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7-8) 文 / 歐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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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酒吧的燈光一如既往的璀璨迷離,陳婉凌在酒吧對面的香樟樹下停了停,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不多不少正好是跟馬原約好的時間。她猶豫了一下,逕直朝前走了一段再折回來,又看了看手機,差不多過了五分鐘,這才深吸一口氣,穩步跨進七月酒吧。
陳婉凌有個習慣,如果是開會,她一般早到五分鐘,在這五分鐘內,她可以從容地找到位子坐下來,跟附近的熟人點個頭,簡短地打聲招呼,略微低語幾句,既保持了優雅的風度,又聯絡了熟人之間的感情。這段時間只能控制在五分鐘左右,如果去得太早,留白的時間太長,一來浪費時間,二來給人的印象閒得無聊,好像成天無事可做,專等著開會似的。如果去晚了,則會顯得手忙腳亂,儀態盡失。約會跟開會不同,她一般會遲到五分鐘,留出一點時間讓對方有所準備,也順便行使一下女人遲到的權力。
經過吧檯的時候,酒保輕聲吹了一記口哨,湊近婉凌小聲說:"這衫好靚,您的穿著越來越上品了。"酒保是個作男裝打扮的女孩子,一口南腔北腔的普通話,搞不清到底是哪裡人,一忽兒粵語,一忽兒京腔,神經兮兮的,好在面容清麗俊俏,因此頗討客人歡喜。
婉凌頗有風度地對她含笑點頭。她上身穿灰色線衫,搭配火焰色大披肩,下身乳白色羊絨短裙,搭配灰色長靴。整個人看上去像一篇銜接自然,首尾呼應的文章,兼具了華麗的詞句和絕妙的構思。那時不時滑落肩頭的大披肩,是一雙含蘊而多情的眼睛,看上去既雅致又艷麗。
馬原眼前一亮,禁不住走上來扶住她盈手一握的纖腰,歎息似的說:"古人說-絕代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我只不信,原來世間確有其人。只恨他們先我於幾千年,有緣與你一會。"
馬原吟的是李延年的《佳人歌》,歌中所唱之女子,是後來漢武帝最寵愛的妃子李夫人。婉凌喜讀詩書,知道這個典故並不足奇,難的是馬原一個大男人,居然也能吟出這首詞。素日看多了那些語言"樣板化"的男幹部們,馬原的倜儻風流怎不教女人著迷?
婉凌說:"我不是李夫人,卻不知道你是不是漢武帝。"
馬原說:"我沒有武帝的雄韜大略,不過,如果你是李夫人,我卻也甘冒其險,召集難兄難弟數千名,揭竿而起,即使肝腦塗地,僅博美人一顧。"
婉凌說:"真的嗎?"
馬原笑答:"真的。"
婉凌再問他,真的嗎?
馬原笑而不答。
婉凌拉住他的衣領,正色問:"假如跟我在一起,你的仕途將會走得更為艱辛,你還會跟我在一起嗎?"
馬原呵呵一笑,戲謔說:"怎麼會?你看你天庭飽滿,眉宇朗闊,是個旺夫相。跟你在一起,只有前途更加光明。"
婉凌說:"我是說假如,假如我影響到你的前程,你會怎麼做?"
馬原說:"不會的,你不會影響我的前途。你聰明穩重,只會給我更多幫助。"
婉凌有點灰心,馬原從來沒有以犧牲什麼為前提來跟她交往,他只想到獲取。獲取她的青春和美麗,獲取她所帶來的愉悅。他只想到她將會帶來什麼好處,從沒想過要跟她共同面對困難。
婉凌搖晃著他的身體,不依不饒地問:"如果我真的會影響你的前程呢?"
馬原疑惑地看著她說:"婉凌,你今天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婉凌笑笑說:"沒什麼事。我能有什麼事呢?我就是想問問,你知道,有時候女人發起癡來,是很孩子氣的。"
馬原鬆了口氣,疼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你呀!真是!"
婉凌不依,扯著他的衣袖,偏要他給個答覆。馬原無法,只得點點頭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婉凌歪著頭看著他,說,此話當真?他鄭重地點頭說,當真!
