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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美麗的權利 女教授的耳環 文 / 龍應台

    美駐奧地利大使是個嫵媚而年輕的女性,在任何外交宴會場合,都是引人注目欣賞的焦點,連南茜·裡根在場都遮不住她的鋒頭。

    好吧!最近在維也納發生了兩件事,使得這位美麗大使不得不辭職。首先,她離婚了。奧國人一笑置之,美國人卻覺得臉上掛不住:堂堂上國大使,怎麼可以離婚?尤其轉身又嫁了別人。第二個原因,則是她讓南茜逮到了機會。你看過南茜一向的打扮吧?衣領高高的,務必把脖子都遮起來。這位年輕的駐奧大使偏偏喜歡穿低胸的晚禮服,南茜說她有失身份,跟丈夫耳語那麼一句,美麗大使就丟官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對呀!堂堂大使怎麼可以離婚再嫁?對呀!堂堂大使怎麼可以穿低胸的衣服?你如果是個不開竅的老男人,說不定你正在想:看吧!不聽老人言!這麼重要的外交任務怎麼可以交給女人去做——尤其是年輕美麗的女人呢?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因為台灣這麼想的人真是太多了。最近胡美麗一位同事——一個臉上沒疤沒瘡的年輕女教授——上了電視,對記者談電腦中文化的問題。好啦!觀眾的反應傳了過來:當教授的怎麼可以戴那麼花哨的耳環?當教授的怎麼可以畫眼圈還塗了胭脂?當教授的怎麼可以流露出「女人」的樣子來?

    再給你一個例子。幾年前有幾位先生女士在討論中小學課本應該收入什麼樣的文章。「之乎也者」的都收完了之後,有人建議也採用一位現代女作家的小品。當場就有男士發出反對的聲音:作者是個女的;哪一天她發生了什麼桃色事件,我們對純潔的學子怎麼交代?

    怎麼,這些論調你都覺得合情合理吧?胡美麗只有一句話:狗屎!

    從頭說起。當大使的人為什麼沒有離婚的權利?大使也是有感情有傷痛的「人」,是人就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她如果不幸有一個痛苦的婚姻,難道就因為她湊巧有一個道貌岸然的工作,她就必須強顏歡笑痛苦下去?只要她工作勝任,不受私人生活影響,她離婚不離婚與她的大使身份是兩碼子事。美國人大驚小怪正表現出清教徒虛偽的道德觀。

    至於南茜看不慣女大使穿低胸禮服,我看恐怕是瘦巴巴的南茜嫉妒所致(你看吧!我喜歡民主社會,因為對總統夫人說這樣的話也不會被當作政治犯)。女大使同時是個女人,她若覺得低胸的禮服最能表現出她的個性與魅力,憑什麼不准穿?年輕的女教授覺得一對耳環、一點脂粉,能襯托出她的容貌與氣質,誰可以剝奪她「美麗的權利」?

    而居然有人說,女人不能擔正經事,因為她有鬧桃色新聞的潛能!胡美麗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鬧過桃色新聞,但就我粗淺的瞭解,鬧桃色新聞好像非有兩個人才鬧得起來,不是嗎?而且在「正常」情況下,有個女的,對方就必須是個「男」的,不是嗎?那麼,在考慮一個男的人選來任「大事」的時候,豈不也該先問:他是不是有鬧桃色新聞的可能?

    其實,在我們的社會裡,兇殺案也大多是男性干的,那麼我們在聘選大學校長的時候,譬如說,面對一個男候選人,就應該先考慮:第一,他會不會跟女人「亂來」?第二,他有沒有鬧兇殺案的可能?第三……?這樣推理,還不如將「大事」交給女人擔負要簡單多了。

    讓我們把女教授、女主委、女市長、女主任、女經理等等等都暫時歸為一類,稱「女強人」好了(我不能用「女部長」或「女大學校長」來舉例,因為台灣沒有,恐怕要等到下一個世紀才會有)。你去讀讀坊間女性的雜誌或書籍,每一本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做個「女強人」和男人競爭不容易。所以你在辦公的場合一定要服裝樸素簡單,髮型保守規矩,舉止莊重大方,言談嚴肅正經。換句話說,任何一點能洩露你是個「女人」的蛛絲馬跡都要隱藏起來。你也許喜歡柔軟繡花的布料,你也許是個眼神嫵媚的女人,你也許愛用迪奧的茉莉香水,你也許有一頭衝浪似的烏髮——全部藏起來。在公事場合,你要讓男人忘記你是個女人,你要讓他覺得你根本就和他一樣,是個男人;這樣,你才可能做個與男人平等的「女強人」!

