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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芳辰 文 / 流瀲紫

    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生辰,自玄凌要為我慶生的消息傳出,棠梨宮的門檻幾乎都要被踏破,尊貴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無一不親自來賀並送上厚禮。華妃固然與我不和,這點面子上的往來也是做得工夫十足,連宮中服侍的尚宮、內監,也輾轉通過我宮中宮人來逢迎。後宮之人最擅長捧高踩低,趨奉得寵之人,況我剛封貴嬪,又有孕在身,自然風光無限。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的得意,大抵如是。

    這樣迎來送往,含笑應對不免覺得乏悶勞累,幾次三番想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流朱與浣碧都攔住了不讓,口口聲聲說湖上風大,受了風寒可不好。想想也是,四月池中不見荷花,惟有有雕欄玉砌起自芳池,再精美也失了天然神色。這樣幾次,我也懶得再出去了。

    生辰前一日,玄凌特意親自領了賀禮來,金屑組文茵一鋪,五色同心大結一盤,鴛鴦萬金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綠毛狸藉一鋪,龍香握魚二首,精金筘環四指,若亡絳綃單衣一襲,香文羅手藉三幅,碧玉膏奩一盒。各色時新宮緞各八匹,各色異域進貢小玩意一。

    我到底年輕,君王所給的榮寵尤隆,生活在金堆玉砌中,觸目繁華,虛榮亦不會比別的女子少幾分,這樣從未見過的珍貴之物照耀得我的宮室瑩亮如白晝,心裡自然是欣喜的。而更讓我欣喜的,是玄凌的用心。他欣喜道:「朕很久前讀《飛燕外傳》,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賜給飛燕這些寶物,朕想成帝給得起飛燕的,朕必定也給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羅了來,只為博卿一笑。」

    我笑靨甜美如花,俏然道:「這些東西的名字臣妾也只在史書上見過,只以為是訛傳罷了,不想世間真有此物。」

    他把絳綃單衣披在我身上,含情道:「明日就穿這個,必然傾倒眾生。」

    銀紫色鳳尾圖案的絳綃單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光澤。光澤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奪目。我輕笑出聲:「何必傾倒眾生,嬛嬛不貪心,只願傾倒四郎一人而已。」

    他佯裝絕倒之狀,大笑道:「朕已為你傾倒。」

    到了夜間清點各宮各府送來的賀禮,槿汐道:「獨清河王府沒有送來賀禮。」

    很久以來,我並未再聽到這個名字,也不曾刻意想起。如今乍然聽到,已是和我的生辰有關,我不以為意,繼續臨帖寫字,口中道:「六王灑脫不拘,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俗禮。」

    槿汐亦笑:「奴婢聽聞王爺行事獨樹一幟,不做則已,一做便一鳴驚人,大出人意料之外。」

    我取筆蘸墨,回想前事不覺微笑,道:「是嗎?」於是也不過一笑了之。

    ※※※※※

    生辰的筵席開在上林苑的重華殿,此處殿閣輝煌、風景宜人,一邊飲酒歡會一邊賞如畫美景,是何等的賞心樂事。唯一不足的是重華殿離太液池甚遠,無水景可看。

    這一日,簡直是我的舞台,周旋於后妃、命婦之間,飛舞如蝶。滿殿人影幢幢,對著我的都只是一種表情,漫溢的笑臉。我無心去理會這笑臉背後有多少是真心還是詛咒。真心的必能和我一同分享這歡樂,而詛咒的,我的榮光與得意只會讓她們更難受,這於我,已經是對她們一種極好的報復。

    冠冕堂皇的祝語說完,便是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眾人享受佳餚美酒。歌舞美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笙歌燕舞間,白臂婀娜,身姿妖嬈。七彩絹衣在殿內四處飄動如嬌柔的波轂,繽紛蕩漾。

