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七章 文 / 姚雪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仍然是昨天審訊的地方。今天傳來的證人更多,新證人中有宮女,有內監,還有侍衛東宮的錦衣旗校十人。另外有少數明朝舊臣,也在階下等候作證。晉王朱求桂也來到階下。
今天的主審官仍然是錢鳳覽。儘管滿洲尚書對他已經起了疑心,但多爾袞並不清楚他的情況,所以沒有另外換人。
他今天先向太子詳細詢問了東宮的各種瑣事、禮儀;太子-一回答,十分清楚。錢鳳覽原是官宦世家公子出身,熟悉朝廷掌故。為了主審此案,又訪問了一些知道宮中情形的舊官僚。本來他就認為太子是真的,今天將太子的回答同他所知道的宮中情況-一對勘,完全符合,這就使他更激發了要拚死保護太子的決心。他將今日新傳來的宮女和內監-一提上來,問他們太子是真是假。這些男女已經明白滿洲人決意殺害太子,有些人為著保命,只好背著良心說不是真的,但也有人說是真的。太子不屑於和他們駁辯,忽然看見階下站著東宮的一個太監,便用手一指,對錢鳳覽說:
「這是太監楊玉,往常服侍我的,訊問他便知道了。」
楊玉猝不及防,在階下躬身回答:「奴婢姓張,以前服侍你的並不是我。」
錢鳳覽在心中罵道:「混賬!不是太子,你何必自稱奴婢?」
但是他無暇對楊玉追問,趕快喚上來從前侍衛東宮的十名錦衣旗校並錦衣指揮李時,問道:
「你們說,他是真太子不是?」
李時和十名舊日錦衣旗校一起跪下,噙著眼淚同聲回答:「這是真太子,一點不假,我們願以生命擔保。」
錢鳳覽心中十分感動,揮手使他們退下,大聲說:「供詞已經記錄在案,不許翻供!」
李時等說道:「決不翻供!」
晉王朱求桂站在階下,仍舊咬定以前的供詞,說這個少年他不認識,確非真太子。太子又駁辯他說:
「他雖是太祖皇爺之後,可是已經隔了十一代,封在太原,並未進過北京皇宮,如何能質證我不是太子?」
晉王說:「我在流賊軍中見過太子,模樣並不像你這樣。太子已經死於亂軍之中,絕不是你,你是假的。」
太子說:「在流賊軍中,我們並沒有拘押一處。去山海關路上也不在一起,沒有說過話。你即便遠遠地望見我,不一定看得清楚。我是根本沒有看見你。你因為貪生怕死,昧著良心,說我不是太子。就憑你這行徑,豈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後代麼?昨夜我夢見大行皇帝,讓我不要辱沒列祖列宗,說道:『你父皇已經身殉社稷,眼望著你能夠苟且偷生,日後恢復江山。如今看來已經不可能了。要死死個光明正大,不可污了你的太子身份。』朱求桂,你以為我怕死麼?」
晉王一時無言辯白,滿臉慚愧,低下頭去。滿洲尚書命將今日出證說太子是真的人全都下在獄中,停止審問。
攝政王多爾袞急於要將「假太子」定案,以便結束這個在漢人中十分敏感的問題,所以第二天上午,又在原處審訊此案。昨日的一干人證重新提到大堂。
又像昨日一樣,錢鳳覽一個一個地問了姓常的太監、錦衣衛指揮李時和那十名在東宮侍衛的錦衣旗校。這些人都一口咬定太子是真。然後,錢鳳覽又問了其他一些人。有的仍然說太子是真;也有人為要保住性命,改了供詞,吞吞吐吐地說太子是假。吳達海一看這樣不行,就要錢鳳覽間舊日的東宮太監楊玉,因為楊玉昨日已經昧著良心,質證太子不真了。錢鳳覽命將楊玉提到面前,問道:「你是楊玉?」
「我是楊玉,一向在東宮服侍太子。」
「昨天你說太子是假,今日要說實話。太子究竟是真是假,你必須說清。倘有不實,定將嚴加治罪。」
楊玉忽然大聲說:「錢老爺,昨天我說的不是真話,今日我要實說了。」
錢鳳覽說:「好,你實說吧。」
楊玉說:「太子是真,絲毫不假。」
