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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非常事件-3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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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牤兒終於看見了自己的家。

    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此時就呈現在眼前,多麼親切,多麼熟悉。朱牤兒深深呼了口氣,眼裡的淚止不住就下來了。

    他已經一年多沒敢回來了,上次,剛摸到村口那棵老樹下,就看見村裡晃蕩著幾個陌生的影子,他沒敢進村,在村口貓了半夜,藉著淡淡的月光,逃了出來。

    朱牤兒做夢都想回來,他想看看奶奶,想到妹妹的墳頭上添把土。更想……

    朱牤兒有秘密,天大的秘密。這些秘密都是他在看守所得到的,一想這個,朱牤兒就有點感謝那地方、感謝小四兒。幸虧他被小四兒碰上了,幸虧他被小四兒選中送進了那地方,這才有機會認識那個叫春娃的瘦猴子。朱牤兒跟春娃真是有緣,短短時間,兩人好得跟親兄弟一樣。夜裡睡不著覺,兩人躺床上,春娃便跟朱牤兒講事兒,有些是春娃親身經歷的,有些是他聽來的。春娃講得認真,朱牤兒聽得來勁,這些事兒到了朱牤兒耳朵裡,就是秘密、就是新聞。尤其春娃跟他說的那些道上的事,聽得他心驚肉跳。春娃臨出事的那段日子心情異常苦悶,脾氣也格外暴躁,獨獨對朱牤兒卻是無話不講。有天晚上,天下著瀝瀝細雨,監室的空氣潮濕而渾濁,更渾濁的是兩顆年輕而又茫然的心。春娃憂心忡忡,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一般,一陣淒淒切切後,春娃握著他的手說:「旺子,要是有一天哥哥我遇了什麼不測,你記住,一定要去那個地方,那裡有樣東西,你拿了它,這輩子你就足了,再也不用幹這種替人償命的事了。」

    一股不祥之感牢牢捉住了朱牤兒,他嘴上安慰著春娃,心裡卻暗暗記住了春娃說的地兒。

    第二天,春娃被王副叫去,說是有人來看他,結果,一去就再也沒回來。朱牤兒還以為春娃是讓人撈走了,直到他從看守所逃出來,才得知春娃壓根就沒走出看守所,不,他是被抬著走出看守所的,說是得了急病,等送到醫院,人已成了殭屍。

    朱牤兒根本不相信他們說的屁話,春娃一定是讓他們害死的,春娃知道的事兒太多了。

    等他死裡逃生找到春娃說的那個地方,拿出那包東西時,朱牤兒傻了,不是一般的傻,當時那種感覺,真能把人嚇死。朱牤兒牢記著春娃說的話,並沒動那包東西,而是將它藏到另一個地方——離家很近,卻又絕不會被人發現。他知道,春娃留給他的是黃金,不,比黃金更貴重,比黃金更能讓人發瘋。但同時,春娃也把另一條路留給了他——死亡的路,通向黃泉的路。

    他終於知道春娃是怎麼離開這個世界的了。

    朱牤兒膽寒心戰,朱牤兒驚魂不安。

    但是,朱牤兒更是興奮得想沖全世界喊!他終於有錢了,他終於成富人了,他終於可以過上跟童小牛們一樣的生活了。一旦世道太平下來,一旦那夥人徹底被公安收拾掉,那麼,他就不是朱牤兒了。

    朱王堡牽住他的,不只是年邁的奶奶,不只是冤魂不散的妹妹,那包東西才是他天天想看到的。雖然眼下還不能動,但看一眼心裡也踏實呀。天漸漸黑下來。九月的天黑得真是晚,太陽爬在西山頂上,半天都不挪一步,朱牤兒恨不得一腳把太陽踢下山。他邊走邊四下張望,生怕後面跟上鬼,還好,今天算是順利,一路都沒聞到什麼。

