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謝土 文 / 許開禎
享受慣了下河院過年的熱鬧,家裡的冷清像夏季裡沙河的洪水,沒完沒了襲來,兒子二拐子偏又是個不知冷暖的人,一天到晚,心思都在賭上。
年終於過去了,兒子二拐子明兒個要去窯上,有句話憋心裡好久,奶媽仁順嫂想說出來。
你……不賭行不?
我的事不用你管。二拐子剛賭回來,一頭鑽被窩裡說。
可……那是我的錢呀。
你的錢?二拐子很不耐煩,輸錢的人總是不耐煩。錢留著做甚,不如賭了乾淨。
你個混賬,想氣死我呀。
誰個氣你了,想死想活你自個說的,甭拿別人的氣往我頭上撒。
你說甚……你?
你心裡明白,說出來難聽。二拐子索性捂嚴了被子,不再理她。
二拐子自然明白當娘的為啥歎氣兒,為啥丟魂兒,打窯上下來,便聽說了下河院發生的事。可他懶得管,愛咋咋,只要不妨礙他就行。
二拐子對母親仁順嫂跟東家莊地的關係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這並不是說他是個多開化的男人。事實上母親也帶給他不少羞恥,下河院下人們之間偷偷摸摸的傳聞,還有看他的眼神,都讓他在下河院抬不起頭來。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二拐子有什麼辦法?愛跟誰睡跟誰睡,東西她長著,我能看住?二拐子常常這麼勸解自己。
二拐子本想戒賭的,自打下河院少奶奶掀翻牌桌,二拐子就沒再賭過。是仁順嫂的嘮叨把他又趕進賭房,他是輸了錢,輸的還多,但沒有仁順嫂的嘮叨難受。比起這些叨叨來,錢算什麼?奶媽仁順嫂再跟他叨叨,二拐子就跳了起來,很凶,有幾回險些把難聽話說出來,可他真想說出來。
二拐子走後不久的一個夜晚,奶媽仁順嫂在她的小院裡迎來了天天渴盼的男人。東家莊地提著一包點心,那是上好的點心,平日裡自個都捨不得吃。在仁順嫂一連串的訝叫裡,東家莊地平穩地坐下,完全像這屋的主人,不慌不亂。伸出目光尋視了一周,屋子是破了些,過年連窗子也沒糊,被子慵懶地堆在炕上,跟她往日的乾淨形成鮮明對比。莊地啥也沒說,知道女人心裡恨他怨他,但他啥也不想說,只是望住她,目光裡有絲眷戀,更多的卻是不安,那是兒子命旺帶給他的。
一想兒子命旺喝下的苦針兒汁,東家莊地的目光就成了這樣。
仁順嫂先是哭了一鼻子,又說了不少悔話,覺得莊地能原諒她了,就試探著把身子靠過去。莊地沒有拒絕,但他的撫摸顯然缺少熱情,只是象徵性地在胳膊上撫了會兒,然後掏出點心,要她吃。看著女人把點心嚥下去,看著女人眼裡的溫情一點點升上來,迷濛住整個眼,莊地起了身,他走得很堅決,給女人一點餘地都沒留。
民國十五年二月初一,天降祥瑞,菜子溝百年老院沉浸在一派神秘的氣氛中。
早在十天前,涼州城有名的齋公蘇先生便被一匹棗紅大馬馱進了下河院,跟齋公蘇先生一道來的,有他的蘇家班。蘇家班由涼州城舉人蘇瑞康創辦,蘇瑞康早年在涼州府為官,清朝沒了後,他被駐紮涼州城的國民軍趕出了府衙,在涼州城東的文廟住了一陣子。蘇瑞康一生飽讀詩書,精通國學,曾立志要做一名學董,創辦涼州城一流的學堂,無奈他生不逢時,連考幾次都未中進士,創辦學堂又深受錢財困擾,只好委屈在涼州府做一名小官。大清一去不復返後,蘇瑞康也曾把希望抱在民國上,可惜江山雖換,官場依舊渾濁。加之蘇瑞康生性耿直,不卑不亢,這就越發沒了容身之地。文廟閒居三年後,年事已高的蘇瑞康鬥志銳減,再也不對自己抱啥奢望,索性一頭埋在易經八卦裡,先是苦學黃帝內經,後又跟涼州城的佛道兩界來往密切,慢慢,走上了另一條道。齋公蘇先生是蘇瑞康之幼子,自幼跟著父親苦讀詩書,後又師從雷台道觀的清山道長,原本想修成一名清風仙骨的至善真人,只可惜二十歲時身染重疾,在病榻上一臥三年,後來老父又因一場莫須有的罪名,被國民軍投入大牢,死在了牢中。悲從中生,只好放棄一切夢想,將老父一手創辦的蘇家班重新打理起來。不料,名因此而起,不到三十,便已成涼州城受人尊敬的蘇先生。
蘇先生此行,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報答下河院東家莊地對老父蘇瑞康的恩情。老父蘇瑞康身陷囹圄時,下河院東家莊地曾全力相救,銀兩花了無數,無奈老父蘇瑞康被冤進擁袁復帝的大案中,東家莊地最後也是無能為力。但此情此恩,不能不報。二則,年前他便聞知下河院要搞一次規模宏大的祭祀,老管家和福還拿著東家莊地親手寫的帖子,登門相請,他不能不來。
對這場祭祀,東家莊地是這樣說的,去年油坊大興土木,修了四大間廊房,事後本應大謝土地神,祈求保庇平安順舒。但因兒子命旺成親在即,遂將謝土之事許了願,想等來年龍抬頭之際連同諸神暨先祖一併祭奠。另則,過了正月,東家莊地便滿六十了。東家莊地以前說自個六十,其實是虛六十,溝裡人逢八逢九都不說,五十七一過,便到了六十。而真正到了六十,一般是要大擺壽宴慶賀的,但東家莊地不想這麼做,具體緣由,東家莊地不說,蘇先生當然也不便明問,但他清楚,這跟下河院有關。下河院這些年諸事不順達,蘇先生也略有耳聞,但他認為,東家莊地的心病還在兒子命旺身上。
蘇家班一到,便埋頭忙碌起來。深諳東家莊地心理的蘇先生自然清楚,請他來,決不只是謝土這麼簡單。大凡他能做的,東家莊地怕都想做一遍。因此,這段日子,蘇先生就格外的忙。
