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江山 文 / 流瀲紫
如此攜手並游出去,彷彿陌上春遊的少年少女,帶一點期待與滿足的心思,同去遊歷「上京八景」。上京地域偏北,自然不如南向的中京風光明麗娟秀、山水如明珠熠熠。然而也有十分出名的「八景」,分別是:萬泉垂釣、天柱排青、輝山晴雪、花泊觀蓮、皇寺鐘鳴、渾河晚渡、塔灣夕照、柳塘避暑。
尤以「輝山晴雪」風景最佳。然而玄清喟歎道:「風景最佳處,未必最得遊人流連歡喜。」
我不由好奇心起,問:「為何這般說呢?」
玄清負手仰望輝山,淡淡道:「大凡世間風景秀麗奇絕處,往往在險峻處方能得見。而世人常常耽於安樂畏懼險地,往往只肯口傳其美名而不肯親身涉及。就如輝山晴雪,在山腳仰望的人多,上山觀雪的人到底是少了。」
我依言望去,果然見山腳下人潮濟濟,而山頂冰雪寂寞橫絕,萬籟俱寂。唯見玉山橫亙如臥龍橫倒,陽光輝灑折射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令人神往不已。
玄清道:「輝山山高百丈,在山頂北望,可以看見赫赫的大漠紅日,南望則可遙遙見中京無限山河美景。這是何等開闊景致。」
幾日來遊覽渾河晚渡、塔灣夕照、萬泉垂釣,不過是稍稍勝於平常之景的所在,若非有他相伴,亦覺得只是普通。如今聽玄清一說,不由心嚮往之,興致勃勃道:「既然無人肯去,不如咱們自己上去可好。」我頓一頓,心底明亮懇切道:「冰雪滿山,只待你我。」
玄清與我相視一笑,愛憐地撫上我的肩頭,道:「我不過說說罷了。山上那麼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咱們今日又沒帶衣裳出來、又沒帶多少銀子。」
我俏麗一笑,道:「那怕什麼?」
我顧盼人群間,見遠遠有一個販夫擔著紫貂狐皮來販賣,我招手喚他過來,翻一翻見質地還好,伸手拔下髮髻上的赤金榴釵遞到販夫手中,笑道:「我拿這個跟你換三件紫貂皮的披風,好不好?」
他狐疑地望著我,一時不敢去接,我指著釵上的一雙拇指大滾圓的明珠細細說與他道:「赤金也就罷了,這顆明珠至少抵得過十筐你手裡這樣的貂皮,你不會虧的。」
販夫仔細攥在手裡瞧了又瞧,生怕我後悔,忙忙地藏進懷裡,滿臉堆笑地挑了最好的三件貂皮披風送到我手裡,又贈了手套、圍脖,歡天喜地的走了。
浣碧不免有些心疼,道:「這樣好的明珠,換這三件貂皮可真真是不划算。」
我一笑置之,道:「千金難買心頭歡喜,何必吝嗇一顆明珠呢,不過也是就是一顆明珠而已。」
玄清笑著拉過我的手,道:「肯愛明珠換一笑,便是說你這樣的了。你這樣明快大方的性子是最好的。」
玄清意欲叫來兩乘軟轎抬我與浣碧上山,然而轎夫一聽說要去輝山山頂,忙不迭擺手,苦著臉勸道:「公子和姑娘們興致好,可這輝山山頂全是雪,著實太冷,路又滑,很不好走呢。這趟差事咱們是不去的。」
我攔下他的手,笑吟吟道:「不必去費那勞什子,咱們便由著性子走,能走到哪裡便算是哪裡,也算十分盡興了。」
浣碧亦溫默笑道:「公子別太小瞧了我與小姐,咱們也不是那起子嬌滴滴弱不禁風的。」
玄清撫掌大笑,「既然二位姑娘都如此說,清自然不能示弱於人,一定奉陪到底。只是有樣東西,卻是不能不準備下的。」
我不由好奇,道:「是什麼?」
玄清自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氣味甚是難聞,顏色也黃黃的,是粉末狀的東西。
浣碧湊近一聞,蹙了眉頭道:「好刺鼻的味道,是什麼呢?」
玄清道:「是蛇藥。輝山山頂冰雪滿山卻也不是最可怕的,再冷多穿些衣裳也就是了。」他鄭重了神色,「輝山有樣最可怕的東西,便是寒蛇。沒有到過輝山的人是不曉得這樣東西的。別的蛇一到寒冷處就要冬眠,而寒蛇卻不是,依舊活動自如,而它也只能生活在冰雪寒地。寒蛇體形雖小,卻有劇毒。若被咬中,輕則昏迷,重則便一命嗚呼。塗上這些蛇藥,可以確保無虞。萬一被咬,內服外敷,也有些效用。」玄清見我與浣碧一臉吃驚害怕,笑著安慰道:「不過寒蛇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而且在輝山的數量也不多。只是雖然未必會遇上,但還是準備萬全的好。」
