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三、睡起莞然成獨笑 文 / 流瀲紫
她靜靜瞧我一眼,粲然微笑:「若是經我的手來撫養,即便溫儀帝姬將來曉得她生母的死因,也必定顧忌我這個養母的養育之情。」
我略略一笑:「帝姬還小,長大了未必還記得生母。何況生娘不及養娘親,有娘娘的照拂,她未必知道襄貴嬪是怎麼死的。」
端妃懇切道:「我必然十分疼溫儀帝姬,許她我所能給的一切。」
七日後,襄貴嬪出殯,追封為襄妃。因在正月裡,喪儀辦得也簡單。因皇后已經撫養了皇長子,溫儀帝姬便交了端妃撫育,倒是敬妃頗為感歎,私下向我道:「真是羨慕端妃娘娘,有了孩子,既可以打發平日的時光,自己將來也有依靠。」
我笑道:「娘娘風華正茂,想要孩子還怕沒有麼。」這麼說著,自己卻憂慮起來,小產這麼久,聖眷又頗盛,我怎麼還沒有孩子呢。
如此一想,愁緒也漸漸瀰漫心間了。
乾元十六年就在這樣斷續的風波中來到了。皇后主理六宮,舊仇已去,新歡又不足為慮。我依舊是獨領風騷,安安穩穩的做我的寵妃。餘暇時,我只召來了溫實初,請他為我調理身體,以便能盡早懷孕。慕容世蘭的死,讓我越發覺得宮中的歡愛實在太縹緲,不如自己的一點骨血來得可以依靠。
於是溫實初頻繁出入存菊堂,既為我調理,又要照顧眉莊的傷勢。
不知為何,眉莊本應很快癒合的傷勢好得很慢,幾乎隔幾日就要反覆。溫實初頭痛不已,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更加細心照料。
眉莊倒也不怪他,只說:「是我體質敏感而已,倒勞煩了溫大人多跑幾趟。」
眉莊對我頻頻被玄凌召幸的事並不甚在意,因和她一起居住,我起先原懷著忐忑之心,漸漸也放下了。
這年冬天特別寒冷,雪一直斷斷續續地下著,我時常和玄凌一同握著手觀賞雪景,一賞便是大半日。那時的他心情特別寧和,雖然總是不說話,唇角卻是隱約有笑意。
有一次,我冒雪乘轎去往儀元殿東室,玄凌正取了筆墨作畫,見我前來,執了我的手將筆放入我掌中,道:「一路前來所見的雪景想必甚美,畫來給朕看如何?」
畫畫本不是我的所長,然而玄凌執意,我也不好推托。靈機一動,只攤開雪白一張宣紙,不落一筆,笑吟吟向他道:「臣妾已經畫就,四郎以為如何?」
他大笑,「你頑皮不說而且偷懶,一筆不下就說畫就,豈非戲弄朕?」我含笑伏在他肩頭,道:「不正是大雪茫茫麼?雪是白的,紙張也是白的,臣妾無須動筆,雪景盡在紙上了。」
他撫掌,亦笑。
或者,我自倚梅園折了梅花來,紅梅或是臘梅、白梅、綠梅,顏色各異。一朵朵摘下放進東室透明的琉璃圓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別清澈,我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經炭火一薰,香氣格外清新。我便半伏了身子勾了花瓣取樂,他便靜靜在一旁看著我。
人人皆道我最邀聖寵,我所謂聖寵,不過就是這樣平靜而歡樂的相處。
自從那一日目睹了華妃的死,不知怎的心裡時常會不安。有時明明和玄凌笑著說話,忽然心裡會怔怔一跳,華妃美艷而帶血的臉孔就浮現在眼前,驀地驚動。驚動過後,不自覺地疑惑,此時得蒙聖寵的我是否會有她這樣的下場。而這樣的一點綺念,竟似在心中生了根一般,不時地跳出來擾一下我的心緒,為這安逸的生活平添了幾分心悸。
浣碧知道後笑我:「小姐實在多心了,慕容氏跋扈,小姐謹慎,又最得聖眷,怎會和她一樣呢?」
我歎息一聲,緩緩道:「她當日不也是寵冠後宮?」
浣碧咬一咬唇思量,片刻道:「她終究輸在沒有兒子。小姐若能有所出,地位就當真鞏固了。」
我輕蹙了娥眉,道:「哪裡是這樣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了。」
浣碧想一想,輕輕湊到我耳邊道:「不如私下去找些能讓人有身孕的偏方。」
