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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燒餅 文 / 陳玉福

    真是李飛跚忘記了嗎?不是。李飛跚家那棵半大杏樹上的杏子統統摘給隨生兵了呀!他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找喬老師告狀。下午放學的路上,他沒有逃過隨生兵的手掌心。他把李飛跚腳踢拳打了一頓後,又把他的帽子扔進了渠裡,讓水淌走了。

    ……

    對於沒有才能或者有才能而不過是頑皮和不守紀律的兒童就拒絕培養教育他們,這僅僅說明教師本身沒有才能。教育本身往往就是成為兒童不願求學的原因。

    ——誇美紐斯

    一

    已經是春天了,但是氣候變得異常的冷。剛剛出土的谷子之類的農作物凍死了,人們脫去的棉衣又穿上了。

    晚上,拉岡大隊演電影,我和幾位老師步行了近二華里來到了拉岡。幕布掛在一個打麥場旁的小房子的牆上。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這些人中有打鬧的、喊叫的、嬉笑的……突然,我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張熟悉的圓臉——張紅同學。他正和班上的同學談論著什麼,我悄悄地來到了他們身後。

    「……活該!誰讓他那麼壞?」李飛跚的尖嗓門。

    「對!這是應得的懲罰!」秦平幸災樂禍的聲調。

    「要不是搶走我的皮衣,非凍死他不可!」張夫國凍得發抖的聲音。

    ……

    我挺納悶的,他們說的是什麼事情呢?

    這時又傳來了張紅娓娓動聽的聲音:「要是讓凌老師知道了,他會生氣的。要叫我說啊,乾脆嚇他一下,再救他出來吧!或者就去告訴凌老師。」

    「假積極!」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句。接著同伴們就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很顯然,他們都不支持張紅的建議。

    「你們在議論些什麼呢?」

    我的突然出現使張紅他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我連忙招呼他們跟我來。他們跟著我來到了靠麥場的一個土坡上。頓時,喧鬧聲甩在了身後。我又一次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就像不會說話的孩子,一個個都啞巴了。

    我很生氣,嚴肅地對他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應該告訴我!否則後果你們自己負責!」

    「我說……」張紅開口了,樣子像被捉的賊一樣。我這才心平氣和地鼓勵他說下去。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張紅、隨生兵和幾個同學為了少跑路,抄小路來到了老河沿。這時,隨生兵因為沒有穿棉衣而凍得直打顫,他見張夫國穿著件嶄新的皮衣,動手就搶。誰料事情就這麼巧,他用勁過猛,「嗤——」一下子連帶皮衣滑進了幾年前生產隊挖的一眼枯井裡去了。幸虧井壁四周都塌下去了,要不然跌下那十米多深的井,他的小命早丟了。張紅他們嚇壞了,當時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當他們見隨生兵除頭碰破外,好端端地在井底站起來時,一顆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這時候,秦平見李飛跚朝他擠了擠眼睛,早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管他!快走!」說著他們一起把遲疑不動的張紅推到了這裡。

    一聽這麼回事情,我也就放心了。六年前打這口井時,我還在生產隊勞動。因為沒打出水來就放下了,變成了枯井。去年澆水的時候水跑進了枯井裡,井壁全泡塌了,再加上井底還有水沖下去的泥土。所以人掉進去除了沒法出來外,沒有其他關係。可那裡離村莊很遠,周圍又是亂葬崗,就是白天一個人也不敢往那裡走,況且這是黑夜,再加上這麼冷的天,就是嚇不壞也凍壞了……

    想到這裡,我果斷地決定馬上去救他!