跟蘇家班一道忙的,還有專門從溝裡挑來的十男十女,這十男,全是溝裡青一色的壯勞力,而且均為家中老大,按東家莊地的話說,老大能堵一河水,家中只有老大肩膀硬,才能扛得過七災八難,也只有老大走得端,才能做到家和萬事興。這十女,全是溝裡兒女雙全而且不染病疾的。東家莊地如此精挑細選,其用心,再也良苦不過。
十男十女負責下河院祭祀物品的準備及蘇家班的起居飲食。
這當兒,老管家和福一直在廟上,下河院要行大禮,廟上不能不做響應。東家莊地跟老管家和福早就商量好,二月初一開始,天堂廟要舉行祈福法會,要將溝裡溝外善男信女引來,要讓佛光普照眾生。
凌晨五時,一道紫光掠過下河院,朝東天而去,驚得眾人愕然無語,全都屏了呼吸。身著紅袍的蘇先生凝望東天,微微道,良辰已到,院裡院外披紅。話音未落,早有草繩男人引著眾幫工打開車門,一股清澈之風撲面而來,吹得連忙了幾個日夜的幫工們打個激靈。草繩男人懷裡一抖,唰地抖出一副對子來,細看,正是蘇先生的墨跡:
一幅好畫圖 時看山色含青 水光帶綠 無窮樂趣承恩廣
幾般清意味 偶聞花香吐艷 鳥語爭春 不盡生涯被澤多
幫工還在愣神,草繩男人急喚,快抹糨子,遲緩不得哩。瞬間,大紅的喜對便貼了上去。貼過車門,又到正門,正門上寫的是:
天道本大公 豈必清酒香花永賜無疆之福
人心果向善 即此寸衷片念亦照如在之城
這時間,院裡已緊成一片,蘇先生一聲披紅,意味著祭祀的前幕已拉開,兩間上屋早已騰出來,做了蘇家班的場所。東家莊地端坐在睡屋的太師椅上,他身著紅色緞袍,頭戴禮帽,正在笑盈盈接受各位遠親的早安禮。遠親是早在年前就下過帖子的,截至正月二十九,南北二山,後山,溝外及沙漠邊土門子的親眷便都到了,人有多少先不論,騎來的騾馬馬廄裡拴不下,單是給馬喂料添草的幫工,就多請了三位。這陣兒,正院長廊裡早已排起長隊,早起的親眷們必是先要向主家行這道大禮的,一示賀禧,二則,有些親眷來了三五天,還沒見上東家面,必要借這機會,親口向東家莊地道一聲安。
西廂也是一片忙碌,謝土敬神一應事兒少不得少東家命旺。後山中醫劉松柏這次是最早接了帖子的,也是頭一個奔下河院來,來了只跟東家莊地簡簡單單寒暄過一陣,便一頭扎進西廂,專門操心起了女婿。東家莊地話說得明白,命旺到時能不能經見住這世面,就看親家公的。
中醫劉松柏這次是使盡了看家本領。臘月裡接到帖子,他便帶了一張上好的狐狸皮和若干山參趕往涼州城,在老吳中醫的府上住了兩宿,將女婿命旺的病症一一告知,得悉命旺讓人強灌苦針兒汁,差點一命過去,老吳中醫驚得連連失聲,天老爺,真有這等事情,這還了得,那身子,背得住苦針兒草?
這次的藥是老吳中醫親手配的,加了若干味劉松柏都不知用途的草藥,藥味比黃連還苦。中醫劉松柏這次沒跟東家莊地玩迷藏,直堂堂就將老吳中醫的中藥放到了琴桌上。你要忌諱,我就走,醫好醫不好不怪我手藝,只管他自個的命。你要不忌諱,就得跟廚房准了!東家莊地看他在這節骨眼上使殺手鑭,拿兒子命旺要挾他,當下氣得就想衝他吼,甚至想扔了那中藥,可一想兒子,東家莊地不言聲了,黑過去的臉慢慢轉青,眼裡,多出一層無奈。但他終是沒給中醫劉松柏任何肯定,只是擺了擺手,道,是我兒,也是你女婿,我想,你也不至於讓你家燈芯守寡吧。
中醫劉松柏這次想了個絕計,藥不在廚房熬,西廂有間偏房,當日便收拾出來,添了火,他自個親自熬。為防藥氣蔓延,他在火上同時熬了兩罐山珍草,一罐裡加了馬蘭花,一罐裡加了後山松林的盼盼果。馬蘭花的清香和盼盼果的野味一熏起來,立刻將中藥的苦味兒壓了下去,加上整個西廂都點了松香,裊裊的,走在院裡,連他自個也嗅不到藥味兒。
這一關,他是替親家公遮掩了過去。到現在為止,還沒人知曉下河院重新有了中藥味兒。
將近半月的調養終見效果,少東家命旺不但能自個穿衣,還能在別人的攙扶下到院裡走上一陣,臉上,也不再死僵僵的,青黃中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微紅。更是那眼神,若要不提前說明他是個病人,外人是瞅不出的。
中醫劉松柏端坐在八獸椅上,手捧銅壺,一口一口喝得非常滋潤,喝早茶是他的習慣,到了下河院,就越發得有這一喝。心裡,卻忍不住一次次驚慌,這驚慌不是說他對女婿命旺沒有把握,他敢上門來,就能把女婿推到眾人前。他驚的是親家公做事的排場,慌的是這下河院不為人察的隱秘。
謝土他見過,自個家也謝過,祭神他也見過,包括廟會。身為中醫,劉松柏經見的事絕不比下河院的東家莊地少。但如此氣魄,如此興師動眾,劉松柏還是頭次見,不但頭次見,怕也是頭次聽。人在西廂院,他的眼睛和耳朵卻一刻也沒離開過正院,正院天天出出進進的人,天天送來的禮品,還有一撥撥的目光,都成了他關注的對象。還有,那些遠道而來的親戚,還有藏在親戚背後的臉色,更是他要細細把玩的。把玩到最後,後山中醫劉松柏終於得出一個結論,財主就是財主,大戶就是大戶,甭看下河院眼下人勢單薄,但東家莊地隨便跺一下腳,這溝裡溝外,怕都要動幾動。這下河院的威,這下河院的勢,跟當年老東家手上比起來,一點沒減弱,反倒越發的猛了。
猛了。後山中醫劉松柏每每意識到這層,就不由得把目光擱女兒燈芯身上。一則,他感歎蒼天有眼,時過多年,老天終是沒折斷他隔山窺望下河院的目光,妹妹松枝身上未夙的心願,如今算是完好無損地交到了女兒燈芯身上,其間雖是恩恩怨怨,麻煩不斷,但,最終這院裡,還住著他後山劉家的人!另則,他也禁不住為女兒燈芯捏一把汗。這麼大一份家業,還有家業附帶著的東西,真能平平妥妥落到女兒肩上?女兒單薄的雙肩,到底扛得住?