    朱牤兒這麼想著,就又恨起李春江來。非要逼著我說,能說的我都說了,剩下的當然是不能說的。不能說的硬逼著說,你又不是國民黨,你又不是童小牛,虧我還把你當救星看呢。

    還好,李春江沒達到目的,能達到才怪。制牤兒笑了一下,黃昏裡他的笑讓山道多了層顏色。除了春娃留給他的東西,他還留了一個秘密,一個李春江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他從看守所拿給李春江的,是個本子,厚厚的,帶身上不方便,所以順手藏在了看守所後院。而這只是他從童小牛那兒偷到的一半,另一半他留在身上。他曾好幾次看到童小牛把玩它,從童小牛的神情,他感覺這東西不一般,比那本子值錢,值錢得多,所以他迅速藏到了身上。等逃出看守所,逃到省城,花了很多錢,終於學著把它打開。這一打,朱牤兒傻得就不一般了,絕對比看到春娃留給他的東西時還傻。這上面,竟全是些大官的名字,有他知道的,比如孫吉海,比如吳達功,更有他不知道的,但他認定,這些人一定是比孫吉海和吳達功還大的官。哈哈,朱牤兒當時就笑了,笑得那個得意!

    這才是真正的寶貝啊,這才是真正的金山呀。想想看,隨便找他們哪一個,開口要個十萬八萬的,敢不給?

    這麼想著,朱牤兒眼前就全是金子,彷彿朱王堡的山一下變成了金山,他一個人的金山。

    這麼大的金山,我能白給你李春江?想得美!

    朱牤兒腳下一絆,差點摔倒。他穩了穩神,又朝四下看了看,還是沒啥異樣,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也該他朱牤兒輪上好日子了,總不能天天過那種亡命的日子吧。

    李春江還算聰明,放了我,不放也是閒的,不說就是不說,打死也不說,況且你能把我打死?你是共產黨的官,又不是……朱牤兒不想了,懶得想,現在他該好好想想:把兩件寶貝藏哪兒?老放在這兒心裡不踏實,而且看一趟也費事,還不知他們啥時才能將那夥人徹底抓乾淨呢?

    天徹底黑了下來,天像是幫朱牤兒的忙,一黑便黑得這麼嚴實,黑得這麼踏實,黑得叫朱牤兒直想給天磕個頭。他的步子快起來,幾乎要飛,很快他站在了巨石劈開的三叉路口。朱牤兒輕鬆地吐了口氣,心裡的舒服勁兒別提了。再有十來分鐘,他就可以看到想看的東西,他真想抱著那兩堆錢美美睡上一覺。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響,很脆,緊跟著響起碎石滾下山的聲音。朱牤兒暗叫一聲不好,一個閃身躲到巨石後面,屏聲靜氣聽了會兒,聲音出奇地消失了,山谷一片子寂。朱牤兒不敢輕易閃身,這聲音極不正常,像是人猛起身時發出的,會不會……這麼想著,他抬起腳,貓似的往草叢中藏了藏,還不放心,又把頭往脖子裡縮了縮,然後屏住氣兒等。

    半天功夫過去了,山谷沒一點異常,朱牤兒這才相信是鳥或者兔子。也怪自己太過敏,老想著有人追殺。他悄悄探出頭,四下聽了聽,確信沒有人跟蹤,才起身,摸索著往前走。還沒走兩步,突然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很急、很密,不像是一個人。朱牤兒媽呀一聲,掉頭就跑,一失足踩在一泡牛糞上,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倒地,跟驢糞蛋一樣滾下了山坡。

    這時候,山谷裡響起的就不只腳步聲了,有人喊:「快追,別叫他跑了!」緊跟著,幾道手電光照過來,刺得半個山谷都在搖晃。朱牤兒心想完了,中計了,這下,命保不住了。就在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往溝谷裡跑時,山道上突然響起一陣警笛,緊跟著,警燈的光亮了照亮了大半個山谷。

    朱牤兒再次躲過一劫。

    救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馬才。

    放走朱牤兒,也是迫不得已的選擇。白吃白喝養著他,他一個字不吐,你說氣人不?

    馬才將情況報告給李春江,憤憤道:「這小子太不識眼色,乾脆把他放了,讓他到外面再吃點苦頭。」

    李春江思考再三,同意了馬才的意見,對這種人,也只有這種辦法。不過,他叮囑馬才,一定要跟著朱牤兒,一步也不能離開,看他到底玩什麼鬼把戲。

    馬才跟了朱牤兒一個星期,發現這傢伙神神秘秘的,壓根就不像個正經人。可是真要從他身上挖出點什麼,又難。躲了兩年多的命,朱牤兒別的沒學到,倒是學會跟人玩迷藏。就在馬才灰心的一刻,朱牤兒突然踏上了歸鄉的路,馬才心想:好啊,你總算耐不住了。

