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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老奎這歹人-2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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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是農曆七月十五,民間叫鬼節,按風俗,這一天人們是不能出門的。

    接到電話的時候,秦西嶽跟沙縣治沙站的老胡他們正在胡楊鄉。秦西嶽是三天前回到河陽的,他陪著女兒女婿到了省城,在家裡呆了幾天。歐陽默黔急著要回去,思思本想多住幾天,陪陪母親,可香港那邊突然來電話,說是有急事,只好提前回去了。秦西嶽急著沙漠裡的事,一天也沒敢多呆就又回來了。

    胡楊鄉又有一大片林子死了,干死的。去年至今,地下水位急劇下降,三分之一的井裡抽不出水來。加上風沙連續襲擊,已有五片林子接近五萬株樹枯死了。如果照這個速度死下去,秦西嶽算了算,不出十年,沙縣就會變成光禿禿一片,那些所謂的防護林新生林,都將成為一個傳說,一個讓人傷心得難以啟齒的傳說。

    秦西嶽手裡拿著一撂子報表,沖老胡他們發火。他不能不發!作為一個老專家,一個對沙縣懷有深厚感情的人,一看到這些數字,他的火就會不由自主地衝出來。據沙縣統計局提供的資料,這五年沙縣每年的植樹面積在以幾何倍數增長,人均綠化面積居全省首位。秦西嶽說這等於是放了一個屁,臭屁。"你算算,按報表上的數字,沙縣百分之八十的面積已經綠化了。可是樹呢,我問你,樹呢?"老胡被問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他也覺得那數字不實在,很不實在,可他不敢講出來,也不敢拿著報表細算。他是縣上的幹部,拿縣上的工資,縣長辦公會定的數字,他哪敢懷疑?秦西嶽罵他是混蛋、吃乾飯的,這麼簡單的一道數學題都不會算。老胡只能笑,他對付秦西嶽的辦法,就是笑,乾笑和苦笑。秦西嶽被他笑怒了,笑暴躁了,罵髒話已排解不了心中的憤怒了。正當他要跳起腳,用更野蠻的方式來發洩一番時,治沙站的小林突然跑來,慌慌張張地說:"不好了,老奎把法院給炸了。""什麼?!"秦西嶽只覺得腿一軟,就給癱倒在沙梁子上了。

    那個叫老奎的秦西嶽認識,不只是認識,他還曾帶他找過人大副主任陳木船,也找過主任喬國棟,後來見找這兩人不起作用,心一橫,就帶了老奎直接去找市委書記強偉。那天強偉正在接見江蘇來的客商,聽說這個客商很牛,手裡有大把的錢,就是不知往哪兒投、投在哪兒才能產生他預想中的效益。強偉費了好大勁,才跟這個客商接上頭。

    強偉一見秦西嶽,眉頭就皺了起來。他不歡迎這個倔老頭兒,河陽的很多事,都是秦西嶽這個專家給捅出去的,弄得強偉很被動,常常是自己在前面衝鋒陷陣,山頭還沒攻下來,後面的大本營就起火了,這火一準兒就是秦西嶽放的。但礙於秦西嶽的身份,強偉又不得不接見他。秦西嶽不但是全省最有名氣的治沙專家,而且是省人大代表!對市委書記強偉而言,秦西嶽第二個身份,遠比第一個身份更可怕,也更難應付。況且他認為,秦西嶽這人太偏激,頑固不說,還愛鑽牛角尖,仗著自己是省人大代表,又曾經在沙縣插過隊,當過知青,動不動就把沙縣老百姓那些事兒攬在肩上,一年四季盡給他添亂!那天強偉的話很好,他答應秦西嶽,保證在一個月內將老奎的遺留問題給解決掉。"這事兒再也不能拖了,不管法院方面有沒有問題,我們都要認真查辦。你放心,如果法院方面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說法,我強偉給,河陽市委給!"強偉說到這兒,轉向老奎:"回去吧老奎,別整天纏著秦專家。秦專家忙,他有大堆的工作要干。這事兒,往後你直接找我。"說著,他"噌噌噌"給老奎寫了一個號碼,說是自己的手機號,如果一個月內問題落實不了,讓老奎打這個電話。