中醫劉松柏的怔想裡,吉時到了。
三聲炮仗後,正院裡傳出一聲唱,聲音洪亮,氣韻疊疊,是今兒大禮的司儀,主唱蘇先生。吉時已到,莊氏門中主東暨禮賓聽位——
院裡唰地安靜下來,就聽在二月初春的微風中,各屋裡靜候著的禮賓遠親全都按管事的指令,抬高了腳步往正院堂屋前走。
下河院的堂屋在正上房,跟院裡的正門對著,三間大堂屋,蓋得相當氣派,平日裡閉著門,很少有人進出,裡面供奉著莊氏歷代宗親之神位。堂屋兩邊是兩間耳房,平日也是鎖著,裡面是下河院歷代管家留下的有紀念意義的物品。耳房兩邊是兩門洞,右門洞穿過,就是東家莊地睡屋的邊牆,正是管家六根和媳婦燈芯搭了梯子的地方。左門洞穿過,是一窄廊,跟西廂院的廊相聯,逕直通了西廂院。此時,三間堂屋便是行大禮的主堂。按儀程,這一天先要行的是謝土大禮,爾後是祭祖,正午一時,財神才能到正位上,祭神儀式方能舉行。
蘇先生先是身披紅袍,手執毛撣,樣子十分威嚴震人。他今兒的行頭也不一樣,隨著祭祀的不同,袍跟手中仗物也要不停地換。他站在堂屋門正中,亮著嗓子,唱。
蘇先生兩邊,兩根黑油亮的柱子上,此時亮著兩副大紅的對聯:
天官地官水官之靈 綱紀造化
上元中元下元之氣 流行古今
堂屋裡,琴桌抬到了屋中央,正中供著土主神,左供山神,右供河神。五升斗裡裝滿菜子,上插兩根粗芨芨,中間掛一道黃裱,上書:地母菩薩之神位。斗兩旁,六隻分別裝了麥、豆等五穀雜糧的升子端放著,裡面插著香,就等蘇先生一道道喚著焚香。
主東及賓客各就各位後,蘇先生又唱:沐手——聲音剛落,便有十女端著水盆,依次過來。水盆是從涼州城買來的,一次也沒用過。水是清早打沙河裡打來的,清洌洌的。主家及賓客依次淨手。
焚香——
東家莊地在草繩男人的攙扶下,進了上房,依次點燃香火。一股香氣蒸騰起來。
叩首——跪——
東家莊地抖抖紅袍,虔誠地跪下去,後面是少東家命旺,他在媳婦燈芯和丫頭蔥兒的指引下,也一併跪下。大約這氣氛影響了眾人,有近親及姻親者,也都紛紛跪下。院裡的長工還有下人,也一應兒跪了地。
一叩首——
頭唰地磕到了地上。
再叩首——
三叩首——
起——
聲起聲落,人們的眼睛全都盯著東家莊地和兒子命旺,命旺今兒個真是奇怪,大約這神秘勁兒震住了他,竟顯得十分聽話,一起一跪,十分的規範。躲在外面的後山中醫劉松柏鬆下一口氣來。
獻椒姜——
十女依次端著新置的廚房方盤,盤中奠了黃裱紙,紙上,分別放著鹽、椒、姜、醋等調料,由東家莊地捧過頭,依次獻上。
獻炙肝——
炙肝是昨夜廚房備好的羊肝,四四方方,裹在黃裱裡。牛肝和豬肝是獻不得的,豬肝不敬,牛為莊稼人的恩畜,土主神是不受的。
獻爵——
就有蘇家班專門的人走過來,引著東家莊地,向神靈一一獻盅子,獻池箸,獻餚饌。獻畢,又將三瓶酒打開,如天降雨露般,灑在了院中。
獻帛——
同是蘇家班的人,引東家莊地向神靈及正院四角,八根柱下獻帛。望著公公站起又跪下,手裡捧著五色裱紙,少奶奶燈芯眼前忽就閃過那個墨漆的夜晚,閃過公公在柱下燒焚掉的那團符咒。
獻畢,齋公蘇先生朝院裡四下望了一眼,目光掠過眾人,似乎稍稍在少奶奶燈芯身上停了停,便又收回目光,神情專注地唱起來。
讀祭文——
跟今天的儀程一樣,祭文有三道,蘇先生這陣要讀的,是祭拜龍王山神土主文:
本河龍王順濟之神
山川社稷鎮山之王
暨本山土主福德無量正神之位:
龍之為神 噓氣成雲 果然昭昭 風雨蕭蕭 惟山有神 視民不眺 惟土有主 迭福甚饒 中其職者 實系同僚 參贊水利 自古功高 今歲之旱 下民心焦 稼穡其夢 半數枯槁 命脈有關 彼稷之苗 祈神憐憫 其雨崇朝 挹彼注此 灌溉田苗 既沾既足 幸福惠檄 水期伊過 敢獻血椒 神享菲祀 錫水沼沼 月難於華 滂沱今宵 農夫之喜 三河水好 三神鑒茲 來格惠檄
尚 饗
念畢,輕放燭上,焚。
蘇先生洪亮的聲音剛一落下,蘇家班的響器便轟地叫響起來。六個嗩吶手手捧嗩吶,鼓圓了嘴吹。銅器手更是手舞足蹈,使足了勁敲打。一時,院內樂聲鼎沸,眾人驚得捂了耳朵,卻又忙忙鬆開,捨不得這歡叫的樂聲白白流走。
下河院的空氣瞬間活躍,剛才謝土帶來的沉寂轉瞬而去,嘹亮的嗩吶聲一下把人的心吹得老遠,彷彿扯到了天上。人們在紛紛讚歎蘇先生的同時,目光投到東家莊地和少東家命旺臉上,見他們也從凝重中漸漸放緩神經,變得輕鬆愉快。院裡紫煙繚繞,經聲如耳。
與此同時,天堂廟的廟會也在如法如儀舉行。
