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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章 文 / 姚雪垠

    第二天,王三少像往日一樣,快到吃午飯的時候起床,一面穿衣服一面咳嗽,馬馬虎虎地用熱手巾在臉上擦了一把,就躺下去燒起煙來。每天起床以後,他的第一件頂重要的事情就是過癮。在煙癮來時,他既不願吃東西,也不肯多說話,臉上帶著一種厭煩和冷淡表情。平常,王成山和小伕子就已經不敢隨便同他講話,這時候更不敢有一點聲音,大家都盡可能輕輕地走動,輕輕地呼吸。今天他的臉色更難看,陰沉而苦惱,使人預感到有什麼嚴重的事情會要爆發。吸過兩個煙泡後,王三少忽然從床上欠起身,向地上吐口黃痰,擤把鼻涕,睏倦地打個哈欠。一打呵欠,就從他的深深的大眼角擠出來清淡的淚水,說明他的煙癮還沒有過足。

    從小伕子手裡接過來一碗荷包蛋,王三少蹲在煙燈旁一面吃一面默想;清鼻涕沿人中奔流下來,拖在剛刮過不久的鐵青色的嘴唇上,偶爾被碗沿兒粘起長絲。王成山從火邊抬起頭來,輕輕地咳一下,清清喉嚨,恭謹而畏怯地小聲說:

    「三叔,我看咱們不如早一點離開捻子……」

    王三少沒有做聲,也沒有任何表情,深沉得叫神仙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停了片刻,他的侄兒越髮帶著擔心的口氣說:

    「前幾天我就聽到些壞風聲,沒有在意,也沒有敢叫三叔知道。昨晚喝湯時候劉老義來了一趟,他對我說——」王成山扭轉頭來向菊生和小伕子望了一眼,吩咐說:「你倆到院裡玩去!」

    菊生和小伕子很聽話地走了出去。菊生在院裡一面踢毽子,一面留心偷聽著屋裡談話,卻一句也聽不清楚,只感到他們談話的口氣相當嚴重。屋裡悄聲地談過了一陣後,陶菊生聽見干老子在桌上放下碗筷的聲音,拿小剪刀剪燈花的聲音,隨後才聽見他躺下去冷笑一聲說:

    「哼!寧為兇手,不作苦王。只要一看不那個。你就『先下手為強』,縱然咱們不能賺,也要撈夠本兒。」

    「我啥都不怕,我就怕萬一措手不及……」

    「那就得看你娃子的眼睛亮不亮!」干老子差不多是用教訓的口吻說。「只要小心,難道他們手裡拿的是槍,咱們手裡拿的是燒火棍?趙二海們就吃虧在粗心大意!」

    屋裡的談話終止了。王成山從屋裡走出來,拉一個草墩子坐在太陽下,拆卸下槍栓零件,準備擦油。

    忽然瓤子九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扣好,匆匆忙忙地走進院子,向王成山問一句:「你三叔在屋嗎?」沒等到王成山回答出來,瓤子九已經三步兩步地跑進屋去。

    王成山看出這情形有點不妙,趕快將槍栓安好,推上一顆頂膛子,站到窗外向裡邊偷聽。小伕子很機靈地拋下毽子,跑出大門望一望,然後也走回來屏息地站立在成山旁邊。陶菊生獨個兒繼續踢毽子,卻同時在注意著周圍的一切動靜。因為意識到他自己畢竟是個票,他沒有敢走去同王成山們站在一道。心中七上八下地玩了一會兒,他在王成山剛才坐過的草墩上坐下去,拾起一根麥秸棒在地上信手畫著。三天來他已經得到了不少資料,判斷出干老子在桿子上犯了眾惡,勢必要發生事情。他想,即讓不會發生像趙二海們那樣的不幸事件,干老子也必得帶著王成山脫離桿子。那樣一來,他自己怎麼好呢?他是屬於全桿子的,干老子沒資格把他帶走,這使他的心稍稍兒輕鬆一點。但是,回票房裡去也是糟糕。十幾天來他親眼看見撕過許多票,還有許多票被割去耳朵。如今多半依靠他在桿子中被大家另眼相看,他兄弟倆才能夠平安活著;要是他回到票房,那結果是可以想得出的。他一面想著自己的未來命運,一面偷聽著屋裡的談話。忽然他聽見干老子同瓤子九提到了他的名字,但下面的話卻又不分明,只聽出干老子後來表示同意說:「這樣也好,也好。」菊生忍不住從草墩上站起來,向王成山望了望,希望能得到一點消息。見王成山臉色很陰沉,菊生默默地走到院角落的小村旁,撫摩著拴在樹上的小山羊的白毛消遣。小山羊在他的腿上輕輕地抵兩下,抬起頭來望著他,淒涼地叫了一聲。