    這是眉莊病癒後第一次出席這樣盛大的宴會,她的身體恢復的甚好,只是人略微消瘦了一些,容色也更沉靜,如波瀾不驚的一湖靜水,默默坐於席間獨自飲酒。

    如今的眉莊,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得意光景。榮寵僥倖,亦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般時事遷移,並無穩固之說。想來她亦明白,所以縱使復起,性子也越發內斂低調,像是不願再引人注目。

    只有我知道,她內心那股憤懣抑鬱的怒火是如何在熊熊燃燒。

    酒至半酣,歌舞也覺得發膩。見過眾人,獨不見清河王玄清在座,亦無人知曉他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這個六弟又不曉得去哪裡了。」

    我亦不願意去留心,他於我,不過是叔嫂之份,縱然惟獨他目睹開解我隱藏的心傷,縱然他有一星半點的不可言說的情意於我,我亦只能裝作無知無覺,如同對待溫實初一般。

    山中人兮芳杜若,我並非是山中幽谷間寂寞開放的杜若,而是帝王瑤池天邊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名花有主,何況人哉!都是不可改變的;亦無力、無需去改變。

    只是宮闈紛飛的傷心和失落處,總會輾轉憶起桐花台一角皎潔的夕顏和夏夜湖中最後一季的荷花,那種盛放得太過熱烈而即將頹敗的甜香,彷彿依舊在鼻尖凝固。

    神思恍惚間,見眾人的熱鬧間汝南王的正妃賀氏偏坐一隅神色鬱鬱卻一言不發。我迎上前低聲相問:「王妃身子不適麼?」

    她見是我,微顯尷尬,極力壓低聲音道:「妾身失儀,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

    我點頭會意,借口更衣拉了她的手至偏殿無人處扶她歇下。賀妃歉然道:「娘娘芳誕,妾身掃娘娘的興了。」

    我含笑,溫和道:「王妃勿要這樣說,誰沒有三災六病呢,吃了藥好了就是了。」又問:「王妃平日是吃天王保心丹麼?」她點頭稱是。我旋即招手命流朱回去取藥,道:「王妃稍耐片刻,藥馬上就拿來。」說著親自倒了溫水與她服下。

    她半是感激半是惶惑,「勞動娘娘玉手,實在不敢當。」

    我道:「在外本宮與王妃是君臣,在內卻是至親,哪裡說得上勞動不勞動這樣見外的話呢。王爺征戰在外,王妃應該善自珍重才是。」

    我忽然被她眉心吸引,葳蕤一點淺紅,正是與我眉心如出一轍的「姣梨妝」,不由好奇:「宮外也盛行此妝麼?」

    她和靜微笑:「如今宮中與各地都風行以『姣梨妝』為美,不僅可效仿娘娘美貌,亦以此求夫妻和順,可是一段佳話呢。」

    我縱然自矜,聽得這樣的話,自然也高興自得的。

    很快藥就拿來了,賀氏服下後果然臉色好轉。她微笑道:「常聽說娘娘最得皇上寵幸,不想竟是這樣隨和,難怪皇上這樣喜歡。」汝南王生性狷介陰冷,王妃卻是極和善溫柔的一個人,倒叫我刮目相看。

    就這樣絮絮說起,賀妃身子原本壯健,只是生下世子時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所以纏綿反覆久不得愈。我也是有身孕的人,說起子嗣一事,不由談得興起,嚦嚦說了許久,兩人十分投緣。

    汝南王是華妃身後最強大的勢力,我一向十分忌憚,不料今日機緣巧合得了賀妃的人緣,竟也投趣。然而再投緣,她終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我的親近便也悄然無聲的隱匿了幾分保留。直到玄凌派人來請,又約定了時常來我宮中閒坐說話,這才散去。