    那天老奎很激動,出了市委大院,激動得差點就給秦西嶽跪下。"秦專家,不,秦代表,若不是你帶我來,我能見上書記?能拿上他的電話?不能呀!這市委大院,我來了多少趟,頂多就見個信訪辦主任。他們那態度,喲嘿嘿,不能提。還是你厲害,你厲害呀……"老奎說著,眼裡的淚就滾了出來。那淚跟黃河裡的泥水一樣,帶著太多渾濁不清、不忍目睹的東西。

    一個月後,事情還在原處擱著。老奎再到市委大院,就連信訪辦主任也見不到了。那個電話倒是通著,可老奎每撥通一次,對方就惡狠狠說一次:"你打錯了!"害得老奎白白花了十幾塊電話費。

    秦西嶽知道,老奎的問題至今仍然沒得到解決,非但沒解決,法院還揚言:如果他膽敢繼續無事生非告下去,就要治他的罪,最起碼也要關他兩年。天呀,無事生非,老奎是無事生非!秦西嶽坐在沙梁子上,腦子裡一陣亂想。這時候小林又說:"秦老師,市上來電話,讓你火速到河陽。""叫我去做什麼?"秦西嶽惱怒地問。

    "市委辦說,只有你去了,老奎才肯解下炸藥包。""解下炸藥包?"秦西嶽一愣,"你不是說已經炸了嗎?""還沒呢,老奎是要炸,但讓周市長穩住了。""周市長?"秦西嶽不信,"她憑什麼穩住老奎呢?"小林急了:"快走吧,秦老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這樣好了,上車後我慢慢跟你說。""混蛋!"秦西嶽罵了一句,翻起身就往沙梁子下走。老胡打後面攆上來,問:"老秦你真要去啊?這事兒可懸著哩!"秦西嶽沒理老胡,他的心裡已起了火。老奎的脾氣他知道,這老漢一定是讓逼急了,不逼急,也走不到這一步。

    剛到沙梁子下,鄉政府的小車就開了過來。秦西嶽跳上車,沖司機吼:"快開!"在車上,秦西嶽才把事情弄明白,是車上坐的崔鄉長告訴他的。崔鄉長說,老奎差點就拉響了炸藥包,原因是陳木船情急之下,給公安局打了電話,結果還沒說上一句,老奎就喊了起來:"媽媽日,是你們逼的,全炸死也怨不了我!"吼完,就要用力拉繩扣兒,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週一粲突然從自己的位子上撲了過來,緊緊拉住了老奎的手:"老奎,使不得啊!這一屋子人哩,你想想,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你這一拉,得有多少人掉眼淚啊!"週一粲的聲音充滿了悲切,做出這樣的動作,她完全是下意識的。這時候她早已忘了自己是市長,更忘了在過去的日子裡,她也為老奎的事奔走過,甚至還在好幾個場合發過火。她只知道,老奎不能拉那個扣,一拉,天就塌了,真的要塌了!"老奎啊……"週一粲又忘情地喊了一聲。

    老奎的手慢慢放了下來。看得出,他被週一粲這一個舉動給打動了。他茫然地掃了一眼會場,真是黑壓壓一屋子人。老奎猶豫了,他沒法不猶豫,這些人,並不都跟他有仇啊。

    冤有頭,債有主。莊稼人還是信奉著這句老話。

    "那好,你讓他們出去,我只找台上的,反正到了這一步,我也不想活了。"老奎的聲音已沒了底氣,或者,他的底氣已經被週一粲瓦解了。

    週一粲這才抬起頭,說:"讓他們走可以,我們幾個留下也可以。可老奎你聽我說,你兒子是沒了,就算真是那幾個法警干的,也得容我們一步步查清楚是不?你炸了主席台上的人,你兒子就能活過來?""我不管,我就要他們給我兒子償命!""償命行,老奎你讓他們走,你兒子的命,我來償!"誰也沒想到,這一天的週一粲會有如此驚人的表現。說完這句,她真就伸出手,示意老奎把她跟他捆在一起。

    老奎沒想到週一粲會來這一手,一下子就慌神了。他怯怯地往後退著,嘴裡含混不清地咕噥著:"你……你……"會議廳的氣氛有些緩和了,剛才千鈞一髮的局勢似乎消除了。週一粲趁勢給左威擠眼神,示意他鎮定點,別亂來。