    王三少一面勒圍巾一面從屋裡出來,好像沒有看見王成山和陶菊生似的,匆匆地走出院子。王成山和小伕子先進了屋裡;過了片刻,王成山把菊生也喚了進去。瓤子九躺在床上燒大煙,王成山坐在他的對面,小伕子坐在床前的火堆旁邊。看見菊生,瓤子九笑瞇瞇地叫他貼近他的腿邊坐下,說:

    「你干老子和王成山今天要離開桿子啦,你自己怎樣打算?」

    菊生源了王成山一眼,回答說:「我沒有打算。」

    「管家的要你回到票房去,你情願不情願?」

    「媽的,我曉得你不願回到票房去!」瓤子九笑著說:「你怕割你的耳朵,鏇你的鼻子!可是不回票房去怎麼能成?你家裡不肯拿錢來贖你們,你弟兄倆的性命終究保不住,多拖延日子罷了!」

    菊生的眼光落在煙燈上,茫然地瞧著橙黃色的燈亮兒,想不起說什麼話好。聽見院裡的小山羊咩咩地連叫兩聲,他的心一動,想起來四五歲時候,他的家還在鄉下的老宅子裡,家中也餵了幾隻山羊。每次老祖母或母親叫他到群房院裡去看看羊跑了沒有,他明看羊已經跑出後門了,但因為不願離開母親去找羊,就站在堂屋後的花椒樹下學幾聲羊叫,然後跑回堂屋院說羊還在。大人們一面嚷1他小小的人兒說白話,一面又笑他,親他,稱讚他的心裡窟眼兒多。這回憶深深地刺痛了他的靈魂,他的眼珠立刻不由地充滿了淚水。

    1在我的故鄉,嚷和罵不同:嚷是以理責備人,不必出惡言(下流粗話),罵是用惡言侮辱人。在普通官話中全用「罵」字,沒有分別。例如《漢書·東方朔傳》有這樣一句:「上(武帝)乃起入省中,夕時召讓朔。」顏師古注曰:「讓,責也。」古書上這樣的用法極多。但現在「讓」讀去聲,「嚷」字讀上聲,所以這「責讓」的「讓」字應寫做「嚷」字。

    彷彿注意到菊生的表情,瓤子九不再說下去,把煙泡安到斗門上,用袖口擦去黃鬍子上的清鼻涕,快活地吸起煙來。王成山望著菊生笑一下,說:

    「薛二哥要你跟著他,你願不願意去?」

    「願意,」菊生回答說,聲音弱得幾乎只有他自己聽見。隨即他抬起頭來,問:「你還回來麼?」

    「說不定。」王成山悵惘地拍拍懷中抱的步槍說:「要是我有這個傢伙,我就來同大家一道玩啦。」

    「只要你三叔肯放手,」瓤子九把煙槍拿離開嘴唇說,「你來跟老子,老子給你槍!」

    王成山忠厚地微微一笑,說:「你放不放心我?」

    瓤子九一面說著「放心」,一面趕忙把煙槍嘴兒向自己的嘴裡送去。把斗門上的殘餘煙泡抽完後,瓤子九用中指在小水壺中蘸了一滴水,飲1過斗門,然後放下煙槍,坐起來整好皮帽,向王成山說:

    1「飲」字在此處讀去聲,不讀上聲。在沁韻。如飲牛,飲牲口,意思是使其喝水,或拿水叫它喝。《左傳》宣公十二年有「飲馬於河而歸」一句,古詩的「飲馬長城窟」,《離騷》的「飲余馬於咸池兮,」用法都同。去聲飲字應該只適用於動物;「飲斗門」是用於非動物的變例。但在古代,也用於人,如《禮記·檀弓》上有一句:「酌以飲寡人,」這用法在今天的活語言中好像已經沒有了。

    「成山,我同你三叔從滾灰堆,玩泥錢1的時候就相好,三十多年啦,他的底細老子全明白。有人說他黑過朋友,真冤枉!你二叔吃虧就吃在他祖上出過排場人,交民國打了瓦,家產踢干了,可是少爺脾氣沒踢掉,一隻眼睛長在囟門上,說出話來噎人,所以在蹚將群中總是裹腳布圍脖子,臭一圈兒!成山,你說老子說的話對呀不對?」

    1鄉下孩子愛用泥巴做成制錢玩耍。

    「對,」王成山點頭說,「說他黑過朋友真是冤枉他。」

    「劉老義待一會兒來帶你去,」瓤子九又拍著菊生的肩膀說,「你不回票房去我也高興,免得你逃跑啦老子擔責。」

    瓤子九嘻嘻地笑著跳下床,又點著一根香煙,雙手插進袖筒裡,緊夾著膀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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