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奮 斗(1927-1935) 第五章(1) 文 / 羅斯·特裡爾
第五章奮鬥(1927-1935)
毛走向了山嶺,這是唯一的去處。路上他不時地停下來,鼓勵千餘名情緒低落的追隨者.
到達文家市時,毛已有了一個新的計策。他要象《水滸》裡的農民反抗者那樣,把隊伍帶進山裡去。他已找到了挽救革命的方法,但是他手下的人膽敢跟著他幹嗎?
一些人確是跟定他。另一些人中途退了下來,因為他們看到前景實在是不妙。想家是一種通病,很多人都渴望回家種田。有人以為為國民黨而戰可能會更有好處。
在三灣村,毛的部隊都集結在一座破廟裡,以躲避連綿的秋雨和那沾滿草鞋的紅泥。毛連續地講了好幾個小時。他闡述了自己關於軍隊的一些想法,而在有些人看來,這支農民武裝不像一支軍事隊伍,反倒更像一個政治團體。他強調在部隊中實行民主,而有些軍官認為,這樣做會丟掉一些理應存在的差別。
當時的情況不允許提出異議。而在困境中仍有膽識則是毛的風格。
中國共產黨遭到了大規模的破壞,幾個月前還有五萬名黨員,現在只剩下七千名。左翼的國民黨人士不是銷聲匿跡就是被迫流亡國外。湖南和廣東的大部分農民運動領導人要麼犧牲,要麼被捕。
毛的這支在一個月前發動秋收起義的工農武裝也幾乎損失90%。他現在又在勸說剩下的10%擁護他的新奇計劃,而得到的很可能只是汗水和眼淚。他們肯定都已猜測到了毛在黨內的不利處境。那麼還值得為這位獨闢蹊徑的領導人去效力嗎?
毛自己肯定也是心存疑慮。儘管他被黨的機關除名的消息在三個月後才傳到,但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光是來自上海的非難——黨中央硬是要搬回上海,就像一群螞蟻被蜂蜜所誘惑而無視險要的環境——就足以使毛煩惱不已,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就連他自己創建的湖南黨組織也在詆毀他。
回想整個夏天所遭受的苦難,他的心肯定會因懊悔而隱隱作痛。他已和開慧及其他親近的人分離,顯得既消瘦又疲憊不堪,眼神也變得暗淡無光,頭髮象掃帚一樣蓬亂,破爛的衣衫裡藏滿了虱子。
如果說當時沒有道出他對前途的憂慮的話,那完全是因為他堅強的意志在這幾個星期裡起了作用。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這個陰暗的冬季,是一個轉折點。
在這人煙稀少的山裡很難遇到地主,因此食物短缺,戰士的薪水也少得可憐。毛的下屬軍官只有極少數是黨員,而且有些人想要離開隊伍。有幾個軍官對毛在軍隊中實行民主十分惱火,在離開三灣繼續撤退時,他們明顯地想要暗殺毛。
然而,毛毫不動搖。他帶著湖南人特有的固執去實行自己的方針。一種內在的力量驅動著他勇敢向前。一個全新的戰略在他攻打城市失敗後就已形成。現在,他要將其付諸實踐。
才智的煥發來自自衛的本能。回去和黨中央取得聯繫會無益於事,況且他們對毛抱有成見。最好是獨立奮鬥。
毛從未想過去歐洲避難,而在1927年有好多著名的左派分子都流亡國外。毛評論這一趨向的措詞表明了他是何等依戀鄉土:「許多黨的領導人都被黨指派到蘇聯、上海或是安全的地方去了。」
毛把最後的一線希望交給了大自然。似乎他的求生之術與他選擇的崇山峻嶺有著密切的聯繫。毛剩下的那幾個扎根於泥土的共產黨員,或許會像自然界萬物輪迴一樣得到更新和壯大。
毛在雲遮霧罩的井岡山紮了營。這是一個雄偉而荒涼的世界,毛用他那集農民和政治家於一身的敏銳目光選中了這塊根據地。這個主意很簡單,他的餘部確實弱小不堪。但敵人肯定也有弱點,怎樣才能尋出這些弱點並加以利用呢?
