
玄凌轉首問皇后,「朱衡銘——是皇后的堂兄?」
皇后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的笑意,「是。堂兄自幼得母后教誨,是極老成的人,茜葳是堂兄的幼女,秉承了她父親的性子,倒是懂事。」
「懂事便好。」玄凌喚她,「你上前幾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后揚一揚臉,德妃會意,舉起盞中茶水往地上一潑。茜葳卻是從從容容踏水而過,並未有半分遲疑猶豫,也無避讓之色。
玄凌不覺含笑,「確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后微微含笑,如春風吹動波心,「茜葳今年十四,予漓十六,年齡上也堪相配。倒非臣妾偏心,只是很喜歡茜葳的穩重,恰如淑妃當年。」她笑著看我,「妹妹當年也是如此,可還記得?」
玄凌憶及往事,不覺唇角含了溫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當,清簡而不失尊貴。」
茜葳著一身葵色紗地彩繡花鳥紋大袖衫子,一條煙水綠牡丹紋齊胸襦裙,的確襯得她頗有幾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後兩列的正是憂心如焚的許怡人,她咬著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面的秀女太高,實實遮住了她的容顏。
這幾日玄凌朝政繁忙,或許忘了許怡人之事亦有可能。我心口不覺吊起,因著朱氏的緣故,玄凌似乎還是喜歡朱茜葳的,若等他開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種種功夫,可都是白費了。
我莞爾一笑,「皇后抬舉了。臣妾當年哪有朱小姐這般年少穩重,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我眼波溫柔,只定在玄凌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長子。朱小姐出身後族,身份尊貴,匹配給皇長子倒也堪宜。朱小姐與皇長子本是姑表之親,不知素日宮中來往可曾見過,彼此可還心儀?」
皇后正待要說話,德妃恍若未覺,笑吟吟道:「朱小姐很會選衣衫顏色,煙水綠原是皇上喜愛的顏色。臣妾倒記得,皇長子素日倒很喜歡櫻色。說起來,若皇長子看見了朱小姐,也會覺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緣呢。」
玄凌搖頭輕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慣會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德妃盈然一笑,舉起障面的水墨團扇遙遙一指,「話說起來,與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著櫻色的女子麼?」
玄凌隨手一招,出來的正是許怡人,一色櫻子紅對襟碎梨花綃紗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紋綾波襉裙,橫挽一支梅花銀珠長簪,清爽中不失嬌艷動人。
司禮內監唱道:「隨國公養女許怡人,年十六。」
玄凌聞得「許怡人」三字,眉心一動,便往下瞧去,不覺頷首道:「姿容不錯,年歲也與予漓相當。」他問立於階下的怡人,「可讀過書麼?」
怡人不假思索,「《女則》之外,也略讀過《詩》《書》。」
玄凌想一想,「朕考一考許氏與朱氏,你們各自想好再回答朕。」二人恭聲答了「是」。玄凌道:「《詩經》開篇《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從容不迫道:「詩三百,思無邪。《關雎》是講后妃之德,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身為賢德后妃,應為君主求取淑女,繁衍子嗣。」這是毛夫子所解《詩經》,聖賢所解,必不會有差池。皇后含笑頷首,端過茶盞飲了一口,頗見輕鬆之色。
