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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章 杜鵑啼 文 / 流瀲紫

    他頷首,眼角有一點明灼灼的淚光,輕吻我的額頭。良久,他惋惜:「只是可憐了傅婕妤,她亦算一個好女子。」

    我默默出神,「更可憐她聖寵一場,死後皇上連一句歎息也沒有。終究,在皇帝眼裡,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過是個影子罷了。」我按捺住自己的思緒,低頭勉強笑道:「那亦日你好端端寫什麼七張機來,叫我好生難過。我也和了一首七張機,看怎麼罰你?」

    我沉思須臾,輕聲念道:「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綵鳳,分作兩般衣。」

    玄清忙忙摀住我的嘴,笑罵道:「你好狠的心,我不過是說『只恐被人輕裁剪』,你卻已『無端剪破,仙鸞綵鳳,分作兩般衣』。真該打嘴,你是存心要咒我麼?」

    我見他神色大變,不同往日,忙笑道:「不過是和詩玩罷了。不當真的。」我想一想,「我不當真,你也不許當真。」

    玄清用力點頭,撫著我的長髮,道:「我自然十萬千萬個不當真的,我如何敢。」他微微一笑,「其實那日剛進宮,怕你牽掛,很想寫些什麼給你。然而千言萬語,一時也不知道該寫什麼好。正巧遇見徐婉儀…」他見我不解,遂解釋道:「是四年前選秀入宮的女子,雖不是傾城之色,然而頗負才情,只可惜皇兄不是特別喜歡。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聽她作了一首四張機,頗讓人感觸。」

    「四張機?」

    「不錯」,他負手吟哦,「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我細細呢喃,用心品味。幾乎在玄清吟哦的一瞬間,就被這詞裡深深的傷感所打動。一顆心,如浸泡在無盡秋水裡,怎麼也望不穿、盼不到一般。

    我真心讚道:「寫的真好,聞者只覺傷感難言。這樣好的才情,真叫人驚艷。」我問:「她很不得寵麼?」

    玄清細細想道:「那也不算,只不過寵遇尋常而已。況且這一年傅婕妤獨擅其寵,連昌貴嬪和安貴嬪都被冷落,何況徐婉儀呢。」

    或許,她是真心愛著玄凌的吧。因為愛慕,所以這樣傷感而自憐,叫人不忍細心去品她的心聲。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當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裡是我們身為嬪妃所可以愛慕的?終究不過,是自取傷心罷了。

    我一時好奇,「這位徐婉儀,叫什麼名字呢?」

    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彷彿聽皇兄叫過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記得了。只聽說這次皇兄病著,她日夜跪在通明殿為皇兄祈福,人也虛脫了。」

    徐燕宜?這個名字,我彷彿是聽說過的。

    我費力思索,玄清拍一拍我的肩,關切道:「想什麼呢?」

    我回眸盈盈一笑,「我在想,剛你來時我正要和你的九張機,卻被你打斷了。」

    玄清笑道:「那麼,眼下和一首便是。這也難不倒你。」

    身邊兩棵遒曲老樹,年久天長,長得絞索在了一起,如連理雙生一般,我心頭一動,笑盈盈道:「九張機。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

    我低頭思索不已,玄清的眸光疏狂中溫柔如水,輕聲道:「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我仰頭望著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臂溫暖而堅固,彷彿能抵擋住一切。我心中歡喜而平和,只覺得浮生如斯,有他的情意執著,這樣就好,這樣已經是很好。

    山巔寂靜,靜的彷彿萬籟都要一齊開口歎息一般,暖風掠過身旁的一樹一樹的花開,花朵綿綿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柔軟聲響。

