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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二十三章 文 / 姚雪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來獻策與劉宗敏率領數萬人馬先進了武昌,過了三四天才迎接大順皇帝進城。李自成在四月初進人武昌的時候,武昌幾乎是一座空城。城內外除駐紮著大順將士外,幾乎再沒有什麼別的人。前年春天左良玉的人馬第一次洗劫武昌東下,武昌的元氣已被破壞殆盡。沒有死於兵燙的百姓大批逃往鄉下或鄂南山中。後來有一小部分人回到城裡,還有一部分則或依靠部隊做些小買賣為生,或在亂世年頭同部隊拉上關係,混點差事。武昌城裡剛剛恢復了一絲活力,左良玉的人馬就再一次全軍東移,於十天前席捲而去。那些與左營有關係的人都跟著走了;同左營聯繫不多的人又紛紛往鄉下逃了。人們一則害怕李自成的人馬騷擾,一則怕清兵來到,武昌一帶會成為戰場,所以凡是有力量逃跑的人都盡可能跑得遠一點,因此上不但武昌城差不多成了空城,就連隔江的漢陽鎮也不例外,稍微殷實一些的商舖都已被搶光,人也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自成進人武昌之後,將沒有燒燬的總督署作為駐蹕所在,照例稱為「行宮」。此時文武大臣中常留在他身邊商量機密事的只剩下劉宗敏和宋獻策了。文臣中喻上就跟袁宗第在一起,現尚在荊門一帶;顧君恩則奉劉宗敏之命協助劉芳亮在黃岡一帶部署軍事,以牽制滿洲兵使之不能直攻漢陽和鄂東。但有消息說,此人已於數日前不知去向。武將裡原來日見秀也參預密議,只因為退出長安時他沒有遵照李自成的諭旨將帶不走的糧食燒燬,結果幾乎全被清兵所得,以致受到李自成的嚴厲責備,從此他的心中很不自安,而李自成也很少使他再參預密議了。

    到武昌的第二天,李自成帶著劉宗敏和宋獻策,騎馬登上蛇山,觀察形勢。從大前天起,也就是李自成進人武昌的前兩天,宋獻策先來到,就在城東洪山一帶部署了重兵。今日天氣晴朗,李自成立馬蛇山高處,看見洪山一帶已經有許多旗幟,隱約地有軍帳和馬群。從洪山到武昌,幾座小山上也駐紮了人馬,正在修築營壘。宋獻策明白李自成心中十分憂慮,便故意面帶笑容,用馬鞭指點著,-一告訴李自成這些小山和湖泊的名字與地勢,然後說道:

    「陛下請看,倘若滿洲人從別處渡過長江,從陸上進攻武昌,那麼這些大小山頭便都是武昌城的天然屏障。只要鼓舞士氣,加上指揮得當,憑借這些山上山下的堅固營壘,大東門和小東門就完全可以固守。陛下請看,從洪山往東,山勢連綿不斷,形勢甚佳。正如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所寫的:『西望夏日,東望武昌,山川相纓,郁乎蒼蒼。』請陛下寬心,此地必可堅守。當然,上流的金口,下流的鄂城、華容、葛店等處,都需要派兵設防。這些吃緊的地方,臣昨日已經同汝侯商議好,分派了將土前去守駐。」

    李自成說:「袁宗第從荊州撤退下來的人馬,先頭部隊今日可來,明日大部隊到齊以後,也可以佈置在大小東門外邊,與搖旗一起協防。」

    劉宗敏說:「不必了。這一帶已經部署了郝搖旗和田玉峰的人馬,按人數說不算少了。漢陽很重要,那裡的兵力尚嫌不夠。我同軍師的意見是命袁營駐軍漢陽,那裡現有的一萬人馬也歸他指揮。請皇上斟酌,好事先派人去迎接袁營,將皇上的決定傳諭漢舉,就在漢陽靠岸。」

    李自成點點頭:「就這麼辦吧--走,我們到蛇山那頭看看去。」

    他們來到蛇山西頭,下了馬,站在瀕臨大江的黃鶴磯上。這裡,龜山和蛇山東西對峙,鎖住大江,逼得江水向東北奔流如箭。陣陣微風西來,江濤拍打著突出江心的黃鶴礬,澎湃作聲,銀色浪花四處飛濺。

    李自成過去只是素聞武昌的地理形勢如何好,如何重要,今日親上黃鶴磯,放眼一望,不能不為之驚歎:

    「太好了!果然是山川險固,控扼南北!」

    然而,他又立刻在心中想到:要堅守此地,恐非易事啊!軍糧已所剩無幾,人馬也無法補充。況且潼關那麼險要尚不能守,何況此地?他想著這些不利情況,臉上不免流露出憂鬱神色。

    宋獻策自然也有同樣的憂鬱,但是他總想促使李自成重新鼓起當年那種奮發有為、百折不撓的精神,率領眾將士在此地破釜沉舟一戰,挫敗敵人銳氣,爭取喘息機會。他深深知道,倘若再敗,退出武昌,就可能潰不成軍,大順朝就徹底完了。所以他盡量擺出一副從容的姿態,用同往日一樣老謀深算的語氣說道:

    「陛下請看,這就是大別山,俗稱龜山,又稱魯山……」

    「魯山?」

    「相傳三國時候魯肅曾在此駐軍,山半腰至今留有魯肅墓,還有一座魯肅廟,所以大別山又稱魯山。」

    「原來如此。」

    「這山並不大,倒是名氣不小。山也不險峻,可是因為瀕臨大江,與蛇山東西相峙,故在軍事上十分重要。要封鎖長江,使下游水師不能通過江面,必須以重兵固守大別山。大別山不僅如長江鎖鑰,也是控扼南北的咽喉……」

    接著,宋獻策又進一步說明大別山扼守南北的形勢:大別山下只有一條路,近處則小山和湖泊星羅棋布。守住了大別山,就截斷了南北來往之路。大別山下自古就是戰場,有些歷史名將就敗於大別山下……

    說到這裡,宋獻策突然停住,因為「敗於大別山下」一語觸動了他的心思,他猛然意識到此時此地對大順皇帝說這些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他有些心虛地看看李自成,見李自成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映,他才稍稍放下心來。就在這時,李自成突然指著江心的一個樹木茂密的沙洲問道:

    「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有名的鸚鵡洲。唐代詩人崔頗有兩句詩云:『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說的就是皇上所指的地方。倘若將一部分水師駐紮在鸚鵡洲上,就可以與大別山。蛇山的守軍遙相呼應。」

    李自成又指著漢陽城說道:「此城可是不算小,又夾在大別山和長江、漢水之間,地理形勢很重要。」

    宋獻策忙說:「那是漢陽鎮,轄屬於漢陽縣,漢陽縣又轄屬於漢陽府。漢陽府只轄兩縣,一是漢陽,一是漢川。只轄兩縣的府在全國十八行省中除此之外,別無二處。武昌府與漢陽府僅隔一條長江,本來武昌府就可以管轄漢陽一帶,而偏偏在漢陽又設一府,又偏偏下轄只有兩縣,其原因當是十分清楚的:只要漢陽府能夠守住大別山一帶,就可以同武昌府夾江對峙,不需要有更多的屬縣。」

    李自成點點頭,對劉宗敏說道:

    「把袁宗第放在漢陽,讓他駐守大別山,很好。」

    隨即他又向上游遙遙可見的兩座山頭指著說:「那地方守長江也很重要,要不要駐軍?」

    宋獻策說:「那兩座山,一座叫作大君山,一座叫作小君山,在以往的戰爭中都曾駐軍。我們今日人馬雖然不多,也該派去兩位將領率軍駐守才好。倘若敵人沿水路順長江下來,從那裡也可以向江面打炮,或從那裡派兵船截殺。」

    李自成又點點頭,沒說話,眼睛向別處望去。

    劉宗敏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說話了,因為他對固守長江已毫無信心。這時他在心中說道:

    「唉!固守,固守,不守不行,守又憑何而守?兵在哪裡?將在哪裡?雖說有十來萬人,可事到如今,哪一個還能頂多大用?」

    就在這時,劉芳亮從漢川派人前來稟報:德安府已於五日前失守,潰散的人馬有一部分逃到了黃岡、漢川一帶,他已經收容了。可是顧君恩一直沒有找到,派人四處打聽,杏無音信,估計是真的逃走了。

    劉宗敏忍不住頓腳大罵:「這班人,真是無恥之極!我們順風順水的時候,他們都跑出來舔屁股溜溝子,自己說自己是什麼『從龍之臣』。一看局勢不好,做官沒指望了,又一個個腳底抹油--開溜,都是什麼東西!」

    從黃鶴磯回到行營,李自成得到劉體純稟報:有細作從襄陽回來,說聽王光恩部下傳說,李過、高一功率領一支大軍前來湖廣,已經從安康進入四川,顯然是打算從夔州一帶出川。另有小股人馬從四川和湖廣兩省交界處向南,好像是向巴東、秭歸方向去。李自成在襄陽時已經聽到荒信,說李過、高一功等率領一支人馬到了漢中。如今聽到這消息,就覺得比較可信,看來,李過、高一功的人馬已與皇后會合了。他心中頓時大感欣慰,忍不住對宋獻策說道:

    「果然有了消息!有了這消息,朕更要固守武昌,在這裡與皇后的大軍會師。」

    話雖這樣說,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十分複雜。一方面,他確實感到振奮,彷彿有了很大的希望;一方面,他又十分焦急,不知道這支大軍何時才能到來。他命劉體純趕緊再向襄陽、夷陵和秭歸派出幾路細作,讓他們火速再去打探高、李大軍的消息。真是望眼欲穿呀!於是他又讓宋獻策卜卦。連卜了幾次,結果總是說確有大軍前來,但不能馬上趕到,最快也要等一個丁日方能到達。什麼了日呢?看來四月間的了日是來不了了;五月裡倒是有三個了日。宋獻策掐著指頭推算:上旬五月初六是丁未日,如果不能來,就得等待五月十六了西日;如果還不能來,就只好等五月二十六丁亥日,可是,那真是太遲了。按照李自成的願望,皇后的大軍至遲該在了未日五月初六來到。即使這樣,離現在也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清兵來勢兇猛,大順軍能不能在武昌堅守一個月呢?這麼一想,李自成的決心就又動搖了。可是不守武昌,更往何處去是好?想來想去,覺得只有按照軍師說的辦,趕緊想辦法鼓舞士氣,徵集糧草,安撫武昌一帶民心……

