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文 / 姚雪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來把門簾子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著低聲說:
「像十八子這樣的人,倘若得到幾位有學問的人輔佐,那就如虎生翼,說不定會成大氣候。自古成大事、建大業者,寧有種乎?雖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這句話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窩裡,他趕快說:「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物,他時常同弟談到這一點,真是寢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談到過你,他十分渴慕,說,『咱如今池淺不能養大魚,何敢妄想?倘獲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臨來時候,他再三囑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夠看見牛舉人,務請代我致仰慕之意。』啟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賢如渴!」
「啊啊,沒想到你們還談及下走1!哈哈哈哈……」
1下走--即奴僕,古代士大大對朋友的自謙之詞。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這一笑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現在決計要試一試,勸說牛金星參加起義,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這種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傾心談話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啟翁,我有一句很為冒昧的話,不知道敢說不敢說。」
「但說何妨?」
「張獻忠那裡有幾位舉人秀才,給他幫助很大,令人實在羨慕。如蒙足下不棄,肯屈尊到我們那裡,十八子定然以師禮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說:「實在慚愧,有負厚愛,務乞見諒。」
「你是瞧不起麼?」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來株守故園,教子讀書,苟全性命,不求聞達。不惟才識短淺,不堪任使,且又疏懶成性,無心世事。」
「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兄的話自然是出於至誠,無奈闊別數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別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濟,熱腸激烈。目今百姓輾轉於水深火熱之中,兄安能無動於衷?」
「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只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1而已,更有何用!」
1屈子、賈生--屈原和賈誼,因前者做過《天問》,故有「屈子問天」的話。後者是西漢文帝時人,常感慨時事,歎息流涕。在他給文帝上的《治安策》中,用了不少「可為痛哭流涕者也」這樣的句子。
「諸葛孔明千古人傑,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亦不能流芳萬世,只要際會風雲,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1,豈能與古人相提並論?」
1佐命之才--輔佐開國皇帝打江山的人才。「命」是天命,封建皇帝都認為自己的得天下是受有天命。
「請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展功名,高風可欽,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兄有濟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隱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寧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著鬍鬚。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爭,安貧樂道,已不可得。兄年來備受欺凌,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墓與先人薄田百畝。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遷回伏牛山中,隱姓埋名,長與農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並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於真心,只不過時機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他決定暫不勉強勸他,笑著說:
「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於故人熱情,頗為躊躇,只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直到結束這頓午餐,醫生沒有再勸金星人伙,只同他談一些別的閒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著今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去。僕人王德進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只提醒說:
「老爺,咱們後天動身走,當鋪裡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麼?後天再說吧。」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說:「可是住在這裡沒有要緊事,家裡都在盼著老爺回去哩。」
他沒有再做聲,揮手使僕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猶豫。坐在椅裡沉思一陣,仍然不能決定。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話雖被他婉詞拒絕,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他想,難道真有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麼?他忽然抬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慢慢地背誦著諸葛亮的《草廬對》1。
1《草廬對》--陳壽在《三國誌-計劃諸葛亮傳》中記敘了劉備到隆中三顧草廬,向諸葛亮請教大計。諸葛亮的一段答話很有名,後人把這段答話題做《草廬對》或《隆中對》。
他像那個時代的一般讀書人一樣,一遇到心情興奮或鬱悒時總愛朗誦熟記的古文或詩、詞,算是借他人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朗讀的調子很好聽,就像是歌唱一樣,所以也是藉著唱歌來抒發感情,但是這時牛金星的心中是興奮呢還是鬱悒?是不是在朦朧的意識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顧的孔明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朗誦畢《草廬對》之後,他的心仍不能平靜下來。過了很久,蠟燭熄了,木炭卻著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臉色通紅,他心中慷慨,加上幾分酒意,拿起鐵筷子鏗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飛進,隨即朗誦出曹孟德的著名詩句。
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
朗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後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一個朋友,心中遺憾他說:
「要是宋獻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給楊廷麟看病以後,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他只勸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從梁苑存出來時,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門口掛著花燈,放著鞭炮,有的人家還放著煙火。尚炯和牛金星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業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後往東城去看燈市。於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至江米巷,進武功坊到了正陽門內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裡,只見月光下成群結隊的婦女,有很多穿著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城門洞湧進湧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便偷偷摸摸地佔點兒便宜。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麼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出來小聲怒罵,但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著的城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有的婦女比較幸運,可以搶著摸幾個釘子,摸過釘子之後,她們懷著幸福的心情,懷著甜蜜的希望,隨著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的地方站住,憑著圍繞棋盤街的白石欄杆偷眼向大明門裡張望,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森嚴。門外掛著一排很大的朱紅紗燈,垂著穗子。門內是東西千步廊,掛了無數紗燈,望不到盡頭,金星悄悄地對醫生說:
「千步廊北頭是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就是承天門,再往裡是端門、午門。聽說承天門兩旁有解學士1寫的對聯,尚炯沒敢做聲,但心中閃過了一句話:」也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1解學士--解縉,明初人,官翰林學士,為歷史上有名的才子,民間流傳許多解學士的故事。coc2『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那午門內就是九重宸居!」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時彎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陽門洞走去。他們隨著摸釘的婦女們擠出正陽門,擠過正陽橋,才到了前門大街。牛金星笑著說:
「北京風俗,說是元宵節走過正陽橋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這些婦道人家都要擠著過橋。咱們今晚一過,也可以一年無病了。」
尚炯說:「幸而有很多懶人和忙人不來過正陽橋,不然,北京城的醫生只好抄著手喝西北風了。」
二人哈哈大笑,繼續往南走去。正陽門大街十分熱鬧,有玩獅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蹺的、放煙火的、耍龍燈的、猜燈謎的,看了幾個地方,牛金星拉著尚炯的袖子擠進一處猜燈謎的人堆中,隨便一望,立刻指著一個燈謎向尚炯咕噥說:
「這一個謎面是『挑燈閒看牡丹亭』,用的是錢塘妓女馮小青的詩句,謎底我已經猜到了,很巧,也很雅。」於是他指著謎紙向主人大聲問:「這個謎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閣序》上的一句:『光照臨川之筆』?」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著說,趕快撕下謎紙,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紙折疊扇交給金星。
周圍的人們用欣喜和羨慕的眼光望著金星和扇子,有幾個人稱讚他猜得好,也稱讚燈謎出得好。金星拉著醫生走出人堆,笑著說:
「這把扇子雖然眼下沒有用,可是這是一個吉利。走吧,我們進崇文門逛燈市去。」
尚炯愉快他說:「但願你今年百事順利。」
他們在崇文門內吃了湯圓,歇歇腳,繼續往燈市走去。愈近燈市,人愈擁擠。等到了東單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簡直無法前進。他們用力擠了一陣,看看不容易擠到燈市口,便從金魚胡同穿過來,在八面槽和東安門大街看了看,從皇城南夾道轉到東長安街。儘管所謂「九衢燈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熱鬧的部分沒有看,但尚炯已經為那些竟奇鬥勝的綵燈驚歎不止,在東長安街上走著時候,他聽見走在前邊的兩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談話。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中的中年人問:
「聽說因為萬歲爺聖情寡歡,宮中今年的燈節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確否?」
「我也聽說如此。」戴方巾的歎口氣,感慨他說:「在往年,每逢燈節,宮眷1與太監都穿燈景補子2蟒衣,並於乾清宮丹陛上安放牌坊燈,於壽皇殿安放方、圓鰲山燈。崇禎元年,宮中的燈節特別講究,牌坊高至七層,鰲山高至十三層。目今國步維艱,當然不能像往年那樣了。」
1宮眷--妃嬪和宮女統稱宮眷。
2補子--綴在蟒衣前後心的方形絲織品,上邊按照品級繡首不同的圖案。燈景補子只在燈節時用。
老者也感慨說:「國家愈來愈窮,自然是今非昔比。聽說在崇禎初年,宮中有珍珠燈,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顆珍珠有一分多重;華蓋和飄帶皆用眾寶綴成,帶下復綴以小珠流蘇。一尺多高的珍珠燈,據說一共有四十九盞。官中各殿都有極貴重之綵燈數盞,殿陛甬道,迴旋數里,全有白玉石欄,石欄外邊每隔數尺遠有雕刻精緻的龍頭伸出,頜下鑿有小孔,專為懸插綵燈之用。無殿陛石欄處,立有蓮樁,每樁懸掛琉璃燈一盞。紫禁城中各處所懸各色花燈,共有數萬盞。遇宮女成群嬉耍,碰落幾盞,頃刻間就有太監拿新的換上。如此太平豪華景象,轉眼間己成陳跡!」
尚炯用時彎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腳步,小聲說:「不要說宮中的珍珠燈,就以前天我在燈市上看見鋪子裡賣的那些燈,有一百兩一架的,有數十兩一盞的,一燈之費,可活數口之家。真不愧繁華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說:「玩燈的人們只知安富尊榮,何嘗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長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時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談了一陣。他苦勸金星暫留京師,將來同他一起動身;如金星怕家中懸念,可派僕人王德先回,川資不須金星費心,金星感於老友的深情厚意,只得同意。兩人並商定二月下旬離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醫生談過宋獻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從北京趕往太原去經紀一位朋友的喪事,他們路過太原時也許能同他遇見。醫生正想替闖王物色天下人才,對此更加高興。
金星回到寓所,已經三更過了;雖然腿腳很睏,卻沒有一星睡意。想著中原的局面不久就要大變,李自成的種種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勸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靜。像一般孔門的讀書人一樣,他相信《易經》的卜卦,自己會文王課,也會邵康節1的梅花數。每逢遇到重大問題時,他往往自己起個卦,以決疑難或預卜吉凶,現在夜靜無事,他洗洗手,坐在桌邊,用三個銅錢佔了一課,得「飛龍在大,利見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陣,彷彿預感到自己揚眉吐氣的日子快要來到,隨即興致勃勃地攤開猜燈謎得到的白紙折疊扇,揮筆寫道:
大火流金2,
天地為爐;
汝於是時,
伊、周大儒3。
北風其涼,
雨雪載途;
汝於是時,
夷、齊餓夫4。
噫!
「用之則行,
捨之則藏,
惟我與爾有是夫!」5
1邵康節--北宋人,邵雍字堯夫,門人謚為康節先生,在哲學上是一個主觀唯心主義者,編造了一種叫做梅花數的占卦方法。
2大火流金--意思是太陽毒熱,把金屬曬得熔化。
3伊、周大儒--伊尹和周公。
4夷、齊餓夫--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和叔齊。
5用之……是夫--孔丘的話。
寫畢,他念了一遍,認為方孝儒的這首《扇子銘》很能夠說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並且想道,他今後怕要成為伊、周,要像孟子所說的「兼濟天下」了。他從抽屜裡取出八寶印泥,在題款下邊蓋了一顆小印,又在銘文前邊蓋一顆閒章,刻著「淡泊以明志」1五個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來,放進箱裡,然後熄燈就寢。但是過了很久,直到聽見雞叫,他還在胡思亂想,不能入睡。
