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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文 / 姚雪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從谷城起義以後,有半年時間,張獻忠的處境很順利,和李自成的遭遇完全不同。五月下旬,他同曹操在房縣境內會師,推動曹操重新起義,聯合攻破房縣。七月間,當李自成在商洛山中面臨著驚濤駭浪的時候,張獻忠在房縣西邊的羅猴山大敗明軍,殺死了明朝的大將羅岱,幾乎俘虜了左良玉,殲滅了明軍一萬多人。由於張獻忠的這一勝利,使崇偵不得不下決心叫楊嗣昌出京督師,而將熊文燦逮進北京斬首。正當楊嗣昌在北京受命督師的時候,獻忠在竹溪縣西北的白土關又打了一個勝仗。

    一遇順境,打了勝仗,張獻忠就驕傲起來。從屯兵谷城的時候起,他的左右就來了一群舉人、秀才和山人之類的人物,一方面使他的眼界洞開,懂得的事情更多,一方面大大助長了他原有的帝王思想。谷城起義時雖然半路上逃走了舉人王秉真,可是監軍道張大經和他的左右親信幕僚卻被迫參加了起義。破了房縣,又有一些窮困潦倒而沒有出路的讀書人參加了他的義軍。這班讀書人,一旦背叛朝廷,無不希望捧著張獻忠成就大事,自己成為開國功臣,封侯拜相,封妻蔭子,並且名垂青史。阿波拍馬的壞習氣在獻忠的周圍本來就有,如今變得特別嚴重。

    白土關勝利之後,徐以顯的頭腦比較清醒,他一再對獻忠指出目前正是兢兢業業打江山的時候,不應使阿諛奉承之風滋長下去,勸獻忠學唐太宗「從諫如流」,杜絕諂媚。獻忠聽了,想了一下,忽然拍著軍師的肩膀說:

    「嗨,你說得對,對!老子好險給他們這群王八蛋的米湯灌糊塗啦!老徐,你放心,老子要找個題目整整他們!」

    當日晚飯後,張獻忠同老營中的一群文武隨便聊天。談到新近的白土關大捷,有人說不是官軍不堪一擊,而是大帥麾下將勇兵強,故能所向無敵;還有人說,單是大帥的名字也足使官軍破膽。獻忠在心中說:「龜兒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歡吃這碗菜,連著端上來啦。」他用一隻手玩弄著略帶黃色的大鬍子,把雙眼瞇起來,留下一道縫兒,從一隻小眼角瞄著那些爭說恭維話的人們,微微笑著,一聲不做。等大家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之後,他慢慢地睜開一隻眼睛,說:

    「打勝仗,不光是將士拚命,也靠神助。不得神助,縱然咱們的將士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行。」

    一個人趕快說:「對,對。大帥說得極是。大帥起義,應天順人,自然打仗時得到神助。倘非神助,不會羅猴山與白土關連戰皆捷。」

    另一個人趕忙接著說:「靖難之役1,永樂皇帝親率大軍南征,每到戰爭激烈時常見一位天神披髮仗劍,立在空中助戰。那劍尖指向哪裡,哪裡的敵軍紛紛敗退。事成之後,想著這在空中披髮仗劍的必是玄武神,故不惜用數省錢糧,征民夫十餘萬,大修武當山,報答神祐。」

    1靖難之役--公元1399年秋,明燕工朱棣(即明成祖)起兵反叛,宣稱他的軍隊是「靖難之師」。經過三年內戰,朱棣打到南京,奪得皇位,史稱這一次戰爭為靖難之役。

    獻忠問道:「咱也聽說永樂皇帝大修武當山是因為玄武神幫助他打敗了建文帝,我看這話不過是生編出來騙人的。即使果然有神在空中披髮仗劍,怎麼就知道是玄武真君?不會是別的神麼?」

    「大帥問的有道理。永樂當時認為他受封燕王,起兵北方,必是北方之神在天助戰。夫玄武者,北方之星宿也,主武事,故知披髮仗劍之神必是玄武。」

    獻忠覺得這解釋還說得過去,又問:「咱老子出谷城以後連打勝仗,你們各位想想,咱們應該酬謝哪位神靈?」

    人們提出了不同意見。有人說獻忠也是起兵北方,也必是得玄武真君護佑。有人說玉皇姓張,大帥也姓張,必是玉皇相佑。獻忠自己是十分崇拜關羽的,想了想,搖搖頭說:

    「我看,咱們唱台戲酬謝關聖帝君吧。他是山西人,咱是陝西人,山西、陝西是一家,咱打勝仗豈能沒有他冥冥相助?玉皇自然也看顧咱,不過他老人家管天管地,公事一定很忙,像白土關這樣的小戰事他老人家未必知道。這近處就有一座關帝廟,先給關帝唱台戲,等日後打了大勝仗,再給玉皇唱戲。」