    我仰頭,有飛鳥撲稜著翅膀,自由飛翔。我忽然笑起來,「總聽說山裡有豺狼虎豹,可我住了好些年,除了狸貓之外卻沒有見過一隻半隻。」

    玄清夾一夾我的鼻子,笑到不行,「傻丫頭。凌雲峰、甘露峰、縹緲峰皆是名山,古剎之中連皇室貴胄都有來焚香參拜的,怎麼會有豺狼虎豹呢?」

    我不好意思,摸一摸鼻子,「我不過是想看看罷了。總在屋子裡待著,難免有些悶。」

    玄清道:「你若想看虎獸之戲。我認識宮中一名馴獸女師,下次請她來清涼台為你表演就是。」

    我故意道:「那馴獸女師很老了吧?」

    他還未解,道:「不過十六七歲吧。」

    我吃吃地笑,拖長了聲音道:「哦,難怪呢。我正想,若不是妙齡少女,你怎會相熟呢?」

    玄清用力夾一下我的鼻子,嗤道:「醋勁倒是見長,只是吃那沒來由的乾醋。叫我怎麼說你好呢。」

    我笑得伏在他懷裡,柔聲道:「我曉得你不會,才這般和你玩笑。若你當真風流,我理都不會理你。」他聞言只笑,緊緊擁住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偶然回首,見浣碧站立在我身後三尺,舉目仰望天際浮雲,默默不語。我並不曉得,她是何時過來的,來了多久,只覺得若被她看去了我們方纔的親暱,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浣碧神情淡淡的,只道:「晚飯已經好了,小姐和王爺同去用吧。」

    彼時暮色如流離四合的暈彩,山崖上一簇簇鮮紅,一叢叢潔白的秋杜鵑,散若天邊飄落的雲霞。浣碧鬆鬆挽著的髮髻邊斜簪了一朵杜鵑花,水紅的花瓣,映著她細膩的肌膚,分外嬌艷。玄清偶爾注目,讚道:「浣碧雖然愛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紅杜鵑,卻格外好看。」

    浣碧不自覺地紅了臉,摸一摸發間柔弱嬋娟的花朵,極小聲道:「多謝王爺讚譽。」

    我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秋杜鵑的花瓣太過柔弱嬌怯,其實並不適合簪戴,況且,又是這樣薄命的花朵。

    然而浣碧的樣子,彷彿是喜歡的緊,對於玄清的隨口讚美,也十分受落。

    玄清挽過我的手,微笑道:「天色不早,咱們一同回去吧。」

    耳邊杜鵑聲聲啼鳴,秋日如年,彷彿永遠沒有過完的一天。這樣寧靜恬美的時光裡,我幾乎忘了,杜鵑是離別悲泣的鳥兒啊。

    過了兩日,浣碧不知從何處抱了一大堆書來,都是有些年歲的古籍了,裝訂的十分考究,半點蟲蛀霉跡也無,必定是書香世代的人家才有的書籍。

    我奇道:「你怎麼抱了這樣多的書來?從哪裡來的?」

    她略略思量,還是道:「奴婢斗膽,私自求了王爺,今日他特意遣了阿晉送來的。」

    我笑道:「我平日有那幾本解悶的書就夠了,清極有眼力,拿來的幾冊書言簡意賅,回味無窮,閒來品讀是最好的。你怎麼還去向他要這許多?」

    浣碧只是抿嘴,道:「小姐教我讀書好不好?」

    我閒閒翻了一下她抱來的書籍,大多是《詩經》、《楚辭》、唐詩宋詞一類,更有偏些的四六駢儷,南北艷賦,不免更有些訝異。從小浣碧就被爹爹親自允許了陪我在書房讀書,因此府中的侍女裡,她能識文斷字,也算是個頭挑的。只是娘說,畢竟是丫鬟,難得還能讀成女狀元不成。兼之浣碧的性子沉靜,更愛女紅針黹些,所以讀書的事也漸漸耽擱了下來。雖然能識字,但吟詩作賦還是不成的。

    我於是更意外,「你不是向來不愛在詩書上多用心麼?怎麼好端端的如今又要學起來了。」

    浣碧臉上微微一窘,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奴婢多通點詩書不好麼?小姐一向愛這些,奴婢若多懂得一點,也能多陪小姐解解悶。」她露出一點促狹的笑意,「小姐現在有王爺陪伴,自是神仙眷侶一樣,難道為此就不要奴婢陪伴了麼?」

    我一時被她說得語塞,實在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前幾日的事,心下頓時明白,笑道:「你別編派出一堆話來擺道理。前兩日我與清和詩,你是否在後面聽見了?」

    浣碧臉色微微發紅,恰如鬢邊她簪著的一朵秋杜鵑,道:「小姐既猜到了,奴婢也不能再瞞。小姐和王爺懂得這樣多,成日價對答如流,奴婢什麼也不懂,又聽小姐和王爺和的詩這樣好,只覺得自己總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裡,真是羞也羞煞了。」

