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池莉
從此,康偉業和時雨蓬的關係逐漸地正常了起來。
時雨蓬呆滯心中的塊壘消去之後,臉色雲開霧散,清純明亮,性格也恢復了從前的活潑爽朗,在公司極其地招人喜歡。康偉業在沒有與時雨蓬睡覺之前曾擔心一旦與她發生了親密關係不能自拔怎麼辦:後來才發現自己的擔心是那麼地多餘。時雨蓬到底是一個沒有多少閱歷的女孩子。從表面上看,穿著打扮很性感,動不動來一條緊身豹紋褲,來一件露臍的小背心,不戴乳罩,洶湧胸脯;實際上在床上沒有多大的作為。康偉業一挨她的身她就呻吟叫喚,裝著高潮迭起的樣子,大約都是看電視看來的,以為這樣就是好,就能夠討康偉業的歡心。康偉業也體諒時雨蓬的一片苦心,從來不去說破她,只圖個自己快活就行了。處女地總是比較原始和荒蕪,開墾她需要付出艱苦的勞動。即使付出了艱苦的勞動還要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她慢慢地甦醒和慢慢地豐饒。康偉業不再有興趣不再有時間也不再有精力做這種開拓者的遊戲了。尤其是他經歷過了林珠。那是何等妖燒何等風情的女人,他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解決生理問題與骨肉恩愛完全是兩碼事情,只有骨肉恩愛才能夠激起男女之間最親切的情意。康偉業與時雨蓬的肉體關係就停留在了解決問題的層面上。康偉業這裡是亮堂的,知道自己沒有陷進去的危險。時雨蓬這裡雖然是黑暗的,但是經歷了聖誕舞會之後,憑女性的直覺,時雨蓬也茅塞頓開,不再擔心他們的關係會深到某一地步。她還年輕,還有自己的許多打算,還要遇到許多的男人。她不滿意自己遇上一個男人就被他攪得昏頭轉向。康偉業是一個不錯的男人,但是那又怎麼樣?也許對於她來說,康偉業還是老了一點,舊了一點。不管是明是暗,不管談多談少,反正當聖誕夜之後當太陽再一次升起的時候,康偉業與時雨蓬都明白了事情的癥結所在。所以在這以後康偉業與時雨蓬對他們關係的程度竟把握得出奇地一致。他們相處得非常輕鬆,非常寬鬆,非常友愛又非常公平。他們聚得攏也分得開。出差十天半月也不會牽腸掛肚。他們越處越像兄妹,喝酒與聊天是他們最美妙的時刻,親密的肉體關係自然而然隨風而逝。
時間一長,一直保持著高度警惕性的段莉娜自然就聽到了關於康偉業和時雨蓬的風言風語。段莉娜又跑到康偉業的辦公室與他大吵大鬧。康偉業連辦公室的門都不關就說:「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你他媽的不讓我上床,我交一些個女朋友還不行嗎?圖個嘴巴快活還不行嗎?」
康偉業說話日益地變得大膽和粗俗,段莉娜也只好跟著豁了出去。她說:「光是圖嘴巴快活嗎?」
康偉業說:「我請你自己現場觀察一次好不好?」
段莉娜說:「你有這個膽量?」
康偉業說:「人正不怕影子歪嘛。」
康偉業真正地老練和油條起來。他果真就安排了一次讓段莉娜和時雨蓬見面的飯局。同桌還請了王老總和他的幾個副經理,吩咐老梅陪著段莉娜,關鍵時刻不要讓她撒潑。段莉娜已經是豁出去了的人,所以故意不打粉不抹唇膏,黃著一張臉,穿著過去的老藍色的卡春秋裝,春秋裝上滿是陳年的折痕,散發著濃郁的樟腦味。康偉業沮喪地想:完了,這女人的精神已經有病了。當然康偉業還是很平靜地對大家介紹段莉娜說:「這是我太太。」當著客客氣氣的眾人,段莉娜沒有辦法垮下臉子來,也就讓康偉業說太太算了。康偉業為段莉娜和時雨蓬作了互相的介紹。段莉娜把架子端著,不睬時雨蓬,眼中只管把冷光嗖嗖地射過去。時雨蓬毫不見怪地,笑嘻嘻他說:「你好。好漂亮的康太。康太的服裝是很有特色的啦。」時雨蓬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段莉娜的身邊。
由於有段莉娜在座,大家吃喝都比較拘謹和客氣,吃著聊著忽兒就冷了場。自然就是時雨蓬出來救場了。時雨蓬抽著煙,給大家講笑話。她說:「我這個人最恨偏心的老師。特別是語文老師,只要偏心了,真理怎麼著也都在他的手中。從前,一個班級裡,上課的時候,一個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打了瞌睡,一個老師最不喜歡的學生也打了瞌睡,他們的頭都垂在書本上。老師單單批評他不喜歡的學生,這個學生不服氣,指著老師喜歡的那個同學說:他還不是在打瞌睡。老師卻說了:你怎麼能夠與他相比呢?人家打瞌睡的時候都在看書,而你一看書就打瞌睡。」
大家快活地笑了一氣,段莉娜也不由得咧了咧嘴。時雨蓬一看更來興致,又接著給大家講。說這個更好笑。時雨蓬說:「從前,大太監李蓮英極受慈德太后的寵愛,為什麼呢?因為李蓮英這個人非常聰明,在伺候慈棺太后的時候腦袋瓜子特別靈活。有一次,慈禧太后悶悶不樂,要李蓮英給她講一個笑話,李蓮英說:好的。李蓮英說:我這就講。李蓮英說:從前啦有一個太監——李蓮英住口不講了,慈禧太后好奇地追問:下面呢?李蓮英說:沒了。慈禧太后把這話一聽,閉目一想,不覺放聲大笑。」
眾人聽完,靜了少頃,突然噴出大笑。段莉娜沒有表情,她顯然沒有會意過來。老梅也沒有聽懂,追問時雨蓬:「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嘛?」
時雨蓬說:「真是弱智。再說白就沒有什麼可笑的了。太監為什麼是太監呢?就是下面沒有了呀。」
老梅沒有計較時雨蓬的無禮,第一是她已經習慣了時雨蓬,第二是她忽然明白了笑話的意思,光顧上去笑了。段莉娜就看不順眼了。她想人家老梅五十多歲的人了,老同志了,時雨蓬說話居然是這麼地無禮。這小女子真是沒有教養!又抽煙又喝酒說話沒大沒小沒輕沒重,什麼東西!