天堂廟建於老東家莊仁禮手上,紫禁城裡光緒爺跟著一幫人變法的時候,涼州一帶發生了一場多年未遇的大旱,大旱持續了整整三年,旱得溝裡的石頭都咧嘴,真正的寸草不生。災民流到菜子溝,溝裡也是一片苦焦,三年過後,屍骨遍野,白骨比溝裡的石頭還多。下河院傾其所有,終是救下了一些災民。大災過後,災民為報答下河院的大恩,自發到南山修廟。當時下河院也是百廢待興,加之老東家莊仁禮在大災中深受感觸,對富貴、對生死有了跟以前迥然不同的看法,常常沉緬在往事中拔不出來。見災民修廟,老東家莊仁禮受到啟發,決計先放下下河院的振興不提,專心致志修建天堂廟。
天堂廟位於南山極盡險要的天峴嶺子上,這兒危崖聳立,亂石猙獰,亂石崖下偏偏有一股指頭粗的清泉,叮叮咚咚,終年不斷,就是在大旱年間,這股清泉也從未斷流,一溝的人正是靠了這眼清泉,才得以活下命。危崖東側,一棵千年古柏參天而立,柏身有數米粗,三個人攬腰還抱不住。樹下,終年開著一團叫不上名的藍花,其狀如碗,口似喇叭,花朵極小,中間連一隻蝴蝶也藏不下。花期約有三五月,敗了接著再開,一年四季,其藍盈盈,甚是奪目。只是這藍,獨獨這棵柏樹下有,尋遍整個南山,再無二處。也有好心人曾將藍花連根移起,植於別處,不過三五日,便凋零乾枯,不再復活。溝裡人歎為奇觀,常常在這兒跪拜,想沐藍花之靈氣,久而久之,這兒便成為一處仙境。
危崖西側,便是奇峰斷壁,南山在這兒似乎被人拿刀齊齊地劈開。溝裡人稱一線天。
天堂廟建於此處,似是天意。
廟宇落成之際,曾有海藏寺的法理老和尚前來弘法,並留下青山處處開禪境,松濤聲聲弘法音的絕句。
天堂廟一度時期是跟莊家祠堂是不相分的,當時修建廟宇,老東家莊仁禮也有這等想法,廟宇還未落成,便有災民在奇石峻峰處,將莊氏祖先的神位先供了起來。廟宇落成後,老東家莊仁禮也曾在這兒舉過幾次大的祭祀,本意是借南山的仙氣告慰莊氏祖先的在天之靈。不料此舉卻在溝裡有了另一種演繹,將天堂廟視為莊家祠堂,直到東家莊地手上,才將這兒真正廣大為佛家聖地。
連日來,老管家和福跑前跑後,為這次法會奔波。八十多歲的惠雲師太更是精力卓然,力求至善至美。下河院三聲炮仗響時,天堂廟的鐘聲也轟然作響。披星戴月趕來的善男信女們齊聚殿前,祈盼著惠雲師太為他們誦經頌法。惠雲師太親自為法會撰聯:
玉座步虛聲 稽首皈依 敢以區區邀厚福
丹台開寶笈 獻花酌水 聊將翼翼輸悃忱
隨著一聲清脆的引磬響起,祈福法會儀軌正式開始。惠雲師太身披法服,徐步走到佛案供桌前,禮佛三拜,拈香起香贊。信眾恭敬禮拜,氣氛一時莊嚴肅穆。隨後,惠雲師太引領信眾稱名念佛右繞壇場,四處灑淨,祈願諸佛如來是法界身,入諸眾生心想中。
後,妙雲法師引領信眾,吟誦《華嚴經》《妙法蓮花經》,一時,廟內梵音如潮,如沐法雨甘露。
妙雲法師恭誦法經時,老管家和福的目光靜靜定在她臉上,一臉祥和的慈光下,映著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這念頭在老管家和福心裡藏了多日,卻終因她是遠道而來的法師,一直不敢確定。這一刻,老管家和福突然大著膽子,將她聯想到一個人上。
天呀!老管家和福將自個嚇了一跳。
下河院內,琴桌上的神位已換成"莊氏門中歷代宗親之神位",蘇先生身上的袍也換成了青袍。他正朗朗唱道:
聖賢治世 庇蔭下民 博施濟眾 得賴群生 允文允武 功乃推於百世 宜民宜人 澤更被乎萬姓 金木水火土谷 修六府彰其德 正德利用厚生 治三事效其靈 是以既捍災御患 實是而正直聰明 今弟子莊地春季之日 家運不寧 人口多災 誠惶誠恐 清夜猛思 宜報神功 謹卜上良 禮儀粢盛 祈
開 天高地厚之恩 恕以前過 施既往不咎之惠 許以自新 禮其時食 仰報鴻恩 諸神彙集 感而遂順
尚 饗
下河院的祭祀整整持續到後晌,一院的人算是看夠了景兒。祭完先祖要祭眾神時,院裡發生了一件驚慌事兒。當時時辰還不到未時,蘇先生掐捏一番,說財神爺還未到正位,得等。就在眾人等的當兒,一直牽在少奶奶燈芯手裡的命旺突然一陣痙攣,鎮定了一天的眼神也亂跳起來。後山中醫劉松柏眼尖手快,搶在命旺病發前一抱子抱住他,未等眾人做何反應,疾步往西廂跑。少奶奶燈芯和丫頭蔥兒緊隨其後,剛進西廂,命旺的病就犯了。他先是吐了一口白沫,接著哇一聲,噴出一口血痰來。你再看,命旺就不是剛才院裡規規矩矩跟著行大禮的命旺了,他兩眼豎直,眼球外凸,四肢瘋動,像是要跟天要什麼。少奶奶燈芯嚇得面無血色,顫著聲兒問爹,這可咋個是好,這可咋個是好,剛才還好好的,就是三杏兒不小心碰了一下,咋就又犯起魔來?
三杏兒是十女中的一位,溝裡老狗頭家的二媳婦,娶過來三年,已生下一兒一女。十女中她是最俏的一位,身段兒長得標緻,一雙眼會說話,尤其抿了嘴盈盈一笑,真是能勾掉男人幾分魂的。
中醫劉松柏邊緊著給命旺搓手,邊寬慰女兒燈芯,不打緊,怕是太陽下曬的久了,身子支持不住。心裡,卻鑽進女兒才說的那句話,三杏兒不小心碰了一下?
