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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崔曼莉

    這一年八月立秋之後,上海還是一片悶熱,石頭仍然穿著棉布的短衫短褲,在搖床上扭來晃去。再過一個月,他就滿週歲了。這個虎頭虎腦的小傢伙正在無知無覺地成長著。阿金此時也懷了孕,這已經是她和小衛的第四個孩子了。鳳儀白天上班的時候,她就負責照看石頭。鳳儀思念孩子,每天如無其他事情,下了班就會回家,為了畫畫,她將小畫室的一些器具拿回了邵府,把一樓一間小儲藏室清理出來,放在那裡繪畫。阿金和小衛就住在畫室旁邊的一間房間裡,三個孩子與小衛的母親住在離邵府不遠的地方。鳳儀與子欣對家務瑣事都很大度,每日柴米油鹽全部交給他們打理,邵元任自和興二次倒閉後,也搬回了邵府,他每日除了忙於公事,便逗弄石頭,好不開心。阿金與小衛素懼邵元任威嚴,但是家務之事邵元任從不過問,是以這對小夫妻每日安排邵府起居飲食,當了大半的家,偶爾錢財上不太清爽的地方,鳳儀也睜隻眼閉只眼,只當沒有看見,加之在邵府做的久了,主僕之間難免感情深厚,故而夫婦倆做事十分賣力,省了鳳儀不少心。

    阿金十分喜愛石頭,覺得這位小少爺特別憨實好帶,一點點大的人,吃喝拉撒睡頗有規律,什麼事情和他好言相商,他就像聽懂了似的,睜著烏黑的眼睛,不哭不鬧,不像她和小衛的孩子,個個淘氣,稍有不順必大哭大鬧,不把板子打在屁股上是不會罷休的。

    此時快到傍晚,石頭一覺睡醒,自己睜著眼睛玩耍,阿金坐在搖車旁道:"小少爺,阿拉生個像你一樣乖的寶寶好不嘛?"

    石頭看著她,咧嘴嘻嘻一笑。阿金忍不住笑道:"你媽媽說你憨,阿拉看你是精得沒的命了。"

    這時,鳳儀推門笑道:"誰精的沒的命了。"石頭聽見媽媽的聲音,似乎更加高興,咯咯地大笑起來。鳳儀走到他身邊,望著他,覺得他好笑極了,問:"你笑什麼,你知道是媽媽下班回來了?"

    石頭眉開顏笑地望著她。鳳儀在他枕邊望著一個喝水用的奶瓶,便道:"你真的能聽懂人話了?那你告訴媽媽,你是怎麼喝水的?"

    石頭搖搖擺擺地抓起奶瓶,將奶嘴銜在嘴裡,他似乎覺得如此表現還是不足,便睡倒下去,仰天躺著,由於奶瓶有些重,便歪到一邊去了。鳳儀與阿金面面相覷,鳳儀半晌才問阿金:"他是真的假的?"

    "他能懂話了,"阿金歡喜道:"你還說他憨,他不是精的沒的命是什麼!"

    "你真的能聽懂媽媽的話了?!"鳳儀又驚又喜,朝著石頭道:"你真的聽得懂嗎?你告訴媽媽,聽得懂就點個頭。"

    石頭咯咯一笑,突然點了點頭。鳳儀直覺得一股熱流從心裡直竄上來,眼淚刷地流了下來,阿金在旁笑道:"這是好事,哭什麼嘛。"

    "生他的時候我也沒這樣,"鳳儀趕緊用絲帕擦去眼淚:"他到底長大了,能聽懂人話了。"

    "日子過得快喲,"阿金將奶瓶放到一邊,抱起石頭:"小少爺要成人嘍。"鳳儀感慨地歡樂著,等子欣與邵元任一回到家,便把這個事情告訴了他們,兩個人也是覺得好玩異常,不免又將石頭逗弄一番,說來也怪,他就像一下子能聽懂語言,能和他們交流了,真的是說點頭便點點頭,說搖頭便搖搖頭,惹得邵元任和袁子欣高興不已。

    "還有一件事比石頭還好笑,"袁子欣突然想起,道:"你猜猜看。"

    "我哪兒猜的到,"鳳儀笑道:"還有什麼比兒子更好笑,說出來我聽聽。"

    "液仙做的蚊香,一直是用日本的除蟲菊做原料。"

    "是啊。"

    "他為這事兒一直不服氣,說他這國貨不正宗。前一段,他為了讓他的國貨實至名歸,就改從美國進口除蟲菊,結果……"子欣哈哈笑道:"美國人根本不出產除蟲菊,這些洋人也精明的很。一方面和他高價簽定合同,一方面從日本買來除蟲菊,再轉賣給他。把液仙氣的。"

    鳳儀想到液仙吹鬍子瞪眼的模樣,也哈哈笑了起來:"他哪裡肯吃這種虧,不要知要生出多少事來。"

    "還是你瞭解他,"子欣道:"今天他和我在洋行碰面,說起這事,又好氣又好笑,他說了,要在中國開闢試驗田,自己出產除蟲菊。"

    "自己生產?"鳳儀想了想:"照道理說,日本和我們氣候差不多,應該能種出來吧。"

    "哎呀我的小姐,"子欣笑道:"你們倆說的一模一樣,不過這話說起來容易,種起來可不容易,那是一種特殊的植物,首先得搞到種子,其次能弄到土地,第三還要請到農業專家,還要配合化工專家。別的不好說,光是土地就是個大麻煩,你忘了,早些年一些上海人跑到鄉建繅絲廠,被農民趕出去的事情。生產除蟲菊,難!"

    "這事,要是別人還不一定,"鳳儀笑道:"要是他,那就篤篤定定了。他那個人,不撞南牆不回頭,身邊還有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他們想幹,肯定會幹成。"

    子欣微微歎了口氣:"說起道德,液仙還說,想請你幫幫忙。"

    "幫忙?"

    "他想到鄉下去開實驗田,農業專家當然是要另請人了,化工專家找別人不放心,他想請道德去,可是道德要在上海等美蓮,怎麼說都不答應,他沒有辦法,想請你去勸勸他。"

    "我去勸勸沒問題,"鳳儀長歎一聲:"能不能說通就不知道了。"

    "美蓮走了這麼長時間,真的一點消息都沒有?"子欣問:"她沒有和你聯繫過?"

    "她連道德都不聯繫,"鳳儀道:"何況我?!你是不知道,我們這三個人,若論要強,杏禮表面上最厲害,其實呢,她是大小姐脾氣,要人寵著慣著,半點不能違她的心意。美蓮,那才真正是骨子裡的,又能吃苦又肯做事,遇事沉著冷靜,那心,不是一點半點的強啊。"

    子欣隱約知道美蓮的那段往事,想起她這麼些年沉穩冷靜的模樣,也不禁有些佩服:"女孩子能像美蓮能夠自立自強,改變人生的,還真不多見,"他轉頭看著鳳儀,笑道:"你呢,你不要強嗎?"

    "我?"鳳儀想了想:"這個時代,哪個女人不要強呢,如玉、康小姐,甚至我的雅貞姑姑,不也是曾經努力過,"她看了看子欣:"怎麼,你不喜歡?"