    馬才搶在朱牤兒到達朱王堡之前,暗中布網,提前將警員埋伏在山道上。考慮到山道追捕或隱藏的需要,馬才要求警員一律騎摩托,而且必須收拾好警燈。

    摩托車的確幫了馬才不少忙,而且這一次他又有新發現。就在他一聲令下拉響警笛沖目標撲去時,忽然發現,離村道不遠處意外地又竄出幾個人影,他們跟馬才盯的這一夥分頭藏在南北。聽見警笛聲,那幾個影兒惶惶地朝村子北面消失了。藉著燈光,馬才依稀辨出領頭的好像是獨狼。

    依照李春江的吩咐,馬才他們沒抓朱牤兒,只是派人緊跟住他。當然,襲擊朱牤兒的那夥人也被放走了,李春江交待眼下的首要任務是保證朱牤兒的安全,至於那夥人,還不到抓捅的時候。

    馬才很快將發現獨狼的消息報告了李春江,在吳水等消息的李春江說:「這就對了,我的判斷沒錯。」馬才聽得莫名其妙,難道李春江知道跟蹤朱牤兒的不是一路人?

    的確是這樣,李春江早就懷疑,追殺朱牤兒的,不只是童百山的人,還有一夥很可能來自省城,至於是不是袁小安所派,暫時還不能確定,但一定跟毒品有關。馬才的發現印證了他的判斷,看來,獨狼絕不是為童家父子賣命,他在替省城的人辦事,這一點怕是連童家父子也想不到。

    馬其鳴的判斷也是如此。馬其鳴是下午悄悄趕到吳水的,一到吳水,馬上就跟李春江研究起案情。馬其鳴初步判定,隱藏在三河的黑勢力有兩股,一股以童家父子為中心,重點經營公檢法內部,替省城甚至更多的人從獄中撈人,這股勢力正是當初車光遠覺察到的。另一股卻更隱蔽,很有可能就是以范大桿子為中心,秘密從事著毒品交易。至於這股勢力到底跟童家父子有沒有穿插,暫時還不能完全判定,但是小四兒絕對是腳踩兩隻船,兩邊都有往來。這麼一分析,李欣然父子的情況也就不難判斷。李華偉一定是攪進了毒品案,而且是范大桿子在吳水的得力干將,至於李欣然,從他跟小四兒接觸的時間來講,應該跟童百山一夥是連在一起的,當然,他們是父子,發現兒子的罪惡勾當後,李欣然無奈之下充當保護傘也說不定。

    至於孫吉海和吳達功,馬其鳴跟李舂江都還不敢輕易下結論,要等偵察有了進一步的結果才好做判斷。但對袁波書記,兩個人的看法卻很一致,除了袁小安,袁波書記沒有別的可能。

    亂麻一樣的線索很快被梳理過來,困惑他們的疑團也被一個個打開。「真是複雜啁!」馬其鳴歎道。

    李春江也發出同樣的感歎,當初之所以打不開缺口,就是沒把這兩股勢力分開,反而讓對方拉到了扯不斷理還亂的迷境中。

    接下來,就該順著這兩條線往下查,李春江很快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馬其鳴表示贊同,時間緊迫,兩人連夜制定起方案來。