    眾人紛紛附和,都說獻忠「上膺天命」,本是玉皇護佑,但玉皇事忙,差關帝時時隨軍相助,極合情理。還有人提議:在給關帝爺唱戲時最好替張飛寫個牌位放在關公神像前邊,因為他同獻忠同姓,說不定也會冥冥相助。獻忠聽眾人胡亂奉承,心中又生氣又想笑,故意說:

    「中啊,就加個張三爺的牌位吧。他姓張,咱老子也姓張,要不是他死了一千多年,咱老子要找他聯宗哩。你們各位看,戲檯子搭在什麼地方好?」

    幾個聲音同時說:「自然是搭在廟門前邊。」

    獻忠搖搖頭,說:「不行。廟門前場子太小,咱的將士多,看戲不方便。我看這廟後的地方倒很大,不如把戲檯子搭在廟後。」

    片刻沉默過後,開始有一個人說好,跟著第二個人表示贊成,又跟著差不多的人都說這是個好主意,使將士們看戲很方便。還有人稱讚說:像這樣的新鮮主意非大帥想不出來,也非大帥不敢想。張獻忠把鬍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聲罵道:

    「你們全都是混賬王八蛋,家裡開著高帽店,動不動拿高帽子給老子戴,不怕虧本!老子說東,你們不說西;老子說黑的是白的,你們也跟著說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戲把戲檯子搭在神屁股後?老子故意那麼說,你們就對我來個老母豬吃黍子--順桿子上來了。照這樣下去,咱們這支人馬非砸鍋不成,打個屁的天下!從今日起,以後誰再光給老子灌米湯,光給老子戴高帽子,老子可決不答應!」

    看見左右幾個喜歡阿諛奉承的人們有的臉紅,有的害怕,有的低下腦殼,獻忠覺得痛快,但又不願使他們過於難堪,突然哈哈大笑,把尷尬的局面沖淡。他又說:

    「本帥一貫不喜歡戴高帽子,巴不得你們各位多進逆耳忠言,不要光說好聽的。咱們既然要齊心打江山,我就應該做到從諫如流,你們就應該做到知無不言。這樣,咱們才能把事情辦好。對吧?」

    大家唯唯稱是。每個人都重新感到張獻忠待部下平易。親切、胸懷坦率,同時大家的臉上重新掛出輕鬆的笑容。有一個叫做常建的中年人,原是張大經的請客,恭敬地笑著說:

    「自古創業之主,能夠像大帥這樣禮賢下士,推誠待人的並不罕見,罕見的是能夠像大帥這樣喜歡聽逆耳忠言,不喜歡聽奉承的話。如此確是古今少有!我們今後必須竭忠盡慮,看見大帥有一時想不到的地方隨時進言,輔佐大帥早定天下,功邁漢祖、唐宗。」

    獻忠捋著大鬍子,微微點頭。雖然他立刻意識到常建的話裡也有阿諛的成分,但是他覺得聽著還舒服,所以不再罵人。他站起來,在掌文案的潘獨鰲的肩上一拍,說:

    「走,老潘,跟我出去走走,有事商量。」

    自從谷城起義以來,潘獨鰲參與密儀,很見信任,自認是張良、陳平一流人物,日後必為新朝的開國功臣。他喜歡作詩,馬鞍上掛著一個錦囊,作好一首詩就裝進去。遇到打仗時候,他將詩囊繫在身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使遺失。現在張獻忠帶著他看過關帝廟前搭戲檯子的地方以後,就拉他在草地上坐下,屏退左右,小聲問道:

    「老潘,楊嗣昌到襄陽以後,確實跟老熊大不一樣,看來他等到襄陽鞏固之後,非同咱們大干一仗不可。夥計,你有什麼好主意?」

    潘獨鰲回答說:「此事我已經思之熟矣。楊嗣昌在朝廷大臣中的確是個人才,精明練達。倘若崇禎不是很怕大帥,決不肯放他出京督師。但是別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到頭來也是無能為力。」

    「怎見得?」

    「大勢是明擺著的,不用智者也可以判斷後果。第一,朝廷上大小臣工1向來是黨同伐異,門戶之見甚深。楊文弱縱有通天本領,深蒙崇禎信任,也無奈朝廷上很多人都攻擊他,遇事掣肘。儘管那班官僚們也痛恨義軍,可是對楊嗣昌的督師作戰卻只會坐在高枝上說風涼話,站在岸上看翻船。如此一個朝廷,他如何能夠有大的作為?第二,崇禎這個人,目前焦急得活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加上性情一貫剛愎急躁,對待臣下寡恩。別看他目前十分寵信楊文弱,等到一年兩年之後,楊文弱勞師無功,他馬上會變為惱恨,說罰就罰,說殺就殺。第三,近年來明朝將驕兵惰,勇於殃民,怯於作戰,楊文弱無術可以駕馭。時日稍久,他們對這位督師輔臣的話依樣不聽,而楊也對他們毫無辦法。他的尚方劍只能夠殺猴子,不能嚇住老虎。還有第四,明朝的大將們平日擁兵自重,互相嫉妒,打起仗來各存私心,狼上狗不上。有此以上四端,所以我說這戰事根本不用擔憂,勝利如操在掌握之中。」

