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文 / 伊麗莎白·科斯托娃
我親愛的朋友:
今天下午我們在王宮堅實的廢墟上走來走去,傑奧爾傑斯庫給我指出不同的宮室,描述它們可能的用處。德拉庫拉不是出生在這裡,而是在特蘭西瓦尼亞一個叫西吉索阿拉的小鎮。他告訴我,德拉庫拉父親住過的房子——德拉庫拉的誕生地——仍然在。
我們在靠近城中心的一家小客棧吃晚飯。我們一邊吃著麵包和燉肉,一邊還能看到已成廢墟的宮殿外牆。傑奧爾傑斯庫告訴我,從特爾戈維什泰去德拉庫拉的山上堡壘是最方便的。「一四五六年他第二次奪取瓦拉幾亞的王位,他決定在阿爾傑什河上游處建一座城堡,在那裡他可以避開來自平原的入侵。瓦拉幾亞人總是逃到特爾戈維什泰和特蘭西瓦尼亞之間的山區裡——還有特蘭西瓦尼亞的荒野裡。」
他微笑著給自己掰了塊麵包,蘸著燉肉汁吃。「德拉庫拉知道,在河的上游已經有了兩座被毀的堡壘,至少追溯到十一世紀。他決定重建其中的一座,即古老的阿爾傑什堡。他需要廉價的勞動力——難道它們不總是有用的嗎?——於是他以他常有的善心,邀請他所有的貴族——您知道就是他的領主,去出席一次小小的復活節慶祝會。他們穿著最好的衣服,來到一個大院子裡,就在特爾戈維什泰這裡。他讓他們享用豐食盛饌,然後殺掉行動不便的人,讓其他人——包括他們的妻兒——走上五十公里,來到山裡建造阿爾傑什堡。」
傑奧爾傑斯庫在桌上四處尋找,顯然是在找麵包。「嗯,情況實際上比這更複雜——羅馬尼亞的歷史一向如此。多年前,德拉庫拉的哥哥米爾恰在特爾戈維什泰被其政敵謀殺。德拉庫拉上台後,他挖出兄長的棺材,發現那個可憐的人是被活埋的。於是他發出了復活節邀請,結果他既為兄長報了仇,也為在山上修建城堡弄到了廉價的勞動力。他讓人在堡壘附近造起磚窯,沒有在那次跋涉中死去的人被迫沒日沒夜地幹活,搬運磚石,砌牆造堡。這個地區的古謠說,領主們在倒下前,他們漂亮的衣服已經爛成了碎布片。」傑奧爾傑斯庫刮著碗裡的東西。「我已經發現,德拉庫拉不但可恨,而且實在。」
那麼,我的朋友,明天我們將重走那些不幸貴族的足跡,不過我們是坐馬車,而他們是步行跋涉到山裡的。
您真誠的,
巴塞洛繆
我親愛的朋友:
令我高興的是,我們坐了一個農夫的馬車到處遊逛,傑奧爾傑斯庫說,到堡壘打個來回只要一天時間,但仍沒人願意帶我們去那裡。他們說起狼和熊,當然還有吸血鬼。今天晚上我們和幾個喝酒的白髮老人談話,鎮裡的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呆望著我們,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弄得他們全都瞪著我。
明天繼續。
忠實於您的,
羅西
我親愛的朋友:
我們去了一趟弗拉德的堡壘,它讓我無比敬畏。
大約黎明時分,我們坐著當地一位青年農夫的馬車出發了,他不太喜歡這一任務。這人個子高大,和他對這次旅行的害怕格格不入,讓我覺得有點兒滑稽。在路上,傑奧爾傑斯庫努力讓他走進密林裡,但這個可憐的傢伙坐在那裡,握著韁繩,絕望地沉默著,然後他把手伸進襯衫裡,那裡似乎戴著什麼護身符。我同情他,決心回來後多給他一些報酬。
我們打算在那裡過夜,為此,那個青年農夫的父親給我們提供了毯子,我們進到森林裡,明顯感到一種沒來由的寒冷。在一處平坦的地方,我們駛入了一大片銀色的樹林中,巨大的樹幹撐起由百萬片小葉子組成的穹頂。
