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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昔日歡 愛上的人是和尚 文 / 安意如

    【愛上的人是和尚】

    她是太宗的第十七女。

    帝賜名為高陽。她名字璀璨,耀人眼目。縱隔了流光暗轉的歲月,猶可見,她父親當時是何等意氣風發,雄心萬狀,又將雄心投射在她身上。他將她捧在手心,嬰孩的柔嫩肌膚嬌小聲息穿透了繭痕密佈的手心,直抵他心深處。他驟然回想起初次與女子歡好後那微妙的溫暖感受。心慢慢融化的感覺,隨著嬰孩的降生,隱秘地回歸了。

    她的降臨,似乎昭示了他生命的年輕和昌盛,連她攪人的哭泣,他聽來也覺悅耳喜人。

    年輕有為的秦王發動了玄武門政變,這本是一場兄弟鬩牆的非常事件,卻因為李世民的威望和實力迅速得以平息,沒有因此而危及初生的大唐。

    而當她出生時,大唐王朝隨它英明的君王一起逐漸步向輝煌。

    「高陽,我的小高陽。」她的父親總是滿心愛憐地喚她。寵溺她的程度,為諸子諸女冠,即使生母不見於史籍,也不妨礙她成為大唐最光彩奪目的公主。她容顏姣好如春陽,她快樂時,陰森廣闊的唐宮也隨之明媚。

    無憂無慮的公主長大了。和所有疼愛女兒的父親一樣,在女兒成年時,為她尋一門好親,叫她由自己身邊平安過渡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恩愛偕老,是最貼心穩妥的安排。李世民在功臣故交裡尋覓,他希望找到一個和自己一樣疼愛高陽的人,而這個人同時又是他倚重信任的。

    房玄齡被他看中了,房玄齡對這樣的安排誠惶誠恐:當兒媳婦生來萬人矚目,且是皇帝最寶貝的女兒時,輕不得,重不得。接手的壓力可想而知。

    房玄齡基於多種考慮,並不想合作,接手高陽。李世民不解老友的苦心,將其畏懼推脫認作謙遜,越發執意要把公主嫁到房家。

    高陽嫁給了房家二公子房遺愛。這一個人如其名,拖沓而不知所云的男人。高陽對之失望,繼而索然無味。

    很難主觀去判斷高陽喜歡什麼類型的男人。可以確定的是,高陽絕不喜歡房遺愛這樣的魯男子,不喜歡也就罷了,這個人居然還做了自己的丈夫,真是相當鬱悶!

    如果高陽只是普通女子的話,可能她會選擇接受現實,不幸她是個公主,還是大唐最得寵的公主,她有能力照自己的好惡去處理。

    初次的洞房花燭之後,她拒絕再與這個男人親近。高陽運用公主的威儀,勒令房遺愛不得隨意接近她。對於兒子和兒媳之間的矛盾,房玄齡只得啞忍。事實證明了他先前的判斷無誤,房遺愛是不適合做駙馬的,尤其不適合做高陽的丈夫。

    李世民讓女兒一生只牽兩個男人手的純美願望落空了。但他並不知道,沒人會跑去跟他叨叨這些家常。

    他一直以為公主很公主,殊不知公主早在他的安排下變成了怨婦。

    高陽生活的轉機出現在一次出遊中,出現在一個名叫辯機的人身上。當清修的僧人走出草廬,陽光聚攏於他身後,他的僧衣上還有塵土和草屑,卻是那樣卓爾不群。當他舉目望向風塵僕僕、蔓延焦渴的公主時,高陽被他的清冽無畏征服了。

    她看見他眼中如此深長的慈悲,那是她不曾領略過的注視。他視她為眾生,為女子。她的戾氣在他的注視下消於無形,她的感情卻在這無聲的注目下洶湧起來。

    她是寂寞的人,他也是,只有寂寞的人才懂得他人的寂寞。所不同的是,辯機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