    1臣工--見本書第一卷第15頁註釋。

    張獻忠沉吟說:「你說得很有道理。徐軍師也是這麼看的。不過,夥計,目前楊嗣昌這王八蛋調集人馬很多,左良玉和賀人龍等一班大將暫時還不敢不聽從他的調遣,我們用什麼計策應付目前局勢?」

    潘獨鰲說:「目前我們第一要拖時間,不使官軍得手;第二要離間他們。既要離間楊嗣昌和幾位大將不和,也要離間左良玉同賀瘋子不和。總之,要想辦法離間他們。」

    「好!……怎樣離間這一群王八蛋們?」

    「我正在思索離間之策。一俟想出最善之策,即當稟明大帥斟酌。」

    「好。咱們都想想。老潘,近來又作了不少詩吧?」

    「開春以來又作了若干首,但無甚愜意者,只可供覆瓿1而已。」

    1覆瓿--古人說自己的著作無足重視便說只可覆瓿。「瓿」是盛醬的瓦罐兒。

    獻忠笑著說:「夥計,你別對我說話文謅謅的。你們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兒多啦,已經造了反,身上還帶著秀才的酸氣。」

    「大帥此話何指?」

    「你不明白我指的什麼?比如,你要想謙虛說自己的詩作得不好,你就直說不好,何必總愛說什麼『覆瓿』?咱們整年行軍打仗,哪有那麼多罈罈罐罐兒叫你拿詩稿去蓋?瞎扯!哈哈哈哈……」掀髯大笑之後,獻忠又說道:「夥計,快念一首好詩叫咱聽聽。你別看我讀書不如你們舉人秀才多,別人作了好詩我還是能聽得出來。」

    「請大帥不要見笑。我去年秋天作的一首五律,這幾天又改了一遍,現在拿出來,敢乞大帥指疵。」

    潘獨鰲從腰裡解下錦囊,取出一卷詩稿,翻到《白土關阻雨》一首,捧到獻忠面前,讓獻忠看著詩稿,然後念道:

    秋風白雨聲,

    戰客聽偏驚。

    漠漠山雲合,

    漫漫澗水平。

    前籌頻共畫,

    借箸待專征。

    為問彼蒼者,

    明朝可是晴?

    獻忠捋著鬍子,沒有做聲。雖然像「前籌」、「借箸」這兩個用詞他不很懂得,但全詩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沉默一陣,他微微一笑,說:

    「老潘,你雖然跟咱老張起義,一心一意輔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將士們到底不一樣啊!你說我說得對麼?說來說去,你是個從軍的秀才,骨子裡不同那班刀把兒在手掌上磨出老繭的將士一樣!」

    「大帥……」

    「去年九月間,在白土關下過一場大雨之後,第二天咱們狠狠地殺敗了官軍。將士們頭一天就摩拳擦掌,等我的令一下,你看他們多勇猛啊!喊殺聲震動山谷,到處旌旗招展,鼓聲不絕,把龜兒子們殺得屍橫遍野,丟盔棄甲。可是你這首詩是大戰前一天寫的,一點兒鼓舞人心的勁頭也沒有。你的心呀,夥計,也像是被灰雲彩遮著的陰天一樣!詩寫得很用心,就是缺乏將士們那種振奮的心!還有最近作的好詩麼?請念首短的聽聽。」

    潘獨鰲本來是等待著獻忠的誇獎,不料卻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情緒。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絕:

    三過禪林未參禪,

    紛紛羽檄促征鞭。

    勞臣歲月皆王路,

    歷盡風霜不知年。

    獻忠聽完,覺著音調很好聽,但有的字還聽不真切,就把詩稿要去自看。他看見這首詩的題目是《過禪林寺》,又把四句詩念了一遍。由於他是個十分穎悟的人,小時讀過書,兩年來他的左右不離讀書人,所以這詩中的字句他都能欣賞。他把詩品味品味,笑著說:

    「這首詩是過年節寫的,寫得不賴,只是也有一句說的不是真話。」

    「請大帥指教,哪一句不是真話?」

    「這第一句就不真。咱們每次過禪林寺,和尚們大半都躲了起來,你去參個禪。再說,你一心隨俺老張打江山,並不想『立地成佛』,平日俺也沒聽說你多麼信佛,這時即使和尚們不躲避,你會有閒心去參禪麼?」

    潘獨鰲替自己辯解說:「古人作詩也沒一字一句都那麼認真的,不過是述懷罷了。」

    「夥計,這第三句怎麼講?」獻忠故意笑著問。

    「這句詩中的『勞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說,辛勞的臣子為王事奔波,歲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發掉了。」

    「君王是誰?」

    「自然是指的大帥。」

    「咱的江山還沒有影子哩。」

    「雖然天下未定,大帥尚未登極,但獨鰲既投麾下,與大帥即有君臣之誼。不惟獨鰲如此,凡大帥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潘獨鰲的這幾句話恰恰打在獻忠的心窩裡。他在獨鰲的臉上看了一陣,將獨鰲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即說:

    「還是你們讀書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從潘獨鰲的這一首七絕詩裡,可以看出來在獻忠建立大西朝的前三四年,他的左右親信,特別是一些封建地主階級出身的讀書人,已經在心理上和思想感情上同他形成了明確的君臣關係。由於形成了這種關係,當然更會助長獻忠的驕氣和他周圍的阿諛之風。當張獻忠正在陶醉於連續勝利和周圍很多人的阿諛之中時,楊嗣昌已經將向他包圍進攻的軍事部署就緒了。

    楊嗣昌第二次在襄陽召集諸將會議過了十幾天,左良玉的軍隊和陝西的官軍各路齊動,要向張獻忠進行圍攻。獻忠事先得到住在襄陽城內的坐探密報,知道了楊嗣昌的作戰方略和兵力部署,但沒有特別重視。他對左右親信說:

    「老左是咱手下敗將,他咬不了咱老子的屬!」

    儘管張獻忠瞧不起左良玉,但還是作些準備。閏正月下旬,獻忠將人馬拉到川、陝交界的太平縣(今萬源)境內,老營和三千人馬駐紮在瑪瑙山1,各營分駐在周圍兩三個地方,為著打糧方便,相距都有二十里以上。這兒是大巴山脈的北麓,山勢雄偉,地理險要,而太平縣又是從陝南進人川北的一個要道。獻忠暫時駐軍這裡,避開同左良工作戰,一面休息士馬,一面收集糧食,打算伺機從太平縣突人四川,或沿著川、陝邊界奔往竹溪、竹山,設法重新與曹操會師。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在漢中和興安駐有重兵,所以他無意奔往漢中一帶。

    1瑪瑙山--在四川萬源縣西北七十里處,靠近陝西鎮巴縣境。

    他剛到瑪瑙山幾天,探得左良玉的追兵已經由湖廣進人陝西,在平利按兵不動。多數將領和謀士們都認為左良玉被楊嗣昌催促不過,做一個前來追剿的樣兒給朝廷看看,未必敢真的冒險深人。縱然有幾個人認為左良玉可能向瑪瑙山追來,但在張獻忠的面前都不敢多說。一種驕傲和麻痺的氣氛籠罩著獻忠的老營。有一天在晚飯後閒談中間,軍師徐以顯提到須要在一些險要路口派兵把守,以防官軍偷襲。張獻忠笑著說:

    「老徐,你不用過於擔心。左良玉這龜兒子,自從羅猴山那一仗吃了大虧,幾乎把他的老本地折光,聽到咱老張的名字就頭皮發麻。倘若他再像那樣慘敗一次,不只是受崇幀嚴旨切責,給他一個降級處分,只怕他的前程也難保啦,說不定還會送了他的狗命。雖說朝廷輕易不敢殺手握兵權的大將,可是,夥計,楊嗣昌在軍中,找機會殺個大將為朝廷樹威,還怕無機可尋?依我看,老左這傢伙,只好在平利按兵不動,不敢冒險深人。如今朝廷大將,誰不是只想著保持祿位。他們的上策是擁兵觀望,下策是實打硬拚。老左可沒有鬼迷心竅!」

    張大經頻頻點頭,說道:「大帥所言極是。俗話說: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繩。左昆山在羅猴山受過教訓,不過半年多一點時間,前事記憶猶新,決不敢再一次貿然深人。」

    徐以顯搖頭說:「不然,不然。左昆山久歷戎行,也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斷不會因吃了一次敗仗就驚魂落魄,不敢再戰。聽說朝廷對他的擁兵驕橫頗為不滿,楊嗣昌實想找機會奪他的『平賊將軍』印交給賀瘋子,這事他也知道。如今老左進到平利,賀瘋子等人率領的秦軍也從興安州向我們逼進,都想尋覓機會建功,而老左更想趕快打一個勝仗給楊嗣昌看看。打仗的事兒,總要有備無患,免得臨時措手不及。」

    張獻忠哈哈大笑,在徐以顯的肩上一拍,說:「我的好軍師!如今是閏正月,高山上還很冷,你這把鵝毛扇子偏扇冷風,不扇熱風!你全不想一想,從羅猴山一戰之後,咱們的士氣旺盛,官軍更加怯戰,老左何必來瑪瑤山向老虎頭上搔癢?他一向同賀人龍各懷私心,尿不到一個壺裡,如何能同心作戰?你放心吧,他們誰也不敢往瑪瑙山來。咱們的糧食不多,每天派小股人馬四出打糧要緊!」