    "喜歡——"子欣道:"所以我們男人只好更加奮發圖強了,不然,唉,就要女人當家作主了。"

    "自清朝末年就開始女人當家作主了,"鳳儀笑道:"你不服嗎?"

    "服服,"子欣學著清朝官員的模樣,朝鳳儀一作揖:"老婆大人在上,受下官一拜。"

    兩個人說笑一陣,帶著石頭睡了。第二天下午,鳳儀趕到了化工社。化工社已今時不同往日,不僅面積大了許多,辦公室的裝修也非常簡潔大方。液仙見到鳳儀十分高興,將她帶到實驗室,示意其他人員全部離開,只剩下她和道德。

    道德似乎沒有意識到,實險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還在埋頭做實驗。多日不見,鳳儀見他頭髮和衣裳倒還整齊,只是人他瘦了許多,而且他的臉頰兩邊拉出兩條奇怪的線,似乎每天他都很用力地閉緊嘴巴。鳳儀坐了一會兒,見他旁若無人地幹著活,便喊了一聲道:"道德哥哥。"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叫他哥哥,道德毫無感覺,鳳儀又叫了一聲,他恍然從瓶瓶罐罐中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她。

    鳳儀在來的路上,便暗自籌劃,說服道德需一擊而中,不然,就算費盡唇舌,也不能打動他。"道德哥哥,你還記得汪靜生嗎?"

    道德打量著她,眼神中有了一絲活動,大約太久沒有說話,他費用地從喉嚨中擠出幾個字:"我、猜過。"

    鳳儀知他的意思是指猜過自己的身份,便點點頭:"我就是汪靜生的外孫女,我本姓方,也是你的親表妹。"

    道德臉微微有些發紅。鳳儀道:"我知道堂舅堂舅母的事情,怕你難過,所以一直沒有相認,你不會怪我吧?"

    道德搖搖頭。鳳儀道:"美蓮不能生孩子,所以才離開你,你不要怪她,依我看,她會回來的。"

    聽到這話,道德的表情有了一絲變化,似乎激動起來,努力地點了點頭。鳳儀道:"美蓮少年時候,遇到非常不好的事情,對男女之事不像常人那樣動情,但是她心中,是嚮往愛情、追求愛情的。你對她這種至情至愛,她不可能放下你的,"鳳儀幽幽一歎:"正因為放不下你,她才覺得不能生孩子對你是個遺憾,她才覺得革命對你是個危險,她是為了你的將來,為了保護你,才毅然離開你,你能明白嗎?"

    道德低下頭,沒有作聲。鳳儀道:"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但是我想,她的革命同志甚多,你的生活她一定探聽得到,如果她知道你一直在等她,她就會回來找你,你是不是也這麼想?"

    道德抬起頭,一雙眼睛閃亮地盯著鳳儀。鳳儀點頭歎道:"他們都不明白你的心意,只有我最清楚,你怕去了無錫美蓮便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怕去了無錫錯過她,但是研究除蟲菊,不僅關乎一個化工社,更關乎我們中國民族化工業的發展,關乎我們中國人,能不能從頭到尾,自己生產一盤小小的蚊香。道德哥哥,我知道你最小就正直善良,努力讀書,遇事不肯輕言放棄。難道,你現在願意放棄這個機會?"

    道德沒有說話,表情十分痛苦。鳳儀笑道:"你當初去日本,把信寄到哪兒?"

    "德昌堂。"道德嘶啞著嗓子,勉強說出這三個字。

    "德昌堂雖然原氣大傷,但一直還在運轉,美蓮的辦公室也一直保持著。你去到無錫,依然可以給她寫信,說不定這信反而比你呆在上海,更容易轉到她的手上。只要她覺得你除了她,可以不要孩子不怕危險,除了她,你的生活不會再有幸福。依她的性格,一定很不忍心,一定會想方設法回到你身邊來的。"

    道德屏氣凝神,想了半天,覺得鳳儀說得大有道理,臉上不禁露出一點笑意。鳳儀知他已有所動,忙道:"你也知道美蓮的脾氣,一心要做為國為民做番大事業,她知道要是你為了她,放棄了一個振興民族工業的好機會,她一定會生你的氣的。"

    聽了這話,道德又思考了良久,鳳儀坐在一旁,不敢驚動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忽然道:"我!去!"

    鳳儀聞言大喜,長鬆了一口氣。她見道德對美蓮的感情就像一個孩子,既無辜又專情,心下十分不忍,但是想著讓他這樣呆在上海,還不如讓他去無錫,一來遠離傷心之地,二來鴻雁傳書,也可以讓他有個抒發胸意的渠道,再說,德昌堂的人沒準真有可能把信轉到美蓮手中。鳳儀暗自責備美蓮心狠,只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心轉意,回到道德身邊。

    見鳳儀說通了道德,方液仙立即著手讓農業專家、實驗人員等一干人等前往無錫的實驗基地。鳳儀想請楊練暗中查訪美蓮的下落,只是他不知忙什麼,近日越發地不回邵府了。幸而四月之變提醒了鳳儀,約定了一個找他的辦法。道德一行人走後沒幾天,鳳儀正好得空,便沒有去元泰。她起了個大早,將頭隨便挽在腦後,穿上一條最樸素的旗袍,乍看像個普通的家庭婦女,毫無惹眼之處。然後她輕車簡從,一個人悄悄地來到日本租界。這裡是在上海的日本人的聚集地,治安混亂,日本人很多。她穿街走巷,來到一家浴室門前,賣票的夥計問她:"洗澡嗎?幾位?"

    "我想找從東京來的武田先生。"鳳儀遲疑了一下,道。

    夥計打量了她一眼:"武田先生不在,有口信還是筆信?"

    "你告訴他,就說他妹妹找他。"

    夥計點點頭。鳳儀慢慢地退出來,見很多穿著日本服裝的男女在這兒進出,不禁奇怪哥哥怎麼會讓她來這種地方留口信。她剛剛走出浴室大門,就見一個穿著和服的男人迎面走來。兩個人四目相對,俱是一愣。

    "袁夫人。"龍川民微一示意,他身後又走過來四個保鏢,把鳳儀圍在浴室門前。

    "龍川先生,"鳳儀笑道:"很久不見了。"

    "袁夫人怎麼會到這兒來?"

    "我到這兒來看個朋友,正好從這兒路過,"鳳儀笑道:"我還從來沒有進過日本浴室,一時好奇,就進去看了看,怎麼,這裡很有名嗎?龍川先生特意過來洗澡?"

    龍川民看了看她的眼睛,見她不像說謊,笑道:"袁夫人想不想去女浴試試?"