    吳達功家裡也是一夜未安,凌晨五點的時候,夫妻倆還各擺出一種架勢,你死我活的樣子。

    湯萍真是又氣又怨,儘管心裡對吳達功恨得要死,卻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位子是有了,權力也有了,但真的能讓她安安心心坐享清福嗎?怕是不能。三河最近風聲不斷,馬其鳴等人神出鬼沒,使出的招數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要命。秦默雖然逼到了後台,但誰知他是不是真的就休息去了?三河高層更是令人費解,老袁波舉棋不定,左晃右搖。孫吉海雷聲大雨點小,弄個胡權禮都要看馬其鳴臉色。其他那幾位,就更不用說,紛紛夾著尾巴,做起了縮頭烏龜。形勢遠比她預想的要複雜,要黑暗。下午她突然接到童百山電話,邀她單獨坐一坐。湯萍以前絕少跟童百山有來往,也堅決反對丈夫跟他來往,骨子裡,她是看不起這些暴發戶的,財大氣粗,一身銅臭,沒文化不說,讓這個時代捧得簡直忘了祖宗是誰。但這個時候,湯萍又不能不去。跟童百山一起的是檢察院一位副檢察長,邊上還坐個女人,年輕,頗有幾分姿色,起初湯萍還以為是姓童的或那位副檢察長帶的情婦,目光很惡毒地剜了她兩眼。後來才知不是。這女人有點來頭,說是二公子派來的調節一下童百山跟那個小四兒的矛盾的。湯萍對小四兒的事也有所耳聞,還不止一次問過吳達功到底跟小四兒有沒有來往,吳達功支支吾吾,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談到後來湯萍才知道,這場聚會真正的東家是那個女人,她指點江山,縱橫利弊,談吐和智謀遠在兩個男人之上。從她話語裡,湯萍很快判斷出,女人來三河的真正目的絕非調解姓童的跟小四兒,倒有一種穩定大局統一各路力量的架勢。說到最後,她凝起目光,用朋友一樣的口吻跟湯萍說:「當務之急,是趕走馬其鳴,此人遠在車光遠之上,他要是再蹲下去,三河非出大事。」說完,目光久久凝在湯萍臉上,一動不動。

    「拿什麼法子?」童百山有點急。

    女人擺擺手,將童百山的猴急撥拉到一邊,目光卻始終未從湯萍臉上挪開。她看湯萍的樣子,很像一個為她癡情為她著迷的男人,直看得湯萍臉上起了臊,才說:「這就要看湯大姐的了。」

    童百山和副檢察長這才把目光對住湯萍,有點驚訝,有點不相信,很快,他們從兩個女人臉上讀到另一種內容。這一刻他們才明白,讓車光遠不明不白地進去,並不是他們的能耐,而是眼前這個女人。兩人同時吸了一口涼氣,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他們期待著湯萍開口。

    到了這份上,湯萍也不想再賣關子,她挪挪身子,讓自己坐得穩一點,然後朱唇一啟,用不顯山不露水的口氣道:「能有什麼法子呢,這個人,不像姓車的。」

    那女人釋然一笑,露出她另一種美麗,纖纖玉手打開包,取出一樣東西,湯萍一看,眼猛地就驚了。

    女人給她一幅照片,女人的照片。

    回到家,吳達功獨自喝悶酒,湯萍心煩地說:「你能不能不把酒當親戚?」吳達功也是心裡上火,沒好氣地道:「門不能出,朋友不能見,不喝酒讓我活不活?」

    「朋友?」湯萍吃驚地瞪住吳達功,「你這種人也有朋友,瞧你交的什麼人,整天給你擦屁股還來不及。」

    「那就不擦,再說我也沒請你擦!」吳達功像是成心要激怒湯萍。也難怪,自從當上這個局長,他的耳朵沒一天清閒過,不是這個不對就是那個不能做,怎麼做都不能讓湯萍滿意,弄得他都不知道該如何當這個局長了。這女人,苛刻得近乎變態!

    「吳達功!」湯萍突然喝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翅膀硬了,能飛了?」

    吳達功唰地抬起頭,迎住湯萍,他多想把自己的不滿喊出來,把心裡的不平發洩出來。但是,他還是挪開了目光。他知道,在湯萍面前,他是缺少這種勇氣的。他沮喪地倒了一大杯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湯萍撲過來,一把提起灑瓶,扔進了垃圾筒。

    吳達功嗓子哽了幾哽,終還是沒不出聲音。

    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怕她,為什麼一切都要聽她的?他痛苦地抱住頭,對婚姻,對婚姻裡的愛和恨,還有因這樁婚姻而漸漸迷失的人生,發出一陣陣揪心的痛。等他再次抬起頭,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情景。湯萍哭了,一向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湯萍哭了,一向把風浪不當作風浪把火山不當作火山的湯萍在他面前哭了。這是個絕少流淚的女人,一旦流起淚來,便鋪天蓋地,勢不可擋。

    吳達功被這如波濤般洶湧的淚水擊垮了。

    他哪裡能想到此時湯萍的心情。自打當上這個局長,他一直抱怨湯萍不跟自己一同吃飯,不讓自己碰她一下,夫妻間原本就少得可憐的性生活也被她一筆勾銷了。他這個丈夫,已完全地成了家裡一個擺設!