他的聲音很大,理直氣壯,好像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堂上和堂下的人都大吃一驚;立在二門內外的士民們不禁小聲叫好。有人說:「這倒是個有良心的太監。」還有人說:「像這樣的人,死了也是有正氣的硬骨頭!」滿洲尚書吳達海向楊玉恨恨地看了一眼,輕輕地罵了一句:「該殺!」
錢鳳覽繼續問道:「楊玉,你昨日說太子是假,為何今日變供?是真是假,不得隨便亂說。我再問你一句:太子究竟是真是假?」
楊玉抬起頭來說道:「昨日我說太子是假,是一時貪生怕死,又受了別人勸說,實在是昧了天良。昨夜我思前想後,覺得自己應該不顧生死,說出實話,所以今日變供。太子是真太子,千真萬確。縱然將我千刀萬剮,決不再變供。我很不明白:李自成進宮以後,尚且對太子優禮相加;縱然在山海關失敗之後,仍不肯殺害太子,說這是朱家與李家爭奪江山,太子年幼無辜,發給銀兩,放太子逃生。如今大清朝坐了江山,口口聲聲是為先帝崇禎皇爺報仇,為何一定要說太子是假?為什麼說太子是真就要犯罪;說太子是假就要受賞?我楊玉是大明奴婢,多年在東宮服侍太子。我還有天良,明知我今日說太子是真,未必能救了太子,而我自己必死無疑。可是我寧肯粉身碎骨,也要證明太子是真的,以後決不翻供。」
這話說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很感動,連那些說太子是假的人也都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楊玉。錢鳳覽心中稱讚,頻頻點頭。雖然昨夜有一刑部同僚奉範文程之命將攝政王的旨意告訴了他,他當時沒有說話,表面上並不反對,但是他心中的主張卻更堅決了。北京士民擁護太子的熱潮給他大大的鼓舞。他決定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決不為威武所屈,不怕殺身之禍。今日要力爭照實定案。他明知太子必死,但是他希望太子死得明白,他自己也死得清白。此刻聽了楊玉的話,他帶著微微打戰的聲音問道:「楊玉,你可知道,你今日的供詞擔了莫大干係麼」
楊玉回答:「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不能昧了天良,把真的說成是假的。」
「你明日還會變供麼?」
「皇天后土,我楊玉至死也不變供。」
吳達海立刻命將楊玉帶下去,隨即對錢鳳覽說:「你問那個少年,問明白他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錢鳳覽忍耐著心中的憤怒和不平,聲音更加顫動,向太子問道:「你,你,你的系何人?你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朱慈-用鼻孔冷冷一笑:「我實是太子,你的新主子硬要說我是假,我何必多辯?亡國太子,是真也死,是假也死,辯又何用?」
說到這裡,朱慈-停下來想了一下,隨即落下眼淚,大聲說道:「為著千秋後世,我不應該糊塗死去。現在我再說一遍,你聽清!」
錢鳳覽連連點頭:「你說,你說。」
朱慈娘接著說道:「我的是崇禎皇上長子,周後所生。長平公主是我的親妹妹,也是皇后所生。李自成身為流賊,覆我社稷,逼死帝后,尚且不肯說我是假,以禮相待,不敢欺皇天后土。你們將我下到獄中,一定要說我是假,用意豈不明白?你們想一想,倘若我是假的,我何必去看公主?公主豈能認我,與我相視痛哭?只因周鐸賣了我,才有今日。我既落人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何必再問真假?哼!我是一個亡國太子,難道還貪生求榮?不必多問了!」
滿洲尚書聽明白朱慈-的話,覺得無話可以駁倒,只得命將一干人犯押回監獄,等候再審。