    "不不,"鳳儀搖手道:"日本洗浴與中華文明不同,就不嘗試了。"

    龍川民見她不是衝著自己來的,便禮貌地與她道別後,轉身進了浴室。自從火燒元泰之後,他已經遭到幾次暗殺,幸而都是有驚無險。三井想把他送回日本,被他婉言謝絕了。他先用鄭老闆下單訂貨、提供擔保,引袁子欣上鉤,再製造緋聞,以亂元泰軍心,最後一邊火燒倉庫,讓元泰賠償大筆貨款,一邊與日本幫會勾結,斷了邵元任的財路。如此連環施計,無所不用其極,本以為勝券在握,可以一口吃掉元泰,沒想到不僅沒有將元泰打死,反而引火燒身,逼得邵元任動用黑幫勢力,幾次三番要他性命。

    這一仗三井和元泰打了個平手,龍川民卻覺得自己的才幹受到了侮辱,在小樓企圖非禮杏禮之後,他更是覺得上海是個引起太多慾望的地方。他時時刻刻覺得有人在跟蹤他,想要謀害他,但又抓不到具體的人或事。這半個月來,他乾脆躲進了虹口,讓日本幫會派人保護自己,沒想到居然碰到了鳳儀。

    等邵元任發完瘋後,他再慢慢地收拾元泰。他想起鳳儀嬌俏伶俐的笑容,不覺也笑了一下。親愛的鳳儀小姐,他在心中暗道,等我一口吞掉元泰,你恐怕再也笑不出來了。浴室裡的蒸氣沸沸騰騰,龍川民覺得四肢百脈都舒服起來,等完全蒸透之後,他從池子裡爬出來,走到按摩床邊,躺了上去。

    一個瘦瘦的年輕人走過來,朝他點點頭。龍川民也笑了笑,這個小伙子給他做過幾次按摩,每一次都讓他十分舒服。只不過他不太喜歡他的眼睛,太乾淨明亮,讓人見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龍川民閉上眼睛,靜靜地享受著,四個幫會成員穿著白色短褲,站在一旁護衛著。小伙子從頭開始,給他輕輕地捏著,接著是頸椎、肩膀……龍川民哎呀了一聲,小伙子問:"重了?"

    "嗯,"龍川民哼道:"舒服。"他感到他的手像一朵柔軟的浪花,沿著他的身體有節奏的翻騰著,時而柔和時而激烈。他不禁想起在日本家鄉,睡在海邊的沙灘上,聽著海浪翻湧的時候,還有母親和妹妹,妹妹坐在岸邊的可愛模樣。母親每晚用水擦試木製的地板,也是這樣,一邊又一邊,從房間的東邊跑到西邊,再從西邊跑回來。不知過了多久,龍川民在朦朧中聽見年輕人道:"好了。"

    他輕輕地唔了一聲,不想從家鄉中的美夢中醒來,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坐起來。他想找年輕人道個謝,今天按得實在太好了,但是保鏢說,他已經下班了。

    龍川民換好衣裳,覺得神清氣爽,精力勃勃,似乎有無限的力量可以使用,尤其是大腦,像用海水洗過了一般清明舒朗。他將賞錢交給浴室,讓他們轉給年輕人,然後他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又覺得什麼地方都不去簡直是一種浪費。他今天的精力實在是太旺盛了,不管去哪兒,都不能無聊地呆著。他不想回幫會,也不想回三井,去杏禮那兒更不可能了。他想起上海有家新開的舞廳,便轉身朝那兒走。四個保鏢見他臉色微紅,春風得意,也不便阻攔,只得陪他穿過虹口,來到永安公司的大東舞廳。這時舞場還沒有開始,只有廖廖幾個舞女坐在包間裡,龍川民覺得他的身體、他的雙腳、他的每一處關節都希望活動起來。他實在等不及了,命保鏢找到一個舞女,給了她一些錢,讓她喊著節奏陪他在舞場中跳了起來。

    他感到旋轉是一種痛快,好像一下子領悟到了舞蹈的真諦。他的手腳無比聽話的聽從著大腦的指揮,想怎麼跳就能怎麼跳,反應比平常迅速了十幾倍。他拉著這個舞女在舞場中間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這個女人的面孔漸漸發白,然後又換了一個,然後又換了一個,舞場中的人多了起來,音樂也響了起來,他感到轉得更加愉快了,像瘋了一樣在人與人的縫隙中穿來插去。

    他不知道今天晚上與多少女人共舞,只覺得她們的面孔從粉紅色變成灰白色,最後變成了死灰色。他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的頭腦也開始飛旋起來,他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好像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想吐,但是吐不出來,想喊,也喊不出來,只覺得世界也開始飛旋起來,彷彿要把他的腦漿從腦殼裡旋轉出去,拋向另一個遠遠的地方。

    龍川民張了張嘴,終於大喊了一聲,他看見一道血紅的水線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然後,他聽見周圍有一些混亂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他覺得四肢百胲像下午按摩時一樣舒服,他又聽見了海浪的聲音,感覺到沙灘的輕柔,他滿足地歎了口氣,就這麼死了。

    舞廳裡亂成了一鍋粥。第二天,三井經理龍川民跳舞跳到死的新聞像傳奇一樣,登上了所有小報的頭條。大東舞廳被迫停業檢查一天。此後有秘聞說龍川民所有的關節都像被人打過了一般,是粉粉碎碎的,又有傳言說,骨頭是好的,內臟是粉粉碎碎的。到底是他失心瘋了跳舞至死,還是被人暗殺,誰也不清楚。只是鳳儀看到這條消息時,已經確信,這與哥哥有扯不清的關係。她無從向楊練發問,也不想再去虹口給他留口信,但是對龍川民的死,她沒有絲毫的快感,相反,她覺得是一種人生的悲哀。不管對龍川民、對楊練,還是對自己,對所有的生命,都是一種相同的悲哀。

    杏禮也猜到了這事與楊練大有關係。雖然楊練從沒有在她面前表現出對龍川民的憤怒,但從他救她那天開始,他只要有空,每夜都會住到楊宅的閣樓上,有時,她沒有戲拍,他白天也沒有事情,兩個人便日日夜夜膩在一起,她不許女僕上樓,吃喝等物一律親自端到樓上,這種秘密的幸福實在是令人刺激,而且,杏禮明顯感到,楊練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人。所以,當她聽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她便猜想,楊練已經計劃了很久了。

    她覺得龍川民之死是罪有應得,毫不值得同情與惋惜,她早就想他死了,只是不好開口讓自己心愛的男人去殺人。但是從心底深處來說,她很滿意楊練的做法。

    杏禮從未為一個男人如此動過心,有時候,她也琢磨不透自己的心意,論家世、身份、財產、地位,楊練沒有一條符合標準,甚至,他連個正式的工作也沒有,晝伏夜出、神秘莫測,似乎幹著許多不上檯面的事情。這實在不是個談婚論嫁的好對象,但是杏禮不知為什麼,一看見他那雙靜如湖水的眼睛,就覺得,他是世界上的一塊珍寶,一但落入她的溫柔鄉,就再也不能把他放掉。

    他的眉毛、嘴唇、肩膀、腰身,身體的每一塊肌肉,第一根線條,都令她怦然心動。當他褪盡衣衫,就連一向以身材自傲的杏禮,都不得不讚歎他的身體之美,如此均稱結實、幹練俊美,兩個人在一處的時候,就像兩尊完美的西方人體塑像。而且杏禮隱約能感到,如果不是龍川民的非禮迫使他露出真面目,他可能會默默地保護自己一輩子,不管她要他做什麼,只要不違背大的原則,他都會去做,萬死不辭。