    "後來呢?"秦西嶽忍不住問。

    "再後來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電話裡說得不是太清楚,總之,麻煩著哩。市委強書記說,要你火速趕到河陽,排除險情。"一聽是強偉發的命令,秦西嶽心裡就又氣上了,若不是事情緊急,他真是不想去。強偉啊強偉,你老說我偏激,老說我愛管閒事,你呢?難道這事你不該管?難道小奎的案子真就那麼難查,你一個市委書記都沒辦法?就算上面有人干涉,有人施加壓力,那你也不能撒手不管,更不能隨便寫一個手下的電話號碼就日弄老奎。莊稼人是老實,但日弄急了,也有日弄急的做法!秦西嶽恨著,怨著,嘴上卻在一個勁兒地催司機快往前開。他想,強偉讓他去救急,就證明事兒還不至於太糟。

    但他想不通,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老奎怎麼敢綁著炸藥包,去炸法院啊?這太可怕了!轉念一想,又似乎能想通了。老奎,老奎啊……秦西嶽心裡,止不住地就呼喚起這個名字來。

    對老奎,秦西嶽除了同情,更多的,就是替他鳴不平。老奎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除了老實,再找不出別的特徵。你想想,如果不老實,他能把事兒擱到現在,等到現在?如果不老實,當初他能那麼順順當當就讓法院把兒子火化了?結果屍體一火化,法院就翻臉不認賬了,死活不承認小奎是他們動粗動死的,更不承認在這件事上他們有責任。火化前說好給老奎的兩萬塊錢,更是沒了影兒!那可是一條人命啊,不,加上後來死掉的酸果兒娘倆,就是三條人命,活生生的一家人啊!這事攤誰頭上能受得了啊?老奎能挨到今天,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車子在通往河陽的公路上疾駛著。秦西嶽心裡,已是惡雲翻滾,烽煙四起。看來,河陽真是要出事兒了。還是喬國棟說得對:"老秦,如今的河陽,真是危機四伏啊,隨便哪兒一翻騰,就能鬧出大亂子來。"老奎這一炸,還不定炸出多少事來呢!這當兒,東城區法院會議廳內的情勢真是一陣險過一陣。本來,週一粲的挺身而出,已讓老奎動搖了,如果她不是心太急的話,或許老奎就漸漸喪失信心了。畢竟炸掉這一屋子的人,也絕不是老奎來這兒的目的。說穿了,他今天來,還是要一句話,他的兒子小奎不能白死。如果這時候有誰能站出來,承擔點責任,或是把致死小奎的兇手交出來,事情興許就能解決。但沒有!主席台上那麼多的人,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這點,也許有人想到了,但就是沒人敢站出來!僵持中,週一粲再次示意左威,意思是讓左威趕緊表態,先給老奎一個承諾,把危機化解掉。可左威這一天偏偏是給嚇傻了,週一粲幾次給他使眼色,他都毫無反應。如果換上平時,甭說是週一粲,怕是隨便哪個比他職位高的領導,只要眼皮一動,他立馬就能想入非非,把該想的不該想的全給你想到;可今兒個,他已經徹底呆了,木了,一直跟殭屍似的立在那裡,真要把週一粲給氣死了。無奈之下,週一粲只好鋌而走險,決定設法把老奎身上的炸藥拿掉!週一粲動這個腦子時,另一個人也在動。趁老奎的注意力完全被週一粲吸引,坐在台下的許艷容悄悄摸了上來,摸到了最前面的一排位子,離老奎非常近。許艷容發現,老奎的炸藥包綁得極其草率,按說炸藥包的繩索應該纏滿全身,這樣隨便哪個部位都很危險,就算你有一流功夫,也不可能在幾秒鐘內將他身上的繩子全都解除。老奎這方面顯然不專業,他把炸藥包綁在了前胸,後面只用一根繩子捆著。許艷容尋思,如果能一步躍到老奎身後,先用雙手控制住他的兩條胳膊,不讓他動彈,然後再騰出手解開繩子,那麼,這個炸藥包就能在幾秒鐘內排除,至少能扔到窗外。可許艷容怕的是,窗外停著那麼多車,有那麼多司機,一旦炸藥包爆炸,後果仍是不堪設想。