以後又審了幾次。雖然滿洲尚書吳達海用了各種威逼利誘的辦法,想使太子朱慈-承認他是假冒,也逼迫常進節、楊玉、李時和十名錦衣侍衛等人改變口供,但都沒有做到。在這期間,京城士民人心激動,更加維護崇禎太子,都說太子是真。人們將對滿洲人佔領北京、人主中原、強迫剃髮和搬遷的怨恨都轉化為對太子的維護,有人給太子送衣服,送用品,送好吃的東西,不惜為此而遭受毒打,甚至被捕下獄。還有不少士民紛紛給刑部衙門遞上呈文,或給攝政王上書,替太子鳴冤。他們甘願以身家性命擔保太子是真。這一情況使錢鳳覽更加像多數漢人一樣,深感亡國之痛。他名義上給順治皇帝實際上給多爾袞上書,力辯太子是真,建議大清朝對明朝太子優禮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多爾袞對於太子一案拖延不決,十分不滿。有一天,他在攝政王府召集幾位滿漢文臣,密商如何進兵西安和下江南等軍國大事,談到了太子一案。他認為這樣拖下去將更不好使京城士民誠心歸服,於是他暫停商議各項軍政大事立刻命人將刑部尚書吳達海召到攝政王府。
多爾袞聽吳達海稟報審問情況之後,心中惱火。沒有想到山海關一戰將李自成擊敗,燕京城不戰而克,如今南下西進,節節順利;竟然在審問崇禎太子一案時不能按他的心意盡快了結,真是豈有此理!他對吳達海痛加責備,限期結案,不許再拖。吳達海十分惶恐,跪在地下,用滿洲話稟道:「錢鳳覽食我朝俸祿,可是心中不忘明朝,不肯按照王爺的意思審問。請王爺下諭,將錢鳳覽拿問,另派刑部官員協助審理此案,必可一審了結。」
多爾袞打算同意吳達海的請求,但忽然想到,對這樣的案子不可草率從事。錢鳳覽是明朝大臣之後,在江南一帶還有不小的名聲。將來大軍下江南,說不定還要利用他祖先和他本人的一些名望和各種關係,招降江南的士大夫。想到這裡,他暫不回答吳達海的話,向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和馮銓等人看了一眼,問道:
「你們看,如何審問才好?」
範文程明白,太子確是真的,不能隨便問成假冒,所以這案子要想定案,必須特別慎重,不然明朝的臣民心中不服。於是他向多爾哀說道:「錢鳳覽的先人是明朝的大臣,他自己原來也是崇禎的朝臣,雖然降了我朝,實際跟我朝不是一心。如今他看見燕京臣民都要維護崇禎太子,他也決意要保護太子。眼下若將錢鳳覽拿問,反而成全他忠臣之名。清攝政王爺三思而行。」
多爾袞問道:「如何了結此案?」
範文程說道:「明日繼續審問,找幾個新的證人,證明太子是假。」
馮銓接著說:「內院大學士謝升,曾為太子講書,同意作證。如今他的病已經痊癒,攝政王爺可命謝升明日在刑部堂上當眾指出,這個少年自稱崇禎太子確是假冒。依臣看來,以謝升的聲望、地位,只要他指出太子是假,誰能不信?」
多爾袞點點頭,同意馮銓的建議,又對吳達海說:「你是刑部尚書,不能將案子趕快審問了結,我惟你是問!至於錢鳳覽這個人,既然降順了我朝,受到我朝的恩養,就應該忠心為我朝做事。我看不必換別人幫你審問,你可以要他洗心革面,立功贖罪。倘若仍不聽話,再拿問不遲。你就將我的意思,告他知道。」
馮銓又說道:「只要有老臣謝升作證,就可以定案。」
剛林接著說:「單有謝升作證,還未必使人心服,必須有幾位崇禎的妃嬪作證,才好一審定案。」
張存仁說:「崇禎的田妃早已死了。袁妃雖然也死了,但外間傳說她還活著。何不找一婦女,假充袁妃,證明太子是假?」
剛林說:「縱然袁妃已死,亦可另找一端莊大方的美婦人,在審問時露一次面。天下士民誰知這袁妃是假?」
多爾袞說:「就照你們的說法辦吧。大家可以退下。範文程,洪承疇,你們留下,還有重大的用兵的事要同你們商議。」
經過一番準備,又一次審訊開始了。照舊將一干人犯審問一遍,都沒有新的口供。又問證人,只有晉王朱求桂一口咬定太子是假。太子罵他無恥,貪生求榮,不配做高皇帝的子孫。可是朱求桂要保存自己的性命,已經鐵了心,說道:
「我是皇家的宗室,我知道太子今年過十六歲。兩三年前有人在宮中見過太子,都說太子身材不高,也不夠壯實。現在這個少年太高,也太壯實了。」
太子不作回答,只是冷笑。
晉王又說:「人們都知道太子是很聰明的,自幼讀書寫仿,字寫得很好。聽說每隔數日就由太監把太子的仿書送到乾清宮中,崇禎皇上看見太子寫的仿書日有進益,十分高興。可是你在刑部獄中,有人叫你寫字,你的字卻寫得並不好。」
太子仍不說話,只是冷笑。
晉王看見太子無言可答,就進一步說道:「你既是太子,竟然不知道崇禎皇爺的名諱。問你,你答不上來。有人給你筆,叫你寫,你也寫不出。豈有太子不知道皇爺名諱的?可見你是假的!」
聽見晉王這麼一說,朱慈-忽然捶胸大慟,哭出聲來「這是什麼話!豈有兒子能口中稱父親的名、手寫父親的名的?我幼讀聖賢之書,深知聖賢之禮。我寧可死,中國之禮儀不可毀,不學你這種無父無君、寡廉鮮恥的人!」
晉王滿臉通紅,可是不肯就此罷休,又說道:「你在刑部獄中,有人問你一些宮內的事,你答不上來。前幾天在堂上審問的時候,找來一些原在宮中的宮女、太監叫你認。你或說不認識,或說叫不出名字,可見你是假的,假的,休要冒充!」
太子又是一陣冷笑,不再說話。
滿洲尚書向錢鳳覽問道:「錢主事,我看晉王說的很有道理。這少年無法回言,強作冷笑。我看這案子可以定了。」他又向堂下準備作證的降臣們問道:「晉王說的話很有道理,這少年是假太子無疑。你們有何話說?」
錢鳳覽忽然向吳達海大聲說道:「萬萬不可聽信晉王片面之詞,草率定案。」
吳達海問道:「晉王所說的話怎麼是片面之詞?」
錢鳳覽說:「太子今日身處危地,生死之權完全操在朝廷。這些天,從供詞來看,又據內監和錦衣侍衛作證來看,太子是真,並無可疑。他在獄中,悲憤痛哭,一言一行,絕無虛假之情,此皆人所共見。人在十三四歲以前,身材單弱幼小,待到十五六歲,頓然長高長壯,這情形比比皆是,有何奇怪?至於說太子的字寫得不好,所以不是真太子,請想一想,東宮素來沒有能書之名,何況他在宮中窗明几淨,案頭香煙繚繞,用的是斑管冬毫,寫字何等舒適!到了獄中,無桌無椅,禿筆惡紙,加上心情煩亂,眾人圍觀,雖善書者亦不能展其能,況十六歲之太子乎?太子自三月十九日以來顛沛流竄,驚魂未安。俗話說:三日不寫手生。一時寫得不好,有何奇怪?人在富貴時,平日所經之事,多不留意。試問今日坐在堂下的各位朝官,每次朝賀跪拜時,未聽鴻臚寺官員之贊禮,誰能在倉猝之中將禮數記得清楚?太子在宮中時,未寒而衣,未饑而食,隨侍者眾,安能個個記得清楚?又安能盡呼其名?試問你們各位官員,你們各人衙門中的書吏、皂役有多少人?你們能夠將他們的姓名、面貌都記得一清二楚麼?」
吳達海神色嚴厲地說:「大臣小臣之中,指太子為假的人很多,敢證明太子是真的人很少。你不要偏袒這個假太子,為他處處爭辯,將會後悔莫及。」
錢鳳覽說:「今日之事,對此亡國太子,大臣不認則小巨瞻顧;內員不認則外員也只好鉗口不言。然而天地祖宗不可欺,世間良心正氣不可滅。下官受命審理此案,願以一死爭之。縱然為此而死,千秋是非自有公論在。」
二門內外擁擠的士民,聽見錢鳳覽高聲陳詞,不禁紛紛點頭,對那些貪生怕死、不敢說太子是真的人咬牙切齒。
太子朱慈-聽了錢鳳覽的慷慨陳詞,當然比別人更加感動和欽佩。他正在不知道如何接著錢風覽的話往下說,忽然看見舊日的老臣、建極殿大學士謝升也默默地坐在作證的官員們中間,低頭不敢看他。於是他心中產生了一線希望:倘若謝升能證明他是真太子,還有誰敢說他是冒充的呢?於是他突然向謝升叫道:「謝先生,你難道不認識我了?」
謝升身子一顫,不得已抬起頭來,動作十分遲緩,顯得老態龍鍾,而且十分恐怖。他望著太子,不敢說話。太子又說道:
「從前謝先生為我講書,我還記得清楚。有一次先生講《論語-泰伯》中的幾句話,講得很好,後來我父皇知道了,十分高興,當面誇獎了先生,賞賜綵緞四正。先生還記得麼?」
謝升滿面通紅,不敢回答,又低下頭去,雪白的長鬚在胸前輕輕顫抖。