怡人頗為躊躇,只是沉默不語。經不住內監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極大的狠心,鎮定神氣,仰面含笑道:「詩三百,貴在民風淳樸,舉止自然。淑女與君子皆出自民間,淑女窈窕,君子見而思之,可見百姓不頑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禮,只輾轉苦思,可見民風淳厚,並非強取豪奪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為,《關雎》只寫民風,不講后妃之德。民間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貴之人不拘於后妃之間,天下又怎會不大治呢?」
玄凌沉吟片刻,含笑撫掌道:「以小禮而見大德,很好。」
皇后眉心微蹙,輕輕向玄凌道:「聽聞隨國公只有兩子,這許氏是養女,門楣不高。」
玄凌看她一眼,依舊笑著,「皇后心中已經先入為主了麼?朕求淑女為媳,未必要出身豪門。」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后想一想,「皇上不讓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讓皇長子自己擇選吧,畢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著看了我一眼,轉首向皇后道:「其實皇上與皇后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問皇長子呢。皇長子終究還是要聽兩位的。」
皇后略一遲疑,瞧見玄凌看向怡人的讚許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請皇長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長子已到,皇后溫言喚他上前,為他正一正束髮金冠,「這許氏與朱氏都是父皇與母后相中的,你自己選定了誰,把玉如意交給她就是。」她鄭重叮囑,「娶妻娶德,該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時候了。」
予漓握了如意在手,遲疑不定,「還請父皇母后為兒臣做主。」
玄凌蹙一蹙眉頭,「現下不必求誰問誰,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見皇后面無表情,玄凌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溫厚的面龐滿是優柔之色。我溫和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輩子的事呢,最緊要感情親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予漓略一躊躇,再不多想,逕自往許怡人身前走去。皇后面色頓時一變,呼道:「漓兒——」
予漓猝然回頭,那股優柔神情如浮雲再度蔽上眉心。他猶豫著恭順道:「母后有何囑咐?」
皇后和顏悅色一笑,「母后能有什麼囑咐,不過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穩了才是。」
予漓的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他眼神間無奈之色漸重,輕聲道:「是。」
我心中微微發急,只冷眼看著下面,目視同樣焦灼而無奈的許怡人。