婉凌看著馬原,這個曾經讓他朝思暮想費盡心機的男人,這個失而復得的男人,她真的要失去他了嗎?一想到不久之後他即將跟那個叫徐明娟的女人踏入婚姻的殿堂,而迎接她陳婉凌的將是無盡的孤獨與虛空,她就難過得想要發瘋。但是她不能發瘋,發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她必須冷靜,冷靜,一步一步,步步為營。她不能輸!她輸不起!!
馬原也看著陳婉凌,這個女人真是美得醉人,從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他就想擁有她。馬原喜讀《紅樓夢》,《紅樓夢》中最美麗的兩個女子無非是林黛玉和薛寶釵,可惜寶釵和黛玉都是有缺陷的,一個過於理性,一個又過於感性,而在陳婉凌身上,兼具了寶釵的理性和黛玉的感性,堪稱完美。這樣的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自小在花叢裡泡大的馬原深諳此中道理,可他更深深的知道,這樣的女人是難於把握的。唯其自身的完美,更追求生活中的完美。男人沒風度是不行的,沒主見是不行的,沒地位更是不行的。以婉凌的素質,事業上必然還有進步,要永遠保持比她領先一步,恐怕還真要費點心思呢!
婉凌拉著馬原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們結婚吧!"
馬原愣了一下,轉而微笑說:"你不是說趁著年輕多干幾年工作嗎?怎麼突然之間想結婚了?"
婉凌說:"你知道,女人嘛,總還是以家庭為重的。"
馬原"嗯嗯"兩聲,不置可否,轉身按鈴叫服務員點單。
婉凌催促他說:"怎麼樣?我們先把證給領了,酒席等節假日閒下來再辦。"
馬原假裝驚訝地說:"咦?這麼漂亮一個姑娘,怎麼急巴巴地想嫁人呢?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婉凌說:"急巴巴想嫁人也好,女大不中留也好,總之,我今天就是突然之間特別嚮往一個溫馨的家庭,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始新的生活。"
一向自視甚高的陳婉凌能夠這樣不屈不撓地向一個男人求婚,已經是最大限度地降低身價了。馬原卻一再地插科打諢,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學著小孩子模樣,誇張地叫起來:"噢,凌婆子想男人囉,凌婆子想男人囉。"婉凌看在眼裡,寒在心上,背上的雞皮疙瘩全都豎起來了。她知道馬原在有意迴避,恨不得拍案而起揭開真相,可她不能這樣做,真相一旦被揭開,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明天去辦證,好不好?"婉凌做出了最後一次努力。
馬原一臉壞笑地坐在對面沙發裡,歪著腦袋吸煙,只不作答。
服務員將點好的酒菜端上來的時候,陳婉凌優雅地拉起披肩,起身離席。
經過吧檯的時候,酒保又向她吹了一記口哨,這回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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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凌跟馬原的交往一直都是在地下開展的,機關是非多,婉凌的本意是不想招惹口舌,當然,還有較為隱秘的一點,她怕二人萬一不成,又鬧得人盡皆知,到時候不好收場。可見婉凌也不是沒想過跟馬原有分手的可能,每每念及至此,也並不會覺得多麼痛不欲生,大家都是自由人,都有再選擇的權力,以陳婉凌的條件,不一定找不到比馬原更好的男人,何況之前已經有過一次分手的經驗,再怎麼傷心難受,不是也挺過來了嗎?與馬原的那次相戀,基本上是陳婉凌第一次以結婚為前提與男人的交往,也就是說,基本上相當於她的初戀,連初戀的傷痛都可以挺過去,還會有什麼挺不過去的呢?
可這回,她偏偏就是挺不過去!或者是說她嚥不下這口氣!她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給玩了,連吱都不吱一聲。
陳婉凌一夜沒睡,腦袋像一架氣勢洶洶的戰鬥機,轟隆隆連續運轉了十幾個時辰,將近天明時,終於鎖定了想要轟炸的目標。
她起了個大早,著意打扮一番,設法弄到了朱明娟的電話,謊稱有要事相商,約她出來喝茶。
朱明娟滿腹狐疑地來了,遠遠地看了陳婉凌一眼,並不走近,隔著老遠問她:"你找我什麼事?"