    袁宗第帶領人馬來到了。李自成命他將人馬駐紮在漢陽大別山一帶,隨即向他詢問情況。袁宗第稟報說,他的人馬剛剛撤離荊門、荊州一帶,清兵的先頭部隊不足一萬人就到了。看樣子他們是要先佔領荊州、夷陵一帶,然後再順流東下。李自成又問起喻上猷,袁宗第才說喻上猷已經逃跑了。問是怎麼逃跑的,袁宗第說道:

    「喻上猷說他是石首縣人,在荊州一帶鄉親故舊好友甚多,自請回鄉號召士民,共保大順,抵禦胡人。借這個理由離開了我,一走就再沒有音信。」

    「他的眷屬不是隨在軍中麼?」

    「事後才發現,他早先已派人把眷屬送回石首縣鄉下去了。」

    李自成沉下臉來,不再說話。宋獻策使眼色讓袁宗第告退。當大帳中只剩下李自成和來獻策的時候,李自成忍不住長歎一聲,拉住宋獻策的手說道:

    「獻策,除你之外,重要的文臣都逃走了。想著兩年前,明朝的文臣們紛紛來投降朕,像蒼蠅一樣嚶嚶嗡嗡。那個局面,何等熱鬧啊!可是自從退出北京,局勢變了,這班文臣就散去大半,有許多一轉身就投降了胡人,當了清朝官。退出長安,局勢又是一變,這時候就連自稱為最早的『從龍之臣』也忙著逃跑。跑吧,跑吧,如今都跑光了。這些人,唉,他們也能算是人嗎?獻策呀,文臣們逃光了,武將們也離心離德,都各為自己打算,一遇見敵人就逃命,就潰散。唉,不過兩年,兩年,獻策,就這短短的兩年呀……」

    宋獻策也不由得動了感情,顫著聲音安慰李自成說:

    「陛下不必為此事生氣傷神,他們既不同心,走掉也好。只要我們能在此地固守一個月,待皇后大軍一到,大局就有轉機,重整江山不難。眼下最要緊的,是請陛下多想想如何鼓舞士氣,如何固守武昌。只要在這裡站穩腳跟,何患大臣不來?武將們自然也會同心同德,力保大順。陛下半生戎馬,身經百戰,是英雄創業之主,何至於心境頹喪若此。」

    李自成點頭說:「卿言甚是,朕不應自己先心境頹喪,而應拿出往年在商洛山中的勁頭來。」

    停了片刻,他又小聲問道:「獻策,如今靠賞賜也不行了,可有什麼辦法能夠鼓舞將士之氣呢?」

    宋獻策說:「近一二日來,臣也在為此事操心。倘若此時能天降祥瑞……」

    「國運至此,不會再有什麼祥瑞了!」

    「不!祥瑞何嘗沒有?只是陛下每日應付戰事不暇,不曾留意罷了。昨日陛下曾言,今日要駕幸漢陽,慰勞將士,現在江邊船隻已經準備停當,對岸將士也已經在江邊列隊恭迎了。」

    李自成因為連日心神不寧,這一件昨天說過的事情竟被他完全忘了,這可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情況。經軍師一提,他才恍然想起,說道:

    「唉,讓對岸將士久等了。汝候怎麼還沒有來到?」

    「昨日在御前商定,今日陛下駕幸漢陽勞軍,汝侯代陛下赴洪山勞軍,他已經去了。」

    李自成又一恍然:奇怪,怎麼連昨夜親口吩咐劉宗敏代為洪山勞軍的話都忘記了?自己今年不過三十九歲,並不算老,忘性竟然這麼大!以前自己的記性非常好,千軍萬馬之中,只要同哪一位新兵見過一次面,問過姓名的,事隔多年,再見時不用思索,都能立刻叫出名字來。如今這是怎麼了?想到這裡,一種很不吉利的預感猛然冒上心頭,使他不禁心頭一顫:難道我真要完了嗎?他覺得背上汗津津的,不敢再繼續胡思亂想,威嚴地輕聲說;

    「起駕!」

    十來只大船停靠在漢陽門外的碼頭上,已經等候聖駕許久了。只見最前邊的一隻船上,一百名親兵將士列隊肅立。第二隻船上是一班樂人,手裡拿著各式各樣的樂器。第三隻船特別大,船上旗旗獵獵,船頭靠後一點兒樹一柄黃傘,黃傘後面是一隊簡單的儀仗。一群盔甲整齊的武將和親兵,簇擁著李自成上了這條大船。緊跟在大船後面的是四隻大小裝飾都一樣的船,船上乘坐的都是扈從親兵,也是旗幟鮮明,刀槍耀眼。再後面又是四隻大船,分別載著二十多匹戰馬和一群管理戰馬的官員與馬伕。馬群中有一匹佩著帶銀飾的黃轡頭、黃絲韁、鎏金馬蹬、朱漆描龍馬鞍的戰馬,人們離很遠就能看出來那是大順皇上的御馬烏龍駒。李自成為觀看江上風景,沒有坐在船艙中,而是坐在船頭上。黃傘在他的身後,他的前面是一個青煙繚繞的大銅香爐。軍師宋獻策和徹前侍衛總兵官太平伯吳汝義都立在他身邊侍候,不敢就座。

