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5節 文 / 池莉
那是一個下著小雨夾雪的深夜,絲瓜瓤子理所當然地爬進了我們的窗口。這樣的天氣,誰都知道是不能夠出工幹活了。貧下中農說:雨夾雪,半個月。這就等於說這樣的壞天氣要持續好幾天了;也就是等於說,冬瓜不必起早床出工,阿瓤也不必在天亮之前趕回去勞動,他們可以安安穩穩地在他們的愛情蚊帳裡,坐到大天亮。革命戀愛這麼辛苦和平淡,豆芽菜不那麼羨慕他們了。豆芽菜更願意在熱乎乎的被窩裡面美美地睡大覺。
豆芽菜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明天起床之後,招搖地進進出出。在豆芽菜的掩護之下,阿瓤則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現在她們的宿舍,裝出剛剛來到我們隊看望朋友的樣子,因為在不能幹活的日子裡,知青們互相串門簡直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然而,就在那個令人麻痺大意的小雨夾雪之夜,馬想福的狗叫了起來。我睡得死沉死沉,起初沒有聽見狗叫。冬瓜扒開我的蚊帳,推醒了我,用一種駭人的聲音說:「豆豆,馬想福的狗叫得不平常啊。」
我不是被馬想福的狗叫,而是被冬瓜的聲音驚醒的,她的聲音比馬想福的狗叫要淒厲得多,我說:「你怎麼了?」
冬瓜緊張地說:「恐怕要出事!」
我睡得正香呢。我想不出我們一窮二白的知青隊可能出什麼事。我說:「出事?是有小偷還是廚房失火了嗎?」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誰把我從酣睡中攪醒。我無比惱火地說:「這些破事都不用我管,你們這些幹部和積極分子是幹什麼的?黨和人民給了你們榮譽,你們得做做好事。老王,你,馬想福,還有馬想福的狗,有你們就夠了,我可要睡覺!」
冬瓜搖晃著不讓我躺下,她說:「豆豆豆豆!不是小偷,也沒有失火,可能是知青幹部突擊查房來了!」
真是做賊心虛,冬瓜猜對了。還真是知青幹部突然襲擊地查房來了。說話間,外面狗吠人鬧,知青隊的每一間宿舍都被要求立刻開門。阿瓤已經沒有了從窗戶逃跑的可能,我們馬襠知青隊被包圍了!火把,燈籠和手電把我們馬襠知青隊的夜照得通亮。我聽出了關山的聲音,還聽出了大隊民兵隊長的聲音,同時還聽到了許多陌生的聲音。老王首當其衝,他的聲音又激動又鄭重,又獻媚又討好。看來這是一次有備而來的大圍剿。冬瓜面無人色,眼珠子亂轉,她在想辦法。阿瓤則絕望地抓起了一瓶農藥。冬瓜上去奪過農藥,說:「阿瓤,堅強一點,不要隨便就走極端,生命是最可寶貴的啊!」
這一下子,豆芽菜當然被徹底地驚醒了。不過,外界環境太特別,驚醒的豆芽菜根本來不及回到現實生活中,一抬腳,直接就從睡夢中邁進了某部驚險影片或者某部革命樣板戲裡面:小雨夾著堅硬的雪粒,沙沙地打在低矮的屋頂上,屋外鬧得沸反盈天,危險就要破門而人:屋內的這對非法戀人,都只穿著單薄的內衣,面如土色,緊緊擎著對方的手,為他們的生死存亡傾吐著肺腑之言。他們的每一句對話都像精彩的台詞。他們都在
爭奪犧牲的權利,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人。這是冬瓜和絲瓜瓤子沉悶的蚊帳愛情中最精彩最燦爛最閃光的片刻,把豆芽菜看得目瞪口呆。
絲瓜瓤子是剛剛入黨的新黨員,一貫地埋頭苦幹,深受貧下中農的好評,他比冬瓜進步得更快但是他決意放棄他的一切。絲瓜瓤子說:「紅英,人生或遲或早,總有一死!能夠死在你的面前,我心滿意足。就算我能夠忍受他們的批評和處分,我也不能看著你遭受他們的羞辱啊!」
冬瓜說:「那也不能自殺啊!我們倆哪怕能夠逃脫一個人也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要是死了,我怎麼活下去?我們倆都死了,那不是畏罪自殺,遺臭萬年嗎?我們這麼多年的努力,不能白費!我們還是革命接班人啊!」
絲瓜瓤子一把將冬瓜抱在懷裡,兩人摟得無比緊密。絲瓜瓤子說:「紅英,我要救你!你得趕快想想辦法,我就豁出去了,你把一切責任都推在我身上吧!」
冬瓜說:「不!我不能這麼做!」
絲瓜瓤子說:「你必須這麼做!揭發我,批判我,臭罵我,打我的耳光吧,就是我來糾纏你的,我出去告訴他們這一切。紅英,你是女同志啊,我一定要保住你的名譽!」冬瓜說:「你的名譽更重要,你是新黨員啊!