    她在這個男人身上讀懂了真心,以往的顧家安、顧安俊、甚至龍川民,未必不曾對她動過真心,有的也默默付出了許多,可惜她不懂,她也不在乎。現在,她突然在楊練的身上讀懂了,她用盡了心思去留下他,用自己的美貌、用他對她的愛戀,一次次地溶化他,她要將這個沉默的俠客,化入她的小樓,永遠留在身邊。

    春去秋來,轉眼一年過去了,杏禮因為楊練,推掉了不少片約,她自以為美貌無敵天下,自以為已經征服了上海的人們,豈不知這兒的人是善變的,也是健忘的,只要有新的人物登場,舊的人物很快便會被丟入角落。就在杏禮沉迷於男歡女愛之時,阮玲玉與蝴蝶,這兩位後來獨霸影壇的名角,先後進入了電影公司,長江後浪推前浪,她們是淘汰前輩女星的主力軍。民國的故事每天都是新的,就像上海姑娘的旗袍,每一年流行的長度、肥瘦、款式都是不同的。這一年的旗袍,哪怕你是用金線銀線織出來的,到了第二年,就算送進當鋪,也不會有人再要了。

    去年,也就是1927年年底,宋美齡小姐出嫁時穿的婚紗款式,尤其是包在頭上那一條絲巾,頓時在上海掀起了一股頭巾熱潮。這位宋家小姐在美國長大,行為舉止很有西洋魅力,於是1928年的旗袍大興歐美之風,不要說長度一短再短,短到了膝蓋之上,就連袖口也收得緊緊,裹在女人們的臂膀上,露出肥瘦相宜的線條。

    民國政府定都南京之後,上海的新氣象還是非常不同凡響的。為了振興民國工業,振興屬於中國人的國貨,上海政府決定搞一個盛大的國貨展覽會。活動消息一傳開,所有的上海本土企業,還有周邊地區的企業,紛紛前來報名。元泰與化工社都在其中。

    為了國貨展覽會的布展,鳳儀與子欣是絞盡了腦汁。這要是元泰打出自己的名氣,招攬更多客戶的好機會。鳳儀想出了一個妙招,她從元泰的產品裡選出一款色澤淡雅的綢料,為所有參展的元泰女員工做了相同款式的旗袍,她見杏禮久不出席一些場合,又拉了她來,為元泰助陣。

    這些旗袍全部袖子窄窄,長度在膝蓋之上。由於十一月的上海秋意甚濃,所有的女員工們又加做了一件薄呢大衣,長度與旗袍相同,而怎麼也無法顧及的小腿,只有玻璃絲襪保溫,只好辛苦女士們堅持了。幸好這一天天氣晴和,加之是民國統一之後的首屆國貨展覽會,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還要親臨演講,故而是人山人海,好不熱鬧。鳳儀和女員工們早早的把展台佈置好,有的負責介紹產品,有的負責接待客戶,各司其職,各就其位。一眼望去,鶯鶯燕燕均清一色著裝,看起來大為整齊,與別家亂哄哄的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液仙與子欣看完化工社的展台,走到元泰這邊,液仙一看這架勢撲哧笑了:"這定是鳳儀主意!"

    "她主意最多,"子欣笑道:"不過看了這麼多家,還沒有一家像我們這樣的。"

    液仙含笑旁觀,元泰眾人雖著裝相同,但杏禮婀娜裊娜,氣質卓然,明艷不可方物;康凱蒂高鼻深目,與這種西式旗袍很為相宜,亦不輸於杏禮;鳳儀身材均稱,眉清目秀,顯得很是清新嬌美,可以說各人得各人的風采,各人有各人的長處。液仙不禁笑道:"想不到鳳儀長著長著,比小時候漂亮多了。"

    "還是杏禮漂亮,"子欣道:"上海女神當之無愧啊。"

    "現在的新明星一個比一個漂亮,我聽說,馬上還要出有聲電影,"液仙搖頭輕歎:"杏禮的女神寶座,只怕不能長久了。"

    "哦?說說看。"子欣大為好奇,引著液仙來到角落坐下。

    "她當明星好比我們做企業,"液仙道:"要找準產品、大肆宣傳,還有保證大家對產品的喜愛長盛不衰,可惜,她從來不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才,成名立腕,都有許多偶然因素,所以恐怕很難持久。"

    "你什麼時候喜歡考慮這些問題了?"子欣笑道:"難不成想進軍影視?"

    液仙擺擺手:"我初創化工社時,就因為不懂這些,一直慘淡經營,後來遇到你,逐漸學會了縱觀與橫觀之術,再想想讀過的兵法春秋,都是教人識事閱事,我考慮這些已非一日,一是關心朋友,二也磨練自己的眼光。"

    子欣默默地聽著,他一直很喜歡液仙身上的勃勃生機,聽他這麼一說,更是覺得液仙靈活多變,能汲人長處,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液仙道:"元泰大火之後,你不是一直尋找企業發展方向嗎?我看你這幾年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動作,你怎麼想的?"

    子欣長歎一聲:"這幾年生意不好做,一來日本的生絲與電織業和我們的競爭很激烈,二來生絲價格又受到國際經濟危機的衝擊,很難啊。我到是想過,再去南洋看一看,可是這一去,少則二三個月,長可能半年,元泰一直在苦苦支撐,石頭又小,還沒有找到放心成行的機會。"

    "我有個好主意,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什麼主意。"

    "你看,"液仙指了指國貨展覽會場:"這滿場之中,有那麼多的國貨,大到家用產品,小到吃的玩的,女人臉上用的,應有盡有。"

    子欣靈機一動:"你的意思是?"

    "我就在想啊,當年我生產雪花膏的時候,不知多少次去求那些商場、百貨公司,可他們都要進什麼法國貨,哪裡看得上我的國貨。可現在今時不同往日,國貨的發展越來越多,質量也越來越好。我們既然有自己的國貨產品,幹嘛不能有個專門賣這些國貨的商場?"

    "好主意,"子欣想了想,道:"建國貨商場,一來不需要太大的投入,只要地理位置好,佈置的乾淨就可以,不需要那些西餐廳、咖啡廳的噱頭。二來這些國貨如果進到那些百貨公司,根本拿不到好的櫃檯,還得看商場經理的臉色,到了我們這兒,都是最好的東西陳列,最好的優惠條件。三來,現在大家都說要反對日貨、支持國貨,那這樣一來,就可以來逛我們的國貨商場,東西又好又便宜,又表達了愛國之情,可謂一舉三得。"

    "是四得,"液仙笑道:"化工社和元泰的貨,就可以直接在商場中賣了。"

    "這個主意真不錯,"子欣道:"將來我們開好了一家,還可以開第二家,可以開到南京、北平去。"

    "你一想就整齊多了,"液仙笑道:"比我想的周到。"

    "不,液仙,"子欣看著他,欣賞地道:"我覺得你比我做的好,你既不講官方的背景,也不和黑道勢力來往,但是你做的很好,這一點值得我學習。"

    "也不能這麼說,"液仙道:"我賣的東西都是小東西,一盤蚊香,一盒牙膏,比的是辛苦和質量。而且我和你不同,你呢,去過外面的世界,也瞭解外面的世界,我一直就在上海,我要是不能在這個基礎上學習,我就會死,我和你不同,你還有別的機會。"