我紅了臉,在她額頭作勢戳了一指,道:「就會胡說。等把你嫁了出去,看你還滿口胡咀麼?」
浣碧羞得轉了身,道:「奴婢好好地為小姐出主意,主意不好就罷了,何苦來取笑人家。」
我忍著笑,拉了她的手道:「哪裡是取笑,不過個一年半載,你就不在我身邊伏侍了——難不成要陪著我一輩子麼?」
浣碧側頭聽著,忽然認真了神氣,道:「奴婢和小姐說真心話,奴婢不想嫁人,只陪著小姐。這裡雖然好,也不好,小姐一個人捱著太苦了。」
我默然,半晌勉強笑:「這可是胡說了,等成了老姑娘,可就真沒人要了。」
浣碧沒有說話,只是望著窗上裱著的六福窗花,幽幽說了句無關痛癢的話:「這雪下得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呢。」
後宮平靜,而朝政,亦是有條不紊的。有了汝南王的先例,玄凌對此次平難的有功之臣頗為小心,並未授予太多是實權,只是多與金帛。對於入宮侍奉的功臣之女,沒有很快晉封,亦不寵愛得過分。
我細心留意之下,福貴人隨和,瑞貴人恬淡,四位貴人內裡明爭暗鬥,亦是自顧及不暇。槿汐曾在無人處問我,是否要收服一二為己所用,我笑笑道:「讓她們內鬥去吧,待到只剩強者之時,我再觀其情勢擇人用之。」
槿汐會意,「祺貴人娘家與娘娘家即將結親,若到萬不得已時,奴婢可想方解她困境。」
我點頭:「如今她如魚得水,咱們就先不要插手。」
新人之中,瑞貴人洛氏漸得恩寵,與祺貴人有平分春色之像。我在落雪那一日,在太液池邊遇見了她。
彼時湖邊風冷,並不多人經過,我從太后處請安回來,便自湖邊抄了近路回宮。見她攜了侍女自湖上小舟中上岸,不由納罕,吩咐人止了腳步。
雪花未停,落入水中綿綿無聲,天地間空曠而冷清,她穿一件雪白的織錦皮毛斗篷,更似化在了雪中一般,只露出一張清麗的臉龐,盈然而立。
我問她:「瑞妹妹不冷麼?大雪天的。」
她只澹然施了一禮,靜聲道:「大雪天的才乾淨。」
「乾淨?」她的態度不卑不亢,並非因我是寵妃而刻意討好諂媚,我心下倒喜歡。
她淡淡瞧我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娘娘覺得這宮裡很乾淨麼?惟有下雪遮蓋了一切,才乾淨些。」
我不防她這樣說話,隨即溫和笑了,「妹妹以為遮蓋了就乾淨了麼?心若無塵,什麼都是潔淨的,心若遍佈塵埃,本身就在骯髒之中。何況真正的潔淨本是不需掩蓋的。」
風吹起她的斗篷,露出一彎天水碧的裙角,斗篷上的衣帶微微飄舞,更襯得她宛如碧潭
春水邊一朵雅潔的水仙,明淨而芬芳。
她的眼神微有亮色,向我福氣一福道:「嬪妾受教。但若墮塵埃,寧可枝頭抱殘而死。」我望著她澄靜無波的眼神,自己倒先自慚形穢了。
二月二「龍抬頭」那日,天似乎有要放晴的跡象。玄凌在皇后宮中,亦召了我和陵容去陪著說話。
我到的晚,早有知趣的宮女挑起了簾子讓我進去,只覺得殿中的暖氣「轟」一聲湧上臉來,熱熱的舒服。玄凌他們都已在了,正圍著火爐敲了小核桃吃著說話。
陵容見我來了,笑嘻嘻道:「姐姐來得晚,罰你剝了核桃肉,不許自己吃。」
我搓著手,笑道:「外頭這樣冷,本來用了個手爐,誰知道走到半路就涼了,就去換一個,誰知就耽擱了。」
玄凌喚我走近,握一握我的手,憐惜道:「果真手冷冰冰的,快暖一暖再吃東西。」
皇后溫和地笑:「是啊,要不然冷冷地吃下去,腸胃沒暖過來反倒要不舒服。」
我忙忙謝了恩,方在玄凌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了。
天南海北聊了一會兒,皇后笑吟吟向玄凌道:「前兩年宮中多有變故,又延遲了選秀,如今宮中妃嬪之位多有空缺,皇上可有意選幾位妹妹填一填缺麼?」
玄凌慢慢咀著塊核桃肉,道:「皇后且說來聽聽。」
皇后如數家珍:「按照後宮的儀制,應當有貴淑賢德四妃各一,三夫人、四妃、昭儀等九嬪各一,五貴嬪,其餘則無定數。貴嬪有二、四妃亦有二,且還無妨。九嬪呢只有一個李修容。貴淑賢德四妃雖有空缺,但位分極高,可以慢慢來,而夫人之位,一向也並不多立。」