她抬起的眼簾正撞上我冰涼目光。她是何等聰明樣人,怎會不知自己已在被皇長子選擇之列,一旦落選,連玄凌都不會再納她。如此興沖沖入宮,慘敗而回,只怕連隨國公府都不能再立足。
不過是一瞬間的軟弱,許怡人輕掠長鬢,鬢角一朵斜簪的嬌艷牡丹輕巧落在足下,她低低欷歔一句:「可惜了這朵『美人面』。」
予漓驀然深吸一口氣,手勢一緩,玉如意生生從茜葳面前劃過,順至怡人面前。
皇后神色一黯,正要出言,可再來不及,怡人的雙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舉下跪,盈然笑意若一朵嬌艷玫瑰綻放在她暈紅雙頰,「臣女多謝殿下厚愛,多謝皇上皇后厚愛。」
皇后郁然吁出一口氣,似是長長一句輕歎,尾音融入雲意殿靜謐的空氣中。朱茜葳難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予漓似乎有些不安,看著皇后道:「母后不同意麼?」皇后默默搖頭,旋即恢復神色,「沒有。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后很歡喜。」她停一停,意味深長道:「皇長子果然長大了。」
予漓頷首,伸手握住如意柄,牽過怡人一併行禮。玄凌微笑頷首,「極好。朕也屬意許氏。下月二十六,朕就給你們完婚。」
塵埃落定。再選秀只是過場而已,我也無甚興致,只是靜默不言陪坐著,玩味著皇后平靜神色後難掩的失落。
玄凌亦有些疲態,偶爾有看中的秀女,皇后輕輕說一句,「這些人是上次臣妾召進宮給皇長子先看過的,皇上不宜留用了。」
如此幾次,一些格外出挑的秀女都被屏棄不用。玄凌愈加興味索然,只礙著皇后的臉面不能發作。皇后恍若不覺,神色和靜如秋陽下一池靜水盈盈,「為皇上挑選名門淑女侍奉左右乃是臣妾的職責。」她溫柔一笑,「秀女眾多,怕皇上勞累,臣妾已選出幾名絕佳女子,請皇上過目。」
皇后合掌三下,但見三位妙齡少女緩緩自殿外踏入,為首一名身段纖細婀娜,姿容清麗難言,一步一裊,皆曼妙若飛鴻轉羽,待得近了,能看見一雙清幽妙目藏著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幽夜。
內監唱道:「弘文館從七品校書郎衛步延之女衛筠,年十七。」
衛步延?這名字彷彿哪裡聽過。然而玄凌微怔的目光已容不得我細想,他在那仰起的秀雅柔美的臉龐上停留須臾,側首問貴妃道:「貴妃,你覺得她像誰?」
貴妃素來聰穎,只微微笑,「像她自己。」
德妃細細看著我,以團扇障面,掩口歎道:「冤孽!冤孽!當年傅如吟入宮便是這個樣子,你已在這裡了,她還要找和你相似的人來做什麼!」
其實細細看去,衛筠和我頂多三四分相似,以端妃此時的平和,彷彿她與純元皇后也並非十分相像。我輕輕一歎,即便與我有相似,衛筠亦有自己動人之處。
衛筠身後跟隨兩位麗姝,個子高挑那一位宋氏神色清冷,略見豐腴;個子嬌小那一位姜氏似一抹月光破空照下,溫溫柔柔地包裹著你,極是嫵媚婉約。
三人一齊行禮如儀,皇后凝眸玄凌,「皇上意下如何?」
玄凌面上神情怔忡,也看不出喜還是不喜。如此沉默半晌,一眾秀女皆有些不安,李長悄悄湊近了問道:「皇上——,可是留牌子?」
「嗯。」明帝眸色飄忽不定,在李長手心寫一「衛」字並一「姜」字。
我冷眼旁觀,三中取二,皇后已是勝券在握。
「恭喜皇上!」皇后安閒地笑,「也恭喜妹妹,幾位親妹妹出閣,現下來了一位與妹妹相似的新秀入宮陪伴。」
「與臣妾相似有什麼好,臣妾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怎比衛妹妹年輕貌美,得天獨厚。」
玄凌深深望我一眼,柔聲道:「美人總有相似,嬛嬛卻只有一個。」
有傅如吟在前,衛筠的入宮必定要掀起不小的波瀾。然而,她並不十分像我,也不很像玉嬈,應該也不是很像純元皇后。但不可否認,她的確有這種似是而非的神韻,讓人遲疑覺得不像之後,又忍不住去探究。
這樣恍惚一想,司禮內監已經唱過好幾列秀女,側首看過去,玄凌也有些心神不定,隨意留了幾個秀女,其中也有一個容色極美,讓人過目不忘。