    忽然,頭一條船上點放了三聲炮響,震耳欲聾的聲音跟著火光一閃,「隆隆」地掠過江面,撞擊在龜山上,又從龜山頭發出迴響。炮聲一停,第二隻船上就開始演奏。在吹吹打打的樂聲裡,船隊離開了漢陽門碼頭。春江新漲,水流湍急,加上西南風微微吹送,這一個船隊就像話一樣斜向東北射去。李自成坐在船頭,一面看著江上風景,一面在心中胡思亂想,一面不時同宋獻策交談,還回過頭向吳汝義詢問了咸寧等地老百姓抗拒徵糧的情況。江山形勝,使他感慨良多。但最使他掛心的是清兵不日就要追來,這裡地形雖好,卻無力固守。由此又想到皇后的大軍不知現在何處,更不知何時能夠趕來。倘若武昌不能固守,他該往何處去?

    這一個大船隊到漢陽府城南門外的碼頭靠岸。袁宗第早已經率領一大群將領和新上任的漢陽府尹以及一些文職官吏在岸上恭迎。漢陽府衙門為今日皇上臨時駐蹕之處,已於昨日夜晚打掃得乾乾淨淨。從碼頭到府行,街道很窄,鋪著青石板,石板也不平,但也都打掃過了,上面還撒了黃沙。臨街兩邊所有的鋪板門和住宅大門都緊緊關閉著,家家門前都放一方桌,桌面上供奉著黃紙或黃緞的牌位,上寫「大順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牌位前點著香爐,香爐裡香煙繚繞。街上沒有一個百姓,李自成對此並不奇怪,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警蹕」。但是他不知道,即使不警蹕,街上也不會有什麼人,因為當地的百姓差不多都逃光了,那些香案其實多是士兵們代為佈置的。

    李自成騎著御馬,在將士們的簇擁中進了漢陽府衙門。在後堂休息片刻之後,便在鼓樂聲中來到大堂。皇帝的簡單儀仗已經陳設在大堂前的台階下邊。大堂正中的案子上蒙著黃緞,掛著黃緞繡龍圍幛。御案兩邊一邊一個大銅香爐,香煙裊裊。一張太師椅上也蒙著黃緞,放著繡龍黃緞椅墊。椅子背後立著小小的精緻的可以折疊起來的八扇朱紅底黃漆描龍屏風。李自成在樂聲中升入臨時為他佈置的御座。如今沒有鴻臚寺官員了,只好由吳汝義呼喚眾將官分批朝見。雖然吳汝義的呼喚不合鴻臚寺官員鳴讚的腔調,也沒有御史糾儀,但眾將官還是肅然行禮。當然,武將因為介冑1在身,免去了俯伏叩拜。行禮以後,來獻策宣佈:

    1介冑--鎧甲。

    「皇上念將士們忠勇驍戰,十分辛苦,今日御駕親臨勞軍,特賞賜白銀萬兩,綵緞千匹。」

    將士們在袁宗第帶領下一齊山呼:「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後,李自成問了問漢陽的防守部署情況,就命令眾將官各自回營,只留下袁宗第和另外少數幾個高級將領以及漢陽府尹,一行人正要起身去大別山察看營壘,劉芳亮卻急匆匆地趕來了。他是前天到孝感一帶部署軍事,昨日夜間回到漢川,尚未及休息,就接到軍師的通知,要他今日來漢陽見駕。他緊趕慢趕,不料還是遲了,沒來得及在碼頭上迎接皇上。他向李自成行禮以後,李自成看他十分疲勞,且比往日瘦了許多,便問他道:

    「有什麼緊急軍情麼?」

    劉芳亮回答:「臣請單獨向皇上奏聞。」

    一聽這話,宋獻策就使個眼色,讓袁宗第同他一起避出去,其他人自然都相跟著肅靜地退出。劉芳亮快步走到李自成面前,低聲說了一陣話。李自成連連點頭,臉色陰沉地說道:

    「明遠,朕原想讓你在此地好好休息休息,現在看來不行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部署軍事要緊。你那裡朕發去一萬兩銀子、一萬匹綵緞,你代朕犒勞將士們。朕這裡沒有別的事情了,你趕快回漢川去吧。」

    劉芳亮又行了禮,退了出去。見到立在大堂外的宋獻策和袁宗第,他點點頭,說道:

    「西邊的事情,我已經向皇上稟明。如今不能夠在此停留了,必須馬上趕回去。」

    說完,拱手作別。

    李自成在宋獻策、袁宗第和少數武將以及漢陽府尹簇擁之下,帶了數百名親軍,離開漢陽城,登臨大別山。到了半山腰,一般武將都奉命留下,只有宋獻策、吳汝義、袁宗第和少數儀仗跟隨。所到之處,都有將士們恭迎,氣氛莊嚴肅穆。李自成的表情非常冷漠,就連聽到將士們呼喊「萬歲」時,臉上也不露一絲笑容,也很少說話,只管悶著頭朝前走。大別山上的營壘星羅棋布,各個山頭和山下江邊陸地上也都就著地勢部署了兵馬。李自成走到大別山西頭,來到一座營壘前。營壘下邊是一片湖水。宋獻策告訴他:

    「這地方叫作月湖。月湖岸上的那一處高地相傳為春秋時伯牙彈琴之處,叫作琴台。」

    李自成點點頭,小聲說道:

    「守住這一帶營壘要緊哪!」

    一隊將士在營壘外列隊恭迎。他看出其中兩員將領都是在商洛山中參加義軍的,當時還都是二十掛零的毛頭小伙子。他至今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記得他曾經拍著他們的肩膀問長問短;記得他在得勝寨練兵的時候,他們都已經當上了小頭目,他曾經親自射箭給他們看。今天,這兩員將領見他駕臨,都非常激動,眼睛裡都閃現著瑩瑩淚光。但是他沒有再呼喚他們的名字,沒有再拍打他們的肩膀,更不要說向他們問長問短了。他只是淡淡地、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便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了。

    從大別山下來之後,李自成沒有再回漢陽城,而是在鼓樂聲中上了船。船隊快到江心時,他望見在江岸上恭送的官員們已經散去,不由得一陣惆悵湧上心頭。他想:這大別山,這漢陽城,大概是沒有機會再來了。

    李自成回到武昌行宮,心中十分煩悶。他留下來獻策一起用了午膳,然後屏退左右,問道:

    「獻策,李過、高一功和皇后的人馬至今尚在四川境內,遠水救不了近火。清兵正從水陸兩路追來,大約不日即會大兵壓境。今日去漢陽勞軍,自始至終,朕心裡沒有一刻輕鬆。據你看來,我軍在武昌能夠支持多久?倘若武昌失守,該退往何處?」

    宋獻策神色嚴重地說道:

    「臣只考慮如何固守待援,沒有想過要離開此地。」

    李自成心中一震,微微頷首。

    宋獻策接著說道:「陛下,我大順當前面對的敵人,除了滿洲人和吳三桂之外,還有尚可喜和耿仲明等漢奸的隊伍,總計人馬至少也在二十萬以上。我軍因為屢遭挫折,士氣不振,害怕與敵作戰。所以雖據地利,卻不可倚恃。惟有陛下自己鎮靜,示將士以必守之心,方能望將士戮力同心,為陛下保住這一片立足之地。今日執皇帝威儀漢陽勞軍,其目的正在於此。」

    李自成點頭微笑說:

    「獻策,你的話讓朕想起來宋真宗駕幸澶州的故事,看來你是要學寇准呀!」

    宋獻策突然跪下去,以頭觸地,說道:

    「請陛下恕臣死罪,使臣得進一言。」

    李自成大為詫異,說道:

    「獻策,你這是幹什麼?有話快說,何必如此?」

    見軍師仍然跪在地上,李自成親自去拉他,說道:

    「因目前人心危疑,朕有時候就容易動怒,所以連你也不敢有話直說。可是我一向祝你甚近,倚為心腹,你還有什麼話不能直言呢?起來,快起來說話!」

    宋獻策仍不肯起來,流著眼淚說道: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由江湖布衣擢到軍師高位,如此機遇,曠世少有。臣身為軍師,每日服侍陛下左右,而國家陷於今日地步,實在罪不容誅。」

    李自成鬆開手,歎一口氣,說道:

    「再不要提這些了。往山海關去的事,你也曾幾次諫阻,是朕不肯採納。此系天意,非你做軍師的計慮不周,不能怪你。」

    「雖說是大意,究竟也是人謀不臧。」

    「獻策,這幾年來讓朕後悔的事情很多,都過去了,說也無益。還是說說眼前吧。你起來,坐下去,對朕直言無妨。」

    宋獻策又叩了一個頭,才站起身坐在椅子上,恭敬地欠著身子,聲音微微打顫地說道:

    「陛下,今日形勢緊迫,臣不能不直言無隱。倘若觸犯天威,也是出自一片忠心,急不擇言……」

    「獻策,我的軍師呀,朕什麼時候疑心過你不是忠臣?快說你要說的話吧,朕急著聽呢!」

    「陛下,我大順朝不算放出去的府、州、縣官,單說朝廷上的重要文臣,也得有數百,如今全逃光了。牛金星與微臣在陛下初人河南時就來到陛下左右……」

    「你趕快說要緊的話吧,別繞圈子了。」

    「臣與牛金星,一個做了丞相,一個是陛下的軍師。如今牛金星逃走了,只剩下臣一個人仍然待罪陛下身邊。處此萬分危難之時,臣又是牛金星引見的……」

    李自成截斷他的話,說道:

    「牛金星父子辜負皇恩,背君潛逃,這是他們的事情,與你無干。你今天到底有什麼話要對朕說?別再這樣吞吞吐吐的好不好?」

    宋獻策又一次跪下去說道:

    「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剛才陛下提到未真宗駕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日之去漢陽勞軍。無奈以臣看來,陛下今日處境,不及宋真宗萬分之一。陛下如今時時優形於色,由此一端,正可見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實際的僥倖之想。萬望陛下拋卻一切他念,抱定在此與敵決一死戰的決心。」

    聽罷此言,李自成不覺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著軍師。

    來獻策流著眼淚說道:

    「倘若陛下鼓舞士氣,憑此地險要江山,拚死與敵一戰,縱不能全勝,只要能稍稍挫敵銳氣,局勢便有轉機。否則,逃離此地,去將安之?臣恐怕聖駕一離武昌,便會萬眾解體,一遇敵兵則請營演散,我君臣則不知死所矣。臣請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動搖,舉動失策!」

    李自成說:

    「獻策,你坐下,慢慢說,我聽你的。」

    宋獻策重新叩頭,起身,謝坐,接著說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緒同蕭太后進兵澶州的時候,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屬宋朝。甚至遠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勁旅固守,使耶律隆緒只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緒所率的南進之兵,看起來兵勢很強,實際是孤軍深人。這是第一個古今形勢-異之處。擅州即今之開州,在黃河之北,距東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里之遙。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瓊崖,東至於海,幅員萬里,莫非宋朝疆土。這是第二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開國約四十餘年,國家根基已經鞏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為正統,處處與我為敵。這是第三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情況如此險惡,實在別無退路。臣只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沒有一個立足之地了。」

    李自成聽著宋獻策這番議論,覺得句句都合情理。自從退出長安,他雖然嘴裡不說,但心中卻一天比一天地絕望。而退出襄陽和牛金星父子的逃走,更給了他十分沉重的精神打擊。這些日子,他常常想的是國滅身亡的局勢已經定了,這是天命,天命不可違。宋獻策的話他只是聽著有道理,可是並沒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決心。他有許多理由斷定武昌必不能守。只是身為皇上,他不能說出來就是了。

    他不想多談論這個問題,沉默了一陣,帶著傷感的口氣說道:

    「獻策,兵法上說:三軍不可奪氣。幾年前在潼關南原大戰,朕敗得很慘,突出重圍後身邊只剩下十幾個人。可是雖然戰敗,並沒有『奪氣』,人人都爭著重樹我的『闖』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罷休。如今這股氣是一點都沒有了。雖說還有十多萬將士,可是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遇敵一觸即潰,不逃即降。獻策,你要說實話--這難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順麼?」

    「請皇上萬勿作灰心之想。目前總得想盡一切辦法鼓舞士氣。只此一著,別無善策。」

    李自成微微苦笑,問道:

    「獻策,今日在漢陽勞軍的時候,你知道朕心中在想什麼?」

    「臣只知陛下心事很重,不敢亂猜。」

    「朕想起來在商洛山中的一些舊事。那時人馬很少,四面被圍,將士們大多數都病倒了,朕自己也害了重病。可是誰也不曾怯敵畏戰,大家一條心,拼著命地朝前闖。那時雖然艱難,卻是興旺之象。唉,如今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情況了。」

    「陛下,只要士氣一振,打幾個勝仗,那種萬眾一心的日子還會有的。」

    李自成搖搖頭:「難哪!想當年咱們圍困開封的時候,闖曹聯營,那是多大的陣勢。雖然說兩家懷裡都揣著個人的一盤小九九,私下裡沒斷了磕磕碰碰的,可再怎麼說也是牙咬腮幫子--弟兄們之間的事呀!要是曹操活到今日,他能看著朕走到這一步而見死不救嗎?你說,他不會吧?」

    「陛下…」

    「好,不談這些了。現在敵人一天比一天逼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幾位大將,商議一下迎敵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臣即遵旨安排明日的御前會議。望陛下此刻靜心休息,不要過分憂愁。」

    宋獻策叩頭辭出。剛走幾步,又被喚回。李自成看著他,苦笑一下,說道:

    「獻策,朕有一句體己話,趁這時候囑咐你,萬不能洩露一字。」

    「臣在恭聽,請陛下指示。」

    李自成猶豫了一下,小聲說:

    「獻策呀,倘若你認為事不可為,無力回天,不妨私自離去。朕決不生氣,不會怪罪於你。你看如何?」

    乍然間,宋獻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望見李自成沉重的臉色和含著淚光的眼睛,他不覺大驚,突然跪下,連連叩頭,顫聲說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視臣如牛金星、顧君恩之輩,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

    李自成淒然微笑,上前把宋獻策拉起來,說道:

    「朕這話出自肺腑,出於朋友之情,絕無絲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日的會議去吧。朕要一個人坐在這裡靜一靜。你去看看,說不走捷軒去洪山勞軍已經回來了。」

    宋獻策重新叩頭辭出,心中仍然驚疑不定。他腳步踉蹌地走出大門,揩去鬢角上的熱汗,心中暗暗說道:

    「唉,皇上……方寸亂矣!」

    眼看著宋獻策走出帳外之後,李自成長歎一聲,頹然仰坐在椅子上。他太累了,閉起眼睛想小想片刻,可是心裡卻無論如何靜不下來,許多故人往事就像走馬燈一樣,一個接一個在他面前轉悠,攪得他心裡扎扎拉拉的不舒服。神思恍惚中,他彷彿又走進了羅汝才的大帳,羅汝才正一臉驚惺地站在他的面前。