玄凌「唔」了一聲道:「九嬪其他也就罷了,昭儀是定要立一位的,為九嬪之首。」
皇后繼續道:「貴嬪以下許多位分還空著。」
玄凌望著我道:「那麼就請皇后選個好日子,晉封莞貴嬪吧。」他又問:「四妃只有兩個麼?」
我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臣妾資歷尚淺……」
皇后笑容滿面打斷我道:「這倒不是資歷不資歷的話,不是人人在宮中熬成一把老骨頭就能封妃的。莞貴嬪德行出眾,自然是沒有話說的。」她款款向玄凌道:「只是貴嬪入宮不久是一說,且還沒有子嗣啊。若他日生子封妃才是極大的榮耀。」
皇后見玄凌沉吟,又道:「不若先立為九嬪如何?」
玄凌拋了一顆栗子在火中,爆出清香的脆響,拍了拍手道:「就依皇后之言,先立為昭儀吧。」
我忙下跪謝恩,陵容滿面皆是微笑,道:「姐姐大喜。」
玄凌溫言向陵容道:「怎知你沒有喜呢?」他轉首向皇后道:「進安嬪為從四品芬儀吧。」略沉吟,又道:「就擇了日子和莞貴嬪同日晉封,也算是她們同喜吧。」
第二日,皇后就擇定了晉封的日子,二月十二。
我陪著玄凌一道回儀元殿的書房,靜靜陪著他看折子。外頭幾叢細竹負著殘雪輕吟,雪化聲滴答作響,地上濕潤的泥土化得有些泥濘,有些不堪。
彷彿這人世間的有些真相,總是最不美最不能讓人接受的,倒不如一切被掩蓋了起來不被人知曉。
玄凌看完一卷折子,忽然不悅道:「有臣子奏報玄濟在獄中時時口出怨言,謂朕小人,以妻兒之命要挾於他。」
我淡淡一笑,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他曾經是尊貴的親王,一朝淪為階下囚,難免口出怨言。」我轉首問他:「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凶光,我瞬即瞭然。
我點頭道:「皇上打算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畢竟玄濟是亂臣賊子,殺了也不可惜。」我話鋒一轉,又道:「可是皇上今日生氣,只是為了玄濟的怨言麼?」
他看著我,「嬛嬛,朕更在意天下攸攸之口。」
果然。我舒緩了眉峰,溫然道:「那麼請皇上給玄濟之子予泊一個虛爵吧。玄濟怨恨皇上以他妻兒之命要挾,皇上卻偏偏廣施恩惠,不使孤婦幼子無依,也好使天下非議無有所出。」
玄凌沉吟,「予泊還年幼……」然而他很快笑了,「朕就是喜歡他年幼。」
次日上朝,玄凌就令玄濟之子予泊繼任為汝南王。當然予泊只有七歲,汝南王這一王爵,也不過是個虛頭銜,得些俸祿度日罷了。
槿汐頗有不解,道:「娘娘何故……」
我打斷她,頗有些感觸道:「當日我失子失寵,宮裡那麼多人,除了敬妃眉莊,只有一個非親非故的汝南王妃來看我。不管她是懷了什麼心思來的,終究也算是雪中送炭。今朝我得意她失意,又聽聞她成了庶人,帶著幼子幼女境遇淒涼,我能幫也就幫一把吧。至少兒子有了王爵,日子也好過些。」
槿汐默默點頭,道:「娘娘是要報答當日滴水之恩。」
我笑一笑,另一層心思卻沒有說出口來。華妃一生的所遇,更叫我傷感宮中情愛之涼薄艱辛。汝南王縱使跋扈囂張,可是對於妻子兒女,卻是可以不惜自身,捨出性命去維護的。我雖然不滿於他,也是感佩的。
冊封的前一晚,我宿在儀元殿東室。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簾間透入落在織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燭火微朦的紅光搖曳得萌生了幾分暖意。
我倚在玄凌懷中,香爐裡龍涎香散發裊娜的白煙,如絲如縷,微揚著緩緩四散開去。