    再度入席,有宮人來請:「六王爺在太液池邊備下慶賀貴嬪娘娘芳誕的賀禮,請皇上與娘娘一同觀賞。」

    玄凌笑:「老六最心思百出,這次不知又打什麼主意。咱們就同去看看。」

    於是眾人眾星拱月往太液吃池邊行走。遠遠見太液池邊圍了高高的錦繡帷幕,隨風輕舞,十分好看。只是帷幕遮住了太液池的景觀,只是華麗而已,實在也瞧不出什麼。

    四周異樣的寧靜,我疑惑著看玄凌一眼,他也是十分不解的樣子,只是笑吟吟觀望。忽然天空中多了成千上百隻風箏福字、壽字、鷂鷹、蝴蝶、蜻蜓、蜈蚣、大雁、燕子、燈籠、絹制的、紙質的、金箔銀箔的、單只的、聯並的、連串的、發聲的、閃光的,漫天飛舞,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周圍驚歎聲、嘖嘖讚歎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我正自目不暇接觀賞,忽然槿汐上來請安,盈盈道:「娘娘大喜,請放風箏祈福。」說著把線遞到我手中——不過是作個樣子罷了,自然有內監早早扯好了線,我只消牽上一牽即可。笑吟吟一牽,風箏遙遙飛上天去,竟是一個極大的色彩斑斕的翟鳳,文彩輝煌,錦繡耀目。合著我身上銀紫色鳳尾圖案的絳綃單衣,相映成輝。歡聲喝彩盈滿雙耳,我也不覺含笑。

    忽而一個清脆的哨聲,圍在太液池周圍的錦繡帷幕「霍啦」一聲齊齊落地。眼前的景象太過出人意外,原本被風箏所驚動所有人齊齊都沒有了聲息。如斯美景,大抵是叫人傾心屏息的。

    四月的時節,原本連蓮葉也是少見,往日的太液池不過是一潭空曠碧水而已。而此時此刻,碧水間已浮起了滿湖雪白皎潔的白蓮,如一盞盞羊脂白玉碗,輕浮其上。朝日輝輝,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美如雲霞燦如錦繡。風荷曲捲,綠葉田田,波光碎影裡搖曳著的人與花影子,亦是窈窕而不可思議的。

    遠遠舉目,玄清緩緩走來,手中別無器樂,只是以手為扣抵於唇間,吹奏一曲《鳳凰于飛》。鳳凰于飛,和鳴鏗鏘(1),大約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夢想。他的吹奏與曲調也是簡單清澈,彷彿上湖上徐徐而來的清風,在寂靜的驚歎裡一轉一轉扣入人心。鳳凰于飛,於他,那是簡單而執著追求的事,於我,那只是一個少女時代綺麗的夢,不適宜在深宮中繼續沉迷下去。在眉莊身上,我已經看到破滅的一角。

    他的哨音吹奏漸漸迴環低落,音止時已徐緩踱至我與玄凌身前,朝我的微笑也是清淡無虞,花費的心思已經足夠多,所以賀我的只是再平淡不過的施施然一句:「清以滿湖蓮花恭賀莞貴嬪芳誕。」

    我見他如此隆重為我慶生,回轉想起那一日他矜纓中的小像,心下早自不安,然而終究在人前,神色亦是客氣得體,「王爺費心了,本宮很是感謝。」

    話音甫落,玄凌爽朗大笑:「朕只是囑托你想新奇點子為莞貴嬪賀生,不想你辦得這樣好,連朕也大為吃驚。」如是他言,我才放心。

    玄清的笑甚是溫和,眼中卻是一片疏落:「臣弟不過是個富貴閒人罷了,也只通曉這些。皇兄是知道的,否則也不囑托臣弟去做了。」

    玄凌自然笑的得意,我不覺動容,玄清這樣不拘,其實內心也是在意的吧,玉厄夫人的兒子征戰沙場,而自己作為先皇最疼愛的兒子只是寄情於政務之外,於兄長寵妃的生辰上用心。不是不悲涼的。