    「天還不明,李哥,為了何事如此著急?」

    「廢話少說。羅汝才,我親自前來,只是為清算你的罪過。」

    「李哥何出此言?為弟何罪之有?」

    「你與賀一龍相互勾結,暗中私通左良玉。你自己幹的好事,還要我替你-一說出嗎?」

    「李哥,你可千萬不要聽人嚼舌根子。說我與左良玉私通,有何憑證?」

    「你還非要我說嗎?要物證,你的馬腿上烙著呢!」

    羅汝才忍不住叫了起來:「你是說往馬腿上烙『左』字?那是稟報過你的呀!你知道我把部隊編成了左、右、前、後四營……」

    「你還強辯!快拿人證來!」

    一個小校聞聲把手中的包袱一擲,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骨碌碌滾到了羅汝才的腳邊。

    「這是賀一龍的人頭。哼哼,要不是這顆腦袋把什麼都招了,羅汝才,我可無論如何想不到你會往我背上插刀子呀!可是現如今人證物證俱在,我想不信都不行。羅汝才,你還有什麼話說?」

    羅汝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冷冷一笑:「李自成,李闖王,你覺得現在翅膀管硬了,用不著別人幫襯了是不是?我跟你說,可別高興得太早了!」

    李自成喝令手下人:「只管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他給我收拾嘍!」

    羅汝才破口大罵:「李自成,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話音未落,只見刀光一閃,登時鮮血迸濺,羅汝才晃了兩晃,撲通一聲倒下了。

    李自成渾身激靈一下,從回憶中醒過神來。他舉目四顧,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一股冷嗖嗖的感覺從四面擠壓過來,頃刻間涼遍了他的整個身心。

    劉宗敏從洪山回來,進行宮向李自成面稟了到各營勞軍的經過,又同李自成密商了一陣,然後回到自己的駐地。他手下的文武官員看見他臉色沉重,知道必定又有什麼不好的軍情,又不敢詢問,一個個提心吊膽,暗暗地為大順面臨的局勢擔憂。

    往日裡劉宗敏一般不回後宅同妻妾們一道吃飯,而是同少數比較親近的文武官員們一起,邊吃飯,邊談論些軍國大事。他對屬下十分隨和,閒暇時願意聽大家談古說今,聽到高興處會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時還會插上幾句笑話。人們常說,總哨劉爺在戰場上是一頭雄獅,執法時是腰掛寶刀的包公,平常日子裡呢,就有點子鐵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可是自從退出北京以後,他同屬下在一起說笑的時候就少了。退出西安以後,那樣的時候更少了。退出襄陽以來,他的骨稜稜的臉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而今天從行宮回來,他的心境似乎特別的壞,雖然還是和親近的文武官員們一起吃飯,但整個晚飯時間一言未發。

    劉宗敏的住處與明朝的楚王府只隔一條街道。楚王府的主要建築,已經在前年張獻忠臨退出武昌時被放火燒燬,但是剩下的院落和大小房屋仍然很多,如今就成了一座大的兵營。劉宗敏住在兵營附近,為的是一旦有緊急情況,他可以迅速調兵遣將,以應付不測。為了隨時要聽各處軍情稟報和處理要事,他沒有同妻妾們住在一起,而是單獨住在一個四合小院裡。他的幾位親信文武官員和若干護衛兵了住在小院的東西廂房中。小院的正廳五間是他同屬下吃飯、議事和處理公務的地方。其中一間套間,是他睡覺的地方。小院的月門外守衛森嚴,縱然是部下將領,也不能隨便進去。

    今日晚飯後,劉宗敏只留下一名掌管機密的掛總兵銜的中軍將領,其餘文武都肅然退出。他向總兵官詢問了一天來城中各處的新情況之後,便揮手令其退出。他感到心中悶騰騰的,十分煩亂,身子也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進套間,脫衣躺下,放下帳子,閉上眼睛。小院中靜悄悄的,沒有人敢大聲說話,連走路都是輕輕的。一個親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劍柄,坐在正廳簷下,一點響動也不出。劉宗敏很想趕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訴他的軍情,不覺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沒有睡意了。他想著敵人一路長驅直人,水路已經佔領了仙桃鎮,陸路也到了孝感附近,大概幾天之內就會抵達武昌。又想著李自成對他說的幾句不可告人的私話,心中更加煩惱。不住地胡思亂想,不覺已打了三更。剛要——人睡,中軍忽然輕輕進來將他叫醒,稟報說:「軍師前來,有要事相商。」

    劉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床,一面說道:

    「快請軍師,快請!」

    劉宗敏將來獻策迎進套間,在燈下隔著茶几坐下,趕快問道:

    「老宋,你半夜前來,是有什麼緊急大事嗎?」

    宋獻策小聲說:

    「捷軒,強敵一天比一天逼近,聖上似乎已方寸無主,精神狀態大非昔日可比。你身為大將軍,代皇上統帥諸軍,國家存亡,繫於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御前會議,決定戰守大計。你有何主張?」

    劉宗敏說:

    「我今日勞軍回來,聽聖上說明日上午要開御前會議。你主張堅守武昌、漢陽,與敵一戰,聖上對此很是憂慮。」

    「是的,我看出來了。可是除了固守,還有什麼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認為應該在這兒固守啊!可是目前咱們的軍心如此不穩,能守得住麼?」