    他可否知道,這一切的後面,隱著湯萍多少屈辱和苦難。是的,湯萍是個冷淡得令人不可思議的女人,包括她自己,也常常忍不住發驚:我怎麼成了這樣,我怎麼越來越不像個女人,尤其床上那點事,如果不是吳達功執意要來,她幾乎就要認為自己壓根不具備那功能!天啊,湯萍一想這些,恨不得要把自己撕爛,把這個家一把火點了。她現在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掙扎的,竟是這樣一種人生!

    世上哪個女人不渴望被寵愛,被滋潤,被無休無止地愛著和被永無止境地呵護著!

    湯萍帶著她一生的悔恨,還有必須堅持下去的痛決,轉身進了臥室。門匡當一響,甩給吳達功一屋子的冰涼。

    這個晚上,他們最終還是談起了童百山。事到如今,吳達功才知道很有必要把一些事說清楚,尤其夫妻之間,絕不該再有保留。

    吳達功跟童百山的接觸,是因一個叫七星的重刑犯。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七星是什麼人、犯過什麼事,等到把一切瞭解清楚,晚了,該做的事兒已做了,再想後悔,下輩子吧。

    那是他當上公安局副局長不久,有一天,童百山突然來訪。當時童百山的事業還沒這麼大,但有跡象表明,他很可能會做大。三河這塊地盤上,童百山已越來越成為一個人物。吳達功正納悶他跑來做什麼,童百山搶在前面說出一個人:省城老大!

    「他要我問問你,一切還滿意不?」

    就這一句,吳達功懂了,童百山是上門討債來了,人情債。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由不得你按自己的意志選擇。吳達功起初以為自己放了范大桿子,對方拿副局長報答他,這事就完了,公平交易,互不相欠,接下來應該彼此把對方忘了才是。可對方不這麼想,范大桿子是一碼事,副局長是另一碼事,這是對方的邏輯。況且,副局長前面還有局長,局長前面還有副市長、副書記,難道你甘心在這不痛不癢的位子上困守一輩子?

    童百山快人快語,完全一副道上的架勢。他說大哥托付你我一件事,要我們務必辦好。

    對這位神秘的大哥,吳達功應該不算陌生,吳達功剛來三河的時候,他正坐在三河地區政法委書記的位子上,算是頂頭上司。現在的大哥早已位高權重,一句話便能決定吳達功的一生。吳達功就是不明白,他為啥偏偏要盯上自己?

    大哥要他把七星弄出去,而且一步到位,徹底甩掉犯人的帽子。

    吳達功連忙搖頭,說這事不可能。童百山拍拍他的肩,情同兄弟般說:「別忘了,你我可都捧著他的飯碗啊,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這才顯出你吳副局長的能耐。」

    能耐兩個字算是把吳達功這一生給毀了。

    接著,童百山說出自己的計劃。其實計劃並不複雜,複雜的東西也不可能讓他吳達功知道。吳達功要做的,只是定期巡察一下七星服刑的監獄,抓抓監獄的政治思想工作,讓監獄樹一些典型,至於樹起來做什麼,童百山沒說,吳達功也沒敢多問。這時候多問一句就可能讓自己多陷一步。他心裡祈禱著讓這事兒快點結束,讓童百山連同那個七星盡快從自己的腦子裡消失。

    典型很快樹了起來,七星果然名列典型之首。

    之後的三個月,一切都很平靜。平靜得讓吳達功感覺不到自己為大哥做了什麼。忽然有一天,童百山找到吳達功,說三監可能要發生點事,要吳達功不要慌,一定要鎮靜,而且……說著拿出一份材料,放吳達功面前。