婉凌連連賠笑,拉開椅子請她就座,又是端茶又是遞水的,招呼得好不周到。
朱明娟以為婉凌有什麼工作上的事情想求她向父親說情,不卑不亢地享受著她提供的各項服務。陳婉凌卻只顧聊些女人之間的私房話,全然不提工作。
大概聊了有半盞茶功夫,眼見著朱明娟已經有些不耐煩了,陳婉凌隔著手袋悄悄撥通了馬原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掛斷了,馬原看見未接來電,回撥過來。
陳婉凌微笑著對朱明娟做了個手勢,說:"對不起,接個電話。"
朱明娟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陳婉凌姿態優雅地掀開提包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顯示屏上的名字,露出了更加甜蜜的微笑,抬頭對朱明娟說:"是我男朋友。"
朱明娟敷衍地笑了笑,扭頭看向窗外。
婉凌按下接聽鍵,將手機親暱地貼緊耳朵,半撒嬌半認真地說:"馬書記,怎麼百忙之中有空給我電話?"
馬原調侃說:"陳局長,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攪您。"
婉凌一邊聽馬原說話,一邊留心觀察朱明娟的臉色,只見她淡淡地看著窗外,沒什麼表情變化。
婉凌又進一步說:"馬原,說正經的,咱們那天商量的領結婚證的事情,過一陣子再說好嗎?。"
馬原聽出話有蹊蹺,敏感地繞開話題說:"我這幾天比較忙,等忙完這陣再好好聊。你剛剛打我電話,有什麼事情嗎?"
朱明娟聽見婉凌叫馬原的名字,轉過頭來直視著她。婉凌看著她的眼睛,努力從中搜尋一些諸如疑惑、慌張之類的東西,可惜她什麼都沒能看到,那雙眼睛一清二白地看著她,透過她的臉,看向她身後無盡的虛空裡去。
婉凌不禁重新掂量起對面這女人。她真是如她所認為的那樣,只是一個任性的、乾癟的、不通世理的幹部子女嗎?
馬原催促說:"沒什麼事的話,我掛電話了。"
婉凌不知道朱明娟聽見了多少,想到了多少,有沒有把她電話裡的"馬書記""馬原"和她的未婚夫"馬原"聯繫起來,於是補了一句說:"你今天是不是要忙到很晚,要不,我到水溪去接你吧?"
"水溪"、"馬書記"、"馬原",這一回,朱明娟應該無可逃避地要把陳婉凌的男朋友和自己的未婚夫聯繫起來了吧?婉凌細看朱明娟的臉,見她只是淺淺地抿了一口綠茶,將水晶般透明的玻璃杯子放回原處。
婉凌掛了電話,抱歉地看著朱明娟說:"男人真麻煩。"
朱明娟淡淡地笑笑說:"陳局長,我看您挺忙的,我也有些事情要處理,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
婉凌假意說:"再坐一會兒嘛。"
朱明娟客氣地說:"不了。以後再約。"
婉凌站起來幫朱明娟拉開椅子,目送她瘦削的身影款步穿過大廳,走向一角的樓梯口。婉凌心想,今天的功夫算是白費了。正在此時,朱明娟跨下樓梯的左腳突然一扭,整個人猛地往後一仰,差點滾了下去,幸好旁邊的服務員手腳伶俐,及時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婉凌想都沒想,趕忙衝上去,雙手扶著朱明娟站穩,急切地詢問:"沒什麼事吧?"朱明娟笑笑地說:"沒事。"婉凌給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沒事就好。"又說:"您稍等一下,我陪您一起下去吧。"朱明娟說:"真的沒事,你去忙吧。"說著,在陳婉凌手背上稍微用力按了一下,表示感謝。婉凌看著她瘦伶伶的背影一步一停地走下樓去,女人天生的憐憫心不受控制的氾濫起來,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別殘忍特別愚蠢的事情。
朱明娟和陳婉凌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如果把陳婉凌比作一朵花,那朱明娟就是一棵樹。樹沒有花的艷麗和芳香,卻有著久經歲月洗禮釀造出的獨特韻味以及對人生的獨特體悟。愛情對於明娟來說,已經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記憶,它確乎存在過,但或許只是存在於她個人心裡而已。經過無數次的追尋,失落,誤解,欺騙,她早已認命,像她這種出身的女人,真愛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星辰。她答應嫁給馬原,只是因為她早晚要找個人嫁掉,而馬原的條件不多不少正好符合她的要求。至於馬原現在是否愛她,之前是否有愛人,以後又會不會有新的愛人,她並不計較,也計較不來,如果非要這麼較勁的話,恐怕還要再跳一次樓。她所能做到的,只是盡量自愛,維護自己的尊嚴,維護家庭的穩定。
明娟跟馬原說話的聲氣還是那麼溫溫和和斯斯文文的,既沒有未婚夫妻的親熱,也沒有斥責負心郎的怨憤:"我想,馬原,關於我們的婚事,你是不是還有些準備沒做好?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可以把日期推遲一個月。"
馬原看著明娟,摸不透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只能泛泛地說:"我這方面的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你覺得還缺些什麼,我去辦。"
明娟淡淡說:"我倒是不缺什麼。"
馬原心裡就有些不踏實了,追著說:"你有什麼事情儘管說,但凡能辦到的,我都盡量去做。"
明娟說:"你做好了準備就好,不要帶包袱上路。"
聽到"包袱"兩個字,馬原心裡一顫,直覺這件事情可能跟陳婉凌有關。
明娟又說:"你知道,我們結婚之後,只能好,不能壞。多少雙眼睛看著呢!"