車子走了將近半小時後,森林直通通地陷入到峽谷裡。我第一次看到了阿爾傑什河,那是下面的一條銀帶。底下很遠的地方也有一片相似的空地,只有一個牧羊人,他穿白外套、戴著寬大的棕色帽子。他看守的羊群有如白雲般在他身邊飄浮。我想,也許從古至今,他就一直像那樣站在那裡,拄著他的棍子。無比的平靜湧上我心頭,這次旅行令人恐怖的性質也不再顯得那麼可怕。我覺得自己可以永遠待在那片芳香的草地上,就像那個牧羊人一樣。
下午,我們上山的路越來越陡,最後進到一個村子。我們的車伕明白地表示,他打算和馬一起留下,我們步行去堡壘,他決不上到那兒去。我們催促他,他不滿地咕噥著,一邊把手放在脖子的皮帶上。傑奧爾傑斯庫告訴我,這表示「決不。」此人在這件事上如此頑固,最後,傑奧爾傑斯庫笑出聲來,說走路也不錯,旅行的最後一段看來只能步行了。
傑奧爾傑斯庫領頭爬過起伏不平的石路,終於,我們站到了廢墟的中央。我立刻發現堡壘不大,很久以前就被徹底拋棄了。傑奧爾傑斯庫解釋說,原先有五座塔樓,德拉庫拉的奴才們可以從那裡監視土耳其人的入侵。我們所在的院子曾經有過一口深井,以備遭圍困時用,它還是一條秘密通道,通向阿爾傑什河底深處的一個洞穴。德拉庫拉斷斷續續地使用了五年這座堡壘,此後在一四六二年,他利用這條通道逃脫了土耳其人的追捕。顯然,他此後再沒回來過。傑奧爾傑斯庫相信,他已確認了在院子另一頭的教堂,我們在那裡看到了一座坍塌的拱門。
「我們怎麼走到最近的村子呢?」傑奧爾傑斯庫思忖著說,「不過,如果我們早上還想來看看的話,就得坐順路車回到這裡。我還是寧可在這裡過夜,您呢?」
當時我覺得自己很不情願這樣做,不過傑奧爾傑斯庫看上去那麼自然,那麼實事求是,我不想說不。我想起來,他既是蘇格蘭人,也是個吉普賽人。
晚飯時,我們一邊吃,他又說起此地的歷史。「德拉庫拉最悲哀的一個傳說就是來自此地。您聽說過德拉庫拉的第一個妻子嗎?」
我搖搖頭。
「一四六二年秋天,德拉庫拉被土耳其人追殺,被迫離開這座城堡。那天晚上,土耳其軍隊到達對岸的山崖,他們在波耶納裡的老樹林裡紮營,向這邊開炮,想炸塌德拉庫拉的城堡。他們沒有成功,於是他們的長官下令,第二天早上大舉進攻城堡。」
傑奧爾傑斯庫停下來,把火挑旺。「夜裡,土耳其軍營裡的一個奴隸是德拉庫拉的親戚,他偷偷把一支箭射到這座城堡塔樓的空地上,因為他知道德拉庫拉的私人房間在哪裡。箭上帶著的是警告,要德拉庫拉和他的家人在成為俘虜前逃離城堡。那個奴隸看得到德拉庫拉的妻子就著燭光讀便條的身影。農夫們在那首古老的歌謠裡唱道,她告訴她丈夫,她寧可被阿爾傑什河的魚吃掉,也不願成為土耳其人的俘虜。」
傑奧爾傑斯庫從燉肉上抬起頭,衝著我狠狠地笑了一笑。「然後她跑上塔樓的台階——也許是那邊的那一座——從頂上縱身跳下。而德拉庫拉當然打算從秘密通道逃走。」他就事論事地點點頭。「阿爾傑什河的這一段仍然叫做RiulDoamnei,意思是公主河。」
您可以想像得到,我顫抖起來——那天下午我從懸崖上往下看過,人掉到下邊的河裡,那高度難以想像。
「德拉庫拉和這個妻子有孩子嗎?」
「哦,有的。」傑奧爾傑斯庫又給我盛了一點燉肉。「他們的兒子是壞小子米赫內亞,十六世紀初統治瓦拉幾亞。又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傢伙。米赫內亞和米爾恰把家族的這一脈延傳下來,儘是些討厭的傢伙。德拉庫拉又結了婚,還是娶了個匈牙利人,她是匈牙利國王馬提亞·科爾維努斯的親戚。他們生了好多小德拉庫拉。」
「還有誰仍在瓦拉幾亞或特蘭西瓦尼亞?」
「我想沒有了吧。」他扯下一大塊麵包遞給我。「第二代定居在塞克勒地區,全都和匈牙利人混居在一起。家族裡最後的血脈和葛茲家族成婚,也消失了。」