    二

    1982年春天。

    我們學校的校長喬中同志因病請假在家靜養,就在學校缺老師的節骨眼上,民辦教師李月華招工進城了(因為他是知識青年)。因此,學校缺少老師,教學工作也無法進行。針對這種情況,大隊黨支部齊書記和學區邱校長出考卷招全大隊初高中畢業生應試。通過考試,我考上了。上班前,齊書記和邱校長找我談了話。他們說,五年級的班主任由我擔任。接著,兩位領導給我談了這個班的基本情況。最後齊書記意味深長地說:「那是一個爛攤子啊!學校有名的調皮班,別的老師都不肯帶。尤其是那個叫『燒餅』的學生。要因勢利導、循循善誘,盡快讓他轉變過來!要有信心當好這個班主任……」

    我還能說什麼呢?……

    這天下午的天氣很暖和,祁連山下萬里平川,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柳葉掛滿垂枝,滿樹翡翠。桃花開了,樹叢飛霞……遍地春花,萬河春汛,麥田一碧千里,美不勝收。我背起行李朝學校走去。

    踏進校門,陣陣喧鬧聲飄入耳膜。當我走上教師宿舍的台沿時,發現一個十三四歲的同學站在門前。錢老師正用手指點著他的腦袋,數落著:「……叫你燒餅,我看一點也不過分!」

    錢老師發現了我,忙過來接過了我的行李,把我引進了宿舍。我注意到了這個受訓的學生,他像尊黑鐵塔立在那裡,穿戴破爛不堪,明顯的瓜子臉上,鑲嵌著一對桑葉一樣的眼睛。從那淡黃色的眼裡,我看到了一種高傲、不可一世的神色。稜角分明的嘴巴撅得老高,簡直能掛油瓶……那神情彷彿在說:「哼!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這就是死皮班裡的死皮大王!」錢老師憤然對我說,「赫赫有名的燒餅!」

    「又是個燒餅?」我非常驚訝,有這樣的名字?莫非我聽錯了?

    錢老師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解釋說:「是這樣的。這幾年他平均二年升一級,光搗蛋不學習。每次考試都是大燒餅。所以,隨生兵就成了隨燒餅。」

    「噢,是這樣啊!」我恍然大悟。

    錢老師繼續介紹他的情況:「去年,李月華老師把他批評了一頓,他就偷偷地抓來一條小蛇,在李老師吃飯的時候,悄悄溜進了宿舍。他用小刀戳破李老師的被子,然後把蛇拴在了那窟窿上。晚上,李老師險些被嚇死……」

    我聽到這裡,暗暗吃驚。他把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繼續說:「剛開學的一天,喬老師給他們上圖畫課時,大家望著隨生兵哈哈大笑。喬老師走上前去一看,只見隨生兵把臉畫得像妖怪:綠眼睛、黑鼻子、紅鬍子、花臉蛋……『燒餅!』喬老師一把撕過隨生兵,『啪!啪!』煽了他兩個嘴巴。可誰知道,被激怒了的隨生兵拿起凳子來砸向喬老師,嚇得喬老師驚慌失措,當場出了醜,……」

    他還舉了很多類似的例子,大意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老師就是這麼教育法,能管好學生嗎?再說,這傢伙也確實不像話。不要說老喬,就是別的老師也沒辦法。他一口氣說了很多,最後又說:「我們一致要求把這樣的學生開除了,老喬也早就有這個意思,可大隊齊書記不同意。他批評我們工作沒做到家。因此,這事就放到了現在……」

    幾天來,我找幾位同學進一步瞭解了隨生兵的情況。同時,我還到他家去了一趟。他父母雙亡,哥哥在煤礦當工人,家裡只有嫂子和幾個孩子。他小時候被父母慣壞了,嫂子也管不了他,到現在還很調皮,氣得她常常在吃穿上要挾他。今年春天,她提出了要隨生兵休學到生產隊勞動的建議,遭到了他哥哥的反對,還把她罵了一頓。她無計可施,只好順其自然……

    這天上第二節課的時候,我把隨生兵叫上黑板寫字。他驚訝地站了起來,可能是我沒有叫他外號的緣故吧!我暗暗高興,今天肯定不會碰釘子的。可是,我想錯了。

    他上講台後把頭仰得高高的,一動也不動。我問他為什麼不寫?他滿不在乎的從鼻子裡哼出兩個字:「不會!」

    我讀懂了他那神態:「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巡視了一遍所有的學生,發現這個用眼睛構成的海洋很安靜,這和錢老師介紹的情況正好相反。想到這裡,我的心也平靜下來了。