軍閥們各自為政,不能組成統∼的力量。當他們相互爭奪地盤時,為適台在中國的外國列強的軍事利益,這種爭奪就更加激烈,便不可能同時控制中國邊遠地區的區域性農業經濟。
敵人外強中乾。他們雖然佔據著城鎮,而糧食卻來自鄉村。如果說中國仍然要靠農村吃飯的話,共產黨就應該在稻田里紮下。根。
但有一點不容忽視,那就是鋼。起義者每時每刻都要有防衛的武器。
毛提出,中國共產黨一定要在農村建立一支正規軍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黨確實應成為一支軍隊。只有在農村站穩腳跟,並完全控制這一個大區域時,才能去佔領城市,以最後完成革命。
這不是歐洲或上海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它後來成了為中國聽接受的毛主義並延及非洲和拉丁美洲。
毛抓住槍桿子的同時也就開始了他真正的革命行動。
二十年代早期,他在廣東和上海忙於組織工作,幾乎沒有注意到軍事問題,也沒有寫過這方面的文章。他是一個革命者,但他從未用槍殺過人。
從1925年起,毛開始轉向農村工作,但他並沒有馬上對軍事感興趣。他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也未分析軍事力量。
自1927年中期國共兩黨分裂後,毛拿起了槍,他的所有的共產黨的同事們也都握槍在手(在陳獨秀教授回到上海的書房後)。但當時的目標是佔據城市,忙亂地把一些人拼湊在一起,根本不能稱其為正規的軍隊。
井岡山不僅僅是避難處所,毛在這裡建立了一支嶄新的武裝力量。
城市道路在兩種意義上講都已行不通。毛開始和農民生活在一起,直到二十年後他才回到城市。當時的主要任務是暴力抗鬥,毛成了一名指揮官。他坦率地說:「邊界的鬥爭,完全是軍事上的鬥爭,黨和群眾不得不一齊軍事化。」3
五四運動在井岡山收穫了它的第一個真正的政治果實,這是何等的矛盾!1919年的那場運動是學生們在城裡發起的,他們反對儒家的思想並高呼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而這些又和槍桿子及稻田有何聯繫呢?
這是英雄的爭鬥。如果說,自1923年至1926年,毛在臃腫繁雜的官僚機構中任職時辜負了楊教授對他所作的普羅米修斯式的評價的話,那麼,1928年,毛在井岡山的鬥爭使他真正成了一位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毛知道:「自覺的能動性是人類的特點。人類在戰爭中強烈地表現出這樣的特點。」4
從思想意識範圍內說,五四時期的學生是鋼鐵般的英雄。遊行示威時他們手裡拿的不是槍而是刷子。他們只是言詞激烈而已。毛真正的創造性在於他把三樣東西結合在一起:槍,農民武裝和馬克思主義。無論在哪一方面,毛都不能稱為先驅者,但他是把三者結合在一起的第一個人。
毛似乎不像一名軍人。他不會神氣十足地闊步行走,也不注重儀表或通常軍事意義上的軍紀。如果他帶自可不是槍而是一本書,看起來可能會更協調。
毛用槍桿子表達人道主義的世界觀。直到逝世,他還堅信,在戰爭中,人的因素比武器更重要。這一道理很簡單,戰爭是政治的一種手段,要得到人民的支持,而這二者都絕對不可少。
在井岡山,毛提出了他的著名的比喻,那就是,他把軍隊比做「魚」,而老百姓是「水」。在中國,俠士總被認為是有正義感的人。《水滸》中的綠林好漢沒有完全用暴力之爭取代道德之爭,即不是西方戰爭理論中所公認的那種邊打邊談,而是在戰爭的進行之中展開道德鬥爭,他們常和敵人展開論戰!毛也是如此,在長達五十多年的政治生涯中,他從未放棄過與敵人進行激烈的論戰。
五四時期,兩條通往新中國的道路吸引了毛,而且它們分另Ⅱ被他所敬仰的兩個教授信奉。一條道路叫做「過程」。陳獨秀篤信馬克思和列寧提出的歷史發展規律;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
在尋求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陳獨秀所抓住的確實是社會變革的科學。城市是這種變革的所在地,工人是這一變革的關鍵。資本主義的矛盾與日俱增,革命將是其必然的結果。
第二條道路則強調「意志」的力量。李大釗賦予馬克思主義以道德和衝動力的新解釋。不管二者比例多麼勻稱,在中國建立社會主義的是中國人,而中國人口的大多數是農民,只有農村完成了自我改造,新中國才能到來。
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毛在早期是信奉「過程」理論的,工會、城市、十月革命。他像位記事員站在歷史的大門口等待革命「高潮」的到來。他在這方面的組織工作上耗費了很多時間。這是陳教授的思想占統治地位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