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浪漫-3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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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書楊是晚上十二點回到家的。
瞿書楊這天牛氣十足,他喝醉了酒,走路儘管有點搖晃,心裡卻充滿豪邁。打開門後,瞿書楊看見了蘇曉敏。他打出一個酒嗝,很響亮的那種,目光上上下下瞅了蘇曉敏幾遍,確信是自己的老婆後,噴著滿嘴的酒氣說:「你還知道回家啊?」
蘇曉敏坐著沒動,她猜想瞿書楊今天一定會很晚,但沒想到他會喝酒。瞿書楊是很少喝酒的,瞿家的兄弟倆都不會喝酒,酒到他們肚子裡,比毒藥還難受。
「我說話哩,你沒聽見啊?」瞿書楊邊脫外衣邊說,口氣很男人。蘇曉敏從沙發上起身,從他手裡接過外衣,掛在了衣架上。瞿書楊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蘇曉敏緊忙伸手扶他,哪知瞿書楊不識好歹,猛一用力,打開了蘇曉敏的手,很有氣概地進了衛生間。
蘇曉敏驚詫地瞪住瞿書楊,感覺回來的不是自個丈夫。結婚到現在,瞿書楊還從沒放肆到敢打她。酒壯?人膽!蘇曉敏冷笑一聲,她倒要看看,瞿書楊能英雄到什麼程度?
衛生間裡很快傳來嘩嘩的水聲,伴著瞿書楊的嘔吐聲。
蘇曉敏原又坐回到沙發上,她的腦子有些亂,一個晚上的等待還有瞿書楊進門後的態度,像是在向她證明著什麼,她不知道這時該採取什麼樣的策略,或許,她應該安安靜靜,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就等他發作。
衛生間裡傳出叮叮匡匡的聲音,瞿書楊好像把什麼打翻了,又好像故意拿什麼東西製造氣氛。這麼晚了,他居然不怕影響到鄰居。蘇曉敏剛要起身阻止,裡面的聲音又沒了,安靜了一會兒,又響起來,這次蘇曉敏聽清了,他把涮牙用的杯子打翻了,杯子落在地上的聲音像一首驚魂曲,蘇曉敏連著打出幾個戰。奇怪,自己怎麼就心虛了呢?蘇曉敏一邊罵自己,一邊又提醒自己,千萬別發火,千萬別給他機會。
他這樣做,目的就是在找機會。
終於,瞿書楊折騰完了,大約他在裡面沒等到自己希望的那一幕,表情有幾分灰暗,人也沒剛進門時那麼氣焰囂張。他看了一眼沙發上正襟危坐的蘇曉敏,自己先沉不住氣地手足無措起來。蘇曉敏這才判斷出,他喝的酒並不多,進門時搖搖晃晃的樣子,是裝的。
「說吧,急著讓我回來,什麼事?」蘇曉敏的口氣很鎮定,一點聽不出她有什麼心虛。
「你還問我,你自己知道!」瞿書楊站在衛生間門口,聲音誇張,表情更是誇張。
「我不明白!」蘇曉敏的預感已被證實,家裡確實沒出什麼事,是瞿書楊自己找事。
「不明白?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明白?」瞿書楊又帶了酒意,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身子又開始晃動,像要隨時倒下去。蘇曉敏這次不再上當,沒上去扶他,任他晃。瞿書楊晃了一陣子,自己也晃得不自在了,又穩穩地站住。「好啊,蘇曉敏,你真能做得出啊。」瞿書楊陰陽怪氣又說了一句。
蘇曉敏心裡咯登一聲,說實話,這個晚上,她的心情充滿矛盾,腦子裡充滿各式各樣的想法。並不是說她跟羅維平真有什麼,但她不想這事讓瞿書楊知道,瞿書楊這書獃子,聽風就是雨,弄不好還給你下成暴雨。看看他現在這樣子,就已經在打雷了,蘇曉敏想,怎麼跟他把話說清楚呢?