2淡泊以明志--諸葛亮有兩句有名的話:「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二月下旬,他們從北京動身了。因為娘子關和倒馬關兩條入晉的道路都有遊兵和土匪騷擾,他們乾脆出居庸關,走陽和、大同入晉。路程雖遠,倒是比較平穩。一路上雖然風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氣晴朗,遇馬騎馬,遇驢騎驢,遇駱駝騎駱駝,倒很方便。金星因為這條路是自古以來的軍事要道和邊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遠近,關山形勢,一一記了下來。每到一個重要地方,他總是用鞭子指著蒼茫的山川,雄偉的長城,古老的城堡,告訴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川,在這裡發生過什麼戰爭,經過的情形怎樣。尤其是關於時蒙古也先的戰爭,土木之變1,他談得特別詳細,好像親自參加了戰爭一樣,並時時流露出不勝憤慨的情緒。這些談話使尚炯在心中十分驚佩,簡直不明白一個長期住在內地的人竟然對邊塞情形如此留心,這般熟悉。
1土木之變--公元1449年秋天,明英宗「親征」蒙占,在土木堡兵潰被俘,歷史上稱做土木之變。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說。「我要想盡辦法勸他同闖王一晤!」
不過月,他們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腳上塵上,洗過臉,就一起去找宋獻策,在太原府城隍廟前住著一位醫生名叫袁潛齋,是河南開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貢分發山西候缺,後來見天下大亂,無意在官場浮沉,遂以行醫餬口,在晉省頗為有名。這位袁醫生也精於六壬、遁甲,並善看相,深得柳莊1三昧,但是並不以這些數術小道賣錢,更不輕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結交了不少江湖豪傑,同早期陝西農民義軍領袖王嘉胤也有過關係,宋獻策同他是極要好的朋友,這次來太原就是為經紀他的喪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問到府城隍廟,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門樓,果然石見門框上還釘著一塊朱漆木牌,上寫著「大梁袁寓」,兩扇門關得很嚴。敲敲門,沒人答應。詢問鄰居,回答說正月間從北京來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喪事,已於三月初送袁先生的靈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勝悵惘,歎息而回。
1柳莊--袁琪字廷玉,號柳莊,明初鄞縣人,以相法著名,受成祖所重。後代所說的柳莊相法就是他父子傳下來的。
他們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勝古跡,游了晉祠,繼續趕路。等他們到了平陽,金星的僕人王德已經從家鄉回來在那裡等候兩天了。他向主人報告說,自從金星往北京去後,王舉人有點心虛,害怕把事情鬧大,經周拔貢和朋友們從中調停,答應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僕人說,「把大相公叫回寶豐,忍氣吞聲,同他和了。」
「怎個和法?」
「少不得治席請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舉人面前低低頭,賠個不是。另外賣了一處莊子,拿出八十兩銀子打掃衙門1。」
1打掃衙門--官司結束時,輸的王方或被告拿出錢來送給衙門中的官吏和衙役,並治席請客。叫做打掃衙門。
金星把桌子一拍,罵道:「混賬!沒想到小畜生這樣骨頭軟,沒有出息!」
「這全是奶奶的主張,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寧折不彎,同王舉人一拼到底。」
金星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事情既然是出於娘子的主張,他不能再罵兒子牛。過了半天,他又問:
「另外呢?關於那個死的?」
「叫咱家重新請了一百個和尚、道上,做了七天道場,替死的人唸經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歎兩聲,低下頭去。他本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但是當他重新抬起頭時,看見王德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又不敢出口,就問:
「還有什麼事沒有說出來?」
「奶奶不叫我告訴你老人家,怕你生氣。」
「快說出來。」
僕人吞吞吐吐他說:「王舉人一心要訛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爐1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著既然他存心訛咱,如今人家有錢有勢,刀把兒攥在手裡,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個禍根,不如給他,從此心淨,奶奶氣得流著淚,心一狠,牙一咬,說:『把這兩樣東西都送給他!咱以後永遠離開寶豐,少受欺負!』」
1宣德爐--明朝宣德年間(1426--1435)宮中製造的銅香爐,十分名貴。
金星氣得臉色發紫,兩手打顫,抓起來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罵,但是他叫不出來,呼哧呼哧喘氣,在屋裡來回走著,腳踏得鋪磚地通通響。尚炯聽見他摔茶杯子,從院裡走進來,看見他如此氣惱,連忙問:
「啟翁,莫生氣。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他說:「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訛我的這兩樣東西!」
尚炯摸不著頭腦,又問:「到底為著何事?」
「我現在氣得說不出來,隨後談吧。唉,光甫,我,受盡欺負,簡直要把肚皮氣炸!」
「天色還早,咱們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沒有回答,又來回走了幾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後站在僕人面前,怒氣沖沖地問:
「家裡還有別的事情麼?」
僕人說,他來的時候,全家已經搬回盧氏了,寶豐只留下一個老夥計看房子,照管莊子。金星點著頭小聲說:
「搬得對,搬得對。」