    「你只管照這上面說的做好了。」

    就在當天夜裡,一起震驚全省的暴力越獄案發生了,地處沙漠邊緣的三河第三監獄先是發生了犯人跟犯人之間的群毆事件,當獄警趕去制止的時候,一名叫王龍娃的犯人突然襲擊了獄警,從獄警手中奪過槍。這時監獄突然停電,一片漆黑。另兩名跟王龍娃關在一起的犯人迅速亮出凶器,將擊昏的獄警挾為人質,強行越獄。當時情況十分危險,不少犯人跟著起哄,叫囂著要放火燒了監獄。為了保證獄警的安全,監獄方面勉強答應王龍娃提出的條件,為他準備了一輛車。王龍娃三個挾持人質,一步步離開監獄,起哄的犯人越鬧越凶,大有趁亂集體脫逃的可能,形勢逼迫著監獄方面一次次讓步。奇怪的是停電同時通信也中斷,一時無法跟外面取得聯繫。就在王龍娃等跳上車打算離開的關鍵時刻,車廂裡突然亮出一個身影,藏在車裡的七星一個猛撲撲向王龍娃,牢牢卡住了王龍娃的脖子,王龍娃想喊什麼卻喊不出來。在雙方爭奪槍支的過程中,槍連響兩聲,一槍擊中了七星,另一槍,卻讓歹徒王龍娃斃命。受傷的七星顧不上自己安危,毅然向另兩名犯人撲去,就在窮凶極惡的暴徒企圖殺害人質的一瞬,獄方的狙擊手開槍,擊斃了罪犯,人質安全獲救,但七星胸脯又中了一刀。

    七星連夜被送往醫院,三天後脫離危險。這場叛亂最終被平息,經三河公安局調查,叛亂分子王龍娃在獄中一直不思悔改,多次密謀越獄竄逃,私下跟多人提起過這事,那些趁亂起哄的人正是受了他的鼓動,才膽敢跟獄方叫板。掐斷電源和斷掉通訊也都是他們所為,為這次越獄,他們事先做了長達半年的密謀。

    真相調查清楚後,三河市公安局向省廳及原判法院提出請求,以危難時刻挺身而出與暴徒勇做鬥爭為主要事跡,要求為七星減刑。三個月後法院做出裁決,七星因榮立特等功獲得提前釋放,他的事跡成了全體犯人學習的典型。

    也就是七星走出監獄那一天,吳達功才徹底弄清,七星是省人民銀行一位要員的兒子,母親是某新聞媒體的負責人。三年前省城發生過一起舞廳群毆致死人命案,七星先是作為主犯被起訴,後來又變為從犯,被處以有期徒刑二十年。七星先是關在省城一所監獄,後來幾經輾轉才到了三河三監。

    得悉這一切後,吳達功已經清楚,自己掉進某個圈套了。果然,三河方面很快有人提出,這是一起假案,真正的主謀是七星,他先是策反王龍娃等幾個,鼓動他們跟自己一起越獄。王龍娃因為自己的媳婦跟了別的男人,一怒之下去殺情敵,沒想情敵沒被殺掉,自己卻以殺人未遂被判重罪。王龍娃一心急著出去復仇,哪還有心情辨別七星是不是玩謀術。一切密謀好後,就在動手這一刻,七星突然倒戈,跟獄方提出把自己藏在車裡,可以制服王龍娃。於是便上演了這場平息叛亂的好戲。

    包括那個遭襲擊的獄警、開槍射死罪犯的狙擊手,都是精心安排過的。不留活口,這才是做得乾淨徹底永世不可能翻案的鐵的規矩。整個事件中唯一有可能真實的,就是七星後來挨的那一刀,那才是意識到上當受騙後同夥賞給他的最好禮物。

    有關方面馬上出面制止傳言,吳達功再次受到重任,在全局內開展一場深刻的政治大討論,這場討論的結果便是持懷疑者被調離公安系統。從此,三監越獄案便以正面典型寫進了歷史,永遠激勵著那些接受改造的人,只有跟自己的過去徹底決裂,才能很快迎來新生。

    「那……事後……你拿過好處沒?」湯萍顫顫地問。

    吳達功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拿過,就是送給你的那張卡。」

    「什麼?!」

    湯萍只有一個腎,那一年,吳達功突然說朋友送了一張卡,很珍貴。原來法國有家醫療機構,專門對單腎人群做定期醫療救助,主要是保健性康復,以保證單腎人群也能夠像正常人一樣延年益壽。作為中法友好的禮物,法國方面想在中國挑選一些救助對象,為他們提供人道服務。不要錢,但渠道很特殊。

    湯萍很高興,居然沒問這卡哪來的,她相信丈夫一定是愛她才想盡辦法弄了這張卡。於是湯萍每年一次,前後去了法國六次,做了六年的國際醫療救助。不可否認,這家國際醫療機構的水平一流,救助手段也很先進,湯萍能保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不能不說跟這張卡有關。

    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的,這是一樁交易,一起昂貴而沉重的交易。其實她應該想到,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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