「你不敢說是不,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敢說!」瞿書楊說著,往前走了幾步,又覺得走過來比不走過來強不到哪兒,原又退了回去。
「你想讓我說什麼?」蘇曉敏克制著自己,反問道。
「幹了什麼就說什麼。」瞿書楊說。
「我沒幹什麼。」蘇曉敏說。
「呵呵,蘇曉敏,干了的人都這麼說,你聽過哪個罪犯老老實實認罪的,看來你也跟他們一樣。」瞿書楊顯然缺乏吵架的本領,或者,在蘇曉敏面前,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蘇曉敏不想吵架,她起身,走到瞿書楊面前:「書楊,你喝多了,回屋睡覺吧。」
「我沒喝多!」蘇曉敏不扶還好,一扶,瞿書楊的豪邁就又上來了,一甩胳膊,想再次打開蘇曉敏,誰知蘇曉敏早有防範,結果,瞿書楊用力過猛,胳膊甩在了牆上,痛得他齜牙咧嘴。蘇曉敏撲哧一聲就笑出了聲,瞿書楊羞惱成怒,猛一用力,將蘇曉敏推倒在地。
蘇曉敏倒在地上,眼睛傻傻地望著瞿書楊,望著望著,忽然就罵出了聲:「瞿書楊,你個王八蛋,敢推……市長?!」
「我就是要推市長,怎麼樣,有本事你到省委告去呀。」瞿書楊幸災樂禍。他看見蘇曉敏眼中有了淚花,越發得意。酒精在他體內熊熊燃燒,燒得他有點得意忘形。
「拉我起來,瞿書楊,你推倒的我,你拉我起來!」蘇曉敏被瞿書楊的反常弄蒙了,不知該怎麼跟他討公道。
「拉你起來可以,不過你得老老實實坦白。」說著,瞿書楊伸出手,把蘇曉敏拉了起來。
瞿書楊還在得意,蘇曉敏趁其不備,抄起衣服架上的撣子,狠狠給了瞿書楊幾下。別人是惡人先告狀,蘇曉敏是惡人先下手,跟瞿書楊打架,她向來是先下手為強,而且從來沒輸過。
「敢推本市長,我讓你嘗嘗後果!」
這話是跟女兒沫沫學的,沫沫沒上大學前,只要爸媽惹了她,一准又咬又踢,嘴裡還要罵:「敢惹本姑娘,我讓你們嘗嘗後果。」或者就是:「本姑娘不開心,後果很嚴重。」蘇曉敏覺得這話在這個家裡有點市場,篡改一下,成了:「敢惹本局長,我讓你們兩個瞿家人嘗嘗厲害。」或者就是警告性的,「注意了,本局長已經很生氣,你們兩個姓瞿的給我留點神。」現在女兒上了大學,這話就只能拿來對付瞿書楊一個人。
瞿書楊讓蘇曉敏打得嗷嗷直叫。他打蘇曉敏,頂多是嚇唬幾下,蘇曉敏打他,可是實騰騰的。
「瞿書楊,你跟我說清楚,今天你到底想做什麼?」蘇曉敏扔掉撣子,喘著粗氣道。
「做什麼?我……我……想離婚!」瞿書楊漲紅著臉,使足力氣喊出了一句。
這句話刺激了蘇曉敏,蘇曉敏明知瞿書楊是虛張聲勢,但還是發了威。
「離婚?好,請給我理由!」
「你……你自己清楚!」瞿書楊的底氣明顯已不足,他躲開蘇曉敏的目光,回到沙發上,裝腔作勢又喊了一句。
「我不清楚!」蘇曉敏的聲音猛地高出半拍,兩人聽上去已經像吵架了。
「你有婚外情,你有第三者!」瞿書楊說完這句,忽然從沙發上哧溜滑下來,雙手抱住頭,痛苦地蹲下了。嘴裡,竟發出嗚嗚的抽泣聲,剛才那個凶蠻霸道的瞿書楊不見了,蘇曉敏看見的,是一個受了傷的瞿書楊。
蘇曉敏苦笑一聲,半是賭氣半是心疼地想拉他起來。誰知就在這空,瞿書楊突然又喊了一句,這一句,把蘇曉敏傻傻地定在了那裡。
「你跟向健江,到底是什麼關係?!」
蘇曉敏差點沒笑出聲來,樂完之後,心一下就重了。瞿書楊怎麼會有這樣的疑問,怎麼會把她跟向健江扯在一起?