對三杏兒,中醫劉松柏也是掃過幾眼,在蘇先生唱著一道道獻祭品時,他的目光是挨個兒掃在十女身上的,當時也沒覺有啥特別,這陣經女兒一提,忽就覺這個三杏兒有點不大對勁,具體咋個不對,中醫劉松柏一時還道不出,也沒工夫細想,不過,心裡卻是鑽了鬼。
命旺還在抖,中醫劉松柏搓了一會手,不頂用,一摸他的身子,著實子發燙。劉松柏心裡黑了一下,身子無端發燙,可不是好兆頭。他沖愣著的燈芯喊,快打盆水,我要給他降火。話剛出,命旺突地閃起身來,一雙手直直就往劉松柏懷裡抓。劉松柏反擰住他的雙臂,將他原又摁倒在炕上,騰出右手,狠狠就掐了他的人中。
這不是魔,這是臆症。劉松柏心裡說。同時斷定這跟那個叫三杏的有關,但臉上,還是現出一副鎮靜。見丫頭蔥兒赤白著臉在炕邊發抖,中醫劉松柏說,你去院裡站著,誰也不讓進來,要是問少東家,就說他正換衣裳哩。丫頭蔥兒剛挪過腳步,劉松柏已將命旺渾身扒個乾淨,驚得端了水回來的燈芯喊,爹你要做甚?
先甭問那麼多,快幫我摁住他。
少奶奶燈芯惶惶地放下臉盆,按爹的吩咐抓住男人命旺的雙手,同時,用半個身子的力氣壓住他亂跳彈的身子。中醫劉松柏騰出手,打藥箱裡取出浸了藥酒的毛巾,開始在命旺身上搓,搓著搓著,就見命旺襠裡忽地豎起來,十分的兇猛。劉松柏媽呀一聲,知道今兒這事不好了,弄不好要丟大人呢。少奶奶燈芯早已紅透了臉,男人命旺的醜處暴露在爹的眼下,真是羞得她無處藏臉。劉松柏哪還顧得上這些,要是不在一袋煙的工夫內將女婿治過來,誤了今兒的正事,他中醫世家的牌子,怕就要徹底砸在下河院。
這當兒,齋公蘇先生竟出乎意料地到了西廂,若不是丫頭蔥兒死死把住小院門,他的腳步說不定就已闖了進來。
進不得呀,少奶奶正在換衣裳哩。丫頭蔥兒一急,竟將中醫劉松柏安頓的話說反了。齋公蘇先生止住步,從丫頭蔥兒驚慌的臉上,他已意識到什麼,心裡掠過一層不安。不過他的腳步並沒馬上回去,站在小院門外面朝裡巴望,臉上有道子難見的驚慌。就有親戚尋他而來,今兒個他一直是眾親鄰關注的重點,一陣不見,就有人心急。
丫頭蔥兒急得喊,你走呀,引來的人多,我可擋不住。丫頭蔥兒心裡,是沒把蘇先生當個人物的,遠沒少奶奶燈芯重要,對他,言詞裡就有些刻薄和不敬。蘇先生並不見怪,他衝來人擺了擺了手,將他們阻擋回去,自個,卻揣著心思候在門外。
藥酒搓身上不見有任何用,中醫劉松柏急得出了汗。這藥酒裡是摻了東西的,對發癲和痙攣者很管用,秘方還是吳老中醫給的,孰知越搓命旺抽搐得越厲害。眼看著時辰到了,劉松柏真是恨死自個了,只顧了看熱鬧,反把命旺的病給忘腦後了,一想院裡那幾百雙眼睛,中醫劉松柏就有點不寒而慄。
快掐百會穴。他沖女兒燈芯喊。女兒燈芯跟著他,多少也懂點醫道,尤其穴位。燈芯掐住穴位,心想,爹怕是要使針了。
果然,劉松柏跳下炕,從他那只柏木匣子裡拿出一包銀針,他要給命旺使針。這是他最險也是最後一招,此招如要不管用,他也只能聽天由命讓東家莊地轟他走了。
中醫劉松柏拋開一切雜念,屏住呼吸,一心一意在女婿身上用起針來。
正院裡,東家莊地急得雙手抓心,眼看未時已到,兒子命旺還不見人影,也不知院裡人傳得是不是真,他又不好明問。要是兒子突然有個事,今兒這一台大戲,可咋唱?蘇先生又不在身邊,也不知去了哪?這個蘇先生……東家莊地想到這,心猛就揪到了一起。
正急著,蘇先生來了,泰然自若,說是到院裡觀了觀。東家莊地問他時辰到了沒,蘇先生抬眼觀了下天色,說再等等,藥神還不到正位。
一聽藥神,東家莊地連忙道,得等,得等,這藥神,不敢不敬。
蘇先生輕輕收回目光,不露聲色地進了上屋。
誰知,等蘇先生再次唱響良辰已到,主家暨禮賓就位時,少東家命旺在少奶奶燈芯和丫頭蔥兒的攙扶下,好端端站在了院裡。
蘇先生再唱時,目光就牢牢盯在了少奶奶燈芯和命旺身上。
這一天,下河院的熱鬧是空前的,莊嚴和肅穆也是空前,一溝的人擠扁了身子,硬是過足了癮。
了不得呀,這陣勢。溝裡人發出一片子歎。
天堂廟裡,更是人頭攢動,法音繚繞。溝裡溝外將近湧來八百餘眾,誦完經,上供完畢,四眾弟子法喜洋洋,心中充滿對溝裡溝外一派豐饒的期盼。此時,四眾弟子正在吃千谷面,八百餘眾吃齋飯,這場面,真是沒有過。老管家和福禁不住讓這隆重殊勝的場面激起一腔熱血來。
一俟廟會結束,他就該緊著去跟窯頭楊二和馬巴佬碰頭了,那也是一場大事啊。
這天夜裡,來自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撇下蘇家班,獨自帶上法器,進了南院。
這南院,說起來也是一個謎。
當年紫禁城那位官爺留下銀兩一去不復返,老東家莊仁禮按官爺的吩咐,擴莊子建院,原本是建了南北二院想等官爺回來,跟他同享晚年,也好沾沾官爺的福氣。因為官爺說過,我不打你正院的主意,你只管在南北給我各建一座小院,將來我告老還鄉,就在這兒聞菜子香。沒想南北二院建好,官爺卻沒了信兒,後來聽說是讓慈禧奶奶那個了,嚇得老東家莊仁禮坐立不寧,直想把南北二院給扒掉。不過,在東家莊地心裡,這南北二院,卻是藏著別的秘密的。東家莊地至今還記得,父親莊仁禮臨死的那些個年,常常偷偷摸進南北二院,從夜半坐到天明,院門緊閉,不讓任何人騷擾。從下人們的口裡,東家莊地隱隱聽到,南北二院的神秘跟死去的兩位叔叔有關……