玄凌寢衣的衣結鬆鬆散著,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也並不覺得冷。他將我摟在懷中,和言道:「棠梨宮已經修繕好,明日申時一刻(1)你冊封完畢,便可依舊回棠梨宮去居住了。」
我用手指散漫撥著他微青的下巴,笑:「也委屈了祺貴人,擠在欣姐姐那裡,皇上要去看她也不方便。」
他大笑:「有什麼不方便的,只是朕愛不愛看她而已。」他止了笑,握了我的肩膀,道:「朕想過了。棠梨宮還是給你一個人住。有次朕來看你,祺貴人也在一旁,當真是不痛快。」
我淡淡笑著:「四郎的本意,是喜歡她才和臣妾一起住的,怎麼又不讓她住回來呢,只怕祺貴人要吃心。」
玄凌的神氣裡帶了幾分誠摯,一字一字道:「以後棠梨宮只給你一個人住,春天的時候朕和你對著滿院的海棠飲酒,看你在梨花滿地中跳驚鴻舞,夏天的時候和你在太平行宮賞荷花。」
我心中觸動,眼中含情,亦含了笑,緩緩接口道:「秋天和四郎一起釀桂子酒,冬日裡一起看飛雪漫天。」
他似乎是唏噓,又是真心的,「是啊,朕要陪著你,你也陪著朕。」
心中蕩滌著歡悅和感動,我的頭抵在他懷中,似欲落淚,翻覆著,終究是無比的喜悅。
我輕輕道:「是,嬛嬛總是和四郎在一起。」
他「唔」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莞貴嬪?莞莞,莞莞。」
我欲抬頭,他的手臂卻有力,緊緊把我抵在他堅實的懷抱裡。空氣有些沉悶,呼吸儘是他身上的氣味。
莞莞?他從前似乎是這樣叫過我的。我覺得倦,打一個呵欠,沉沉睡了過去。
夜深沉。合眼睡得昏昏,輾轉中隱約聽得遙遙的更漏一聲長似一聲。雖已開春,雪卻依舊下著,耿耿黑夜如斯漫長,地炕和炭盆熏烤得室中暖洋如春,唯有窗外呼嘯的風提醒著這暖洋的難得和不真實。
我欲寐還醒,玄凌緊密的擁抱讓我生了微微的汗意,欲掙扎著鬆一鬆,終究還是不捨得,寧願這樣微汗的潮濕著。
明日,又是我晉封的日子了。沒有特別的欣喜,晉封為什麼都不要緊,只要我枕邊的這個人,他的心裡有對我的一點真心。
玄凌熟睡在夢中,側身翻動了一下,一手緊緊抱住我的身體,低聲囈語「莞莞」。
似乎是在喚我,我清晰醒轉,回應著握住了他的手臂,輕聲道:「四郎。」
他猶自在沉睡中,掌心摩娑過我的頸,掌紋線條凜冽,語氣漫起海樣深情,「我四處尋你。」在睡夢裡,只在睡夢裡,他才這樣喚我——「莞莞」,凝結了無數深情摯意的「莞莞」,心裡有一點酸,漸漸蔓延開來,整顆心在溫柔裡酸楚的發痛。
他是一國之君,他當真這樣待我,以他的真心待我?睡夢裡猶自牽念不已。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漫無聲息的滲進明綢軟枕裡,濕濕熱熱的附上臉頰上,起初是溫熱,漸漸也涼了。這涼提醒著我並非聽錯。
他的身上有幽深的龍涎香,一星一點,彷彿是刻骨銘心般透出來。靠得近,太陽穴上還有一絲薄荷腦油清涼徹骨的氣味,涼得發苦,絲絲縷縷直衝鼻端,一顆心綿軟若綢,彷彿是被春水浸透了。我伸手摟緊他脖子,低低婉聲道:「四郎,我總在這裡。」他不知是否聽見,手卻下意識的更抱緊了我。帳外一室如同春暖,我閉上雙目滿懷歡欣沉沉睡去。
起來時卻是陵容候在儀元殿外,時辰尚早,她微笑道:「我特意等了姐姐一起去向皇后娘娘請安呢。」
玄凌在我身後,剛洗漱完畢,尚有一點睏意,道:「朕上朝去了。」
我屈膝,道:「臣妾亦要去皇后宮中請安,恭送皇上。」
他的眼神帶過陵容,復又注目在我身上,輕聲道:「莞莞,今晚依舊來這裡。」
我臉一紅,微微點一點頭,催促道:「皇上快去吧,早朝可不能遲了。」
回頭,卻見陵容一點疑惑而深深的笑,我不由更侷促了。
因為時辰早,還未有其他妃嬪來請安。等了好一會兒,皇后才出來,道:「你們兩個倒早。」
我與陵容笑著恭謹道:「是該向皇后來請安謝恩的。」
皇后和顏悅色道:「謝恩什麼,你們得以晉封是在你們自己,品行端正,又能得皇上寵愛。」
陵容用絹子掩了唇悄聲而笑,「若論寵愛,有誰能及莞姐姐呢。今日早晨去儀元殿等姐姐一同來向娘娘請安,誰知竟唐突了呢。」