太子接著說:「你講的幾句是:『子日: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文章。』先生在講這幾句書時,要我日後繼承江山之後,要做堯舜之君,使百姓得享太平之福。你還說老人擊壤而歌的故事,先生可記得麼?」
謝升的長鬍子抖得更凶,嘴唇動了幾動,但沒有說出話來。隨後他站起身來,朝太子躬身一揖,退到後邊。
太子很為失望,說道:「你是前朝大臣,素有清望,身受國恩,如今竟然也不敢認我了!」
錢鳳覽望著謝升,用鼻孔冷笑一聲,說道:「謝大人,老前輩,自從你萬曆三十三年中了進士,數十年間一直食朝廷厚祿,官至建極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今日老前輩既不敢證明太子是偽,又不敢說太子是真,天下人對老大人將如何評說?當太子說到你為他講書時候,你心中慚愧,似覺無地自容,站起身來,躬身一揖,默然而退,可見明知道太子是真,只是貪生怕死,不敢說話。你已是垂暮之年,行將就木,縱然保命於一時,日後必受冥譴。鬼神明明,能不受冥譴乎?」
謝升聽了這句話,渾身打顫,面色如土,深深地低下頭去。
吳達海揮手使錢鳳覽不再說話,吩咐將宮中證人帶上來。隨即有三位婦女從刑部大堂的屏風後被帶領出來。因為尊重他們都是前朝宮眷,在朱慈-的前邊擺了三把椅子,叫她們坐下。吳達海-一問了她們的姓氏和她們在前朝宮中的名號,知道一個是崇禎皇帝的選侍,一個是貴人,一個是才人。吳達海問道:
「你們在宮中時候,可都看見過太子麼?」
三個婦人齊聲回答:「見過,見過。」
「他是不是崇禎的太子?」
「不是,他是假的。」
吳達海向朱慈-問道:「她們都認識太子,說你不是太子。你的系何人?為何冒充太子?是受何人主使?」
朱慈-憤然回答說:「我是真太子,她們究竟是什麼人,你們自己明白。如此審訊,我何必再辯?」
吳達海說:「昨日審訊時候,我們請袁貴妃坐在後邊,她說你是假的。」
朱慈-冷笑,說:「袁貴妃早已死了,除非她的陰魂出現。」
吳達海說:「袁貴妃未死,現由我朝思養。」
朱慈-說:「袁貴妃在宮中自縊未死,被內臣送出宮院,隨後在她父母家中從容自盡。貴妃是我庶母,倘若未死,何不請她來同我相見?」
滿洲人本來準備了一位美貌大方的年輕夫人,坐在屏風後邊,現在吳達海感到崇禎太子十分倔強,又兼錢鳳覽懷有二心,處處替太子說話,他便不敢讓假的袁貴妃出堂作證,欺騙世人,只好宣佈退堂,等候下次再審。
崇禎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爾袞的心意從速了結,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越是不平。謝升在社會上受到輿論譴責,甚至婦女和小孩也都罵他年老無恥。有人夜間往他的公館大門上塗抹大糞;還用阡紙貼在兩扇大門上,詛咒他已經死了。他很少去內院辦公,起初是稱病請假,後來真的病勢漸漸沉重,常常覺得頭疼,暈眩,精神恍惚,夜間常有凶夢。有幾次他夢見崇禎皇帝。崇偵嚴厲地斥責他兩件事情辜負了國恩。第一件是當初朝廷秘密地同滿洲議和時,謝升突然把事情洩露出去,破壞了和議,以致後來朝廷顧外不能顧內,顧內不能顧外,兩面對敵,窮於應付,終於亡國。第二件是他不該在行將就木之年投降滿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卻不敢證實。只見崇禎越說越氣,連連地拍著御案,大聲說道:「該死!該死!」
謝升恐懼得渾身戰慄,面無人色,伏地叩頭,幾乎要叩出血來,叫道:
「陛下!陛下!」