    子欣默然不語,覺得液仙這番話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這時,只聽液仙長歎一聲道::"你看這國貨大會人山人海,不知的,還以為民國正值鼎盛,實際上呢,日本人佔我濟南,殺我士兵,又對東北虎視眈眈,早有吞併中原之意。各地軍界大員亦不甚安分,都希望逐鹿中原……"

    子欣聽到這些,不覺心情又沉重起來。液仙壓低了聲音,悄聲道:"美蓮一直沒有消息嗎?聽說共產黨在北方會師成功,還建立了什麼根據地……"

    "他們有同志在上海,但是一直不肯露面,"子欣亦悄聲道:"鳳儀想了許多辦法,也沒能把道德的信送出去,"子欣歎道:"但是他每週都有信來,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

    "滴水可以穿石,總會有機會的,"液仙道:"再說讓他寫信總比空等要好,只少有一線希望。"

    兩個人一時無言。液仙道:"一會兒就要開幕了,天氣怎麼突然變了。"

    子欣抬頭望了望,只見天氣突然陰沉下來,剛才晴和溫暖的感覺一下子變得有些冷淡灰涼。一時大會開始,先介紹了本會的宗旨是"提倡國貨,發揚國民的愛國精神,提國我國國際貿易地位等等,"又說參加了國貨產品有20多個省數萬種產品。鳳儀站在子欣身邊,不禁回憶起第一次在南京見到哥哥時,南洋勸業會的盛景。介紹結束後,大會宣佈開幕,駐在上海的海軍派出飛機在空中盤旋,以壯聲勢。子欣卻越發覺得有些外強中乾的味道,心裡不是滋味起來。

    國貿大會不久,陸伯鴻、邵元任等人以和興的名義向南京國民政府呈交了提案:"請予撥給巨款,輔助復業,而期發展。"本以為這個消息會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沒想發出之後,便宛如石沉大海,直到第二年的3月,眾人方等到國民政府實業部的批復,上面要求和興廠自行創造投資條件,"自易籌措復業,或可無須政府撥款補助"。和興沒有奈何,陷入了沒有方向的困境。

    杏禮的事業一步一步地走向低潮,到了1931年的春節,她已無戲可拍。因為與楊練相愛,加之名氣銳減,小樓的夜宴也幾乎停止了。但是她和楊練的感情卻日漸深厚,杏禮希望與楊練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楊練本來考慮自己素無財產,除了一身武藝,再無其他謀生本領,恐誤了杏禮,故遲遲不肯答應,此時見她已無意拍戲,也無戲可拍,對自己又是一往情深,深覺要負起責任,給她一個想要的生活。他思來想去,將此事告之了鳳儀與子欣。鳳儀回想以往的蛛絲馬跡,既覺得是意料之中,又覺得是意料之外。她驚喜地問楊練:"哥哥,你打算娶杏禮嗎?"

    楊練點點頭:"我手上還有些事,慢慢了結了,我就和她結婚。"

    "太好了,"鳳儀笑道:"那我就有一位漂亮的嫂子了。"楊練紅了臉,低頭一笑。子欣冷眼旁觀,見楊練並無多少歡欣之色,立即猜度他是為生計發愁。他數次救過鳳儀、美蓮、元泰與自己,卻從不居功自傲,也從未想過什麼好處,此時就算元泰給多少錢,都不是非份之事,他卻惶惶然面露不安之態。子欣深為敬服楊練的人品,見鳳儀只知高興,也想不到這些,忙迂迴道:"哥哥,你要娶妻,彩禮錢物都不是問題,依我看,籌劃一個正當的事業,才是尋常生活的根本。"

    "哦,"楊練囁嚅著道:"我一向不懂這些,你們有什麼好主意。"

    鳳儀見子欣這般說,頓時明白過來,當下道:"這有什麼難的,我願意把我名下元泰的股份讓一半給哥哥。"

    楊練的臉更紅了:"這不好,也不行。"

    "鳳儀,"子欣見她越說越不對,微微責備道:"哥哥是難得的英雄,怎麼會要你出讓股份?!"他正色道:"哥哥,其實你和杏禮兩個人想用正當的方式謀生,十分容易,你們倆一個武藝高強,一個是紅過的大明星,如果計算得當,還可以做一番大事業。"

    楊練素知他長於謀劃,聽他這樣說,信心大增。子欣道:"現在的中國說起來是統一了,可是各地軍閥戰亂不斷,日本人又時刻盯住我們,到底國家能不能和平發展,都沒有定論,在這種情況下,武術要比文化有用的多,哥哥如果找機會開一個武術學校,一定能廣收生員。錢的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們可以和液仙聯合投資,還有,液仙一直想開一家國貨商場,如果杏禮願意,我們可以請她做商場的代言人,哥哥可以帶學生負責保衛工作,除了工資,你們還可以商場再拿一些股分,這樣算下來,生活是肯定沒有問題的。"

    楊練從未想到,自己可以做這些事情,何況這一下子解開了他壓在心底多日的難題,縱然他一向沉靜平和,臉上也露出了欣然的笑容。鳳儀理解子欣的意思,笑道:"哥哥自己創業當然是好,但是我還是要送一部分股分,作為結婚禮物。"

    "這個禮物不是你的,"子欣道:"是我們元泰送給哥哥的賀儀。哥哥,你打算什麼時候退出江湖,開創事業?"

    楊練想了想:"大約一年時間。"

    "這也好,"子欣道:"有時間慢慢規劃。"

    三人計議已定,楊練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當下回去告之了杏禮。杏禮聽後卻隱然有些不快,她從不知楊練為了這些發愁苦惱,微嗔道:"你為這些不開心,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現在是不想拍戲,只要我想拍,他們恐怕都要抱著錢在樓底下排隊呢。"

    楊練沒有解釋,微微一笑。杏禮長歎一聲:"我自幼覺得掙錢是男人的事,花錢是女人的事,後來我離婚,自己開始掙錢,覺得沒什麼不好,若要再嫁人,那一定也是要找個有錢有勢的丈夫,可是自從我們一起之後,我卻不這麼看了,現在你為錢發愁悶,本是理應之事,可是我卻覺得,心疼萬分呢。"

    楊練聽她溫言軟語地這樣說話,心像被春風吹暖了一下,伸手輕輕摟住她:"有子欣、鳳儀幫忙,你就不要操心了。"

    杏禮心道,雖然楊練和鳳儀子欣交情非同一般,但她的丈夫,如何要他人相幫。第二天一早,她便打電話去公司,要求拍戲,怎奈今時不同往日,接電話的人開始還婉言謝絕她的要求,後見她在電話時大發脾氣,頓時失了耐心,啪地掛斷了,她又給幾個曾經要好的導演打電話,不是說忙,就是說有事,連聽她說話的興趣都省了。杏禮放下電話,氣得大罵:戲子無情,後想到這樣說不免罵到了自己,才恨恨地住了聲,她恐楊練知道後看輕自己,或者為她難過,便將此事隱在心中,十分地不快。

