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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今夜戀 關不住的愛情 文 / 安意如

    【關不住的愛情】

    「啊!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裡!」

    柳夢梅多情的一問,便注定了杜麗娘的一生一夢,一夢一死,一死一生。

    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裡?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裡!這癡心的話,竟和張愛玲的一段文字出奇地相似: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遇見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嗎?

    在這裡的,其實不是你,遇見的,其實是愛情。

    我們離開《牡丹亭》裡那個時代已經很遙遠了,於是也就自發自動地覺得,人和人之間感情的發生,都是理所當然甚至明目張膽。殊不知,在杜麗娘的年代,女孩子的青春像一部默片,無色亦無聲。

    愛情是心裡的朦朧天光,睜眼望去,四周依然黑得不見五指,便以為自己看錯了。

    接觸不到愛情的杜麗娘,或許和童話裡的萵苣姑娘(LettuceMaiden)一樣吧!

    萵苣姑娘擁有舉世無雙的美貌,巫婆想叫她隔絕愛情,於是將她囚養在森林中的高塔裡。這座高塔既沒有樓梯也沒有門,只在塔頂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每當女巫想進去,她就叫姑娘把她那一頭金絲般濃密的長髮從窗戶邊垂下,女巫便順著這長髮爬上去。

    即使是囚禁在這樣嚴密的高塔中,亦抵擋不住愛情的力量——終有英俊的王子沿窗而上,虜獲了姑娘的芳心,兩人衝破了巫婆的禁制,贏得了幸福。杜麗娘的經歷卻比萵苣姑娘更加艱難——她雖未被囚禁在高塔,但那個社會的禮教,卻比高塔還要密不透風。

    本來杜麗娘也只是這種大環境下面目模糊不辨賢愚的芸芸眾生之一。她亦無份體會愛情的滋味。按照慣常的規律,她在不久的將來會被父母許配給門當戶對的人家,她讀書識字只是為了知書識理,好叫父母臉上有光,而她所受的教育,不是為了讓她真正懂得擁有自己的感情,而是歸置好自己的感情。

    只因一次遊園,她看見了另一番天地。然而看也是白看,在這荒涼的大環境下,縱然情思萌動、心有不甘也無力突破。也無怪杜麗娘面對春色,會突然間心意闌珊:

    「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興盡回家閒過遣。」

    自由被剝奪得久了,失去了獨立的人格,連心裡生出渴慕也覺得是羞恥罪孽,只得隨波逐塵,任憑擺佈。

    到真正懂得感情時,卻由於壓抑得太久,體內細胞瘋長,新陳代謝失調,所形成的腫瘤又來阻礙感情表達。

    人成熟時,情感萎縮,表白和辯解的熱情會消退。

    幸運的是,杜麗娘不必挨到年老。她隨即做了一個極綺麗的春夢。夢裡面,俊逸的書生執柳而來,在牡丹亭畔湖山石上與她成就雲雨之歡。這段詞寫得媚意橫生,竊以為這是戲曲裡極高妙的一段情色描寫: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葯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

    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夢中暢美,自不待言。

    夢醒後,二次遊園的杜麗娘好像再世為人,她已經遇見了愛情,從此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意義,她的感官亦發生了變化——她再看亭台花草,已是懷著銘心刻骨無可言喻的惆悵。在夢裡,是它們見證了她的絢爛的愛情,現在也只有它們懂得她的安樂和悲哀。她將全部感情付予了那夢中的男子,醒來卻依舊形影相吊。

    她幾乎被愛情的突然降臨的美好和遽然離去的殘酷,撕扯到人格分裂不能再活,便生出無盡的愁緒酸楚來:

    「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杜麗娘從此茶飯不思——既然已經遇見了愛情,若不再見,又何戀此無趣之生?

    一遇柳郎,便注定麗娘已不能再活。

    四百年前,湯顯祖借杜麗娘之口為天下男女道出的心聲是如此真摯、熱烈,前衛得驚心動魄,感動了一代一代心懷渴望、卻不能「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的人們。也無怪有女子唱《牡丹亭》悲淒而亡,叫老名士感慨:「吾老年人竟頗為此曲惆悵。」

    隨著杜麗娘死去,《牡丹亭》藝術上的美感實際上已經完成了,她還魂,是湯大師慈悲為懷,用超現實的手法,再造了一個情境為普天下癡情兒女一償情衷。他還給她人格的獨立與自由,讓她可以去愛,去追尋。

    柳夢梅卻也絕非一般的文弱書生,他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被牽引著與一個陌生女子有了情緣,而且異常大膽而激情——他一見麗娘就叫道:

    「姐姐!咱一片閒情,愛煞你哩!」

    這是四百多年前的一句我愛你,古來情種甚多,卻無一人如柳郎這般模樣。他或許很輕薄,但更加純真,也許是在夢中,也許是驚為天人,才會直指真心。其情態之癡,忘我忘形,或許只有《天龍八部》中,段譽在無量山玉洞中初遇神仙姐姐那一剎那可以比之而已。

    在拾到杜麗娘的畫像之前,他並不知道天下有這樣一個女子,在杜麗娘吐露真情還魂之前,他從未接觸過她的實體。他居然,那樣徹底而乾脆地愛上了一個女子的靈魂,為她甘犯律法(私自挖墳開棺在當時是犯法的)。且不說獨自在黑夜挖開墳墓面對一具屍體需要多大膽量,現實中,他有可能馬上因此賠上自己的前程。

    但他卻義無反顧地做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的愛,現在情況翻轉過來,杜麗娘成為他的追求,他的夢。他可以為她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他真的這樣做了,所以杜麗娘還魂了。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我萬千感慨,感慨萬千,這天地間難得的一對癡情種子,終於注定在命定之日相遇了!

    如果能定下心來聽《牡丹亭》,我相信沒有人不被打動。這絕無僅有的愛情,會引燃國人內心最深沉、最執著的渴望。它可以同時喚醒幾代人的記憶,回味年輕時火焰般升騰又迅速滅卻的激情。愛情在這裡,只是自由的一個載體,它姿態鮮妍地向我們昭示:在自由中活過一日,勝過在不自由中得到永生。

    縱使愛情被囚、被禁、被暗、被霾,卻依舊會有真心來解救,千古不變。

    更何況愛情,又怎能關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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