    「守不住也得守。因為除了這裡,我們再無處可去呀!」

    「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們能不能在武昌擋住敵人的進攻了。」

    「正是此話。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後的事情就不敢說了。」

    「老宋,目前的處境十分險惡,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將領們也很清楚,聖上心中更是清楚。敵人是輕裝追趕,我們是攜家帶眷,顧打仗,還得顧妻兒老小。咱們剩下的將士,差不多都是陝西人。少數不是陝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語不通不說,就連東西南北也分辨不出來。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種病--特別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說--他媽的,這裡到處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沒有干地,沒有大路,腳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間蚊子成堆,行軍時蚊子打臉。到處籌糧困難,四面皆敵,莫說再打敗仗了--老宋呀,單只說繼續再往東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會人馬潰散。皇上自己很憂愁,對我說出了很不應該說出的話。所以我從行宮出來,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國家大將,你是軍師,可怎麼好呢?國家存亡,你我都擔著擔子啊!明日御前會議很要緊,你得想法勸皇上決計固守才好。」

    宋獻策走到外面,揮手使在簷下值夜的將校往遠處迴避,然後回到劉宗敏面前,用極小的聲音詢問:

    「捷軒,皇上說了什麼話?是要你自己往別處去嗎?」

    劉宗敏搖搖頭:

    「不是。我除了戰死,為皇上盡忠沙場,能往哪兒去呢?」

    「那麼,皇上對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劉宗敏忍了一忍,終於說道:

    「他說如今將士們不肯散去,是因為他還活著,可是遲早有一天會散去的。」

    「皇上說出這話,也沒有什麼可怕。倘若你我處在他的地位,也同樣會有此擔憂。」

    劉宗敏又忍耐片刻,接著歎一口氣,悄聲說:

    「他說:『我是大順皇帝,不能投降敵人,敵人對我也非捉拿殺害不可。至於大小將領,只要離開我,願降清,願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條性命,保住妻子兒女。』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

    「此話……」

    宋獻策沒說下去,他想著皇上的話裡分明有不得已時將自盡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讀《資治通鑒》,讀到黃巢敗亡後的情況時,曾經深為感慨,掩卷沉思良久。後來在閒談中曾對他談起:黃巢在狼虎谷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斬首,又斬了他的兄弟和妻子七人,攜首級向唐朝的武寧節度使時博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奪去,連林言的首級也砍掉,一起獻給時博報功。李自成感慨地說:

    「黃巢何曾料到,一旦失敗,眾叛親離,連他自己的外甥也對他下了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實在可悲!」

    宋獻策從今天李自成對他和劉宗敏所說的話,聯想到三年前皇上讀《通鑒》時所發的感慨,心裡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感到自己三更半夜前來叫醒汝候的必要。他在心裡說:

    「要不趕快幫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將不堪設想!」

    劉宗敏見來獻策只吐出兩個字便不再說下去,忍不住問道:

    「老宋,據你看,咱們能不能憑著武昌、漢陽一帶的地利,殺一殺敵人的威風?」

    宋獻策說:「我正是為著此事才半夜三更前來找你。恐怕我大順朝的生死存亡,就看這一步棋了。」

    劉宗敏說:「一年來步步失利,沒有打過一次勝仗,連陝西老家也失去了,無處可以立足。到了今日,獻策呀,人心已經散了,人們都害怕同敵人打仗,誰也不去想著如何固守武昌,打敗敵人,只想著如何避敵,如何先走,如何保住性命和家小。你說,如何能夠使人心振作起來?」

    宋獻策說:「目前最要緊的是鼓舞士氣。有了士氣,就可以憑險一戰,挫敵銳氣。哪怕是一次小勝,也可以略微恢復士氣,然後才能積小勝為大勝。」

    劉宗敏點頭說:「眼下靠賞賜不頂用,何況我們也沒有法子再弄到很多的銀兩。軍師,你有什麼法兒鼓舞士氣?」

    「侯爺,目前時機緊迫,且不必為長遠打算,只求在數日之內,敵人來到的時候,大家能夠上下齊心,努力一戰,獲得小勝,大事就有轉機之望。至於長久之計,以後再說。」

    劉宗敏點頭說:「你說得很是。你想出了什麼法兒沒有?」

    宋獻策探身向前,劉宗敏也探身向前,兩個人的頭挨得極近,宋獻策用極低的聲音說出一計。劉宗敏聽後沉默片刻,然後輕輕點頭,又覺心中略微不安,不覺問道:

    「老宋,你是軍師,這事何必找我商量?」

    「目前人心頹喪,遇事多疑,與往日全不相同,連聖上也不能免。別人懷疑不打緊,我怕聖上責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從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來想去,先來同你大將軍汝侯爺說明,使侯爺知道我為君為國苦心,這一計方可有用。」

    劉宗敏笑笑,說:「你是讀書人,你當然知道,前朝古代眾多的『讖記』,有幾個是真的?都說漢高祖斬白蛇起義,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塗人,一定會明白你的苦心。請放心,就這麼辦吧。」

    近四更的時候,李自成又將宋獻策和劉宗敏叫去,原來是孝感已經失守,劉芳亮停留在漢川到孝感一帶,沒有用了。他們商量之後,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漢川接防,同時命劉芳亮火速將人馬向黃岡撤去。一定要守住黃岡,免得敵人從黃岡截斷長江,包圍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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