    就在杏禮認為是那些人勢利、薄情,導致了自己沒有戲拍的時候,1931年3月,中國第一部蠟盤發音有聲影片《歌女紅牡丹》正式公映,不要報紙大為報道,觀看的人數也是前所未有,盛況空前。杏禮忍不住偷偷到影院看了一遍,她這時才發現,自己許多表演的技巧已經落後了,電影上的人沒有太多的肢體語言,相反,男女主人公字正腔圓的國語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慢慢走出影院,見大幅海報上貼著阮玲玉與蝴蝶,這才覺得自己真的是落伍了。她忽然意識到,楊練是因為明白,她再也無戲可怕,才去找鳳儀子欣商量事情的,她感到說不出的難受,立即坐車回到家,躲進臥室痛哭起來。

    鳳儀與子欣開始全心全意地幫楊練籌劃生活。恰逢化工社增資擴股,子欣為了感激楊練,將自己的股分劃出三分之一,改成了楊練的名字。方液仙素敬楊練是個英雄,當下也無異議,但子欣顧及楊練的面子,沒有告訴他股分一事,想等結婚之日作為禮物給他。

    就在子欣與液仙開始籌劃建設一家真正的國貨商場的時候,和興公司突然收到實業部的函件,要求把"和興廠以往之歷史,現在之實況,及用如何方法恢復,迅予詳復"。邵元任像揀到一塊稀世珍寶般高興,要求子欣拋開一切事物,盡其所能來寫這篇回復。子欣完成之後,他又呈給陸伯鴻等人,幾經潤色之後,派人前往南京,呈給了實業部。

    於是眾人一心盼望著南京方面能有好消息傳來。這時,在無錫的劉慶生突然回到了上海。原來這一年世界暴發了經濟危機,中國的生絲業受到了巨烈的衝擊,劉慶生不少多年的主顧洋行,紛紛倒閉,有的還離開了中國。他擔心長此下去,元泰生絲廠會因銷路問題而無法繼續,便親自回到上海,找邵元任與袁子欣商議對策。

    自從火燒元泰之後,這幾年時間,子欣一方面勵精圖治,另一方面時刻惦記著南洋市場,劉慶生的到來,讓子欣一下子覺得,計劃久以南洋之行,是時候要動身了。他要親下南洋,為元泰開闢新的市場。

    "這次去南洋,可能要幾個月的時間,"子欣與鳳儀商量:"家中裡外的事情都要交給你了,幸好和興的事情還在等待,有爸爸幫你,我也放心一些。"

    "你打算帶幾個人去?"

    "人不要多,得力就行,七八個吧,帶點樣品。"

    "此去南洋恐怕得幾個月時間,"鳳儀道:"我看,要不然這樣,讓哥哥陪你去?"

    "不行,"子欣道:"他最好是留在上海,萬一有什麼事情,我還放點心。"

    "我在上海能出什麼事,關鍵是你,南洋那邊我們一個親戚朋友都沒有,萬一有事,如果沒有信得過的人在身邊,那是不行的。"

    "你放心吧,跟我去的人都是信得過的。"

    "我不放心,"鳳儀道:"南洋那邊的局勢也很難講,我希望哥哥和你一起去。"

    "不行,"子欣道:"他現在和杏禮快要成婚了,兩個人自然捨不得分開,再說液仙要籌辦國貨商場,我一走幾個月,有楊練幫他我也放心。"

    鳳儀還要再說,子欣道:"這事再商量,現在還有個難題呢?"

    "什麼問題?"

    "我們元泰在上海是做的挺大,可跑到南洋,誰也不知道我們,不認識我們,我們去跑市場當然沒有問題,可是我們的宣傳資料要怎麼寫,怎麼做,我還是沒有想出來,"子欣笑道:"天才大師,你幫忙想一想。"

    鳳儀心道,這個主意既要能幫他們起到宣傳作用,還要想辦法說服子欣,把楊練帶在身邊。不過,哥哥三十多歲方有成家打算,杏禮有那樣的性格脾性,若是分離得久了,也確實不好。她思來想去,忽然笑道:"你們勞師動眾跑去那麼遠,"與其做市場調查,還不如做市場推廣。"

    "我們也是這麼想,"子欣道:"可是我們在南洋沒有名氣,只好在宣傳資料上下點功夫。"

    "我有個好主意,"鳳儀道:"你想想,南洋那邊有很多華人,而且在當地多是做生意的。你去了,不過是上海一家電織企業的老闆,去賣布賣絲,人家自然懶得搭理你,處處都要求你。可如果你去了,是推廣我們中華文明,展現我中華的風物景致,上海現代工業的發展與振興,恐怕,他們是個中國人都要來看看呢。"

    "有道理,"子欣興奮地道:"說下去。"

    "你還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舉辦的展銷會嗎?"

    "記得,"子欣道:"這和南洋之行有什麼關係?"

    "你當時看了電影學員們的表演,還說應該找個攝影機它拍下來,"鳳儀笑道:"這麼快就忘記了!"

    "你想一想,如果我們找杏禮,讓她穿上絲綢旗袍,拍一部介紹上海風土人情、風光景色,還有各種企業的發展與現狀的片子,再給它起個好名字,比如什麼愛我中華之類,然後拿到南洋各地去放,再讓杏禮這位當年的上海電影女神沿途登場,這個效果會怎麼樣?"

    "好主意!"子欣拍手叫好:"不過我們的產品?"

    "只要把產品溶在裡面電影說一節就可以了,而且最關鍵的是,你們可以把宣傳資料發給看電影的人,而且可以結交當地的企業家。都說最親不過故鄉人,你帶這樣片子下南洋,就算無法推廣產品,也會交到許多朋友,總比悄悄去做了場調查,處處求人要好吧。"

    "你真是個天才,"子欣笑道:"杏禮本身就是個明星,南洋應該還有她的影迷,不過,她一個人跟我走。只怕?"

    "你看,這次遠行要帶電影器材、帶杏禮這樣一個大明星,如果路上出了差池,可不是鬧著玩的,依我說,還是讓哥哥跟你們去。我們都在上海,有什麼可擔心的,再說了,萬一有什麼事情,不是還有爸爸嗎?"

    "說來說去,"子欣笑了:"你打得還是這個鬼主意,不過這樣也好,確實是比原來的想法要好很多,我聽你的,就這麼辦!"

    二人商議已定,遂開始分頭工作。鳳儀逐漸把業務等管理工作從子欣那兒接過來,子欣則請到杏禮,又找人寫了劇本,在上海開拍了他的第一部"電影"。他又請楊練為這次下南洋的保安負責人,和他談妥了工資與獎金。

    杏禮久沒有戲拍,這次為元泰拍紀錄片,一可以宣傳自己的祖國,二可以遠行南洋,又能和楊練一道,而且還能賺錢,一舉幾得,自然很是高興。

    液仙想著,子欣他們去南洋,最多三四個月時間。這天他來到元泰和子欣商議,由他負責國貨商場的選址與建設,招商的事情也同時進行。"沒準你一回來,"液仙笑道:"就會看見一個嶄新的商場了。"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子欣笑道:"這幾年全世界都是經濟危機,聽說美國人連吃麵包都問題了,我們呢,內憂外患,還把能把企業做到今天,不容易。"

    "是啊,"液仙道:"我現在又能生產牙膏、雪花膏了,而且我的三星國貨,買的人很多。你呢,也要下南洋,還要開商場了。"

    "自從我進了元泰,就沒有停止過折騰,"子欣笑道:"先是建電織廠,接著是用工制度改革,然後繅絲廠搬家,電織廠搞特許經營,到頭來,被日本人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這次南洋市場的拓展要是能成功,再加上國貨商場的經營,也算我沒有白白折騰這個企業。"

    液仙哈哈笑了:"聽起來,你好像很有感觸?"