他的叫聲被服侍他的丫頭聽見,趕快把他叫醒。謝升瞪著眼睛,望望旁邊的丫頭和燈光,開始清醒,歎了口氣,明白了果然只是一場噩夢,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當時商業最繁華的地方是在正陽門外一帶。這一帶的商人紛紛上書,請求釋放太子,並且譴責謝升,說他辜負國恩,悻逆無道。宛平縣平民楊時茂在呈文中彈劾謝升,措詞尤為激烈。他聲言甘願以全家性命擔保太子是真,請求朝廷對太子優禮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北京內城平民楊博上書,同樣以激切的語言論證太子是真,請求趕快釋放。在朝廷上,漢人文臣也紛紛不平,每日上朝時在朝房中竊竊私議,共相惋歎,詈罵謝升無恥,必受「冥譴」。市井小民婦女不懂用「冥譴」一詞,說得更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義的官員們,連謝升這老不死的在內,都是衣冠禽獸,豬狗不如,不得好死!」
這是北京被滿洲人佔領以後,掀起的一股強大的反清浪潮。特別是在一般平民中爆發的民族激情更為強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較淺,認為不過是營救太子。有人看得深,認為只要太子不死,日後就有復國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漢人官員,除錢鳳覽從一開始就不顧死活要救太子之外,還有很多人在這一浪潮推動之下,更覺內心愧疚,也想站出來營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較大膽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丟掉富貴,不免瞻前顧後,措詞委婉,留有餘地。吏科給事中朱徽等幾個人,風聞將草草結案,殺害太子,趕快連名上疏,辯論太子是真,認為這案子必須從容「研訊」,將真偽查清審明,昭示天下後世。他們在疏中寫道:
今必從容研質,真偽自分。草草畢事,誠恐朝廷日假而百姓疑,京師日假而四方疑,一日日假而後世疑。眾口難防,信史可畏也。
錢鳳覽知道事情已經十分緊迫,又一次連夜草疏,營救太子,同時彈劾謝升。他明白上疏之後,十有九成會大禍臨頭,所以在奏疏繕就之後,他衣冠整齊,在祖宗的神主前叩了三個頭。因為老母親住在紹興家鄉,他又向南方叩了三個頭,喃喃地悲聲說:「兒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於國亡家破之時。今日一死,稍贖前愆,不能回家侍奉母親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僕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義之氣所感動,此時明白他上疏之後必獲重罪,所以都噙著眼淚,不敢說話。
他的原配夫人隨老太太住在紹興,隨他在京城的是一位愛妾,頗通文墨,善寫一筆《靈飛經》小楷,這時懷抱著不滿三歲的男孩,突然跪到他的面前,哽咽說道:
「老爺,妾在夜間,當老爺憑幾假寐的時候,偷看了奏稿。倘若將幾句過於激切的話刪去,使口氣緩和一點,就可以免去殺身之禍。老爺你一夜未眠,實在太睏倦了,請改動幾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爺重新繕清,遞上去就可以平安無事了。老爺,改一改罷!」
錢風覽沒有做聲。
打更人從胡同中慢慢走過,剛打四更四點。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色特別黑暗,可是院子裡已經有雞聲喔喔。愛妾見他不做聲,一邊嗚咽,一邊勸他說:「老爺,老太太年近八旬,遠在家鄉。倘若老爺被禍,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爺到了望五之年,才有這麼一個兒子,不滿三歲。倘若老爺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這孩子如何能長大成人,不絕錢府-祀?……老爺,你多想想,千萬不要為了救太子,言語過激,惹出殺身滅門之禍……」