「有沒有可能德拉庫拉葬在這裡,或者為了安全,人們把他的屍體從斯納戈夫轉移到這裡?」
傑奧爾傑斯庫咯咯笑了起來。「還沒死心吧?聽著,記得我的話,那老傢伙就在斯納戈夫的什麼地方。當然,那邊的小禮拜堂有個地穴——是個凹下去的地方,有幾級台階通往下面。好些年前我剛來時就挖過那裡。」他咧嘴大笑。「村民們好幾個星期不搭理我。不過那裡是空的,連塊骨頭都沒有。」
很快,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我們把東西拉近火邊,裹起睡毯,靜靜地躺著——我聽到傑奧爾傑斯庫的呼嚕聲。
突然,在小禮拜堂茂密的草叢深處,我的火光照到了一雙閃亮的眼睛。我感到毛骨悚然。那雙眼睛移近了一點兒,久久地盯著我,充滿了一見如故的表情,它打量我,知道我是誰。接著,草叢中傳來一陣扭打聲,一頭巨大的野獸半隱半現,那是一頭大得驚人的狼。很快,它溜出廢墟,不見了。
我重新躺下,既然危險已經過去,我不想叫醒傑奧爾傑斯庫,但再也睡不著了。是不是吉普賽人在這些林子裡紮營呢?早上我得問問傑奧爾傑斯庫。
「出了什麼事?」他從牆上看過去。
我指了指。「會是吉普賽人的營地嗎?」
他笑了。「不,這裡離文明沒有那麼遠吧。」但在將滅的火光中,他的目光明亮而警惕。「不過有點兒奇怪,我們去看看吧。」
我們到達了林子裡的一片空地。令人吃驚的是,那裡滿是人,圍著大篝火站成兩圈,對著火唱著聖歌。每當歌聲上升到一定的程度,每個人便僵硬地舉起一隻胳膊行禮,把另一隻手搭到旁邊那一位的肩上。在篝火的映照下,他們的臉色呈現出古怪的桔紅色,表情僵硬,毫無笑容,眼睛閃閃發光。「這是在幹什麼呀?」我低聲問傑奧爾傑斯庫,「他們在唱什麼呀?」
「一切為了祖國,」他在我耳邊噓聲說道。「您要非常安靜,要不我們死定了。我想這是大天使米迦勒軍團。」
傑奧爾傑斯庫招呼我離開,我們爬回到樹林裡。不過在我們轉身之際,我發現空地的另一邊有動靜。讓我越發吃驚的是,我看到一個披著斗篷的高個子男人,火光在一剎那照出了他黑色的頭髮和病黃色的臉。他站在服裝統一的兩圈人的外面,一臉的高興,似乎在發笑。過了一會兒,他消失了。我心想他肯定溜進了樹林裡,傑奧爾傑斯庫拉著我上了山坡。
我們安全地回到廢墟——奇怪的是,回到這裡倒覺得安全了——傑奧爾傑斯庫坐到火邊,點燃他的煙斗,似乎要喘口氣。「我的天啊,夥計,」他吐了口氣。「我們差點送了命。」
「他們是誰?」
他把火柴扔到火裡。「罪犯,」他簡潔地說道。「也叫鋼鐵衛士。他們掃蕩這一地區的村莊。他們尤其仇恨猶太人,妄圖消滅他們。」他狠狠地吸著煙。「我們吉普賽人知道猶太人在哪裡被殺。吉普賽人總是被殺。」
我描述了我看到的那個站在圈子外邊的人。
「哦,當然,」他喃喃道。「他們吸引各種各樣古怪的崇拜者。過不了多久,山區裡所有的牧羊人都會決定加入他們的。」
我們好一會才又睡下來,不過傑奧爾傑斯庫向我保證,軍團一旦開始他們的儀式,是不太可能爬上山來的。我只是成功地打了個不舒服的小盹。一等光線夠足,我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小禮拜堂坍塌的拱門查看那頭狼留下的足跡。奇怪的是,只有一對,它離開禮拜堂,直接從地穴下的凹處出來,沒有痕跡顯示那頭狼是如何先進到那裡去的——或者我看不懂它在禮拜堂後面的矮樹叢中留下的痕跡。
羅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