「奶奶說『小亂住城,大亂住鄉』,早就該搬回伏牛山裡。」
金星不再問家裡事情,轉向尚炯說:「走,光甫,咱們到外邊走走,散散心去。」
他們走出平陽西門,信步來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難民,扶老攜幼,瘦得皮包骨頭。岸上的莊稼長得很不好,麥苗已經打苞,可是又黃,又低,稈兒又細,並且很稀。豌豆還沒結莢,可是官路兩旁有不少豌豆苗兒已經給災民吃光了。在渡口旁邊的河岸上坐下以後,尚炯見牛金星的臉色仍很難看,勸解說: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經過去,不必放在心上。我聽說有個宣德爐給王舉人訛去了,雖說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為這點事氣壞身體實在不值。將來有報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聲補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須你牛啟東動動小指頭,叫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腳下求饒。到那時,你願意怎樣報仇就怎樣報仇。這樣的日子,我看不遠。」
金星不覺小聲問:「不遠?」
「等麥後我們來到河南,我包管你能報仇。眼下讓他們橫行去,『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1,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何況只用等幾個月?氣壞了身體可不值!」
1多行……待之--這是引用春秋時鄭莊公的話,見《左傳》隱公元年。
「光甫,你不知道,這口氣實在難忍。起初先嚴作寶豐教諭,為著伏牛山中過於閉塞,決定在寶豐落戶。可是寒舍在寶豐住了幾十年,到底是漂來戶,強龍不壓地頭蛇,王舉人倚勢欺人,言之令人髮指。如今弟才明白,原來他處心積慮想訛走舍下所藏的兩件東西!其實,弟平日對古董並不看重,只是這兩件東西是先父遺物,弟雖不肖,何能將先父遺物拱手送人!王舉人趁弟不在家,賤內怕事,訛詐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報,弟將無面目見先嚴於地下!」
「一件是宣德爐,還有一把什麼扇子?」
「扇子是萬曆初年先嚴在北京候選1時在古董鋪中買的,為馬勳2所制,上有文待詔3的書畫,先嚴甚是寶愛,目前文待詔的書畫不難見到,馬勳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心的是,扇子上有幾行跋語是先嚴手澤!」
1候選--明代舉人、貢生在京候吏部選授官職,叫做「候選」。
2馬勳--明朝永樂年間,折疊扇才開始流行,在宣德和弘治年間(1426--1505)出現了幾位以制扇出名的民間工藝美術家,馬勳是其中之一。
3文待詔--文征明(1461-1559),明朝常州人,大書畫家兼詩人,曾做翰林院待詔的官。
「請放心,不要多久,這兩件東西定會完璧歸趙。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報,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遷回故鄉,兄心情如此鬱悒,何不同弟入陝一遊?」
牛金星沒有回答,這時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又擔心萬一將來大事不成,身敗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顧茅廬」,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禮聘,而僅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終覺心上有個疙瘩。但是他又想著自己已經快四十五歲了,難道就這樣白白地鬱悶以終?他望著奔流的河水,忽然不勝感慨地歎口氣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1同時他想著不惟半生抱負落空,反而丟掉了舉人,斷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貽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發分恨聲。
1逝者……晝夜--這是孔丘的話,把光陰比做逝水,晝夜不停地奔流而去。
尚炯問:「老兄為何不語?」
「我還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決定。」金星慢吞吞他說,自己也覺得這句話並沒有多大道理。
「貴價剛回,府上情形,兄已盡知。如怕令嫂夫人懸念,可差貴價明日回府,就說足下安抵平陽,順便往西安訪友,不日返家。這樣,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語,心中盤算:「怎麼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對去商洛山中仍有猶豫,弟不敢勉強。西安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時機,前往一遊,豈不比悶居深山為佳?」
看一看關中名勝,長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願。但是他明白尚炯勸他去西安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勝古跡,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著說:
「光甫,我們少年時同窗數載,你跟我一樣都是讀孔孟之書,受師長之教,真沒料到,你今日變成了這樣人物!」
「你說我變在何處?」
「自從咱倆在北京見面,你的心時時刻刻都在為十八子經營的買賣著想,你完全忠心耿耿幫他做生意,同他那個商號的人們變成了一家人,已經是水乳交融。光甫,你入他們的伙只有幾年工夫,變化如此,令我為之欣羨,更為之吃驚。」
醫生笑著說:「啟東,你說欣羨是假,吃驚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風吹動著他的三絡長鬚,有一綹散亂地飄飛肩上。醫生捋一捋長鬚,然後接著說:「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吃驚的。你我雖系少年同窗好友,同讀孔孟之書,同受師長之教,可是從根子上說,你我畢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醫生說:「府上在盧氏與寶豐兩地都有田產,雖非富有,也有三百多畝土地,兩三處宅子,令尊大人為盧氏名拔貢,受地方大吏1保薦,由吏部選授寶豐教諭,也算是朝廷命官。弟家三代在鄉下行醫,既非富裕,也無功名。這就是足下與我在根子上大不相同之處。」