    潘獨鰲接著說:「大帥料敵,可謂知己知彼。目前不怕官軍前來,但怕缺糧。應該多派出一些人馬打糧,打糧多者有賞,打不到糧食的受責。只要我們軍中糧足,何患官軍前來!」

    左右一些從谷城和房縣投人義軍的文職人員都附和獻忠的看法,說軍師雖然足智多謀,卻沒有看清左良玉實無力量前來作戰。徐以顯輕輕搖頭,仍是放心不下,但是怕觸獻忠惱怒,不願多說了。

    張獻忠隨即命親兵叫來一群擔任打糧的大小頭目,因為打糧的成績不好,將他們臭罵一頓,威脅說以後誰如果打不到糧食回來,輕則五十軍棍,重則砍頭。大家本來想說出來在這人煙稀少的大巴山中打糧的種種困難,但看他正在雷霆火爆地發脾氣,都低著頭不敢吭聲。獻忠雖然對著打糧的頭目們罵得很粗魯,但心中也明白大家確實有困難,所以忽然收了怒容,走到一個只有二十出頭年紀的小頭目面前,扯著他的耳朵問道:

    「春牛,你這個小王八羔子,咱老子平日很喜歡你是個能幹的小伙子,怎麼今日率領兩百人出去兩天,連一顆糧食子兒也沒打到?」

    青年小頭目疼痛地歪著腦袋,大膽地說:「大帥,請你丟了我的耳朵讓我回稟。你的手狠,快把我的耳朵扯掉啦。」

    獻忠放了他的耳朵,親切地罵道:「好,你龜兒子說清楚吧。」

    小頭目望著他說:「大帥!方圓幾十里內,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有糧食的人們都逃走啦,有的人家沒逃走,也給我們將糧食搜光啦。如今要想打來糧食,非到一百里以外不行。可是,大帥你限定只能兩天在外,時間限得太緊,我能夠廚出糧食?你就是砍了我的頭,只流血,流不出一顆糧食子兒!」

    獻忠問:「來去限三天如何?」

    「至少得寬限三天,五天最好。」

    獻忠捋著長鬚想一想,說:「好,劉春牛,只要你龜兒子能夠打到糧食,三天回來行,五天回來也行。可是至遲不能超過五天。」他望著全體打糧的頭目說:「老子把話說在前頭,你們哪個雜種倘若在五天內仍是空手而回,休想活命!大家還有什麼話說?」

    大家紛紛回答沒有別的話說,準定在三天以外,五天以裡,帶著糧食回來。獻忠高興起來,大聲喊叫:

    「老營司務!給他們每個小隊發兩罈子好酒,兩隻肥羊。今日雖然打糧不多,有的空手回來,可是既往不咎,下不為例。念弟兄們天冷辛苦,發給他們羊、酒犒勞。」

    大家齊聲歡呼:「謝大帥恩賞!」

    獻忠回到屋中,向火邊一坐,同那些圍坐在火邊的文武人員談論著打糧的事。人們有的稱讚他對部下有威有恩,明日出去打糧的各股將士定能滿載而歸;有的說他今年正交大運,一時軍糧困難無礙;另有的說他自去年破房縣以後,威名更震,左良玉實不敢前來尋戰,不妨在此休軍半月,然後轉往興、歸山中就糧,湖廣畢竟要富裕一些;還有的建議他在瑪瑙山得到一點糧食之後,突然殺往平利,出左良玉不意,殺他個落花流水;並且說,自從羅猴山一戰之後,左兵聽到獻忠的名字就膽戰心驚,西營大軍一到,左兵必將驚慌潰逃。獻忠對各種阿諛奉承的話已經聽慣,既不感到特別喜歡,也不感到厭惡,有時還忍不住含笑點頭或湊一二句有風趣的罵人話,然後哈哈一笑。後來他靠在圈椅上,拈著長鬚,閉著眼睛,聽大家繼續談話,聽著聽著就蒙俄人睡了。

    張獻忠完全沒有料到,左良玉指揮的官軍已經分幾路向瑪瑙山逼近,更沒有料到劉國能已經從鄖陽調來,任為左軍前鋒,他的一支人馬已經進到離瑪瑙山只有幾十里的地方,埋伏在深谷密林之中,偃旗息鼓,不露炊煙,正在等待向瑪瑙山突然撲來。

    劉國能是延安人,與李自成、張獻忠同時起義,自號闖塌天,在早期起義首領中也算是有名人物。在崇須十年秋天農民革命戰爭轉入低潮時候,這個自號闖塌天的人物開始動搖,不想再闖了。到崇禎十一年正月初四日,他首先在隨州投降,無恥地跪在熊文燦的面前說:「國能是個無知愚民,身陷不義,差不多已經十年,實在罪該萬死。幸蒙大人法外施恩,給小人自新之路,湔洗前罪,如賜重生。國能情願率領手下全部人馬編人軍籍,身隸麾下,為朝廷盡死力!」熊文燦大為高興,說了些撫慰和勉勵的話,給他個署理守備官職,令他受左良玉指揮。他小心聽從良玉約束,毫無二心。在一年多的時間裡,他確實做了朝廷的忠實鷹犬,屢立「戰功」,又招誘了射塌天李萬慶等首領投降,遂由署理守備破格升為副總兵。他的官職升得越快,越想多為朝廷立功,也對左良玉越發奉命惟謹。