飯局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段莉娜對康偉業和時雨蓬的關係終於心中有數了:這樣的女孩子,康偉業能夠與她好到哪裡去?段莉娜瞭解康偉業對女人的要求還是非常挑剔的。於是,段莉娜放鬆了自己,吃得也就隨意了一些,時雨蓬說笑話她也笑一笑了。康偉業看在眼裡,冷笑在心,暗說:現在的我還治不了一個你?
時雨蓬已經喝得有了幾分醉意,看見一大桌的人都喜歡聽她說話,人來瘋就有一點發作了。她說:「我給你們說一個葷段子好不好?」
男人都慫恿說:「好!」
段莉娜實在忍不住了,出面說:「時小姐,一個女孩子不要隨便聽男同志的慫恿。」
時雨蓬嘻嘻一笑,說:「好哇段阿姨,還是你對我好。你首先就應該管管康總。不要讓他欺負我。現在的男人哪,真的是沒有好東西。」時雨蓬撤嬌撒到段莉娜頭上來了,這是康偉業萬萬沒有想到的,現在的女孩子果然是酷。段莉娜肯定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她支支吾吾地與時雨蓬搭訕,想拉臉又找不到理由,臉上不由發起燒來。
時雨蓬的人來瘋沒有剎住車,嚷嚷地朗誦起一首毛澤東的詩詞來,她念道:「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她說:「這裡面也有一個段子:這首讓你們全國人民學習和景仰的詩詞,實際上是毛澤東寫給江青的情詩,請你們想像一下字面背後蘊含的意思,想像,要發揮想像。」
這一下段莉娜就不能容忍了。她「啪」地把筷子很響地拍在了桌子上,嘴唇氣得亂抖。她說:「這,這簡直是太不像話了!」段莉娜冒火的目光最後落到康偉業身上,她狠狠地挖了他一眼,離席而去。康偉業追出來,段莉娜已經走遠,他看見段莉娜氣沖沖走在熙熙攘攘地人群中,生氣地聳著背,斜著肩。老梅在她的身旁邊一路碎跑。
時雨蓬跟了出來,滿臉無辜地說:「怎麼哪?我說什麼不該說的話了?」
「不關你的事。」康偉業說,「走,我們繼續喝。」
康偉業拍拍時雨蓬的肩,與她回到包間。康偉業對大家道了一個歉,說:「如果你們給我面子,今天我們就喝它個一醉方休。」被老婆當眾拆台的男人,大伙自然要抬他的樁,更何況康偉業生意做得這麼火,是個非常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一頓好喝,光是五糧液酒,就喝去了六瓶。餐桌上下,啤酒瓶東倒西歪,無計其數。半夜裡,康偉業一車開到了江邊,趴在一隻半埋沙灘的大鐵錨上,哇哇地吐了一氣,然後競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神志清醒了許多。他跑到廢舊的躉船上,面朝江水坐著,吹著涼爽的江風,雜七雜八地想了許多的事情。他知道時雨蓬今天朗誦的那首毛澤東詩詞勾起了段莉娜對她青春和戀愛的回憶,那情形突然地衝撞到今天的現實生活中來,使她倍覺難過和不堪。其實康偉業又何嘗不是?他想起了與段莉娜初交的時候,她給他寫的那封引用了這首詩詞的信。因此他又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曉蕾、林珠和時雨蓬,以及與她們聯繫在一起的場景、聲音、氣味、色彩乃至天氣等等。他想:婚離得了嗎?林珠回得來嗎?將來遇得見戴曉蕾嗎?時雨蓬的確太孩子氣了。李大夫對現在的一切會怎麼看?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錢是越來越不好賺了。香港回歸對股票會有怎樣的影響呢?銀行利率好像還要下調。眼下房地產與貸款是兩塊重頭戲,只要戲唱得功夫到家,房地產也還是能掙大錢,貸款也不是貸不出大款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在不知不黨中,江水亮起來了,東方也亮起來了,幾隻早起的江鷗愉快地尖叫著劃破了康偉業的思想。康偉業站起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駕上他的車,回到了他日常忙碌的生活中。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二日漢口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二日修改於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