馬原說:"我知道。"
明娟點點頭說:"那好。"
馬原還想說什麼,又覺得不好再說什麼了,只走上去撫著她的肩,說些東扯西拉的閒話。明娟靜靜地聽他說著,任他說了兩三分鐘,伸出冰冷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說:"我想,你今天晚上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吧?"
馬原一下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明娟微笑說:"明天見。"
馬原從明娟房間裡出來時,一腳踏著軟綿綿的東西,那東西"嗚哇"一聲尖叫,"啾"的一下逃出去。馬原腳下一空,差點摔了一跤,形象好不狼狽。
坐在大廳裡的朱強和妻子朱姨同時回過頭來,四道目光鷹一樣撲向馬原。
馬原強自鎮定,對二老欠了欠身說:"真不好意思,沒留意,踩著了-小娟。"
小娟是朱姨養的寵物狗,她嫌明娟不夠聽話,故意給寵物狗取名小娟,就當是明娟的妹妹,希望明娟能向"妹妹"學習,變得溫馴。
馬原踩了朱姨的"小女兒",朱姨自然心疼得割肉似的,對馬原的歉意置若罔聞,只張開了雙臂對那小東西"心肝兒"、"寶貝呀"地叫個不停,哄著那小東西跳進她懷裡尋求愛撫。
朱強畢竟是個男人,又是領導幹部,度量比較大些,只揮了揮手對馬原說:"沒有關係,別去管它,我平素就不喜歡在家裡養這些貓啊狗啊的東西,麻煩。"
朱姨翻著白眼蹙著鼻子說:"你何止是不喜歡養貓、狗,就連我們娘兒倆,你也嫌著麻煩呢!"
朱強呵呵一笑說:"世界上哪有這種笨人,好端端地拿自己跟貓狗一起比較?"
朱姨說:"貓狗怎麼了?貓狗和人一樣,也有貴賤之分,像我們家小娟,當初我可是花了上萬元,才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呢!"
朱強微微皺眉說:"哪有這麼貴?瞎說!外人聽見還以為咱們家多有錢呢,一條狗就這麼貴!好在小馬是自己人,不會亂想!"
朱姨意識到什麼,趕忙說:"我是說,現在要賣到上萬元,以前我買它的時候還是幼崽,也花了六、七百呢!"
馬原接上說:"我也是極喜歡狗的,小時候住在鄉下外婆家,就養過一條大黃狗。狗最通人性的!"
朱姨又說:"那種鄉下的土狗,我倒是不太喜歡,怪嚇人的。"
馬原聽了這話,像被什麼東西哽了一下,不過他還是附和著說:"那是,土狗沒這麼溫順。"
又說:"我前段時間在超市看見一種進口的狗食,下次帶過來給小娟嘗嘗,看它愛不愛吃。"
朱強說:"不用這麼麻煩了。"
朱姨卻說:"別買多了,先買一兩包就好,小娟不一定吃得慣呢!"
馬原說:"不麻煩,不麻煩,小娟這麼可愛,給它買點吃的也很好玩呢……"
馬原告辭出來,朱強禮節性地送到門口,說:"明天過來吃晚飯。"
馬原點頭鞠躬道了謝,看著朱強把門關了,這才轉身下樓。他動作敏捷,不多一會兒就奔下了樓梯,走向停靠在隱蔽處的車子。那車子黑黝黝地躲在樹影下,像一隻形狀怪異的野獸,他走近車門掏出鑰匙的當兒,不禁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