    他是一堆安靜乾燥的草,她要上前撩撥他,點燃他,縱容心裡的激情。他是她的大海,她要投身大海春暖花開。

    她不需要唯唯諾諾的男子來做丈夫,她多的是奴才。她需要一個能夠懂得她、知道她心裡悲哀寂寞的人來相陪來愛。高陽會喜歡的男子,是與她的父親一樣,有著超越凡俗的智慧,悲憫天下的情懷,他待她,如她不是公主那樣普通隨意,又無微不至地愛她,哪怕她不是公主也一樣寵她。

    她要的,這樣簡單,這樣難。

    與紈褲子弟房遺愛相比,辯機更像一位天生貴族,流浪在山野間,和大自然同息同眠。他和高陽之間的感情,必定不是偷情縱慾狂歡這麼簡單。他們都抱著難言的淒惻和莊重,如同修行。

    這樣的你我,是此生尋覓的彼岸。既許相見,怎能不許我們抵足相愛抵死纏綿?

    因為遇上了辯機,高陽變得快樂滿足,對房遺愛的態度也寬容溫和了許多。為了報答房遺愛的鼎力相助,她經常進宮去為房遺愛求官,並賜予他美貌的宮女作為獎賞補償。她越發嬌媚,越發善解人意,美得使她的父親都為之驚異,也因此越發寵愛她。

    他和她,本可以與世無爭安靜相愛——不刁蠻,不任性,不胡為,她真的可以因他而成為完整靜好的女子。

    有了識相的房遺愛的協助和維護,他們的私情本不會輕易暴露。

    事情卻毀在一件看似無關的盜竊案上。649年冬天,負責治安的官員抓住了一個小偷,在他的住處搜到了一隻鑲金嵌玉的枕頭。審理的官員認出,這是皇宮御用之物。

    小偷供認,自己是從弘福寺辯機和尚的住處偷來這只價值連城的玉枕的。

    見事蹊蹺,官員將事向上反映,隨即展開調查,由御史奏聞太宗。高陽辯機事發。

    而此時,辯機正在弘福寺跟隨東歸的玄奘大師學法,助其撰寫《大唐西域記》以及翻譯西行取回的經文。他成為全國最年輕的譯經大德。

    肉身的糾結和靈魂的超拔並行不悖,我們所要求的智慧就是要破解執障,破了色戒也並非不可修心成佛。在晨鐘暮鼓之中,辯機依然安靜地靜水深流。

    高陽仰望著虛空,愛人與自己休戚與共,她心裡從未這樣平靜滿足——能夠不再強求與他的朝朝暮暮,卻無比相信他與自己的不可分割。

    她不知道即將到來的噩耗。辯機被盛怒的君王下令腰斬。

    高陽,大唐最剛烈最驕傲的公主,隨辯機一起毀滅在鍘刀之下。她不能相信父親如此武斷絕情地斷絕了她的全部生機。他拒絕聽她說話,不許她再進宮。他殺了他,給一個高貴的人骯髒的死法,讓他被人議論,被人誤解,在鋪天蓋地的責罵中死去。

    她恨他!難道他看不出辯機的殊勝嗎?難道他不反省,正是當初他專制的決定才使得她不幸福嗎?

    他怎麼可以,殺了他!殺了他,卻叫她苟活下來。他難道不知道,她的魂靈早已隨他而去了嗎?

    是的,他不知道。他只愛他的女兒高陽。而高陽,亦只愛辯機。

    她再也沒有了千種風情,萬般妖嬈,連哀樂都泯滅了。只為他去了。

    誰能瞭解他們之間無以言喻的愛呢?是那麼乾淨純粹。看似驚世駭俗,其實誰都不驚擾。

    就這樣,都不被允許。

    史書中的高陽是個忤逆女子。挑唆丈夫和兄長不和,父死,她入宮奔喪並無戚容,不落淚,後又參與謀反,被告發,賜死時27歲。

    可是,我相信她後來的殘忍暴戾都情有可原。她的青春,她所有的溫存和激情都隨那個男人一道被處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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