浣碧心下害怕,道:「既然如此,咱們不如不要去山頂算了。那寒蛇聽著就教人害怕。」
玄清笑道:「若為一蛇二捨棄如此風景,實在有些可惜。」他看我,「嬛兒,你意下如何?」
我盯著他手中的蛇藥,笑道:「不是說有它就可確保無虞麼?」說著取過蛇藥,便抹在手上。玄清會心一笑,也抹在身上。
我向浣碧道:「你若害怕,在這裡等我們也好。我與他去去就來。」
浣碧看看我,又看看玄清,眼中微微一亮,小聲道:「我也去的。」
其實山路並不難行,輝山山腳遍長蔥蘢蒼翠大樹,樹木森森參天直立,葉子闊大清脆而輕薄柔軟,十分好看。再往上去,樹木愈加森森,顏色也往蒼黑色中去,多為松柏,地下落了綿綿滿地的松針,一腳腳踩上去十分鬆軟,如踏在織錦地毯上一般。然而松針的顏色或蒼綠或松黃,卻比尋常富麗燦爛的大紅簇金織錦美上數倍,更見天然風趣。再往上,碧綠的長草芨芨也成了短簇貼地的小草以及苔蘚,偶有幾棵樹,也是枝幹遒勁崎嶇,有蒼勁風骨,傲然獨立其間。
原本山腳樹木繁多處尚且遊人如織,到了草長處,已經遊人稀少,偶爾有幾人駐足,穿著貂皮暖裘,也是遲疑著停步不前,皆是舉頭仰望滿山冰雪皎潔,發出陣陣驚歎。
方才山下還是初秋晴暖的天氣,到了山腰此處,已覺得寒風侵骨,陣陣襲來。寒氣如刀,浣碧身子已經微微發抖,依在我身旁。
玄清看她一眼,向我微微一笑,道:「請娘子做主,咱們還要不要上去?」
我笑著睨他一眼,嗔道:「越發愛油腔滑調了,實在叫人討厭。」
我仰望山頂,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聳,如一條玉龍騰躍起伏。燦如金粉的陽光照耀其上,那種璀璨與神聖的高潔,那種潔白彷彿從天際垂下的聖潔,讓我不由得屏住氣息,心懷崇敬。
不知為何,我忽然有一種衝動,很想去山頂瞧一瞧,那種會當凌絕頂、俯瞰天下的感覺。我肯定道:「既已到了這裡,自然要去。與其終身仰望,不如親自登上去看一看。」
我讓浣碧把銀灰色貂裘披風裹上,又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風為他披上。他穿這樣深紫到發黑的顏色其實很好看,越發顯得氣宇軒昂,如自雲中而來,通身掩蓋不住的高貴清逸。我幫他結為貂裘上的結子,貂皮油光水滑,拂過手背時只覺觸手溫柔,心下驀地一軟,舉眸盈盈望住他。他卻也正好瞧著我,眼中溫柔神采,直勝於貂裘的溫暖柔軟。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低頭盈盈一笑,低聲道:「做什麼呢?浣碧也在呢。」
他的笑意溫柔而堅定,「我只想牽著你的手,無論風雪,一路同行。」
心口洋溢出極暖和的溫度,彷彿清晨的第一道陽光,這樣明亮而燦爛地照耀在身上,光華沐浴。
我的笑容滿滿地綻放開來,如三春的花骨朵一齊驟然盛放。我低低道:「好。」
我與他十指緊扣,一根根地交錯著扣在一起。這樣牽手的姿勢,是他說過的「同心扣」的姿勢,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離。
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為我繫好紫貂披風,紫貂的毫尖有簇簇點點的銀灰色,遠遠望來,比他身上那件顏色淺了些許,卻是相映成輝。一邊廂,浣碧也已經穿戴好,三人一同上山去。
山路越來越陡,因為人跡罕至,冰雪漸漸覆蓋其上,幾乎已經無路。並沒有下過新雪的痕跡。前方的路上有兩對足印蜿蜒而上,足跡清晰。
我不由暗暗納罕,向玄清道:「竟然有人與咱們興致相同,還捷足先登了呢。」
玄清亦笑,「如此也好,也可見咱們不是曲高和寡。」
我雖然走得吃力,卻也大笑,「這樣風趣的事,又怎會曲高和寡呢。」