待到宣唱完畢,玄凌只覺意興闌珊,起身吩咐道:「你們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著。」皇后福了一福,「那麼新宮嬪的名位,是淑妃妹妹擬定麼?」
玄凌略一思忖,「朕處理完政務,會到鳳儀宮。」
眾人請安告退,端貴妃在前,我與德妃緩緩行於身後,往太液池邊散心。尋了一處安靜所在,端貴妃閒閒坐下,吉祥輕輕巧巧為她捶著肩,她望著太液眼波浩渺,「許久沒有這樣累了,選秀而已,如同男人們的政局,波雲詭譎。」
「可不是波雲詭譎,險象環生麼?」德妃撫著額頭,歎道,「皇長子選妃的事倒是天遂人願了,可橫刺裡竄出一個衛氏和姜氏,只怕以後有得頭疼。想起當年傅如吟的樣子,我便害怕。」
端妃看我只是望著湖水出神,握一握我的手,「她並不是很像,不值得你為她頭疼。」她輕輕一噓,伸出纖長兩指輕盈接住湖邊被風拂落的落花朵朵,「沒想到皇長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實是皇后太急了,若讓皇長子娶朱氏也不好,皇上眼前雖說是親上加親,但難保不讓人揣測拉攏外戚為帝位圖謀;但娶了許怡人,許氏是養女,並無多深厚的背景,血脈不正,即便做了皇子正妃,但太子妃之位總難企及,終究吃虧的是皇長子。」
我向德妃深深鞠一禮,「此事還得多謝德妃姐姐的智謀。」
德妃望定湖心,冷笑一聲,「總不成讓我看著皇后倚仗著皇長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后之位。與其來日眼睜睜看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便不能讓她得償所願。」
貴妃默然一笑,「總之眼下這局棋,皇后是兩頭不討好。」
三月的春風,溫柔撫摩重重殿宇與道道城牆。「若能左右逢源,她不必如此辛勞尋得衛氏與姜氏。」
端貴妃溫然一歎,「是皇后自己看不穿,只是試問宮中,有幾人能夠看得穿呢?」她遙遙指著燕禧殿,「尊貴如她都要未雨綢繆,防著年老色衰失寵,何況旁人。只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罷了。」
賜許怡人為皇長子正妃的聖旨出來後,胡蘊蓉即便驚愕萬分,倒也沒有鬧起來,只吩咐了人把許怡人送回隨國公府待嫁,一番心思為他人做了嫁衣裳,蘊蓉始終有些忿忿。然而無論她如何打聽,終究事情的首尾落在許怡人與皇長子早已兩情相悅上。蘊蓉既怪不得玄凌,又不能怪皇后,只閉門賭氣病了兩日,饒是玄凌好好哄了兩日才罷休。
待到新宮嬪的位分頒賜出來,蘊蓉又是神清氣爽的樣子。最後入選的六人,其中以衛氏位分最高,冊為正六品貴人,賜號「瓊」。接下來便是姜氏和後來隨意所選的女子李氏,姜氏冊為從六品美人,李氏為從六品才人。另冊有一名選侍並兩名采女。
槿汐笑言,「姜氏原是美人兒,又封做美人,她又姓『美女姜』,可見有多巧。」又言及燕禧殿之事,「娘娘曉得莊敏夫人為何又心情好轉,皇上後來所指的李才人與胡氏淵源頗深,原是莊敏夫人父親族人之女。」
我彼時看著予潤與予涵在窗下教他們識字,聞言不由一笑,「她失了左膀又得右臂,自然又舒心了。」我雖笑著,卻難掩心頭的鬱結,衛氏與姜氏的得選,玄凌對皇后似乎又多了些許溫和與厚待。
春光滿園,昭陽殿,終究又有了陽光的照拂。
新宮嬪入宮的日子本在四月初,為了避開皇長子成婚的喜事,特意挪到了五月初八。皇長子大婚之事全由內務府打理,我只與德妃、貴妃幫忙看著是否有禮儀上的差池。而真正要勞心的,是預備六位新宮嬪進宮之事。皇后與玄凌商定名位之後,餘下瑣事一應交給了我,我便每日著李長與槿汐一同打理種種事宜。忙碌之中,彷彿時光也去得格外不留情面。