    「誰會寫這個字?」

    話音未落,張紅舉起了右手。他約摸十三歲的樣子,圓臉、大眼、刀眉、稜鼻子……總的來看,他給我的印象還是好的。他,就是這個「死皮班」的班長……

    根據班上的情況,我一方面上課,一方面搜集一些文藝作品供他們欣賞。通過讀一些優秀的兒童小說,班上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的變化。這天下午的周會課上,我在《兒童文學》上選了一篇小說,是肖道美的《耳朵》。我給大家讀完這篇小說以後,強調說:「給別人取外號是不禮貌的行為。這樣會傷害別人的自尊心,同時對學習也會起反作用。《耳朵》中的李沙沙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在講文明禮貌的今天,更不應該給別人取外號……」

    講到這裡,我發現隨生兵的眼裡第一次閃動著一種異樣的光芒。我想,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當我的目光掃到窗戶那面時,張紅又舉了手。他閃動著大眼說:「凌老師,我也叫過隨生兵的外號。我錯了,今後……我改正……可是,他的外號是喬老師給叫的,喬老師也不對……」

    緊接著,有幾位學生也檢討了他們叫隨生兵「燒餅」的錯誤。

    是啊!老師給學生取外號是不對的。我聽著這些天真無邪的童言,彷彿一股甘泉流進心房。同時,心中油然產生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誰說這是「死皮班」?分明是教師教得不得法。誰說這個班裡沒有一個好學生?分明是老師看不起學生。

    我點頭讓他坐下後,立刻表揚了他們,尤其是張紅同學,並要全體學生向他學習。

    通過我的啟發和指點,又有幾位學生舉手說,他們也給別人取過外號,這是不對的,今後一定改正。

    從此,我對抓班級工作信心更足了。

    三

    我和張紅他們,小跑著前去救隨生兵。一邊跑,一邊問他們這樣做的原因。

    月亮從雲層裡透出來了,高高地掛在烏沉沉的天空中。它把微弱的光亮灑向綠色的麥田、樹林、黑黝黝的石子路、河灘……

    脊背上開始冒汗了,我把皮大衣的扣子解開後放慢了腳步。三分之一的路程跑完了,他們沒有一個人開口。

    「放心說吧,問題是做了錯事要改正。改了就是好學生!」

    還是沒有人說話。該我行使班主任的權力了:」李飛跚,你先說。」

    「我?」

    ……那是一個熱辣辣的中午。李飛跚提心吊膽地在校門口徘徊。當他確信校門口沒有隨生兵時,才如釋重負,放心朝紅漆門走去。

    「給我摘的杏子呢?」冷不丁冒出了這麼一句話後,隨生兵出現在了他眼前。他嚇慌了,嘴裡支吾道:「啊……忘……忘記了。」

    隨生兵見他沒有摘來杏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的鼻子:「去!快給老子摘來!不然,小心這個(他把拳頭晃動了一下)!」

    李飛跚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忙回身走了……

    真是李飛跚忘記了嗎?不是。李飛跚家那棵半大杏樹上的杏子統統摘給隨生兵了呀!他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找喬老師告狀。下午放學的路上,他沒有逃過隨生兵的手掌心。他把李飛跚腳踢拳打了一頓後,又把他的帽子扔進了渠裡,讓水淌走了。……

    我又轉向秦平:「你呢?」

    開學的第二天,秦平拿著一隻剛買來的乒乓球拍去打球,還沒爬上案子,就被隨生兵截住了:「交出來!」

    「嗯……」

    小秦平不敢不交呀!在班上,他的個子最小,常常被隨生兵欺負。一次,他被隨生兵按倒,小便就尿到了他的嘴裡。他哭著把這件事告訴給了老師。還沒到放學,他就被隨生兵抓住了。隨生兵把他打了三個耳光後,冷笑道:「我讓你再告狀!哼!姓喬的也沒有把我怎麼樣!」……