    他一到這裡就探知張獻忠派小股人馬四出打糧的情形,在一個山路上設下埋伏。今天上午,當劉春牛率領弟兄們帶著糧食轉回瑪瑙山時,劉國能的伏兵突起,截斷去路,喊叫投降。劉春牛不肯投降,率眾突圍,勇猛衝殺,身負重傷。他的手下弟兄一部分當場戰死,部分受傷,部分被俘。凡是沒有死的人和牲口、糧食,都被押到劉國能的駐地,由他審間俘虜。劉春牛因流血過多,已經十分衰弱。劉國能問他瑪瑙山寨的防守情形,守寨門的人數和頭目姓名,以及打糧小隊在夜間叫寨門規定的暗號。劉春牛一句不答,只是望著劉國能破口大罵,口口聲聲罵他是無恥叛賊。劉國能命手下人將春牛斬了,繼續審問別人。半個時辰以後,他騎馬向左良玉的駐地奔去。

    左良玉由於楊嗣昌連來羽檄並轉來崇禎手詔,催他進兵,十萬火急,他不得已於幾天前暗暗地將大軍向瑪瑙山附近移動,而在平利縣城內虛設了一個鎮台行轅的空架子,裝做他仍在平利縣境按兵未動。他是昨天來到紫陽縣南的一個山村駐下,行蹤十分詭秘。因為瑪瑙山一帶地勢很險,他深怕再蹈半年前羅猴山大敗的覆轍,不敢貿然深人。他向楊嗣昌飛稟他已到瑪瑙山下,將獻忠包圍,逐步攻殺前進,不斷斬獲獻忠的小股游騎,而實際按兵不動,等待機會。他正在心中焦急,劉國能來了。

    劉國能將他俘虜了張獻忠的一支打糧小隊和得到的情況向左良玉當面稟報之後,又獻了一個襲破瑪瑙山寨的計策。左良玉心中大喜,忘記他平日的威嚴和掛「平賊將軍」印的崇高地位,從椅子上霍地站起,將劉國能的肩膀一拍,大聲說:

    「劉將軍,你立大功的日子到了!」

    劉國能趕快起立,恭敬地說:「國能自從反正以來,無時不想報效朝廷,以洗前罪,如此次能襲破瑪瑙山寨,也全是大人指揮調度之功,國能不過是在大人前效大馬之勞罷了。」

    左良玉忽然感到不放心,間:「張獻忠十分狡猾,萬一有備奈何?」

    劉國能說:「張獻忠雖然狡猾,但是一勝利便驕傲,一驕傲便疏忽大意,他這個老毛病我知道得最清。如今正是他驕傲自滿時候,最容易利用他疏忽大意,襲破他的老營,將他擒獲。」

    「他有一個軍師叫徐以顯,會提醒他作好戒備。」

    「張獻忠半年多來,連勝幾仗,志得意滿,縱然徐以顯會提醒他,他也只會當做耳旁風,不會聽從。」

    左良玉默思片刻,認為劉國能的計策確實可行,又問:

    「將軍願做前鋒?」

    劉國能說:「請大人立即下令,職將願做前鋒,準能成功。」

    「好,你快去準備吧。我立刻就向眾將下令,隨你前進。萬一此計不成,獻賊已有防備,在瑪瑙山發生混戰,我軍也必須有進無退,苦戰破賊。你我既食君祿,就當以身許國,寧可戰死疆場,不可死於國法。」

    「是,是。請大人放心。倘若獻賊已有防備,國能縱然粉身碎骨,決不後退一步。」

    劉國能不待吃午飯,奔回駐地。左良玉在他退出後,立刻召集請將,面授機宜。未時未過,劉國能先帶著自己的兩千人馬和俘獲的打糧小隊迅速出發,秘密進軍,而左營精兵緊緊地跟隨在後。另外,左良玉派出兩千人馬奔往磚坪村1附近埋伏,佔據險要地利,截斷張獻忠向湖廣東逃之路;又以三千人為後援,以防張可旺等奔救瑪瑙山。他又派出飛騎,檄催秦軍賀人龍和李國奇兩支人馬從西北向瑪瑙山包圍,不使張獻忠向漢中方面逃跑。他不擔心張獻忠會從太平縣逃人四川,因為他知道不僅大巴山高處的路徑被大雪封斷,而且各隘口都有川軍防堵。他自己在申時以後從駐地起身,追趕奔襲瑪瑙山的部隊,以便親自督戰。他騎在馬上想,倘若此戰大捷,不惟一雪羅猴山之恥,而且使楊嗣昌不敢再操心奪去他的「平賊將軍」印。臨近黃昏,他在馬上將鞭梢一揚,對中軍參將吩咐:

    1磚坪村--今陝西嵐皋縣城所在地。

    「替我向前傳令:加速前進,不得我的將令不許停下來休息打尖!」

    在二月初七日,瑪瑙山一帶像近幾天一樣,在黎明時候就開始起霧。在白霧和曙色的交融中,山寨寂靜,只偶爾有守寨士兵的詢問聲,不見人影。寨門上邊仍有燈籠在冷風中搖動,也很朦朧。山寨中絕大多數將士們還在酣睡,既沒有黎明的號角聲,也沒有校場中的馬蹄聲和呼喊聲。實際上,這裡地勢險峻,寨內外沒有較為寬闊平坦的地方可做校場,所以將士們都樂得好生休息,不再在寒冷的霜晨操練。

    突然有一個守寨門的士兵聽見從一里外的濃霧中傳來了馬蹄聲,警覺起來,趕快叫醒坐在火堆旁打吨的兩個弟兄,一起走出窩鋪,憑著寨垛下望。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只覺馬蹄聲更加近了。一個弟兄向旁邊問:

    「不會是官軍來劫營的吧?」

    「不會。一則老左在羅猴山嘗過滋味,眼下還不敢來自討沒趣,二則咱們在山腳下還禮有一隊人馬,官軍如何能飛過來?」

    第三個弟兄說:「沒事兒。我看,準是又一隊打糧的弟兄們回來啦。不信?老子敢打賭!」

    第一個弟兄說:「對,對,又一隊打糧的回來啦。不管怎麼,把小掌家的叫起來再開寨門。」

    守寨門的小頭目從被窩裡被叫醒了,邊揉著惺忪睡眼邊打哈欠,來到寨門上,憑著寨垛下望。幾個剛驚醒的弟兄簇擁在他的背後。他聽見了眾多的腳步聲,喘氣聲,向寨門走來,並且看見了走在最前邊的模糊人影,他完全清醒了,向寨下大聲問:

    「誰?幹啥的?」

    寨外拍了兩下掌聲。寨上回了兩下掌聲。

    「得勝?」寨上問。

    「回營。」寨外答。

    「誰的小隊?」

    一個安塞縣口音回答:「劉春牛的打糧小隊。啊,王大個,你在寨上?對不起,驚醒了你的回籠覺1。」

    1回籠覺--五更時候,睡醒了重又——人睡。

    寨上的頭目說:「啊呀,春牛,是你,恭喜回來啦!打的糧食很多吧?」

    「這一回打到的糧食不少,自家兄弟背不完,還抓了一百多民夫,來去正好五天。緊趕慢趕,沒有誤了限期。別的打糧隊都回來了沒有?」

    「夥計,只剩下你這一隊啦,大家都在為你擔心哩。」

    說話之間,打糧的隊伍來到了寨門下邊,在曉霧中擁擠著,站了很長,隊尾轉人山路的彎曲地方,看不清楚。那綽號叫做王大個的小頭目吩咐快開寨門,他自己也下了寨牆,同一群弟兄站在門洞裡邊,迎接這最後滿載而歸的打糧隊。當他看見進來的弟兄們每兩三個人夾著幾個衣服破爛的民夫,都背著糧食口袋,夾在隊伍中的馬背上也馱著糧食,他高興地說:

    「各位弟兄辛苦啦,辛苦啦。你們打這麼多糧食,大帥定有重賞!」

    偽裝的劉春牛怕自己被認出是假,一直停在寨門外,好像忙著照料打糧隊伍進寨。另一個偽裝的小頭目進寨後停留在王大個的身邊沒動。

    一個沒有背糧食口袋的大漢夾在隊伍中間,來到王大個的面前,忽然將眼睛一瞪,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問:

    「你認識我麼?」

    王大個忽然感到不妙,抓住劍柄,回答說:「我想不起來,好像在哪兒見過。你是誰?」

    「我是闖塌天!」

    王大個剛剛拔出劍來,已經被劉國能一腳踢倒,接著被劉的一個親兵一劍刺死。站在城門洞裡的西營弟兄們措手不及,登時都被砍倒。劉國能率領手下人吶喊殺奔獻忠老營,喬裝民夫的那一部分人都把農民的破襖脫掉,露出明兵號衣,新降的打糧士兵都遵照事先規定,一邊吶喊帶路,一邊在左臂上纏了白布。其中有些人不願投降,在混亂中將身邊敵人砍死,四散奔竄,大聲狂呼:「官兵劫寨啦!官兵劫寨啦!」在各寨牆上的弟兄們都敲起緊急鑼聲,大叫:「官兵劫寨啦!」同時向奔跑的人群射下亂箭。

    劉國能一路上只擔心混不進瑪瑙山寨,如今一進了寨門,他像一頭兇猛的野獸一樣直向獻忠的老營奔去。他自己的兩千人馬像潮水般向寨中湧進,一部分緊跟在他的後邊,一部分佔領了寨牆,從背後包圍獻忠的老營,防止獻忠出後門逃走。左良玉開來瑪瑙山的部隊有兩千人跟著劉國能的部隊一起進寨,其餘的部隊在山下分為三支,截斷要道,要使張獻忠縱然能逃出瑪瑙山寨也逃不出山下大軍的手心。