    "最近經常有,"子欣道:"你沒有嗎?開公司開了七年舉步為艱,做蚊香派了道德到日本偷學技術,然後就和日本人在上海打擂抬,把一個盤小小的蚊香,賣的驚天動地,連炸彈都裝在汽車屁股底下了。"

    "我們都是小兒科,"液仙道:"比不了你的老丈人,一個和興,幾起幾落,不知道多少人在這上面裁了跟頭。他居然還在怒力,不簡單啊。"

    "上次我給南京寫了一個回呈,"子欣道:"又是遲遲沒有回復,這段時間,他經常往南京跑,如果政府方面能夠支持,這個事情,還是有把握的。"

    "我看不一定,"液仙臉色一沉:"現在日本人盯著我們不放,加上各地都是軍界大員持政,我看這個南京政府也是夠嗆,他們哪兒有精力管這件小事。"

    "振興重工業,"子欣道:"事情可不小。"

    "哪得看和什麼事情比,現在,這事可不算大。"

    二人正聊著,突然有人敲門。子欣叫了聲進來,康凱蒂從外面推門而入。

    "康經理,"子欣問:"有事情嗎?"

    "袁經理,方老闆,"康凱蒂微微一笑,道:"你們在談事情?"

    "要談的都談完了,"液仙站起身:"我要走了,公司還有好多事情。"

    子欣送走了液仙,看著康凱蒂:"有事嗎?"

    "是這樣,"康凱蒂道:"這次去南洋的市場推廣,如果效果好,很有可能會在當地簽一下一些業務,我想帶兩個業務部的人,和你們一起去。這樣一來我們業務部在南洋也算有了關係,對我們以後開展工作也有幫助,二來嘛,你們忙推廣肯定很忙,業務上的事情就交給我們,沒準我們去一趟就把這次費用給賺回來了。"

    子欣微微一愣:"這個我也想到了,本來想和你商量,看看業務部派誰去比較合適。"

    "人選我已經有了,"康凱蒂笑道:"但是我這個業務主管,還是應該親自去一趟吧。"

    子欣遲疑了一下:"這事兒我想想。"

    "好啊,"康凱蒂道:"那你盡快給我一個答覆。"

    子欣猜不出康凱蒂為何想下南洋,回家後,便和鳳儀商議此事。鳳儀一笑道:"路途漫漫,風光無限,才子佳人,老師師娘……"

    "哎呀,"子欣笑著指著床上熟睡的石頭道:"兒子都要五歲了,你還胡說八道,她現在是上海第一大聞人的老婆,我哪兒敢招惹她。"

    "奇怪,"鳳儀笑道:"她明明是李威叔叔的女朋友,什麼時候成了老婆。

    "不是一樣嗎,"子欣道:"她這個要求,從工作上講是對的,可怎麼和李威說,我看,他是不會同意的。"

    "我看呀,她就是想他不同意。"

    子欣一愣:"你什麼意思?"

    "李威叔叔是個孝子,當年如玉鬧成那樣,和他娘是有關係的,我看他和康小姐遲遲不能結婚,恐怕也是他娘親的關係。"

    "你是說?"

    "她這個人,審時度勢,一定不會開口逼婚,不過出於工作需要,一走幾個月,船上多是孤男寡女,還有你這個舊情人,"鳳儀咯咯笑道:"只怕李威叔叔要是不同意,總得拿出點誠意來吧。"

    "那如果他們結婚了,她就不會去了?"

    "你真傻,"鳳儀道:"她是想結婚,也確實是想去南洋市場,她是業務主管,下南洋簽訂單,沒準將來客戶源源不斷,這樣的機會,她怎麼可能讓給下面的人。"

    "那李威?"

    "她自然是要他一個明確的態度,而且有了態度,她走,李威叔叔自然會百般牽掛,沒有態度她走了,也可以讓他想想清楚,這一招,就叫以退為進。"

    "哎呀,難道說女人心海底針,"子欣道:"要不是你說破,我這一輩子都想不到。"

    "我們呢,要想成人之美,不管李威叔叔怎麼來說,只說是工作需要,又說有哥哥,叫他不必擔心,反正,一口咬定了,這次下南洋,金筆小姐是走定了!"

    南洋之行的人員,至此才全部確定。除了袁子欣、康凱蒂,還有業務部與宣傳部的六個工作人員。又有負責放電影的兩個人,還有杏禮、楊練,以及杏禮的貼身女僕。

    這一行人中,楊練與杏禮是雙雙出行,自然歡天喜地。子欣早與鳳儀商量好了,除了有些不捨,倒也沒有什麼。只有康凱蒂,還在等待李威的態度,而李威亦是大為不滿。他讓她別去,她說是為了工作。若要她辭職,她定會說出一堆什麼新女性不能靠男人施捨,如果是丈夫還明正言順的說法來。若讓她去,他實在不放心。

    李威只得去找子欣,子欣暗暗好笑,拿出工作需要等一堆話來敷衍他。李威又找鳳儀,不想鳳儀說的話比他人更加過分,說什麼丈夫丈夫,一步之內方為夫,他現在還不是丈夫,如何能插手自己女朋友的工作。

    "李威叔叔,"鳳儀最後又將了他一軍:"你現在可是上海最有名的大聞人,做事可得讓人心服口服,而且,要符合你的身份喲。"

    李威心中苦惱之極。他多年來成親的願望,都因為母親一再落空。如玉是出身不好,康凱蒂的出身背景應該沒有問題了吧。可他娘不知從哪兒聽到康凱蒂與子欣的緋聞,尋死覓活地逼著他和康凱蒂分手。李威總算明白了,原來他老娘活著一天,就不想看見他結婚。

    他實在不明白女人,尤其是這個老母親。自小,他娘就向他抱怨,男人薄倖女人吃苦,男人多情女人受罪。所以長大以後,他除了花錢嫖之外,在感情問題上還是十分謹慎的。與如玉好上之後,雖然不敢結婚,卻也沒有其他二心,與康凱蒂戀愛之後,更是只打算與她結婚。上海女人雖然多,想找個喜歡的,也不是那麼容易。

    現在,康凱蒂要一走幾個月,若開口不讓去,看這意思,沒結婚這個籌瑪,是斷難留下她了。李威心中煩悶,索性也不理康凱蒂,他想,女人嘛,自己幾天不理她,她也就服了軟了。沒想這康凱蒂更有耐心,不管李威如何冷落她,她一律不聞不問,好像一心只在工作上。李威眼見得元泰的宣傳片拍完了,產品也整理好了,就等要要出發了,這下再也忍不住,著急起來。

    這天,李威主動開車去接康凱蒂下班。多日不見,只見康凱蒂身穿今年上海最流行的長擺旗袍,一直長至腳踝,更顯得她修長翩躚。旗袍領口上鑲得重重一道花邊,襯著她的西式面孔越發的眉目分明。大約為了出國,她把頭髮也燙成了新款式,一波一浪沿著耳後半遮住臉頰。李威本來心中已是不捨,此刻見了她如此打扮,越發顧不得了。康凱蒂倒是淡淡的,不急不惱的樣子。

    李威拿不準她的心思,只能慢慢將母親的難題慢慢道出:"我娘是個小妾,把我帶大不容易,如果她不願意我娶老婆,我也只能這樣,你是我女朋友,其實不也就是我老婆嘛,我這個人,別的都不好,對女人,我是很好的。"

    康凱蒂低眉垂首,只靜靜地聽他講,一句話也不說。

    "你到是說句話,"李威急得直跺腳:"我最怕女人這樣了,你說句話行嗎?"

