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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伊麗莎白·科斯托娃

    我親愛的、不幸的繼承者:

    現在,我必須講一些現在的事情。我希望我的故事將不必再續寫,因為一想到這種可怕的事情還會繼續下去,我就無法忍受。

    就像我前面說過的,我後來終於又拿起了那本書,像一個不能自已的癮君子。我覺得要用最直接的言語告訴您那樣一個時刻。

    那是兩個月前,十月的一個雨夜。我在等我的朋友赫奇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導師,才比我大十歲。他看上去有些笨拙,但人非常好。

    就在這樣一個晚上,赫奇斯將帶著兩篇文章的初稿來看我,那是我從事克里特研究時擠出的一點研究成果,我請他給我看看,潤色一下。我期待著他來給我講上半小時的文章,然後我們一起喝喝雪利酒,享受一下一個真正的朋友在你的壁爐邊伸直了腿,問你近況如何的那種滿足。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的神經曾受過驚嚇,還在恢復當中。

    我邊等他邊整理一下書桌,無意中碰到了那本我一直迴避的古書,我頓時感到了一種隱約的、不祥的驚顫。本來我把它和其他一些不這麼令人不安的書一起放在書桌上方的書架上。現在,我坐在那裡,手因為接觸到那小山羊皮封面而有一種竊竊的快感,然後我打開了書。

    我馬上就意識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書頁散發出一種氣味,不全是來自於古老的紙張和撕裂的羊皮紙,而是一種腐爛的氣味,一種可怕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放久了的肉或者腐爛的肉體才會發出的氣味。我以前沒有注意到,於是靠近了些,再聞,覺得不可思議,又把書合上了。過一會兒再打開,那令人倒胃的氣味仍然揮之不去。這本小書好像到了我手裡變活了,但散發出死亡的氣味。

    這種令人不安的怪味又讓我回到了那種從歐洲大陸回來後的恐懼。我盡力讓自己沉住氣,告訴自己,毫無疑問,舊書陳腐了,我總是帶著它風裡來雨裡去的。這種氣味就是這麼來的。

    如果不是故意迴避這本令人不快的書的存在,我早就放手,把它收起來了。但是現在,過了那麼多星期以後,我又一次去看那個奇異的形象,那個盤踞在書頁上的巨龍。突然,我第一次看到一點我從前沒有看見和理解的東西,我對自己的發現毫不置疑,但心神不寧。我天生不具備極強的觀察能力,但某種靈光讓我注意到整條龍的輪廓,它張開的翅膀和蜷縮的尾巴。出於一種好奇的衝動,我拿出自己從伊斯坦布爾帶回來的筆記,之前我一直把它放在我書桌的抽屜裡,沒去管它。我手忙腳亂地找到了要找的那一頁,眼前的巨龍和我在筆記本上臨摹的在伊斯坦布爾檔案館看到的地圖竟如此雷同。那是我在那裡找到的第一張地圖。

    您一定還記得我說過有三張地圖。我雖標示得仔細,但缺乏藝術水準,儘管這樣,也還準確畫出了這個地區的形狀。它像一個結構勻稱的帶翼野獸,俯瞰著世界,一條長長的河流從它腹地流向西南,但又有迴旋,猶如龍的尾巴。我研究著這木刻的龍,膽戰心驚。龍的尾巴帶刺,尾部有個箭頭指向——我幾乎叫出聲來,忘了我已經從之前的恐懼中復原了數周——指向和我地圖上相應位置的邪惡墓地。

    這兩個形象之間如此驚人的相似絕非巧合。對於好刨根問底的人來說,這可能是一個線索,它的尾巴指向墓地,就像任何手指指向自己那麼肯定:這就是我。我就在這裡。可是誰在那裡,在那個中心位置,在那個邪惡墓地呢?龍用自己異常尖銳的魔爪舉起了答案:德拉庫拉。

    我感到嗓子眼裡有一種苦澀的緊張,像是我自己的鮮血湧了上來。我知道我必須克制自己做出類似的結論,我的專業訓練告訴了我這一點,但我還是感到了一種比理智更為深沉的信念。所有這些地圖都沒有說這是斯納戈夫湖,即傳說中埋葬弗拉德·特彼斯的地方。這自然意味著特彼斯——德拉庫拉——是埋在別處,一個傳說中都沒能正確記錄的地方。但他的墳墓究竟在哪裡呢?我不由自主地喊出了這個疑問。為什麼對他的埋葬地要保密呢?