我不好意思,急著阻止她:「陵容——」
她卻向我笑:「姐姐害羞什麼呢,皇后是最疼咱們的。」見皇后含笑,她繼續道:「今日早上,臣妾聽見皇上叫姐姐的小名兒莞莞呢。」
我「哎呀」一聲,臉上一層復一層地燙了起來,道:「皇后別聽安妹妹胡說。」
皇后彷彿是怔了一瞬,唇邊慢慢浮起一縷哀涼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濃,越像有了嘲諷的意味,「莞莞?」她呢喃著重複了一句,「莞莞」,聲音裡彷彿凝著刻骨的冷毒,並不真切,許是我的幻覺而已。
皇后,她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她永遠雍容和藹,端莊溫文,母儀天下。只那一瞬間的失神,皇后迅速恢復了平日的樣子,溫和的笑著緩緩道:「皇上這樣喚你必定是真寵愛你了。」
陵容見我滿面紅暈,忙笑著致歉道:「我不過一時嘴快,姐姐可別怪我啊。」
我心中動了一絲狐疑,她從來不是這樣嘴快肆意的人啊。
正欲嗔她幾句,陵容卻換了焦急自責的神情,道:「我可再不敢了。」
皇后在一旁笑道:「宮裡自己姐妹們,玩笑幾句算什麼。」一句話過,又道:「安嬪晉封簡單,貴嬪你回宮裡候著,冊封時的禮服還有些不妥,過了午時本宮再叫人給你送去。」
我依依答了,彼此也就散過。
午後天暖和些,我與眉莊頭抵頭坐著,正在查看她手臂燒傷留下的疤痕。眉莊淡淡道:「好大一個疤,當真是難看的緊。」說著就要捋下袖子。
我忙道:「總算結了疤,難看些有什麼要緊,前些日子老是化膿,才嚇著我呢。」我笑:「陵容曾給過我一瓶好東西,去疤是最有效的。」我指著自己的臉頰道:「從前被松子抓出的傷痕,如今可不是全沒了。」
她仔細看著,片刻笑道:「果然是沒了。只是你臉上傷痕小,我的疤那麼大,只怕沒效吧。」
我道:「我那裡還有一些,你先用著。若是好,等陵容過了冊封禮,讓她再配些過來,憑什麼稀罕物兒,只要有心,還怕沒有麼。」說著喚流朱道:「從前安小主送來的舒痕膠還有沒有,去找找。」
流朱進來笑嘻嘻道:「要是別的奴婢還不知道,怕是在火裡頭就燒沒了。可是舒痕膠是稀罕物兒,奴婢又見瓶子好看,就收起來了,馬上就去取。」
眉莊微微含笑,我道:「你看巧不巧,老天爺也誠心不讓這疤毀了你的花容月貌呢。」眉莊半嗔著戳了我一指頭,自己卻也笑了。
流朱很快進來,又道:「溫太醫來了,要給沈婕妤請脈呢。」
眉莊微笑:「快請吧。」又向我道:「你總嫌他囉嗦,脈也不讓人家請了,只叫他看著我。現在可好,日日來煩我。」
我吐一吐舌頭,只是不理。盛著舒痕膠的精緻琺琅描花圓缽裡,乳白色的半透明膏體沁涼芬芳。眉莊拿了嗅一嗅道:「果然是香,一聞便是個好東西。」
正說著話,溫實初進來了,對面坐著替眉莊把脈,見我隨手把玩著舒痕膠,有意無意地看了兩眼,道:「請問娘娘,這是什麼?」
我遞與他,「去疤用的舒痕膠。」
「哦?」他似乎有了興致,接過仔細看了又看,又用小指挑了些在手背上輕嗅,我疑惑道:「有什麼不妥麼?本宮已經用了大半了,並未覺得有什麼不適啊。」
溫實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什麼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時也說不出什麼,不知娘娘可否允許臣帶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向細心穩妥,又對我的事格外上心,當即首肯道:「好。請太醫必要好好為本宮看看。」
眉莊見我驟然神情嚴肅,吃驚道:「怎麼了?」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總覺得哪裡不對了。
眉莊握一握我的手,關切道:「這是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等下可要去太廟行冊封禮了。」