    康凱蒂又過了半晌,方道:"我只問你一句,你想不想娶我?"

    "當然想,"李威道:"他娘的上海灘是個男人都能娶個老婆,就老子不能,我這心裡,早就夠窩囊的了。"

    康凱蒂輕輕點點頭:"我聽說袁經理說,西方人結婚講求自由戀愛,說結婚和父母同不同意沒有關係……"

    "不成不成,"李威連忙擺手:"我要是敢背著我娘成親,早就娶老婆了。我不是怕她,我是心裡過不去。再說了,我李威要娶老婆,憑什麼不能大搖大擺,光明正大的啊。再說以後被我娘知道了,那不知道更要怎麼樣了。"

    "那我也沒有辦法了,"康凱蒂道:"前幾天袁夫人還問起這事,她說她知道你有難處,只是你從來不在她面前講,所以她有主意也不敢告訴你。"

    "她有主意?"李威曬笑一聲,想想又不對,忙問:"她什麼主意?"

    "她的主意我怎麼好多問,"康凱蒂冷哼一聲:"她是你的侄女,你不去問她,倒跑來問我。"

    "好好,我去問她,"李威道:"我請你晚飯,行嗎?"

    "喲,"康凱蒂道:"你不是忙嗎?"

    "哎呀你饒了我吧,"李威無可奈何地道:"我也真沒用,上海哪個聞人像我這樣,他們不都是三妻四妾,女人在他們眼裡,連根草不如,也就我一個人,上怕老娘,中間怕你,將來我們成了親,要生一定生兒子,千萬別生個女兒。"

    康凱蒂撲哧一笑。二人算是和好如初。兩人吃罷晚飯,康凱蒂心知李威要去問鳳儀,便推說頭疼,早早地回了家。李威驅車來到邵府,先見了邵元任,又和子欣聊了幾句,便問鳳儀:"石頭呢?"

    "他睡了。"

    "哦,"李威也不知如何開口詢問,又兼子欣在場,只得隨便聊了幾句,鳳儀心中已有感覺,她存心逗弄李威,絕口不提康凱蒂的事情,倒是子欣猜出了幾分,道:"我們過些天就要走了,李老闆,你還有什麼要叮囑的。"

    "我沒事,"李威笑道:"有楊練在船上,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子欣嗯了一聲,也不好再說。李威坐了一會,便要告辭。鳳儀對子欣使了個眼色,獨自送他出來。李威一出大門就長出一口氣,他見四下無人,道:"凱蒂說,你有辦法,什麼辦法?"

    "什麼辦法?"鳳儀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李威叔叔,你說什麼?"

    "唉!"李威又急又氣,又不好意思言明,一跺腳轉身要走,被鳳儀攔住了。

    "你是說成親這件事吧,"她笑道:"我的辦法很簡單,你悄悄做通了康小姐的工作,你們先領了一紙婚書,暫時不辦婚禮,這樣呢,你從法律上結了婚,對得起了康小姐,但是從民間風俗上說呢,你沒有辦婚禮,也不算對不住你娘親。等時間長了,康小姐懷上孩子,你再慢慢告訴老人家,她縱然不喜歡兒媳婦,但是孫子孫女,她不能不認吧。"

    "這……"李威想了想:"不辦婚禮,好不好?"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鳳儀道:"那你乾脆和康小姐分手,再找一個你娘滿意的。"

    "你這丫頭,"李威道:"讓你出主意,你怎麼叫我們分手。"

    "那還有個辦法,"鳳儀道:"你們先領婚書,再辦個訂婚儀式。"

    "訂婚,"李威沉吟一下:"這還說得通些。"

    "你也不要在外面辦,就在邵府,請大家吃頓飯,這樣傳出去也沒有什麼,"鳳儀道:"只是委屈了康小姐,不過這個委屈也只有你自己去補了。"

    李威點點頭,忽然道:"她知道你這個主意嗎?"

    "她……"鳳儀本想說知道,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康凱蒂的心思,笑道:"她才不知道呢,哪有女人願意自貶身份說不願意明媒正娶的。你可別告訴她,這是我的主意,不然她要不高興的。我看她對你也是一片真心,只要你願意和她在法律上有明文的婚書,她一定會同意的。"

    二人計議已定,李威果去向康凱蒂求婚。康凱蒂雖然有些不滿意,但想到自己的年齡,又想李威對自己還算真心,論條件,在上海也是首屈一指,便半推半就地答應了。李威大為歡喜,為她買了高級兩套公寓,然後將之打通,改成一套異常寬闊的住宅,又花大價錢佈置最好的傢俱陳設。鳳儀與子欣、液仙、杏禮等相繼送來厚禮。康凱蒂這才心下平了許多。

    這樣忙來忙去,到了初秋時節,袁子欣帶著康凱蒂、楊練、杏禮等一干人,踏上了遠去南洋的船隻。鳳儀、邵元任帶著石頭,與李威等人去碼頭送行。子欣放心不下,拉住鳳儀道:"現在全國都在呼籲抗日,國內戰爭一觸及發,你萬事都要小心。"

    "你放心好了,"鳳儀道:"日本人已經佔了我東北三省,難不成連上海都敢要占嗎?"

    子欣苦笑一聲:"他們有什麼不敢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打進了上海,我也會好好保護元泰,照顧石頭,"鳳儀道:"到是你們這次下南洋,萬一戰事不斷,禍及水上交通。你們一定要想辦法及時和我們聯繫,免得讓大家擔心。"

    兩人彼此又叮嚀一番,心中頗為不捨。李威與康凱蒂新婚燕耳,卻讓才貌出眾的新夫人出門遠行,李威一面有些不捨,一面又覺得這種行為頗有西方作派,比起那些青幫人物,一下子高出了許多檔次,不禁洋洋自得。他派了幾個青幫高手隨行保駕,又見有楊練在,故而沒有什麼擔心。倒是康凱蒂、杏禮和楊練等人,見國內局熱日益緊張,反而十分牽掛留在上海的親朋好友。康凱蒂一再交待李威好生照顧她的父母,楊練則叮囑石頭每天都要壓腿、打拳,將教的一些基本功反覆練習。邵元任見眾人情緒不佳,恐損祥瑞,忙催促大家上船,一行人無不是骨肉夫妻分離,唯見杏禮與楊練雙雙站在船頭,男的沉靜女的多姿,讓眾人好不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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