向健江是東江市委書記,他比蘇曉敏早上任兩個多月。之前,東江曾發生過一起震驚全國的大案。
東江是江東第二大市,東江的穩定與發展,不僅對全省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對長江三角洲地區的發展與繁榮,也有深遠意義。東江經濟本來一直處在前沿地帶,發展勢頭前幾年甚至超過了珠海、廣州等沿海都市,可惜,就在東江經濟二次騰飛時,原市委書記陳懷德居功自傲,跟市長楊天亮一起,聯手導演了一場「賣官封官案」,陳楊二人狼狽為奸,大肆斂財,置東江各項事業的發展於不顧,以近乎瘋狂的手段,在三年時間內以明碼標價的方式賣出官位一百多個,安插親信四十餘人。黨的組織原則遭到瘋狂踐踏,任人唯賢、公開透明全成了空話套話,順我者升,逆我者降成了東江市新的用人原則。受此影響,東江幹部隊伍魚龍混雜,一批無德無才、動機不純者混入領導幹部隊伍中,仗著是「陳楊」二人的人,又仗著在「陳楊」身上花了錢,在東江為所欲為。受這些人影響,東江幹部隊伍的工作積極性受到嚴重挫傷,三年時間,東江綜合實力由全省第二滑落到全省倒數第一,一批原本很有前景的企業發展中遭遇空前阻力,部分被「陳楊」二人打著改制的幌子低價出讓,三戶企業讓他們硬性賣給了外來投資者,更多的中小企業則關門大吉。國有資產在改革的旗號下巨額流失,大把大把的黑錢進了「陳楊」二人的腰包。職工下崗,財政減收,「陳楊」二人卻以東江工業集團和東江國際商城兩個超大型項目為煙幕彈,大肆渲染,擾亂視線,以造假和虛報等欺騙手段,屢次瞞過省上的檢查,並以東江工業多為重工業,設備落後,產品更新換代能力弱,科技含量不足,市場競爭力不強等為借口,為自己的失職找托詞。如果不是原安平區委書記趙士傑頂著重重壓力,向省委和中央多次諫言、舉報,揭開這個蓋子,東江的情況怕還要糟下去。
「陳楊大案」在江東大地上掀起了一場廉政風暴,不只是東江市,全江東省都陷入了巨大的政治漩渦中,東江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被嚴肅查處,涉案人員一一落馬,59歲的陳懷德和52歲的楊天亮分別被處以無期和有期徒刑二十年,江東省委也因失察和瀆職受到中央嚴肅批評,原省委書記引咎辭職,原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因包庇和縱容陳楊二人被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相關涉案人員一一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就是在此背景下,中央派華東江同志到江東省委主持工作。華東江到江東後,圍繞東江市領導班子建設和東江工業經濟的振興,做了一系列調查研究,最後確定,由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年輕的向健江同志擔任東江市委書記,李華欣還有另外兩位常委也相繼到任,在市長後選人上,省委主要領導之間意見一度有過分歧,最後,竟將目標鎖定在她身上……
蘇曉敏萬萬沒有想到,瞿書楊這個書獃子,會將她跟向健江扯一起。怔想半天後,她揣著一肚子疑惑,耐著性子將瞿書楊扶進臥室。這個時候的瞿書楊真是有點醉了,嘴裡胡說八道不說,還跟她動起了拳腳。蘇曉敏一一忍了。她知道,這時如果跟瞿書楊較勁兒,等於是替他火上澆油,喝了酒的男人,是不會講理的,而且膽子大得出奇。她不想讓這個夜晚變得那麼無聊,更不想讓無聊的吵鬧聲驚了鄰居。她心平氣和地哄勸瞿書楊:「睡吧,聽話,一覺睡起來,你腦子裡就啥想法也沒了。」
「沒了,不可能!」瞿書楊又踹出一腳,差一點就踹她肚子上,「你去聽聽,別人怎麼說,我以後在學院還怎麼混?」蘇曉敏又被這話驚住了,莫非,這種無聊的話題已傳到學院?她想了想,不可能,一定是瞿書楊藉著酒亂說。
「睡吧,睡吧,你再胡說我可真要生氣了。」不知是她的耐心打動了瞿書楊,還是瞿書楊自己折騰困了,又哄勸一陣,瞿書楊安靜了,要水喝。蘇曉敏倒了一杯水,餵給他。喝完,瞿書楊糊里糊塗又說了句:「我要離婚,我不想戴綠帽子。」然後頭一歪,睡著了。
蘇曉敏默默起身,默默來到客廳,客廳的燈光太刺眼,她關了燈,把自己交給黑暗,也交給一份不知名的孤獨,坐到了天亮。
天亮時分,蘇曉敏肚子餓了,想想從離開東江,到現在還一嘴沒吃,就想弄早餐吃。冰箱打開,一股子霉味撲出來,熏得她差點嘔吐。這冰箱一定是好長時間沒打開過,裡面不知放了什麼,早就變臭了。她捂著鼻子,站在冰箱邊發了一會兒呆,又關上。來到廚房,不看她還不生氣,一看,心就又翻過了。這哪像廚房,就是垃圾道也沒這麼髒!