我勉強鎮定心神,笑一笑道:「沒事。」
然而不及我多想,行禮的時辰卻快到了。在太廟中行完冊封禮儀,依制要去皇后宮中聆聽皇后訓導,向帝后謝恩。
正走至半路,忽然流朱「哎呀」一聲,道:「小姐,這……」
我低頭聞聲望去,不知何時,冊封所穿禮服的裙裾上多了道寸把長的裂口。我心中惶惶一驚,冊封用的禮服形同御賜,怎可有一絲毀損。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發現,豈非大罪。內務府總管姜忠敏此刻亦隨侍在側,禮服由其內務府所制,出了差錯他也不能脫了干係,不由也急得黃了臉。
心中的急惶只在片刻,我很快鎮定下來,道:「能否找人縫補?」
姜忠敏道:「冊封的禮服是由幾名織工以金銀絲線織就。所用絲線只夠織這一件,現下只怕尋只能再開庫房,怕是要大張旗鼓。」
我搖頭:「不可。」
時間一點點過去,浣碧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誤了時辰皇上和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的團團轉,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兩日皇后宮裡拿了件衣服來織補,乍看著頗有禮服的儀制,雖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來暫時換上,應該能抵得過。」
我遲疑:「可以嗎?」
姜忠敏道:「那件衣裳樣子是老了些,是前些年的東西了,只怕是皇后娘娘從前穿過的,因也沒催著要,補好放著也兩三天了,想是不要緊。」他輕聲道:「眼下也只有那件能抵得過了。」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然能抵得過,還不快去。」
我攔道:「不可,皇后的衣裳我怎可隨便穿了,豈非僭越無禮。」
槿汐是宮裡的老人了,她見事情緊急,皺眉想了想道:「若是皇后的禮服,那是斷斷不能穿的,可若是常服,倒也可用來應急,只是娘娘須得向皇后請罪。畢竟娘娘從前晉貴嬪時因日子來不及也用過敬妃娘娘的衣裳,也是有過先例的。」
姜忠敏想了想道:「的確是常服的,而且恐怕是皇后娘娘做妃子時的衣裳,用的是孔雀錦,繡的是翟鳳,而不是後服的鳳凰圖案。」
槿汐鬆一口氣,道:「那也就可以了。」
姜忠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了去,很快功夫就捧了來覆命。
他小心翼翼捧著,那的確是一條極美的外裳,長長拖曳至地,蕊紅色聯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青碧翟鳳。霞帔用捻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點以水鑽,華麗中更見清雅。而觀其大小,也正與我合身。
流朱嘖嘖道:「皇后的衣裳,再舊也果然是好東西。」
浣碧急急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吧,等下皇上和皇后就等急了。」
我顧不得避嫌,匆匆換下鉤破的衣裳,披上禮服,坐進翟鳳玉路車中。簾子垂下,惟聽見背後槿汐一聲疑惑地歎息,「怎麼這樣眼熟。」
我沒有閒暇去回味她話中的意思,心中唯想著不要太晚過去。
然而心中亦有一層狐疑,彷彿是哪裡不對的厲害,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許我揣測了。
註釋:
(1)、申時一刻:下午15點30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