    就是有這種風行的論調,才會使一般人對個女教授戴耳環、搽脂粉,都皺起眉頭,覺得有失身份。

    可是,這種男女平等是真平等嗎?為了與男性競爭,而要女性「中性化」或男性化,磨掉屬於女性的特質,就好像為了與西方人競爭,而要中國人「洋化」,磨掉屬於中國人的持質一樣。中國人要與西方人爭平等,就不可以以西方的標準為標準;金髮隆鼻的西方人必須學會欣賞黃皮膚塌鼻子的中國人。同樣的,真正的男女平等,不在於女人模仿男人,而在於讓男人學會尊重女性的特質。

    舉個例子。面對一個刻板而精明的「女強人」,男人覺得「她跟我一樣」而尊重她,這是假平等。因為他的價值觀還是以男性的價值觀為基礎。反過來,面對一個精明能幹卻又充滿女性魅力的對手,男人覺得「她實在跟我不一樣」而仍舊尊重她的能力,這才是真平等,因為他瞭解女人有權利與男人「不一樣」而依舊可以公平競爭。而女人自己如果以為「平等」就是跟男人一樣,跟男人一樣才是「女強人」,那可真是糟蹋自己了,太不爭氣。

    我瞧不起外貌嬌媚誘人而腦子裡一團漿糊的小女生,但是我也不喜歡聰明幹練而外表舉止故作男人狀的「女強人」。胡美麗雖然容貌醜陋而且腦子裡也有不少漿糊,卻深深覺得,真正的現代女性應該是一個有思想、有能力,卻又不怕有女性魅力的人。給那些女大使、女教授、女強人戴耳環、施脂粉、穿低胸禮服的權利吧!

    ·回應與挑戰·

    男大使的開檔褲

    拜讀胡美麗先生的大作《女教授的耳環》一文,讓我大笑不已!胡先生自稱自己容貌醜陋而且腦子裡也有不少漿糊,這點我倒是真的同意,理由如下:中國有句俗話:醜人「多」作怪!看官,我說的是「多」喔!當然還是有「少」部分醜人是很潔身自愛的啦(否則我豈不成了醜人眾矢之的)!而胡先生是不是真的醜呢?可惜未曾謀面,故不便驟然決定。但看其文章如此潑辣,倒也叫人不敢領教。至於說其腦子裡有不少漿糊,這倒也是事實!容我慢慢道來。

    胡先生說美國駐奧地利女大使,因離婚且很快轉身又嫁了別人,令美國人臉上無光,而這位女大使偏又喜歡穿低胸的晚禮服穿梭外交宴會場合中,因此引起美國第一夫人南茜的嫉妒而丟了大使職務,胡先生為此大表不平。我倒慶幸,思想新潮如美國也有和台灣情況相同的地方,可見「道德」在地球上任何角落都是一樣的。

    胡先生為此「合情合理」的事,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狗屎」,我看了更是哈哈大笑,因為我很同情胡先生。有句話說「上帝要毀滅一個人,必先使其瘋狂!」我看胡先生是被逼急了才如此瘋狂,才會丟下這麼一句話:狗屎。看官不覺得應該同情嗎?

    也許胡先生又要瘋狂地大嚷表示不服氣,那麼讓我告訴你吧:假設英國駐美大使是個男的,而他也有很正當的理由跟他太太離婚(例如她太胖又矮帶不出場),隨後又再娶,而這位大使先生偏偏又有在公開場合穿著開襠褲的習慣,你說撒切爾先生該不該在鐵娘子的面前耳語一番,然後讓這位「紳士」大使丟官呢!如果這件事假定是事實,那麼我相信,普天下的男人不會奇怪撒切爾先生是在嫉妒那位大使的陽具!(對不起!我相信胡先生不會介意這些粗魯的話吧?!)

    我們再談女教授的耳環吧!是誰說女教授不可以流露出「女人」的樣子的?假如世界沒有女人,我倒寧願自殺呢!我一向很贊成女士戴耳環及化妝,但一定要配合自己的外型及內在的身份。只要搭配調合,看起來就是美,否則就不美、且令人作嘔!

    我不知道胡先生對「女人的樣子」如何下定義?而且「女人」也有很多種,煙花女是女人,淑女貴婦也是女人,巾幗英雄是女人,賢妻良母也是女人。胡先生並沒有明確地表示那位女教授應該當哪種「女人」,不過我倒認為,如果把那位女教授裝扮成「煙花女」,著實是不調和了點,不知胡先生認為如何?這樣吧!再舉個例子:如果一位男教授留著嬉皮式的披頭,嘴裡嚼著檳榔,滿口「干你娘」,我保證這位教授明日一定上報!因為這樣的「男人」確實也不符合他的身份。說了這些,我不知道胡先生是否明瞭「男女都一樣」這一道理沒有?希望胡先生腦子裡的漿糊不會太多才好!

    至於將現代女作家的小品收入中小學課本,而有男士發出反對聲音,且那位男士反對理由是:「哪一天她發生了什麼桃色事件,我們對純潔的學子怎麼交代?」我不知道是哪位狗屁男士講的話,太丟男士的臉了!這位男士如此的論調確實不「合情合理」!胡先生!這件事你確實有資格向「這位男士」(不是全體男士)丟下一句:狗屎!