不要說什麼糾纏不糾纏,不要侮辱我們的愛情,我們是彼此相愛啊!「
人家冬瓜和絲瓜瓤子熱烈地快節奏地傾吐衷腸,兩人都顧不及流淚;洶湧的熱淚卻從豆芽菜的眼睛裡滾滾而出。豆芽菜披著棉襖,坐在被窩裡,握著自己的碎花牙邊手絹,眼睜睜地看著冬瓜和阿瓤,被他們感動得無法自制,兀自哭出聲來。
一定是豆芽菜的唏噓提醒了絲瓜瓤子。絲瓜瓢子好像突然發現了豆芽菜的存在。絲瓜瓤子急中生智,一下子朝豆芽菜撲了過來。他說:「豆豆,讓我上你的床好嗎?」
絲瓜瓤子噗通一聲屈膝跪在豆芽菜的床頭,聲淚俱下地懇求說:「豆豆,我給你下跪了。你救救紅英吧。
她一個女同志,奮鬥到今天這個地步,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反正大家都瞭解你,反正他們不會對你有多高的要求,反正你也不在乎政治榮譽也不圖表現,你就替紅英擔了這一次吧。我向毛主席保證,我們將一輩子把你當恩人,將來我們誰先得到回城指標,一定首先讓給你。豆豆啊,你一貫古道熱腸,為朋友兩肋插刀,這次就救救我們吧!「
冬瓜說:「阿瓤!你不要這樣啊!」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我們宿舍的房門被嚴厲地敲響了!老王厲聲叫道:「李紅英,開門!快開門啦!」
絲瓜瓤子猛地拉過冬瓜,也讓她噗通一聲,跪在了豆芽菜的面前。可憐的豆芽菜,在這十八年的人生歲月裡,何曾經歷過這等嚴峻的形勢?何曾擁有過這等複雜的心情?又何曾領受如此隆重的跪拜大禮呢?中國人的
膝蓋頭可是最有尊嚴的啊!多少仁人志士,頭可斷,血可流,要想他們下跪,那是不可能的啊!人人都想做皇帝,為什麼呀?不就是做了皇帝大家都要給他下跪嗎?做了皇帝也還是只有一個肚子一張嘴,吃不了更多的東西,至尊的感覺不就是來自於別人的跪拜啊!豆芽菜何德何能,剛剛才十八歲,就被優秀的冬瓜和新黨員阿瓤跪拜了!這可是怎麼好啊!豆芽菜的腦子裡面火燒火燎,心亂如麻,而老王的敲門聲兇猛而惡意,不給豆芽菜一絲的思考餘地。豆芽菜感覺除了接受絲瓜瓤子的懇求之外她再也不可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再說既然被人這麼跪拜,你也得拿出一點勇氣和派頭出來呀。
坐在床頭的豆芽菜,可憐只好把心一橫!豆芽菜揮著她的手絹,對跪在床邊的戀人說:「好吧好吧!就這樣吧,有什麼了不得的,天又不會塌下來!」
冬瓜還嘟囔著不行不行,絲瓜瓤子卻已經飛快地爬上了我的床,鑽進了我的被窩筒子。
冬瓜的確非常了不起,天生是一個會演戲的政客。轉眼間,冬瓜就變換了神態。冬瓜開門的時候,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樣。她以知青隊長的身份略帶埋怨地對老王說:「出了什麼事情啊?怎麼也不事先通知我一聲呢?」
老王沒有理睬冬瓜,只顧帶領一夥知青幹部衝了進來。關山是最後走進房間的,他的身後跟的是一群基幹民兵。關山與所有的大人物一樣,用一隻胳膊扶腰眼,手掌的虎口卡在胯骨上。順便說一句,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關山的這種姿勢,我覺得這種姿勢非常做作,顯然是在模仿毛主席,可是我個人認為,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沒有模仿性的,中國絕對只有一個。不信你仔細看看那些紀錄片,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的神態和模樣,好像那天安門城樓就是他家的一道門檻,他是多麼大方和隨意啊。除了他老人家,整個中國誰還敢說:「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誰又敢說:「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因為幾乎所有的家庭婦女都知道,烹調的程序應該是牛肉燒熟了,再加土豆。我們中國只有毛主席敢於顛倒乾坤,而且大家還不能不聽他的。比如自從毛主席說了土豆與牛肉的關係之後,我媽媽就再也不敢先燒牛肉再加土豆了。她心甘情願地給自己找麻煩,先燒土豆,然後再燒牛肉,然後再一次燒土豆,然後再把牛肉加入土豆之中。據我所知,我們機關食堂的廚師,在學習了毛主席詩詞之後,也立刻如我媽媽一樣,自覺地顛倒了土豆燒牛肉的烹調程序。根據我的暗中觀察,其實根本就沒有任何人監督我媽媽和廚師們的行為,他們完全是自覺自願的,鬼使神差一般,這就讓我不得不佩服毛主席了。