    這天早晨,起得最早的是張獻忠的第四個養子張定國和軍師徐以顯。張定國住在老營右邊不遠的一個院落裡,他的士兵有二百人同他住在一起,另外還有三百人駐在別的兩座院落裡,相距不遠。他為人勤謹,每天早晨聽見雞叫二遍就起床,在院中舞劍,等候士兵們起床練功。這時他已經舞了一陣劍,練了一陣單刀,退立到台階上看他的親兵們練功,而住在同院中的弟兄們正在集合站隊。另外三百名弟兄也在別的院中集合站隊。徐以顯帶著三十名親兵住在老營另一邊的一個小院中;加上馬伕、火夫和其他人員,同住的大約有五十餘人。他昨夜同獻忠商量了一個奇襲平利的方略,準備天一明就離開瑪瑙山往張可旺的駐地,所以他的親兵們都已經穿好衣服,正在匆匆漱洗,而馬伕們正在從後院中牽出戰馬。

    一聽到吶喊聲,張定國立即撥出寶劍往外跑,同時大叫一聲:「全跟我來!」他的親兵們緊跟在他的身邊,而那兩百名正在站隊的士兵也拔出刀劍隨著奔出。定國一看進來劫營的敵人已經撲到了老營的大門口,而守衛的弟兄們正準備關閉大門,已經來不及了,有的在混戰中被敵人砍倒,有的仍在拚死抵抗。定國將寶劍一揮,又說聲:「跟我來!」衝進敵人中間,勇不可擋。劉國能正要衝進獻忠老營院中,冷不防從右邊衝出一支人來,在他的背後猛殺猛砍。他只好回頭來對付這一股沒命的勇士,不能夠衝進老營院中,儘管那大門是敞開的,守門兵已經死盡,院裡的將士尚未來得及奔出大門口進行抵抗。

    徐以顯一聽到吶喊聲就奔出小院大門,看見官兵進寨的多如潮水,前隊正在猛撲老營。他立刻退回,將大門關閉,吩咐人們從裡邊用石頭頂牢,同時率領親兵們首先爬上房坡。院中連少數婦女在內,全都跟著上了房坡。他們向敵人成堆的地方用弓、弩不停地射箭,沒有弓和弩的人便用磚瓦投擲,使敵人登時受到損傷,不得不分兵應付。

    張獻忠的老營是並排兩座大宅院連在一起,駐有三四百人,其中婦女有幾十人。他的第三個養子張能奇住在裡邊,專負守衛老營的重任。他剛起床,正在扣衣服,聽見吶喊聲就提劍奔到院中,一邊呼叫一邊向大門奔去。他的親兵們和其他將士有的已經起床,有的剛被驚醒,有的是聽見他的呼叫才醒來,幾乎是出於本能,都拿著兵器向大門奔去,並沒有畏縮不前或打算自逃性命的。有許多人來不及扣衣扣,敞著懷奔了出來,甚至有的人赤膊奔出。當能奇奔近大門時,守門的弟兄們已經死傷完了。有人在他的身邊急促建議:「關大門!關大門!」他沒有理會,稍停片刻,看見身邊已經有一百多人,其餘的繼續奔來,他命令一個小校率領二十名弟兄死守大門,隨即將刀一揮,大聲呼叫:

    「弟兄們,跟我來,殺啊!」

    在老營前邊的打穀場上進行著激烈的混戰。在最激烈的中心反而不再有吶喊聲和喊殺聲,只有沉重的用力聲,短促的怒罵聲,混亂的腳步聲,刀劍的碰擊聲,以及狼牙棒猛然打在人身上和頭部的悶響聲。戰鬥的人群在不斷移動,好像激流中的漩渦,有時有人流加進去,有時又有負傷者退出來。那處在激流和漩渦中的人們,不斷地踏著血泊,踏著死屍和重傷的人,前進,後退,左跳,右閃,有時自己倒下去,被別人踐踏。除老營大門外是主戰場之外,寨中有許多地方都發生混戰,戰鬥的方式各有特色。

    當吶喊聲剛起時,張獻忠在敖夫人的房裡突然驚醒,從床上一躍而起,迅速穿好衣服,順手摸了一把大刀(那把「天賜飛刀」昨日放在丁夫人的床頭,未曾帶在身邊),奔到院中。他聽一聽,果然是官軍進到寨內,大門外正在廝殺。轉眼之間,他的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群剛穿好衣服的親兵親將,有的一邊穿衣服一邊向他跑來。他沉著地低聲說:「走,將龜兒子們趕出寨去!」便向大門奔去。當他穿過兩進院子跑到大門口時,分明各處寨牆都被官軍攻佔,有幾個地方已經起了火。他聽見從東西南北傳過來吶喊聲和帶著勝利口氣的呼叫:

    「不要叫張獻忠逃走了!不要叫張獻忠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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