    我還算是一位很開通的男人吧:

    不過後面幾個論點我就不贊同了!你很委屈地說:「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做個『女強人』和男人競爭不容易,所以你在辦公的場合一定要服裝樸素簡單,髮型保守規矩,舉止莊重大方、言談嚴肅正經!換句話說,任何一點能洩露你是個『女人』的蛛絲馬跡都要隱藏起來。」在此,我也要很「委屈」地向你說: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做個「男強人」(對不起!男人不會用這種自誇的字眼,這只是便於讓你明瞭而已)也不容易。在辦公的場合也要遵守以上的規矩,男人粗魯的特性也必須隱藏起來,否則就不像個男教授、男主委、男市長及男主任、男經理了。你看過上列這些「男強人」在公事場合打著赤膊、穿著內褲靠在背椅上、吹電扇、喝茶、看報嗎?你又看過這些「男強人」發揮「男人」特質,見了人就打,嘴裡說著三字經嗎?在公事場合,「女強人」確實必須讓男人忘記她是個「女人」,但不必要讓男人覺得「她」是個「男人」!同理,我相信「男強人」在公事場合也不會去分「男人」、「女人」,因為他只對「公事」而不對「私人」。這點倒是女士們應該學習的。

    再談「男女平等」這問題吧!胡先生認為真正的男女平等,不在於女人模仿男人,而在於讓男人學會尊重女性的特質,並以中、西方國情的不同,「中國人要與西方人爭平等,就不可以以西方的標準為標準」來支持自己這項說法。這點我倒是同意的!記得每當電視有「女權運動」、「男女平等」的畫面出現時!父親總會捉弄妹妹說:「你再說!你再說我就把你抓去當兵!」弄得全家哈哈大笑!我們看到現行徵兵制有「役男」而沒有「役女」,不正是男人尊重女性特質的最好說明嗎?

    再說,並非每一位女人的「女性特質」都是一致的,例如:有的適合當總理、首相、市長、民政課長、館長、董事長,但有的就不適合。由於前者的特質適合這些職務,所以世界潮流及社會觀念便給予認同,眾人也並沒有因為她們是「女人」而排斥她們!再說!飯店大廚師、理髮店的師傅,哪個不是男人的「天下」,而最近某醫學院招收男性護士生,請問如此一來,男人是不是也要因此而大吵大鬧地說:「這些工作不適合『男性的特質』」呢?不會!因為男人瞭解,每個男人的特質也不盡完全相同!

    我們憲法規定男女在法律上一律平等。故只要你能稱職,相信沒有人會投以異樣眼光的!當然仍有少數不肖的男士不能潔身自愛,但我希望那些女權運動者在批判事情時,不要把「所有男人」都否決掉,最好將元兇揪出來痛斥一番,才是明智之舉,才是講到問題的重心。因為任何一個團體都有不肖之徒,女人中也有不肖者,即令政府官員也有不肖者,你說不是嗎?

    我很高興胡先生能很清楚地瞭解,男女之間會因生理或環境等主、客觀因素的不同,而顯示出不同的特質,這點我深為胡先生慶幸:畢竟胡先生腦袋沒有「短路」。

    胡先生又說:「我瞧不起外貌嬌媚誘人而腦子裡一團漿糊的小女生。」說實在的!每個人都有「瞧不起……」的權利,不過!我覺得這世界除了白癡或瘋子外,我實在找不到有什麼方法可區分聰明與愚笨。你不覺得真正愚笨的人,就是那些自認聰明的人嗎!外表「嬌媚誘人」也有錯?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真不可思議!知道嗎?聰明如我,也曾為一位「嬌媚誘人」的小女生神魂顛倒了十六年,而至今仍受其影響呢!不過這是家務事,不便多談。

    最後我想對美國人因美駐奧地利女大使的行為表現大驚小怪,而胡先生認為是「表現出清教徒虛偽的道德觀」作一批判。我個人認為如果你把「道德」看成是一種形式,我絕不會反對;倘若你把這一「形式」看成是「虛偽」,那我就不能苟同。「道德」確實是一種形式。且是人類透過這種形式將它作為依循的準繩,然後顯現出一種秩序的現象。如果以此觀之,那麼「道德」實在沒有「虛偽不虛偽」的問題存在。

    祭祀祖先這一行為夠「虛偽」了吧!人都死了,而且你也不知他長得什麼模樣,幹嘛要祭祀他,而且平時不懷念他,到了七月節、春節才想到要祭祀他。真虛偽!而且還套個倫理道德、慎終追遠的名目。的確,這些人真虛偽!但我要說:那些連七月節、春節都不祭祀祖先的人更不可原諒,因為這些人連該懷念、該尊敬祖先的日子都不願透過「形式」去懷念、去尊敬,那麼又怎能奢求這些人平時也會去懷念祖先、尊敬祖先呢!這種「心中無根」的人能夠原諒嗎!

    走筆至此!容我模仿胡先生文中一段話:「給那些女大使、女教授、女強人戴(花哨)耳環、(畫眼圈)施脂粉、穿低胸禮服的權利吧!」我要說:「給那些男大使、男教授、男強人穿開襠褲、留披頭、嚼檳榔的權利吧!」(雖然這些男士不至於如此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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