到山頂時,已經是向晚時分了。然而山頂冰雪凜冽,卻也有松柏挺立,冰凍霜雪積壓枝頭,如千樹萬樹梨花開放。雪壓青松,恰似白玉嵌翠,蔚為壯觀。
山頂寒風凜冽,然而站立其間。見赫赫境內大漠無盡,戈壁黃沙飛揚、紅河日落孤煙,漫天紅光潑灑蜿蜒似長江波濤,洶湧半天。而大周境內,同一輪紅日夕陽如一顆溫軟閃耀的紅寶石,灼灼懸掛藍天之上,天際是純淨的湖水藍,之後是近乎純白的顏色,純白之後卻是燦爛絢麗繁複似蜀錦的霞色光影。連蜿蜒無盡的青山綠色,亦染上了這樣華麗濃醉的顏色,迷離四散。上京中,市肆鼎盛,人煙熱鬧。鐘鳴鼎食之家,晚景時刻輕煙四散上京城中,放眼望去,多是富豪之家的五彩琉璃牆瓦。那些人家,應該,也正上奏著絲竹管弦,享受著人間富貴情趣吧。
南地的繁華錦繡、紙醉金迷、紅塵奢華,一如這天際雲霞,令人沉醉。
我無心去欣賞如此好霞光。
眼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濃醉山水、繁麗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蒼茫天地間山山水水幾乎可以盈握在手中,不由胸懷激盪,頓時生出一股「握江山於手掌」之中的豪情壯志。
我自肺腑間感慨出來,「果然江山如此多嬌,令天下英雄豪傑皆為此折腰。我即便是一小小女子,亦願為此傾倒。」
玄清攏一攏我的身體,問道:「冷不冷?」
我心中遼闊激盪,興奮得臉色通紅。玄清撫一撫我的臉頰,道:「怎麼高興成這樣?令天下英雄豪傑盡折腰,你的心思倒不亞於男子了。」
我粲然笑道:「君子見此,莫不興天下興亡之感。我是女子,亦有所同。」
玄清向赫赫方向遠遠一指,朗聲道:「你瞧見了嗎?那裡黃沙紅日,大漠孤煙,正是赫赫境地。當年赫赫的濟格可汗揮兵雁鳴關,意欲直取上京,奪取我大周錦繡江山。幸得大將齊不遲率軍血戰數月,才換回我大周今日祥和。」他豪情頓生,「所謂男兒當如是!若清早生百年,得遇此戰,必定要馳騁疆場、浴血奮戰,才不枉我男兒一生。」
他的雄心,我如何不曉得。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他是舒貴太妃的兒子,這一生,注定是要將鋒芒收斂在他的玩世不恭中了。
冰雪的清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頭,也蔓上他的容色。他注目赫赫河山,大有不平之意,「如今赫赫的摩格可汗蠢蠢欲動,其野心不下於他的先祖濟格可汗。赫赫與大周自河池會盟後已經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戰,雖然偶有小爭鬥發生,卻也是和平為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世間常理。摩格可汗這些年來厲兵秣馬,不斷吞併赫赫週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壯大自身。前些年皇兄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戰事上,力圖收復疆土,後又為平定汝南王費了不少精力,難免對赫赫有所遷就也有所放鬆。摩格野心勃勃,只怕十年之間,赫赫與大周又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我微微沉吟,「大周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強悍,也要有將帥帶領。那麼如今朝中,可有有用之將才?」
玄清微微苦笑,只是不語。我頃刻已經明白,大週一向重視以文治國,限制將領兵權。僅以玄凌的乾元一朝就已知分曉。汝南王在平定西南後被囚,甄家平定汝南王之患後被流放。敢問國中,寧有誰再敢效命沙場?都只能埋頭讀書了,以文取仕道。
如此一語,我與玄清自是各懷傷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