    以後,沒有人敢告隨生兵了。所以,他就成了班上的「大王」。

    我又把目光轉向了走在最前的張福國:「你也說說吧!」

    「別的都不說了,單說說我這右胳膊吧!現在了還彎不過來呢(他晃動了一下右胳膊)!上學期的一天下午,我剛坐在桌子沿上,就被隨生兵一腳踢翻了桌子。……我的胳膊就來了個向後轉錯位了,害得我住了幾星期醫院。」張福國上氣接不上下氣地對我說道。

    「說起他來呀,也實在是太壞了。」張紅接著說,「上學期放假的那天,他把一個死蜥蜴放進了我的書包,我當場就嚇暈了。」

    「啊……」我剛想說他們幾句,一聲揪人心弦的喊叫聲傳來,使人毛骨悚然。

    「這是他的叫聲……」我們加快了腳步。

    當我把手電照在隨生兵的身上時,我的心頓時抽緊了,也有些酸楚。他抱著皮衣睡倒在一個小窪裡,雙眼緊緊地閉著,眼角上吊著晶瑩的淚珠,兩腮上還有剛流過淚的印子。

    他,也許在一刻鐘以前回憶過他幾年來的學校生活?要不,他為啥會哭呢?也許,他知道自己做過的壞事太多了?要不,他為啥在絕望中睡著了,他以為不會有人來救他?也許,他記起了此時的張福國還在演電影的地方受凍?要不,他為啥把那件皮衣抱在了懷裡?……

    「隨生兵!隨生兵!……」

    當我喊到第四聲時,他睜開了雙眼,愣怔怔地看著我們,臉上毫無表情。……也許,他還不相信這會是真的。也許,他認為這是在夢中,或者在另一個王國裡……

    當我又一次喊他時,他才低低地應了一聲。他可能在此刻才意識到這不是夢境而是現實。他一骨碌翻起了身:「凌、凌老師。」

    我說:「隨生兵你沒事吧?」他說:「老師我沒事,你快救我出來吧!」

    我把視線轉向了全體學生:「把褲帶都解下來!」

    我帶頭解下了自己的褲帶。很快,一條用褲帶連起來的繩索投到了井下。很奇怪,隨生兵沒有急著上來。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件皮衣捆了起來……

    我暗暗一陣高興……吊出皮衣後,他最後被我們吊了出來。我招呼大家坐下,可隨生兵沒有坐。

    月亮,徹底擺脫了淡淡的雲層,大地也突然間亮了許多。只是遠處的麥田、溝壑還辨不清楚。樹林橫在眼前,宛如一道黑色的圍牆,近處的河灘、石頭、墳堆……盡收眼底。

    隨生兵直愣愣地站在那裡,瑟瑟發顫,顯然是冷的緣故。同學們也靜靜地坐在一道土石稜上,一動不動。也許,他們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過失……

    「同學們!」我一字一板地說,「你們今天的行動都是錯誤的!」

    我從身上脫下了皮大衣,走上前去披在了隨生兵的身上。張紅他們也脫下了身上穿的棉衣……

    「同學們,我們是一個整體。每一個人都不能離開它。一個人如果離開了集體,他將沒有一切,甚至生命。尤其是講文明、懂禮貌的今天,更應該團結友愛……」

    還沒有等我說完,隨生兵一下跪倒在了我面前放聲大哭起來,

    我忙扶他起來,他說啥也不起來。

    他哭著說:「凌老師,我再也不離開集體了!我……錯了!我對……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大家……」

    四

    從此,隨生兵大變了樣子。

    早晨,太陽剛剛露臉,我就能聽到他琅琅的讀書聲;下午,太陽落山了,我還能聽到他修理桌椅的「叮噹」聲。

    半學期來,他沒和別人吵過一次架。他不但上課專心聽講,而且課後還向我和張紅他們請教,同學們也一反常態地對他親熱起來了。

    想不到中期考試他竟得了五十九分。為了鼓勵他,我破天荒多給他打了一分,六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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