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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京滬天地(19181921) 11、《湘江評論》 文 / 羅斯·特裡爾

    該雜誌鋒芒犀利,充分表達了自己的主旨。它使用白話文而不是呆板的文言文,語言的改宗就如用耶穌的原話改寫欽譯聖經一般的驚人。

    的確,甚至胡適教授也認為毛澤東是一位引人注目的作者。他在紅格薄紙上草就的文章筆鋒銳利,生動活潑,對每一個論點都表述得很詳細。他以前如饑似渴地讀報紙終見成效。「人類解放的運動猛進」,毛澤東作為編者在發刊詞中宣稱,「什麼不要怕?」他作出的回答充分顯示了他當時超然的思想:「天不要怕。鬼不要怕。死人不要怕。官僚不要怕。軍閥不要怕。資本家不要怕。」〔10〕

    在中國的一份報紙上,我們看到當時的一位小學教師對毛澤東的回憶,文中不乏溢美之辭,但很有史料價值。

    《湘江評論》只編寫5期,每期絕大部分的文章都是毛澤東自己寫的。刊物要出版的前幾天,預約的稿子常不能收齊,只好自己動筆趕寫。他日間事情既多,來找他談問題的人也是此來彼去,寫稿常在夜晚。他不避暑氣的熏蒸,不顧蚊子的叮擾,揮汗疾書,夜半還不得休息。他在修業小學住的一間小樓房和我住的房子只隔著一層板壁。我深夜睡醒時,從壁縫中看見他的房裡燈光熒熒,知道他還在那兒趕寫明天就要付印的稿子。文章寫好了,他又要自己編輯、自己排版、自己校對,有時還自己到街上去叫賣。這時,他的生活仍很艱苦,修業小學給他的工資每月只有幾元,吃飯以外就無餘剩。他的行李也只有舊蚊帳、舊被套、舊竹蓆和幾本兼作枕頭用的書。身上的灰長衫和白布褲,穿得很破舊。〔11〕

    毛澤東寫的一篇名為《民眾的大聯合》的文章集中表達了他的觀點。〔12〕這篇文章雄辯有力,通俗易懂,極富愛國熱情,儘管還不能說是馬克思主義的,但與兩年前的《體育之研究》有明顯的不同。

    毛澤東開首便直刺中國社會現狀:「國家壞到了極處,人類苦到了極處,社會黑暗到了極處。」他不再認為強健個人體魄是解救中國之關鍵。中國確需這樣一種修道士———毛澤東是他們中間的頭一個———來帶領中國走出黑暗。不過,毛澤東在《民眾的大聯合》中並沒有提出領導權。

    他盡可能爭取廣泛的支持,號召各階層的民眾聯合起來,對壓迫他們的勢力「齊聲一呼」。這聯合將半靠自覺半靠組織,鞏固的團結是其關鍵。1911年辛亥革命未能發動民眾,下一次革命非喚起民眾不可。

    文章提及了馬克思(「一個生在德國的,叫做馬克思」),以與毛澤東欣賞的無政府主義者(「一個生在俄國的,叫做克魯泡特金」)相比較。毛澤東說,馬克思的觀點「很激烈」,克魯泡特金更溫和的觀點雖不能立見成效,但是他的最大的優點是「先從平民的瞭解入手」。

    文章富有革命色彩,但是在1919年的長沙,馬克思與其他一些革命理論家相比,似乎並不引人注目。毛澤東期望一種更為公平的社會秩序。他有出色的組織才能,但是當時的毛澤東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理論形態。

    毛澤東設想多種形式的聯合會匯聚力量形成革命大潮。聯合的目的很簡明:「反對壓迫民眾的……強權者」,婦女、人力車伕、農民、學生等,各界人士都包括在這種聯合之內,沒有階級界限之分。〔13〕

    毛澤東以設身處地的口吻述說了各階層的苦難,而對學生之苦則最為激動:

    我們的國文先生那麼頑固。滿嘴裡「詩雲」、「子曰」,究底卻是一字不通。他們不知道現今已到了二十世紀,還迫著我們行「古禮」,守「古法」。一大堆古典式死屍式的臭文章,迫著向我們腦子裡灌。

    在學校時,毛澤東就造過現已與之不存在聯繫的老師的反。現在,他要造社會的反。他信誓旦旦:「我們倘能齊聲一呼,必將這歷史的勢力衝破。」

    毛澤東的文章受到李大釗舉辦的《每週評論》的讚揚(「武人統治之下,能產生我們這樣的一個好兄弟,真是我們意外的歡喜」〔14〕)。這激勵了長沙合作組織「湖南各界聯合會」在艱難中形成。*