恨恨地站了一會兒,蘇曉敏鼻子一酸,蹲下身子,開始清理廚房。等把廚房收拾乾淨,把冰箱清理掉,太陽已從陽台冒進來,新一天的陽光照耀到了她家。她伸了伸腰,活動了一下累得發酸的筋骨,奇怪,這個時候她竟然不再有餓的感覺,也不再生什麼氣,滿腦子就一個想法,這兩個月,他是怎麼過來的?這麼想著,一層濃濃的歉疚漫上來,愁愁地壓住了她的心,自己到東江,少說也得三五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正在發呆,瞿書楊的聲音到了:「水,我要喝水。」蘇曉敏早就為他倒下一杯開水,這經驗還是到東江後才有的,蘇曉敏本來滴酒不沾,擔任東江市代市長後,才知道,喝酒原來也是一門學問,一門藝術,地方為官,如果你少了喝酒的本領,少了勸酒的本領,少了拼酒的本領,那這個官,你是當不出色的。很多看似複雜的事,到了酒桌上,突然簡單了。很多本來辦不了的事,一場酒下來,竟也有了變通的餘地。難怪人們要說,一個好市長,首先是半個酒家,她雖然不贊同,但,酒是真正喝上了。喝了才知道,酒不但傷胃,有時,它更傷心。
蘇曉敏端著杯子,來到臥室,瞿書楊本來要穿衣起床,看她進來,又倒頭裝睡。蘇曉敏裝作沒看見,輕輕放下杯子,定眼瞅著丈夫,這一刻,她的心裡是沒有雜念的,真的沒有,丈夫佔據了她整個世界。不知怎麼,她忽然就想起跟瞿書楊戀愛的日子,想起那些難以忘懷的歲月。一股情緒瀰漫著她,感染著她,蘇曉敏鼻子有些發酸,心也在一點點潮濕,後來,忍不住就俯下身,在瞿書楊額上深吻了一下。
瞿書楊絕對感覺到了這一吻。
換上以前,瞿書楊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一把摟了她。甚至動情地喚上她一聲,那麼,世界將會是另一個景致。一對分開的夫妻,那份熱烈,應該不亞於新婚。今天沒有,瞿書楊酒是醒了,但有些東西也跟著復活,很頑固地左右著他,他壓住心頭想親熱的那份慾望,死死地閉上眼,裝出一副冷漠。蘇曉敏感覺到了丈夫的堅硬,她認為瞿書楊有些惡毒,落在他額上的吻隨即變得冰涼,她彷彿看到一顆淚痣在他額上盛開。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緒,輕輕歎出一聲,轉身落寞地走出來,眼看都要離開臥室了,瞿書楊忽然說了一句:「我要跟你離婚。」
這句話才是傷害!
當天蘇曉敏便離開省城,往東江趕。沒辦法,事情一大堆,哪一件也耽擱不得。在新荷家她只待了一個小時,本來還想跟書槐一家一起吃頓飯,順便跟婆婆商量一下,她想給瞿書楊找個保姆,如果婆婆不反對,這事就交給書槐妻子新荷去做。瞿家的兩個兄弟常鬧彆扭,瞿家的兩個媳婦卻好得有點不正常,好得讓人嫉妒。婆婆經常對她兩個寶貝兒子說:「多虧你們娶了這麼好的媳婦,又能幹,又會持家,裡裡外外,都給你們操心到了,要是少了她們,哼。」
蘇曉敏沒敢把跟丈夫鬧矛盾的事說給新荷,這事說不出口。新荷也沒想到他們兩口子會吵架,還一個勁地吵著要打電話給瞿書楊,後來從她臉上看出端倪,知道情況不妙,不吱聲了。不過,那雙小眼睛,一直在她臉上轉悠,轉得蘇曉敏心慌,跟婆婆嘮了沒幾句話就藉故溜了出來。
車子剛駛出金江,新荷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跟我說實話,你們是不是那個了?」蘇曉敏歎了一聲,道:「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這個書獃子,真有想像力。」新荷是聰明人,一聽這話,便明白問題出在了哪,不過她還是提醒道:「嫂嫂,你現在可是紅人,按他們的話說,叫什麼風頭正健來著,不管他咋說,你自己可要把持好。」
聽聽,這是什麼話!
「新荷!」蘇曉敏叫了一聲,帶著怪罪的語氣道:「他亂說,你也跟著嚼舌頭?」
「不是我嚼舌頭,你跟那個姓羅的,真是不正常嘛。」新荷變得一本正經。
一聽新荷提起了羅維平,蘇曉敏慌亂地就將電話壓了,心跳了半天,還靜不下來。她問自己,我慌什麼啊,我怎麼也變得沉不住氣了?!
這一路,蘇曉敏的心就沒再平靜過,平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