    我的容顏遮蔽在輕薄的鮫綃之後,嘴角噙一抹清淺而懂得的微笑:「只是不知如何在這天氣裡使蓮花開放?」

    他望向我,目中泛著一星不易察覺的淡淡溫情:「蓮藕早就埋下,引宮闈外最近的溫泉水至太液池,花可盡開。」

    我的眼光拂過他的身影,落在玄凌身上,我說:「多謝皇上。」聲音是歡悅的,笑靨亦是嫵媚。此刻,彷彿我的人生,一切遂意。

    謝的是玄凌。自然,我也明白,玄凌不過是一句囑咐,而玄清才是真正用了心思的那個人。今日的風箏也就罷了,而蓮花。驀地記起去年八月末的時候,那一攏開到最末的荷花。

    他自然是記得的。

    而我並能多說什麼,亦不能做什麼。在旁人眼中,他不過是一個和我只在宮廷宴會時見過的天潢貴胄,種種用心,也不過是因為玄凌。而我所明白和懂得的,別人絕不可以知曉和明白。於是我只是在目光如風的影子一樣掠過他時,淺淺點頭。他亦回望著我,對著滿湖蓮花微笑。

    我們毫不相干。

    其實我的心底,也是害怕的。我無時無刻不牢記自己的身份,因為牢記,因為在無意間窺破了玄清若有似無的秘密,因為明白我所難以期望的情意是他可以輕易付與他的未知的妻子的。所以悲憫自己,刻意與他隔閡。

    玄清不同於溫實初,對於溫實初的感情,因為一直瞭然,一直不放在心上,於我而言不過是如同樹上普通的一片樹葉,知道在哪裡就是了。何時葉落葉生都不甚關心,哪怕有一天他不見了呢。所以無謂害怕,只是不想他浮想太多,於人於己都無好處。

    而玄清,他是我夫君的弟弟,日後相見的餘地和機會太多。更因為他懂得我,也懂得不給我困擾。只於我傷懷難禁時,開解一二。如此而已。

    他這樣自製與瞭然,反叫我有些惺惺相惜。

    今日的玄凌志得意滿,朗朗道:「西南戰事告捷,大軍已經班師回朝。朕自然要論功行賞,大封諸將。」他回頭看我,笑容滿面道:「你兄長甄珩回朝之日朕便封他為奉國將軍,賜他與薛氏成婚,如何?」這樣的殊榮,我自然是要謝恩。玄凌說得極大聲,在場人人聽見,只是我眼風一轉,已然看見坐於劉慎嬪身邊陵容神色一震,旋即亦只是無聲無息的木然。

    也許陵容是能夠明白的吧,她與哥哥之間那些微妙的連我也不可探知的少年情愫終究是要了斷在後宮的四面紅牆之內的。淒淒復淒淒,各自嫁娶,不須哀啼。

    心中大是不忍,然而皇后含笑說下去,「你已是貴嬪,父親又是朝中大員,家中女眷自然也要有封誥,本宮已下了鳳諭,封你母親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說話間目光橫掃過華妃精心妝飾的臉龐。

    華妃的母親亦是正三品河內郡夫人,華妃曾恃寵向玄凌邀封,請封自己母親為正二品府夫人,那是四妃家眷才有的殊榮,因此皇后一力反對,終究也未能成封。為此華妃大失顏面,才與皇后格格不入。如今我母親這樣輕易得了封誥,她自然更是要怨懟於我了吧。

    而於我,這一日的風光與榮耀已經達到極點。

    揚首望去,一池滿滿的蓮花,蓮葉接天無窮碧,芙蕖映日別樣潔,水波輕軟蕩漾間,折出萬千靡麗光彩,映出流光千轉百回。

    於此,我的人生奼紫嫣紅、錦繡無雙。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好日子大抵就是這樣的——

    註釋:

    (1)鳳凰于飛,和鳴鏗鏘:形容夫妻情深意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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