    恰在這時候,許艷容聽到了警車聲。她心裡一驚,這種時候怎麼能叫警車啊?說好話都不頂用,還敢拿警車嚇他?轉而她就明白了,一定是剛才陳木船的電話起了作用。陳木船儘管只講了半句話,但對神經敏感的公安來說,已經足夠。不過也好,只要警車一開來,院裡的司機很快就能撤走。她期盼著週一粲能再拖延一陣兒,只要院裡的司機撤走,她就有可能排除這場險情。

    許艷容又試著往老奎身後靠了靠。她發現老奎抖得厲害,證明他這陣怕了,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

    "你別過來,你也不是啥好東西!"老奎忽然發現了她,扯著嗓子罵出一句。許艷容嚇得趕忙往後縮了縮身子。還好,老奎的注意力很快又讓週一粲吸引了過去。

    "老奎你要相信我,我是一市之長。我們坐下來談,問題總有辦法解決,你說是不?""談個屁!少拿這些話日弄我,走開!"老奎這次是讓警車聲給氣的。樓下的警車不停地叫著,吵得人心煩。老奎憤憤地想:對付我老奎,你們有警車;可對付害死我兒子的人,你們倒沒招了?"老奎我是一片真心,你要……"週一粲還沒說完,老奎的手已伸到胸前,並且做了一個危險動作。週一粲嚇得忙將話嚥了回去,不敢再張口了。

    局面再次陷入僵持。

    老奎喘著粗氣,看得出他的內心正抓撓得厲害。台下有人開始往外走,門口亂作一團,台上的領導們更是惶惶不安,誰都想著要逃命了。

    就在這時候,又一幕險情出現了!誰也沒想到,左威這時候忽然跳了過來,他想抱住老奎,用武力制服他。陳木船見狀嚇壞了,脫口驚喊了一聲:"老左你別亂來!"老奎陰森森地笑了笑。他就知道,這滿屋子的人沒一個想為他解決問題。他們都是耍猴的,真正可憐的,是他這隻猴子。一股悲傷襲上來,很快瀰漫了老奎的心。老奎想起自己的兒子、媳婦兒,還有孫子。天呀,每每想到這,老奎就覺得沒法再活了,老天已經把他的活路斷了,斷了個盡。他的兒子莫名其妙就給整死了,死了還問不到一句好話。媳婦兒帶著小孫孫,也被他們連逼帶嚇的,一頭扎進了水井。留下他一個老不中用的,還活個啥?活個啥嘛!"我不活了!"老奎猛就喊出一聲,兩隻手同時伸向胸前那個繩扣。就在他拉開繩扣的一瞬,一個身影鹿一樣躍過來,一雙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使不得呀,老奎叔!"這聲音老奎熟悉,這個人老奎更熟悉,她就是曾經判兒子小奎跟媳婦兒離婚的那個法官許艷容,兒子的死,少說也有她一半責任。老奎掙扎著,但雙臂被許艷容牢牢控制了。許艷容喊:"快解繩子,小心不要碰到炸藥包!"週一粲這才醒過神來,趕緊轉到老奎身後解繩子。無奈,她對炸藥包一竅不通,手抖了半天,還是不敢碰那繩子。

    許艷容又喊:"幫我抓住一條胳膊,小心,身體不要挨近他。"週一粲猛地伸出雙手,使足了力氣,將老奎一隻胳膊高高舉到了空中。

    會議廳裡上演了無比驚險的一幕。

    眾人發愣的當兒,許艷容已果斷出手,將老奎身上的炸藥解了下來。按事先想好的辦法,奮力撞開窗戶,將炸藥包拋了出去。

    僅僅幾秒鐘,不,比這更短,樓下便傳來巨大的爆炸聲。

    炸聲震天。

    炸聲動地。

    炸聲讓整個河陽晃了三晃。

    週一粲猝然癱在了地上。

    半個小時後,秦西嶽趕到。此時的東城區法院已被封鎖起來,警察裡三層外三層,將法院圍了個水洩不通。參會人員均已被安全撤出會場。有消息說,案犯老奎也被帶走了。現場沒死人,但有兩輛小車炸飛了。秦西嶽一眼看見市委書記強偉的影子,他正在爆炸現場,衝前來救援的警察講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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