    我心下微微釋然,笑道:「你願意上進博學,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只要你願意,我也千萬個情願肯教你。只是…」我些微有些悵然:「女孩子家多看詩詞,懂得了多些,只怕愁緒也要多些了。」

    浣碧望著窗外,神色異常寧靜,如水波不興,只微笑道:「總也比無知無覺好許多了。」

    她這樣一點悵然,毫無遮掩地流露了出來,我瞧見她鬢邊艷艷一朵杜鵑,暗暗有些驚心。自玄清讚了一句她簪杜鵑好看之後,她日日簪在鬢角發間的,除了尋常的押發,連珍珠也不用了,只別著一朵秋杜鵑,或紅或粉,色色都戴遍了。

    她某些暗湧著的心思,我不是沒有隱隱察覺的。只是,玄清自然不會留心她,亦不會沾染她。那麼,我連她這樣一點小小的心思也不許她有麼?陪著我,她的浮生已然是孤苦淒清了。

    況且,要我如何對她開口呢?她的隱秘的小心思,並沒有妨礙到我與清的相處啊。憐己憫人,我終究是緘默了。

    為這著緘默,我的眉心,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地,籠上了淡淡一層鬱鬱的神情,即便我曉得,玄清對浣碧,只是因為我而敬重。然而浣碧的心思,我再裝作不知,到底也是明白了的。

    而我,卻不打算對玄清提起,他若清晰明瞭,想必也會同我一起尷尬,若我們尷尬,連浣碧也不自在。既然她並沒有要把自己的情意托付給玄清的心思,我也只能置若罔聞了。

    如此悶悶的,任由時光荏苒而過,待到秋深時節,紅楓盛開如最華美的一幅錦繡。卻是阿晉駕著馬車而來,歡歡喜喜道:「王爺說屋子裡待著悶,來接娘子去賞秋呢,娘子請上車吧。」

    我不過上回無心一句,他卻惦記在了心上。外頭的天地繁花堆錦,連空氣也是甜蜜的。我不由心頭大動,更衣上車。浣碧自然要跟去,包了一包袱衣裳跳上車來,對槿汐道:「我服侍著小姐去游春,你便留下吧。」

    槿汐自然無異議,只深深望了我一眼。我懂得,卻依舊不動聲色。

    我與浣碧二人以白紗覆面,秋遊人間。京中的富貴繁華、鐘鳴鼎食,再度看見,恍若重生一般。玄清則青衣小帽,打扮得如書生一般。

    再怎樣小心,去的也是京都外人跡稀少的朗苑,聞得那裡有甚好的湘妃竹。

    千竿修竹,翠影篁篁,竹竿上點點淚斑,或紫色的,或雪白的,或殷紅如血,點點如淚跡斑斑。

    「斑竹一枝千滴淚」。我感歎道:「眼見時真叫人感懷不已。」

    浣碧伸手撫摸著,道:「當真是如眼淚一般呢。」

    玄清微微笑著道:「娥皇女英為舜之死灑淚而成,湘妃深情,可見一斑。」

    浣碧碧生生的衣裙與湘妃竹相映生輝,耳上一對翡翠環更顯得她面容白皙。她低聲道:「舜的福氣真好,有娥皇女英一對姐妹相伴左右。也幸虧她們是姐妹,才能這般和睦相處,成為佳話。」

    我心頭突地一跳,彷彿被挑動了某根隱秘的神經,微微作痛。

    玄清澹澹而笑,道:「娥皇女英的深情的確叫人感歎不已。只是舜的福氣並不是人人能有。於我等凡人而言,得一個一心人相守到老,於願足矣。」說著眸中含情熠熠,只深深注目於我。

    浣碧微微黯然失色,旋即釋然微笑,道:「有公子這句話,我也可為長姊放心了。但願公子能如己所言,一生呵護長姊。」

    浣碧這樣的言語,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這已是最好的結果,無論她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會因她這句話而銘感終身。她有這樣的沈沈心意,我何必還要計較她鬢邊的一朵秋杜鵑。

    如此,一身輕鬆,歡暢遊覽完朗苑,趁著天色還早,一同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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