    *毛澤東在《湘江評論》上發表的談西方事務的文章筆力雄健,但有時也很怪異。他認為德國的「唯一出路」是與俄國、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聯合成一個「共產共和國」。巴黎和會後,他諷刺法國首相剋裡孟梭說:「無知的克裡孟梭老頭子,還抱著那灰黃色的厚冊(暗指巴黎和約),以為簽了字在上面,就可當作阿爾卑斯山樣的穩固。」見LiJui,pp?郾109~110.另外,黃雨川在《毛澤東生平資料簡編》(45頁)中說,毛澤東當時並非像李銳所說,單獨負責《湘江評論》的編輯工作。

    在開始公開自己的觀點中,毛澤東轉入一新的開端。讀書學習,在書頁上寫一萬字的批注是一回事,在公眾面前亮相則是另一回事。這是一種行動,其言論將會造成後果。毛澤東不再只是探索周圍的世界,而是在逐步改造這個世界。

    軍閥張敬堯查封左派刊物的習性,就像看門人在能源危機時熄滅燈火一樣。一批全副武裝的士兵一夜之間就把只出了五期的《湘江評論》扼殺了,它的主辦者湖南學生聯合會也在同一夜被取締。

    當時各種小型雜誌多如飛雀,過眼即逝。毛澤東很快又入主《新湖南》雜誌,這家由湘雅醫學專科學校的學生主辦的雜誌同樣是五四運動的產物,因暑期人手短缺,故歡迎毛澤東去當編輯。該雜誌創刊於6月,8月份由毛澤東接管,10月份便遭到了與《湘江評論》同樣的厄運。但是它被查封之前引起國內左派的更多注意。

    毛澤東的文章被長沙的主要報紙《大公報》採用,他作為政論家已享有一席之地。忽然間,當地發生了一起可以大做文章的新鮮事。

    長沙有位趙女士準備出嫁,她不喜歡擇她為妻的那個男人,但是四位老人———她的父親是眼鏡製造商、男方的父親開古董商店———都極力促成這樁親事。娶親的那一天,趙女士穿上新娘的服裝上了花轎。在往新郎家中的路上,她突然從裙子裡拿出一把剪刀割破喉嚨自殺了。〔15〕

    悲劇發生不到兩天,毛澤東寫的《對於趙女士自殺的批評》就見報了。在接下來的兩周時間內,他在《大公報》上發表了八篇論述婚姻、家庭的壓迫和舊社會的罪惡的文章。

    如往常一樣,毛澤東從自己的生活中挖掘社會罪惡的根源。

    他譴責社會:「趙女士的自殺,完全是環境所決定。」毛澤東言辭擲地有聲,「這種環境包括婚姻制度的腐敗,社會制度的黑暗,思想不能獨立,愛情的不能自由。」他把趙女士結婚的花轎稱作「囚籠檻車」。

    從這九篇文章的字裡行間,我們可以發現毛澤東的包辦的婚姻對他的影響,以及他母親的逆來順受。「大男子主義」已被列為中國革命的對象。

    毛澤東以父親般的口吻寫下《婚姻問題敬告男女青年》。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呼籲讀者「振臂一呼」,砸碎迷信的枷鎖。勇往直前早已是他的一條信念。「命定婚姻,大家都認作是一段美緣,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一個錯舉。」

    自此時起,毛澤東終生都持反對在任何條件下自殺的思想。「截腸決戰,玉碎而亡,則真天下之至剛勇,而悲劇之最足以印人腦府的了。」像趙女士那樣自殺不是對腐朽的舊社會的反抗,它實際上迎合併維護了即將滅亡的舊道德秩序。毛澤東寫道:「與其自殺而死,毋寧奮鬥被殺而死。」〔16〕

    毛澤東鞭撻了婦女貞節牌坊,這在當時給人印象極深:「你在哪裡看見男子貞節牌坊嗎?」這個幾乎可以肯定還是童身的男子問道。接下來,他召集女學生走上街頭說服家庭主婦抵制日貨,爭取各方支持反對軍閥張敬堯的罷工。

    毛澤東的思緒被新民學會的名稱牽回。婦女運動只是造就新民的開端。不過毛澤東正在逐漸接近這樣一個觀念,即建立新社會應該是最終的目標。

    毛澤東和他的朋友與張敬堯的湖南政權處於衝突之中,至1919年12月引來了鎮壓。張敬堯的軍隊用刺刀和槍托驅趕在教育廣場焚燒日貨的人群。〔17〕深夜召開的籌劃會議一個接著一個,毛澤東寫了一篇呼籲推翻親日派軍閥屠夫張敬堯的宣言。

    13000名學生和他們的支持者在毛澤東的宣言上簽了字,長沙大罷工開始了,勝負要見分曉了。張敬堯沒有被推翻——儘管他的統治動搖了——毛澤東和其他領頭的人大禍臨頭。

    毛澤東決定離開湖南,以逃避張敬堯的追捕——張敬堯現在對他們懷有刻骨的仇恨。他要到湖南以外的反軍閥勢力那裡去尋求對驅張運動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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