眾所周知,心眼最多的中央領導要數周恩來總理吧?人家就知道不能模仿毛主席,他為自己塑造的公眾形象就是別具一格的:他是把自己的右手稍微抬起來。可是關山怎麼就這麼沒有感覺呢?阿骨啊,你可是豆芽菜的偶像啊!豆芽菜真是不忍心對自己的偶像失望,她趕緊掩緊蚊帳的帳簾,不去注意關山的偉人式叉腰動作。關山顯然是針對冬瓜來的。面對兩張緊垂帳簾的蚊帳,關山毫不猶豫選擇了對於冬瓜的檢查。老王和另一個帶隊幹部一左一右,趕緊撩開了冬瓜的蚊帳。自然,冬瓜的蚊帳裡面空空如也,清清白白。出乎意料的好戲卻在我這裡。
豆芽菜的蚊帳也被撩開了。豆芽菜依然是披著棉襖坐在床頭,手裡緊攥花手絹,眼圈紅紅的;而雞腸知青隊的知青隊長絲瓜瓤子,也坐在豆芽菜的被窩筒子裡面,只不過是在床的另一頭。來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怔怔地看著我和絲瓜瓤子,然後都疑惑地去看關山的臉色。一道凶光從關山的目光中飛出,擊中了我的眼睛,我趕緊垂下了腦袋瓜子。
冬瓜裝腔作勢地驚呼一聲:「豆豆,你怎麼會……」
而老王,在關山的示意之下,上前掀開了豆芽菜的被窩。要謝天謝地的是,被窩裡面的情形並不十分難堪。本來豆芽菜一貫喜歡穿三角內褲睡覺的,幸虧廣闊天地的冬天太冷了,她甚至連毛線褲都沒有脫掉。絲瓜瓤子當然也是穿著長及腳踝的球褲。不幸的只是,豆芽菜和絲瓜瓤子都是光腳、廠子。豆芽菜雪白的光腳丫子緊挨著阿瓤的臀部,絲瓜瓤子的黑瘦光腳丫子也緊挨著豆芽菜的臀部,一雙光光的女腳和一雙光光的男腳,看上去還是比較刺眼的。我只恨老王敲門敲得太凶狠,時間太倉促了,但凡有一點餘地,我肯定會想到穿上自己的襪子,調整好我和絲瓜瓤子臀部的距離。我自責地想:我怎麼如此毛糙呢?哪怕老王把房門撞開,我也應該趕緊穿上毛線襪啊!如果是那樣的話,局面就沒有這麼糟糕了,我和絲瓜瓤子,也就不會被定性為有肉體接觸了。正如貧下中農評價傻豆豆的那樣: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此時此刻,我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確太年輕太幼稚了。
豆芽菜自責得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她的花手絹頃刻就被濕透了。
當晚,絲瓜瓤子和豆芽菜就被帶到了公社。豆芽菜從溫暖的被窩,驚險的影片中被直接送進了思想學習班。學習班可不是一個好地方,它不是監獄,但等同於監獄。毛主席說: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會說話,字面上很溫和,但是實際上學習班就是用來禁閉犯了錯誤的壞人的。文化大革命中揪出的壞人太多了,公檢法抓人和判刑好歹要走一道法律程序,這個過程容易讓太多的壞人逍遙法外,於是就有了更加直接的思想學習班。誰要是進了學習班,他的社會名聲就完蛋了。豆芽菜才剛剛十八歲,不幸就被送進了學習班,這對於豆芽菜來說,真是一個晴天霹靂,她一路上都在嚎啕大哭。
還是如貧下中農說的俗話那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豆芽菜與絲瓜瓤子被當場捉姦的消息,迅速被散發得家喻戶曉。馬想嬌立刻馱著她的嬰兒,趕到公社來,要求探望豆芽菜,可是她的要求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拒絕。人家馬想嬌也不是普通農家女兒,人家是書記的千金,從小就是慣出了脾氣的。
馬想嬌在公社院子裡大鬧大叫,說:「這裡還是不是的天下?這裡還有沒有黨紀國法?毛主席說過進了學習班就不讓探望了嗎?就是坐牢了,也還讓送牢飯呢!就是殺頭,也讓人做個飽死鬼呢!」馬想嬌對勸阻她的關山說:「人家豆豆是一個傻豆豆,未必你也是一個傻書記?如果我沒有親眼看見豆豆和絲瓜瓤子赤膊條胯地睡在一起,打死我也不相信她和誰通姦。人家傻豆豆,青青的桃子黃花的苞,男女知識都還沒有開呢。
這裡面肯定是有名堂有陰謀的,肯定是有階級鬥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