東家莊地自小處在一片寵愛中,這寵愛一半來自於爹媽,一半,來自於爺爺和兩個叔叔。十歲那年,爺爺染疾而終,他趴在棺材上,哭個死去活來,還是沒能擋住他們把爺爺送進土裡。打那以後,東家莊地有了心事,常常一個人蹲在後院裡,瞪住天望。
爹跟兩位叔叔的關係一直處得不錯,家和萬事興,這是莊家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家訓。爺爺死後三年,兩位叔叔相繼成親,但並沒像溝外那些大戶人家一樣分房門兒另過,一大家人還是和和氣氣,相敬如賓。特別是他的二嬸林惠音,更是對他疼愛有加。二嬸林惠音嫁到下河院三年仍不開懷,一度也引起下河院的恐慌和內亂,爹主張給二叔續絃,甚至連對象也瞅好了,可二叔死活不從,他寧可搬出下河院另過,也不願娶個小讓二嬸林惠音受氣。這事鬧了幾年,終因二叔的頑固和二嬸林惠音對莊地親如母子的疼愛讓東家莊仁禮放棄了念頭。遂把多子多福的希望寄托到三嬸身上。三嬸倒是比二嬸爭氣,娶過來三年,接連生了兩個兒子,可惜一個也沒抓養成。一個鬧天花死了,一個,接生時先出了一條腿,等接生婆大汗淋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拽出時,人已成了兩半,三嬸一見,當即昏厥過去,從此落下毛病,聽不得人生孩子,也見不得孩子。一見,腦子裡就冒出被接生婆撕成兩半的血片。
莊家人丁興旺的希望眼看要落空,老東家莊仁禮深感如此下去對不住列祖列宗,更對不住這百年老院,遂在一個秋日的夜晚做出一項驚人的決定,他要給自己續絃,娶的就是曾經打算說給二叔當偏房的後山小財主陳谷子的二丫頭,聽說那丫頭長得個大體圓,渾身的力氣,尤其那肥碩的屁股,更是了得,一走起路來,簡直就像一座山在動彈。見過的人都說,光憑那屁股,就是個下崽的好手。可惜臉是差了些,鼻樑上的麻子也多,而且睡覺還打呼嚕,一打起呼嚕,全後山的人都讓她驚得睡不著。
此語一出,下河院一片驚訝,先是莊地的娘鬧得死去活來,說膽敢把陳谷子的丫頭娶來,她就一頭撞死在黑柱上。接著,二嬸林惠音冒著犯上的危險,斗膽跟東家莊仁禮也就是她的大伯哥諫言,說與其冒著讓全溝人恥笑的危險娶一個臉上有麻子的偏房,還不如早點給莊地成親,早成親早得子,這樣下河院的香火才能續上。經過一番唇槍舌戰,二嬸林惠音的意見佔了上風,下河院的六位長輩就有五位同意及早給莊地成親,老東家莊仁禮面對眾口一詞的反對,只好把續絃的念頭悄悄藏在心底,開始張羅著給兒子莊地成親。
莊地的婚事便在這樣的背景下大操大辦了,成親後的莊地一度很不適應有了家室的生活,常常背著爹媽溜到二叔那裡,跟二嬸林惠音一喧就是一個整天,這事後來不知怎麼傳到了爹娘耳朵裡,娘倒是沒說什麼,爹卻鼻子哼了一聲,衝他惡恨恨地說,再敢往那屋跑,打斷你的腿!
東家莊地隱隱覺得,爹跟兩位叔叔的隔閡就是那時有的,或者在兩位叔叔還有二嬸合上勁反對爹續絃時便有,只不過在他成親後變得更為明顯。明顯的例子是,爹不再跟一家人吃飯,一向一家人不吃兩鍋飯的下河院那一年有了小灶,專給東家莊仁禮一人做飯。娘和二嬸做的飯爹更是不吃,飯桌上常常是娘和二嬸陪了他吃。兩位叔叔那時一個在油坊,一個在南山煤窯,回家吃飯的頓數很少。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原本指望著能因南山煤窯的紅火而有所改觀,卻突然地遭遇了一場劫難,那是一場空前的災難,對下河院來說,劫難帶來的打擊是致命的,下河院從此便再也沒了歡聲笑語,東家莊地的心靈上,自此蒙上了厚厚一層暗影。
土匪麻五是東家莊地這輩子最恨的人,年輕時他曾無數次發誓,要親手宰了這個可惡的畜牲。就是現在,只要一提麻這個姓,東家莊地也恨得牙齒格格響。溝裡因此有了一個規矩,凡是流落來的麻姓人,不管跟土匪麻五扯得上扯不上邊,一律拿亂棍打出去。包括溝裡人娶媳嫁女,都不得跟麻姓人做親家。氣得方圓百里的麻姓人家一提菜子溝就吐唾沫,吐完了還不解氣,還要跟上一句,挑了合該,全挑掉才乾淨!
麻姓人說的"挑",就是指那場劫難,土匪麻五躍過丈二寬的牆頭時,菜子溝下河院居然沒聽到一絲動靜,直到土匪麻五打開車門,眾土匪呼啦啦湧進來,二叔那邊才忙忙地喊了一聲,來土匪了!可是二叔的聲音還沒落地,就讓土匪麻五一長矛挑了。
挑了。
那一場劫難裡,土匪麻五挑了的,還有三叔,還有幾個聞聲趕來救東家一家子的長工,其中就有中醫李三慢的爺爺和大伯。
土匪麻五拿毛線口袋裝了二嬸三嬸要走時,東家莊仁禮這才從上房走出來,沖麻五喝了一聲,敢!沒想,土匪麻五的長矛直直衝東家莊仁禮挑來,若不是東家莊仁禮眼疾手快,怕那一長矛,他也就沒命了。但,儘管命是保下了,可那一長矛不偏不倚,挑在了東家莊仁禮襠裡。
東家莊仁禮廢了。
爹臨死的時候是這樣跟莊地講的,爹講得很傷心,每講一次,就痛悔一次,說他應該想到土匪麻五,他偷覷下河院已很久了,可他偏是喝了酒,偏是給睡著了……
但,院裡傳得不一樣,溝裡也傳得不一樣。都說,土匪麻五是爹招來的,爹是借土匪麻五的手,除了兩個偷覷他東家地位的親兄弟。
這話莊地不敢信,可又不敢不信。
要不,土匪麻五自那次後,咋就突然失了蹤,生不見人,活不見鬼?難道他挑了下河院,這輩子就不再做土匪?