1地方大吏--指省一級的地方長官。
牛金星輕輕點頭,沒有做聲,等醫生再往下說。
「自幼讀書,老兄受師長父母之教,一心想從科舉仕途上飛黃騰達,只是後來會試不第,老兄才淡於功名富貴,留心經世致用之學。弟在少年時候,雖不如足下那樣富有才華,但在鄉里兒童中也有穎悟之稱。只是,我從沒有想到讀書做官,功名富貴。先王父1與先嚴都盼望我繼承家風,長大後做一個好的醫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讀書,指望在塾中讀書時打個好根基,日後讀古人醫書不難。咱們那裡的鄉下內科大夫往往只會背熟《湯頭歌》,連《本草綱目》也只能看懂一半。至於所謂城裡名醫,真正能看懂《黃帝素問》、《靈樞經》、《金匾要略》與《傷寒論》等書的,十不有一。弟矢志讀書,就是為此。在許多醉心舉業的同學眼中,我是素無大志,卑卑無足道也。啟東,我幼年學做八股文的笑話你忘了沒有?」
1先王父--死了的祖父。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他故意說他已經記不清了。尚炯回憶幼年生活,越發興致勃勃,趣味風生地接著說:
「我十二歲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書題是『三十而立』,叫咱們學做破題1。你跟大同學們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對你做的破題特別誇獎,說你日後必有大成。先生看了我做的破題,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厲聲問我:『尚炯!你寫的這兩句是什麼意思?說!』啟東,你還記得我是怎麼寫的?」
1破題--八股文的開頭二句,點明題目意思,叫做破題,聲調有一定格式,常用「焉」字落尾。學童學做八股文,要從學做破題入手。
金星笑著點頭:「記得,記得。你寫的是『兩過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說畢,縱聲大笑,笑聲壓倒了頭頂飛過的一陣雁聲。
醫生接著說:「我原是故意鬧彆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經地對先生說:『我這個破題做得很恰切,沒有做錯。』我隨即解釋說:『兩過十五之年』就是三十歲,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只好『而立』了。先生又將醒木一拍,大喝一聲:『跪下!』我是一個秉性倔強的孩子,硬不肯跪。無奈先生叫大學長1將我按倒在板凳上,扒開我的褲子,由先生狠打一頓板子,打得我屁股紅腫。打過之後,先生問我:『尚炯,你以後還敢不用心學做八股麼?』我哭著說:『先生,常言道讀書人如不能為良相,當為良醫。這話你也對我們說過。我不像牛金星他們有大志氣,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只想長大了做個良醫,替人治病。做八股對我沒有用,請你以後莫逼我做破題吧!』後來先生看出我確不是那種『學而優則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勵我在舉業上爭取上進,把我學做八股的一課免了。」
1大學長--私塾中老師指派年紀較長和他信得過的學生幫他管理學生,俗稱大學長。
牛金星感慨他說:「少年時想從舉業上飛黃騰達的同學們都飽嘗了世路坎坷,落得灰心喪氣,更莫望能為良相,你倒果然成為良醫了。」
尚炯說:「且不說我是不是成了良醫,再接著談我走的道路如何與別人不同。我十八歲跟著先嚴在鄉下行醫,一年四季同窮百姓打交道。咱那兒行醫,照例沒人給錢,每年麥收和秋收之後,到各村去向病家收點糧食。多的給三升五升,少的給一升半升,實在日子艱難的就一粒糧食不給。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比你做舉人老爺的清楚得多,和窮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為著替窮百姓打抱不平,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與富豪為仇,只得逃到山西,做一個有家難歸的走方郎中。後來遇到了高闖王率大軍自秦入晉,路過平陽一帶,我一狠心投入義軍,成為十八子帳下醫生,義軍中優待識字的人,尤其優待會點兒醫道的人。在家鄉為豐餬口,也為著百姓的病很雜,我原是內科、婦科、兒科的病部治,只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較拿手,有些祖傳的外科手藝和比方,只傳長子,我這手外科本領,在義軍中頗有用處,大家對我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發財,就有點喜歡俠義,所以投入義軍以後,同大家一混熟,如魚得水,所好的是先嚴、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荊也在弟去山西後不久病故了,故鄉中別無牽掛。」
牛金星說:「你遇到像十八子這樣英雄,待為知己,肝膽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醫生說:「其實自古為良相的並不是都從舉業出身,一靠自己確實有經濟之才,二靠風雲際遇耳。啟翁,同我去西安一遊如何?」
「到西安一遊?」
「到西安以後,我陪你玩幾天,看一看名勝古跡,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後,足下暫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聽說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駕臨山中。你們見過之後,弟親自送兄回盧氏,決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遊吧。」金星說,心上的疙瘩解開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於商洛之行,到西安後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