姨太太說不下去,痛哭起來。懷中的嬰兒忽然驚醒,哇哇地大哭起來。左右男女奴僕們有的啼噓,有的歎息,無不流淚。更聲、雞聲、哭聲、啼噓聲、歎氣聲混在一起。
錢鳳覽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總是到長安左門下馬碑前下馬走過金水橋,從承天門的邊門步行而人。這時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問道:「馬備好了沒有?」
黑暗中有僕人回答:「備好了,老爺。」
錢風覽含著眼淚對愛妾說:「倘若我不幸被殺,你等到路途平定之後,帶著孩子和奴僕們回南方去,侍奉老太太,教子成人。我雖在九泉,也可以安心。」
他的愛妾仍然跪在地上,緊握著他的衣襟,哭得抬不起頭。嬰兒隨母親大哭。錢鳳覽將奏本放在匣中,揣人懷裡,望一眼愛妾和嬌兒,輕輕歎口氣說:「無亂我心!」隨即將腳一跺,大踏步向外走去。
攝政王多爾袞聽了吳達海的稟奏,本來已對錢鳳覽十分生氣,等到看罷錢鳳覽的奏本,就由生氣變為痛恨,立即下旨將錢鳳覽和另外幾個上本的官員下獄。只是由於近來特別忙碌,不得不暫時將這重大案子放在一邊。
到了十二月初十日,多爾袞在武英殿召見群臣,並將錢鳳覽等在押的官員從刑部獄中提來,親自問話。他的漢語官話雖然生硬,但比人關前已大有進步,所以他就用漢語官話審問,碰到有一個兩個字說不好時,由站在旁邊的大臣和啟心郎替他提一提。多爾袞神色嚴厲,口氣中帶著憤怒,先說道:
「本叔父攝政王帶兵人關,在山海關一戰打敗了流賊二十萬,克服燕京,為明朝臣民報君父之仇,使百姓們安居樂業。如今我英親王大軍正在奔向榆林,豫親王大軍已從孟津過了黃河,要走洛陽、陝州、靈寶去攻潼關。這兩支大軍進兵十分順利。另外還有一支大軍,從山東南下,如今已到宿遷一帶。這形勢擺得明明白白:流賊撲滅就在眼前,下江南已成定局。我已經給南京的兵部尚書史可法寫了一封信,責備他們不應該另立君主,忘了我朝替他們報君父之仇的恩。我朝得天下是從流賊手中得的,不是從崇禎手裡得的,名正言順。現在不知從哪裡出來一個無名少年,也不知受何人指使,冒充是崇禎的太子,擾亂人心。我朝統一中國,大勢已定,縱然太子是真,不過由我朝思養終身,豈能接續已經滅亡的明朝江山?太子真假,如今已經明白了。晉王朱求桂原是明朝親王,謝升原是明朝大臣,他們都說那少年不是太子。崇禎的宮眷,還有袁貴妃,也都說少年不是太子。這些證詞都已經明明白白地記錄在案。可是錢鳳覽竟然與奸民上下一氣,咬定那少年是真太子。錢鳳覽當面指晉王是『無君』,責備謝升不敢認太子,必受『冥譴』。這些人都是逆臣亂民。那些亂民都已經逮捕下獄了,該殺的決不輕饒!不殺一批人不能夠鎮住邪氣!」
多爾表說到這裡,略為停一停,用殺氣騰騰的眼光向群臣看看,又向錢鳳覽等上疏救太子的漢官們看了看,接著說道:「除太子以外,凡是說太子是真的太監、錦衣侍衛、尼姑,以及上本保太子的士民商人等等,今日統統斬首。錢鳳覽和趙開心等人本該同時斬首,姑念他們降順我朝之後,別的罪沒有犯過,我有心寬大為懷,只要他們知罪認罪,以後洗心革面,忠心不二,可以免死,仍舊錄用,以觀後效。你們大臣們認為他們該殺不該殺?」
群臣跪下,都為錢鳳覽、趙開心等人求情。多爾袞本來並不打算就殺錢鳳覽,至於趙開心等人奏本上的措辭原不像錢風覽那麼激烈,所以也只是嚇唬嚇唬,無意殺他們。聽了群臣的求情,他便向錢鳳覽問道:「錢鳳覽,倘若饒你不死,你還有什麼話說?」