要不,被土匪麻五擄去的二嬸三嬸,咋就一直尋不到半點蹤影?
東家莊地揣著這一肚子謎,從二十揣到了現在,還是解不開。直到他在海藏寺法會上無意中瞅見惠雲師太,這團謎才隱隱的,像是要解開。可惠雲師太到天堂廟這都六年了,那張嘴,除了阿彌陀佛,東家莊地啥也聽不到。
謎呀。
蘇先生深夜摸進南院,就是答應替東家莊地解開這謎。
東家莊地說,南北二院,有謎,有謎呀,可我解不開,我解了一輩子,還是解不開。求你了,你把它解開吧。
南院和北院的謎,讓爹帶進了墳墓。東家莊地只記得,爹臨死時抓著他的手,要他答應,無論遇上多大的難,都不能打南北二院的主意,每逢初一、十五,替我把裡面的香燒好,逢年過節,紙錢燒厚點,燒厚點……
兩院裡,放了兩口銅鼎。東家莊地每次去,都要把鼎燒滿,可下次去,鼎又空了,一點紙灰也沒留。
難道欠下的債,他這輩子都還不完?
涼州城齋公蘇先生連續兩夜潛入南北二院的神秘舉動瞞過了下河院所有人,包括後山中醫劉松柏,這一次也被瞞得嚴嚴實實,直到走,他也沒聽到半點風聲。怪不得後來燈芯說,甭看你比誰都精明,可比起公公,遠著哩。
甭管咋說,菜子溝下河院在這一年陰曆二月,的確讓溝裡溝外見識了一番,事情過去很久,人們還在津津樂道,談喧著東家莊地大搞祭祀的事。
這場大禮把兩個人牢牢關在了熱鬧外面,一個,是管家六根,一個,是奶媽仁順嫂。
東家莊地是在齋公蘇先生走後的第二個日子來到廟上的,按往年的規矩,他要在廟裡住上一段時日,正月出去清明下種之前的這段日子,是他在廟裡吃齋念佛修身養心的日子。
老管家和福一大早就等在車門外,以前的這個時候,也是他牽著大紅走馬送東家莊地去廟上的,東家莊地在廟上的一應事兒,也由他照料,只是,現在他不是管家了,做事就變得分外小心,底氣也不是太足。下河院行祭祀大禮的這些日子,他的腳步一次也沒到過院裡,院裡發生的事,他一概不曉。昨兒夜黑,他從廟上趕回來,原本想著要見東家莊地的,原定的七天廟會已告結束,香火錢收了不少,有香客還提出擴建廟宇,將廟東邊那片林子砍了,擴出一塊平地來,建一座大殿,供養送子觀音。廟會剛剛結束,就有居士和信眾四處化緣去了。看來,天堂廟的香火是越來越旺了。老管家和福剛進了巷子,還沒到自家門前,就聽夜幕裡傳來管家六根的聲音,像是跟誰吵嘴。和福多了個心眼,藏在牆旮旯裡聽。吵架的是六根跟溝裡四堂子的媳婦三杏兒,這三杏兒不是別人,正是管家六根大姐婆家的人,是他大姐小叔子的丫頭,幾年前由六根做媒,保到了溝裡。聽了一會兒,好像是說少東家命旺的啥子事,老管家和福的耳朵機靈起來,目光穿過濛濛的夜幕,盯牢在六根臉上。
管家六根罵的是,三杏兒沒聽他的話,讓機會白白失掉了。
機會?老管家和福心裡騰一聲,難道管家六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正驚怔間,就聽三杏兒惡恨恨道了一句,你有本事,你去,往後,這種壞天良的事少找我!說完,騰騰騰甩著步子走了。管家六根看上去很不甘心,想撲過去拽三杏兒,巷道裡突然有了腳步聲,緊跟著傳來四堂子的喝罵聲,三杏,野哪去了,黑燈瞎火的,跟誰嚼舌頭哩?
老管家和福愁悶了一宿,半夜裡他睡不著,把女人鳳香拉起來,問,我在廟上的日子,你聽見甚了?
沒聽見。鳳香大約是怪男人冷落了她,過完年到現在,男人沒一天在家裡踏實過,忙倒也罷了,忙完回來,跟她也沒個交待,八成一到了廟裡,還真就起了和尚心。
問你話哩,好好說。
睡覺。鳳香又臭了句,轉個身,不理男人。
和福披著衣裳,炕上悶坐半天,越坐越不踏實,一把拉起鳳香,瞌睡死你了,少睡一會兒不行?接著,就把巷裡看到聽到的說了。
鳳香驚訝訝叫了一聲,怪不得,怪不得哩,原來他是跟三杏兒串通好了的。
這陣,老管家和福心裡裝的就是這事,也怪他,挑十男十女時,東家莊地是跟他商量過的,原本三杏兒不在裡面,東家莊地也是怕她是六根的親戚,都是他,一口咬定三杏兒不是那種人,再咋說,四堂子也是東家莊地救下的,當年挨餓,若不是東家莊地差他給四堂子家送去三斗黑面,怕是早餓死了,還能娶媳婦生兒子?誰知……
車門吱吜一聲響,東家莊地打裡走出來,馬伕牽了馬,也從馬廄裡過來,老管家和福忙忙接過韁繩,扶東家莊地上馬。一路,老管家和福心裡直打鼓,嘀咕了一夜的話不知該不該問出來。
快到廟上的時候,東家莊地忽然問,聽說廟上又來了法師?
老管家和福哎呀一聲,這才想起要緊事兒。遂說,惠雲師太托我問問你,她想把天梯山的妙雲法師留下,不知你肯不肯點頭?
妙雲法師?