    我坐在那裡試圖把這些細節串起來好好琢磨的時候,聽到走廊裡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那是赫奇斯慢吞吞的、親切的腳步聲,然而聲音突然戛然而止,赫奇斯也沒有像平時那樣來敲我的門。我的心跳如同那因被拖長了而跳過的一拍音符震了一下。在收拾文件的沙沙聲和打落在漸漸暗去的窗戶雨棚上方的啪啪聲中,我聽到哼的一聲——是我自己的血往上湧到了耳鼓。我放下手中的書,衝到外屋,開了門鎖,使勁拉開門。

    赫奇斯就在門外,但蜷縮在光亮的地板上,頭耷拉著,身體扭到一邊,好像一種巨大的暴力將他拽倒在地。他的眼睛睜著,呆呆地瞪著我身後的某個地方。在那無比漫長的一刻,我以為他死了。然後我看到他的頭動了一下,痛苦地呻吟。我蹲在他旁邊,喊著「赫奇斯!」

    他又呻吟了一下,急速地眨著眼睛。

    「能聽到我說話嗎?」我急促地問他,都快要哭了,終於看到他原來還活著。這時,他的頭又痙攣地轉動了幾下,我發現他脖子旁邊有一個傷口在流血。傷口不大,但看起來很深。「來人啊!」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我懷疑這個橡木大廳自從建造以來的幾個世紀裡都沒有人如此擾亂過它的寧靜。我也不知道這是否有任何用處,因為這時候,大多數研究生通常都會和他們的老師一起出去吃飯。遠處有一扇門開了,傑裡米·福裡斯特教授的男僕跑了過來。他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叫羅納德·埃格,他馬上用手巾包紮了赫奇斯的傷口。儘管他的頭無力地靠在我身上,但他的心跳依然平穩。我忍不住想叫醒他。「怎麼啦?赫奇斯?有人打了你嗎?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赫奇斯?」

    他睜開眼看著我,「他說要告訴你……」

    「什麼?誰?」

    「他說要告訴你,他不容侵犯。」他流淌著口水,手垂到一邊。

    「不容侵犯,」他喉嚨裡咯咯作響。

    「躺著別動,」我急忙說。「別說話。醫生馬上就到了。放鬆,緩緩氣。」

    「天啊,」赫奇斯在喃喃自語。「蒲柏和頭韻。甜美的少女。爭辯之理。」

    我緊緊地盯著他,胃部一陣抽搐。「赫奇斯?」

    「是蒲柏的《卷髮遇劫記》,」赫奇斯有板有眼地說。「毫無疑問。」

    接受赫奇斯入院的校醫說他是受傷時中了風。現在他的頭腦很不清醒,儘管他可以說出清楚的詞語。幾天後,他出現第二次中風,當晚就死了。

    赫奇斯被葬在他自己在多塞特郡的小村裡。讓我感到無限欣慰的是,這是一塊最安靜的鄉下墓地。我在村裡的主要街道上沒有聽到任何關於英國吸血鬼的故事,即使我有意拋下最強烈又最無關的暗示。說到底,赫奇斯也就是被襲擊過一次而已,不像斯托克小說中講的那樣要被襲擊過好幾次才由一個活人變成殭屍的。我相信他的犧牲只是一個警告——對我的警告。也會是對您的警告麼,不幸的讀者?

    您最不幸的朋友,

    巴塞洛繆·羅西

    一九三0年十二月十六日

    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父親攪動自己的玻璃杯,好像是想做點兒事,好讓自己的手不再發抖。一個穿白襯衣、藍色牛仔褲的年輕人慢慢走過來和我們搭話「買畫嗎?先生?」他笑著問我父親。「您和這位小姐是我今天畫得最好的肖像畫。」他給我看的是一幅色調豐富的水彩畫。畫了我們的咖啡館和弗洛裡安咖啡館的邊緣,一幅明亮而自然的午後景色。那畫家應該是在我身後畫的,我想,但離咖啡館很近。我雖是匆匆瞟了一眼,卻發現了父親身後還坐著一個孤單的身影,闊肩,黑頭,在遮陽傘和桌布明快的色彩中一個清晰的黑色剪影。我記得很清楚,整個下午,那張桌子都沒人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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