錢鳳覽毫不畏懼,說道:「臣奉命參預審訊,勘得太子是真。太子既然是真,應當早有著落,不應該再羈押獄中。」
多爾袞說:「著落不著落,與你何干?」
錢鳳覽不加考慮地說:「人各為其主耳!」
多爾袞聽了這話,將案子一拍,喝道:「胡說!錢鳳覽,你投降後就是我家的人,若說各為其主,就是還有二心。你如何在我朝做官,卻為明朝盡力?」
錢鳳覽倔強地回答說:「今日之事,臣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太子存,我也存;太子亡,我亦亡。我意只救太子,哪管一心二心!」
多爾袞厲聲喝道:「狂悖!今日將錢鳳覽同眾犯人一起斬首!趙開心仍押刑部獄中,看其悔罪如何,另外處置。」
眾人大驚,但沒人敢再替錢鳳覽求救了。
當日正午,錢鳳覽被押往宣武門外刑場時,坐在囚車上,神色鎮靜如常。倒是一路上觀看的老百姓填衍塞巷,人人落淚。這日黃塵蔽天,白日無光,天氣十分陰冷。錢鳳覽望望天空,望望街道兩邊擁擠觀看的士民,心中說道:「唉!天地愁慘,萬民悲哭,這就是今日世界!」
他隨即感到坦然,又在心中對自己說道:「滿洲人來到北京的時候,我以為是吳三桂擁立太子回京登極,到朝陽門外迎接。誰知不是太子,竟是滿洲的攝政王。我一步走錯,做了降臣。而今這一步走對了!從今而後,我無愧是中國的讀書人,無愧是文正公的孫子!」
他繼續被押著往刑場方向去,儘管臉色灰白,卻竭力從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對死亡和對滿洲人極度蔑視的微笑,在心中說:「死何足惜,留得正氣在人間!」後來人們說他的微笑是心安理得的微笑,久久地不能忘記。
錢風覽被押到刑場時,那二十六個因太子案而獲罪的犯人已經斬訖。一大片屍體縱橫,頭顱散亂,凝血滿地。恰在此時,一位官員飛馬趕到,向監刑的官員說了幾句話,隨即宣讀叔父攝政王的令旨:
「姑念錢鳳覽之祖錢向坤在崇禎初年曾為禮部尚書、內閣輔臣、武英殿大學士,為人骨鯁,頗負物望。著將該犯罪減一等,改為絞刑,以示我朝對前明大臣處處關懷照顧之恩義!」
隨即監斬官命錢鳳覽跪下,向攝政王叩頭謝恩。但是錢鳳覽沒有理會,似乎又流露出一絲冷笑,轉向監刑官說,他要拜別天、地、君、親,隨即跪下去,拜了天地,又向南拜了君、親。這「君」顯然是明朝新立的皇帝。從容拜過之後,他對監刑官說:「可以行刑了。」
行刑的吏、卒們都是刑部舊人,本來就人人懷著亡國之痛,又知道他的一身正氣和死得可敬,竟然都不忍動手,對著他哭了起來。錢鳳覽催促他們說: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快點了事為佳。」
當他被絞死以後,在刑場四周圍觀的士民們一起埂咽落淚,有的人忍不住失聲痛哭。
多爾袞為緩和漢人的怒氣,暫時不殺太子,將太子轉到太醫院羈押,專派十名兵了看守。趙開心等人罰俸三月,照常供職。
第二天,在刑部衙門處決二十六個人犯和錢鳳覽的告示旁邊,順天府衙門奉叔父攝政王的令旨,也出了一張告示,要「窩藏太子」的人家速速獻出真太子,可以封給官爵,厚賞金銀;倘若隱匿不報,定當嚴加治罪云云。士民們看了這張告示,都知道這是為殺害真太子作準備,個個搖頭,心中不忿。但人們敢怒而不敢言。過了年節以後,北京和近畿的百姓又開始紛紛議論太子的事情,還出現了要救太子的無頭揭帖。多爾袞正打算殺害太子,忽然患病多日的謝升死了。謝升在死之前更加精神失常,常常白日見鬼。臨終的時候他連呼頭疼,聲音很慘,哀求說:「錢先生,請不要拘我太緊,我去,我去,我這就跟你去……」當夜就死了。滿洲人十分迷信,多爾袞聽到了這一消息,便把殺害太子的想法暫時放在一邊。可是人人都知道這案子並未了結,人們在繼續關心,在等待,也有人在暗中串連醞釀起兵,以武力救太子出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