逶迤連綿的南山,蒼蒼茫茫,似仙境般橫眼前,大紅走馬吃力地走過那一段坡路,便有些力不從心了。東家莊地不得不下馬,跟老管家和福邊喧談邊往上走。路一下沒了,腳下,曲曲彎彎的,是通往廟宇的羊腸小道,這小道,還是當年修廟者拿洋鎬和橛頭拋出的,小道兩旁,是蔥蔥鬱郁鑽天而上的蒼松。
七天廟會過後,天堂廟嘩地寂靜下來,腳步還在遠處,就已聞到古剎聲。如轟如鳴的聲音穿透層層疊疊的松林,如天音般降下來,令人肅然生敬。東家莊地不再言聲,雙腳陡然有了力量,登登登盤上了石階。廟前,高達九丈的銀杏已經泛綠,茂密的枝幹彷彿一把巨傘,為寺前的放生池遮擋下一大片陰涼。
早有住寺的居士聞聲趕來,見是東家莊地,忙忙地跑去通報了。東家莊地剛在樹蔭下歇了口氣,就見惠雲師太輕風般飄至門前,雙掌合十,阿彌陀佛施起了禮。東家莊地慌的,趕忙就要給師太頂禮,被師太攔住了。
東家莊地這份慌,是慌在心裡,每每見了師太,他都驚恐不定,目光不知往何處放。惠雲師太似乎也有些微微的激動,甚或不安,但只在眨眼之間,一切便都被她不染塵埃的明眸掩去了。
想必東家莊地這一次,定是想從惠雲師太嘴裡知道些什麼的。
下河院西廂裡,少奶奶燈芯卻在焦急地等溝裡女人草繩的到來。一大早就差丫頭蔥兒去喚了,說是有要事要問,這陣還不見人影,想必又是讓吃奶的孩子給拖住了。
少奶奶燈芯要問的,正是三杏兒的事。那天,中醫爹一針施下去,嚇得燈芯膽都破了。大約也是中醫爹心太急,針施得過猛,男人命旺竟從她懷裡騰地坐起來,眼直直的,雙手一下就摁了那針,驚得中醫爹喊,抓住手,抓住手啊。燈芯使足了力氣,才把男人重新摁倒在炕上。可接下來,中醫爹的手便抖得捉不住針。要知道,施針是最見不得亂動的,人一亂動,氣血凝在某個地方,不通,這針便沒了效果,弄不好還出錯兒,要是錯了穴位,後果不敢想。中醫爹靜了會兒氣,見命旺齜牙咧嘴,一咕嘟一咕嘟的往外吐,心想絕不是受了三杏兒引誘那麼簡單。當著一院人的面,三杏兒頂多拿胸脯挨一下他,或是拿眼神迷惑一下,病症不會反彈得這麼厲害。看這樣,定是在沐手或獻爵時使了啥手段,讓命旺的病症慢慢發作,藉著那錯亂中的一碰,這病就給引犯了。中醫劉松柏這麼想著,忽然就想起一樣東西,迷魂草。中醫劉松柏哎呀了一聲,跳下炕,打匣子拿出一種粉,對住命旺的鼻子就噴,沒想,噴了幾下,命旺安靜了,不跳彈了。慢慢,恢復了正常。等他再次睜開眼時,早上那個聽話的命旺又回來了。喜得燈芯抱了他的脖子就親,中醫劉松柏咳嗽一聲,燈芯這才羞紅著臉下了炕。
傳說的迷魂草是一種針葉兒草,藏在沙漠邊沿的刺蓬中,這草秋季裡結果,細,小,採擷下來,磨成粉,要是不慎讓人吸入,人便昏昏沉沉的,乏而無力,有時眼前還有幻覺。這草極為稀奇,南山一帶是不會生長的,它耐旱,個兒又小,怕雨,溝裡溝外,怕只有外山一帶才有。劉松柏行醫多年,還從未見過,不過涼州城的老吳中醫見過,還特意收集了一些果實。有次兩人談及對這種病的治法,老吳中醫說,百草還得百草治,這就叫萬物相剋,說時,拿出一種粉兒,叫魂清散,說他自個磨的,對吸入迷魂草的人很管用。中醫劉松柏好奇,當下跟老吳中醫要了一點,當寶貝似的藏在隨身帶的藥匣子裡,沒想,今兒個居然派了用場。
當天夜裡,中醫劉松柏便斷定命旺是在亂中讓人使了毒計,有人拿迷魂草混入院中,專門沖命旺下手。父女倆一開始也想到中醫李三慢,但劉松柏很快搖頭否定,這草他都沒見,中醫李三慢就更無從知曉,那麼還有誰?想來想去,想到管家六根身。管家六根每年都要去北山或沙漠一帶,難免跟那兒的中醫或專事此勾當的人接觸,也只有管家六根,才能想出這麼毒的招。
少奶奶燈芯認定事兒出在三杏兒身上,她先是將此事牢牢地摀住,沒讓一個親戚知道,更沒讓公公莊地知道。大禮結束,爹和蘇先生他們相繼離去,燈芯才將草繩男人喚來,給他安當一件事,讓他悄悄打聽三杏兒一家跟管家六根的關係,看他們年前年後是否走動過。三杏兒雖跟六根是親戚,但自打嫁到溝裡,一向跟管家六根疏得遠,加上當年為娶三杏,四堂子讓媒人六根額外多索要了兩條毛氈,四堂子一直記恨在心,對六根,平日裡也是罵的多親熱的少。草繩男人從四堂子嘴裡很快問來實話,年初二管家六根是到過他家,當時他也奇怪,哪有過年舅舅反著給外甥拜年的,雖說六根也就是個不著邊的舅舅,可畢竟大著一輩。年初三,三杏兒回拜了六根家,說了一天的話,來時手裡竟多了兩樣東西。一桶子清油,一方子豬肉。四堂子也覺這事怪,可就是想不出個道道。草繩男人一問他,嚇得他伸長了舌頭問,敢不是她聽上六根沒良心的話沖東家使壞吧?
昨兒夜,少奶奶燈芯又讓草繩去找三杏兒,就說涼州城的蘇先生走時說了,那天他觀過十女的臉相,十女裡數三杏兒長得最有福,多子多孫的相哩,可偏是那天臉上帶了凶相,若要不禳眼,怕是凶多吉少哩。看她聽了有啥反應,會不會將實話招出來?
就在燈芯等得心神不安時,草繩踩著細碎的腳步惶惶進了西廂,一進門就喊,可嚇死我了,你猜這斷後鬼家的做了啥沒屁眼的事……燈芯一把拽過她,先甭急,坐下慢慢說。草繩從燈芯眼裡看出一絲兒怪,才知到下河院不該扯上嗓子話,忙噤了聲,四下望望,除了炕上坐著玩的命旺,沒外人。這才壓低聲音說,招了,有的沒的全招了,是六根,他對哄三杏兒,說做成這事給她扯一條青絲布褲子。三杏兒這錢眼裡鑽的,為一條褲子就幹這沒天良的事。草繩一扯起話,就沒完沒了,盡著不到點子上,急得燈芯掐了她一把,挑要緊的說。
果然是三杏兒,她起先不肯,無奈六根三纏四磨,許了好多願,最後,竟動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