四月的時候,終於有片刻的喘息,玄凌為了慰勞我的辛苦,特意在太液池泛舟相陪,與我一同慶生。因為宮中忙於皇長子的大婚,我的生辰便沒有鋪張。其實對於年近三十的女子,每一年的生辰都不啻於是樹幹上多的一圈年輪,昭然若揭蒼老的到來與歲月的冷漠。而我,只是陶醉於這樣難能可貴的清閒,花香薰暖,禽鳥翩然,連太液春水都有別樣的清澈與溫暖,正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節。
人間四月,芳菲天。
我伏在玄凌肩上,與他交握雙手,暖風拂上我們的面,船艙裡,是快樂嬉戲的涵兒、潤兒、靈犀和朧月。朧月是長姊,很像模像樣地帶著靈犀撥弄琵琶玩,涵兒是謙讓的孩子,和潤兒撥著棋子玩弄,十分得趣,連頭髮亂了也不理會。作為一個母親,這樣的場景,我是很滿足的。
湖上風大,龍舟逆風而行有些緩慢,玄凌為我緊一緊披風,溫柔凝睇,「嬛嬛,似乎歲月特別厚待於你,你與十年前,並無什麼分別。」
「能無分別麼?」我低低在他耳畔細語,婉轉柔膩,「只是四郎不老,嬛嬛未敢老去。」
他欷歔,「這幾年,朕總覺得大不如前了。嬛嬛,朕是否已有老態。」他微一沉聲,「予漓要大婚了,前朝再提立太子一事。——你知道朕有多厭煩,是不是那些大臣都覺得朕老了,所以要急著立太子了?」
「四郎」,我好言安慰,「四郎年富力強,不必急於國本。皇長子再好,也還需歷練。只是前朝臣子怕四郎辛苦,想有人分憂罷了。」
他愈加握緊我的手指,有點生生的疼,「朕瞧了你代朕擬的詔書,極好。有你幫朕,朕很安心。」我神色一斂,作勢便要跪下,「臣妾不敢干政。」
他擁緊我,「別怕,朕心裡有數。」我輕輕閉上雙眸,好吧,若他真這樣信任我,餘生歲月,或許我們可以過得輕鬆而安慰些。
風急浪高,連太液池也有浪拍船舷的晃動,玄凌溫言道:「風大,進船艙去吧。」
我正欲答允,卻見太液岸青柳成蔭之下,一系離舟漂泊無根,隨波搖晃。孤舟上,似是神情落寞支離的瑛嬪。我低聲呼道:「是瑛嬪呢。」
玄凌軒眉一掀,不耐煩道:「她又發什麼瘋,朕這兩回召她,她都推脫了身子不爽,今日倒在這裡吹風。」
我心下疑惑,只得柔聲道:「瞧瑛嬪的神情,怕是真的身子不適,別等下失足落水了。皇上還是派人接她上船吧。左右衛太醫也在船中,可讓他瞧瞧瑛嬪究竟是什麼病。」
李長揚一葉扁舟把他接上龍舟,瑛嬪卻有些臉色蒼白,勉強請了安,只坐著沉默不語。玄凌素來不喜看嬪妃病懨懨無限淒苦的樣子,便吩咐衛臨道:「你給瑛嬪把把脈,瞧瞧是什麼症候。」
瑛嬪身子一縮,淺粉色素櫻廣袖長衣下的她愈加伶仃得似一般隨風飄零的櫻花。她怯怯道:「臣妾只是偶患風寒。」龍舟的搖晃,使她的面色愈加難看,她用力壓著胸口,似要把噁心不適壓回腹中。
玄凌揚一揚手,不再多言,衛臨恭聲道:「小主請。」
瑛嬪無可奈何,只得伸出瘦伶伶的手腕,衛臨食指與中指輕巧一按,已然搭住了脈息。他沉吟片刻,忽然含了欣喜之色,「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是有身孕了。」
瑛嬪一怔,似是不能相信,與玄凌異口同聲問道:「真的麼?」
衛臨失笑道:「千真萬確,小主已有兩個月身孕。」他笑呵呵道:「小主自己也沒察覺月信不准麼?」瑛嬪茫然地搖頭,迷迷茫茫的樣子很是我見猶憐。我溫言安慰,「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要做母親,自己也嚇壞了,臣妾當年也是這樣的呢。」
玄凌十分欣喜,忙吩咐了李長道:「你好生送瑛嬪回宮,不要叫她與珝嬪、瑃嬪住一起了,萬一磕著碰著,將玉屏宮的正殿先撥與她住。朕等下再去瞧她。」
瑛嬪彷彿是歡喜過了頭,懵懵懂懂地謝了恩,被送回宮去。
我笑著向他作了一揖,「恭喜皇上,可要晉封瑛嬪妹妹了。」
玄凌很是滿足,笑道:「是該好好晉封,只是眼下還不急。眼前事情繁雜,待忙完了手邊這些事,朕自然會晉她位分。否則忙中生亂,也容易出差錯。」
我「撲哧」一笑,伏在他耳邊悄悄道:「皇上才抱怨自己老,誰知就跑出個皇子來告訴皇上您正當英年。只怕新妹妹進宮,皇上便有無數皇子來告訴你要返老還童了。」
玄凌下頜一低,便吻上面頰來,「什麼皇子,朕只想再和你生一個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