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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票否決(7-10) 文 / 王躍文等

    七

    因為睡得好,第二天起來,周正泉便覺得頭腦清醒、精神抖擻。他叫鄉辦秘書小寧發通知,把鄉政府在家的八十多位幹部職工,包括派出所十多名幹警和治安隊員都召集到鄉政府的大操坪裡。周正泉先給大家宣讀了縣委和政府下發的開展稅法宣傳、加大稅收征管力度的通知,要求大家今天就按照通知精神,沿320國道搞一次規模浩大的稅法宣傳活動。說完,周正泉先上了插著彩旗、裝了大喇叭的吉普車,帶著隊伍上了路。半個小時後,隊伍就到了蔣家村。村民們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多車和這麼聲勢浩大的人馬到過他們的村子,路旁馬上站滿了大人小孩。周正泉拿著話筒大聲宣講著,依法納稅是每個公民的義務,偷稅逃稅抗稅是違法行為之類的政策,號召村民們遵紀守法,依法納稅。車後面的幹部就給眾人分發宣傳傳單,傳單上印著稅法知識和農民應該交納的稅種。納稅是關係到千家萬戶的事情,所以農民都主動伸手來接傳單。

    不一會兒,隊伍來到蔣家三兄弟開窯的地方。蔣家三兄弟聽到外面的動靜,早就從窯後面的工棚裡鑽了出來。開始,他們還沒意識到今天鄉政府是衝著他們來的,還站在一邊看熱鬧。直到顧定山走到他們面前,問他們開窯納沒納稅,要他們拿稅票出來接受檢查,他們才慌了神。老大蔣國相反覆說,我們是在自己的田里燒磚,要納什麼稅?顧定山說,我問你,你們燒磚占沒占田?燒的磚賣不賣出去?老二蔣國臣忙說,我們是占的自家祖上的田,燒的磚是給自家修屋用的,又不出賣。

    這時周正泉走上來說,你們在這裡燒了兩三年的磚了,難道你們要造皇宮,用得了那麼多磚?蔣國相說,我們不但自己用,我們的親戚也要用。周正泉說,強詞奪理!向隨後的瞿宏德揚了揚手,瞿宏德立即從包裡拿出幾張貨單,攤到蔣國臣面前說,你看看這上面是不是你們的名字?三兄弟還要抵賴,周正泉說,你們少囉嗦,交上稅款和罰金吧。老三蔣國帥忍不住了,張牙舞爪地叫道,要錢我們沒有,要命你們這就拿去。一聽蔣國帥的聲音,周正泉氣就不打一處出,點著蔣國帥的鼻子,深仇大恨道,蔣國帥你給我聽著,你們強佔民田,欺壓百姓,還沒處理你們,你們又偷稅抗稅,打傷稅務幹部,今天我新賬舊賬一起跟你算!蔣國帥正要發作,周正泉又喝道,給我綁了再說!周正泉話音剛落,顧定山身子一蹲,一個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掃堂腿,將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蔣國帥掃翻在地,接著一隻珵亮的銬子就上了他的雙手。蔣國相和蔣國臣上前要來幫忙,其他幾個民警早已衝過來,把兩人團團圍在中央。

    抓了蔣國帥,蔣家村的村民一片叫好聲,說惡人終有惡報,蔣國帥這是罪有應得。那唐姓兄弟對周正泉感恩戴德,鄉下人也沒什麼好表示的,特意給他送來兩隻土雞。周正泉當然不肯接,兩兄弟就急得不得了,感激涕零地說,周書記您一定要收下,我們唐家搬到蔣家村三代人了,天天做小人,受欺侮,還從沒這麼揚眉吐氣過,我們感謝您周書記,感謝共產黨。周正泉推辭不掉,只好把雞收下,交食堂給鄉里幹部打牙祭。不過周正泉也給唐家兄弟打發了兩條煙,唐家兄弟開始死活不要,周正泉說,如果你們不接我的煙,你們的雞就帶回去得了。這樣兩兄弟才喜氣洋洋地走了。望著兩人走出鄉政府的大門,周正泉感慨良多,心裡說,老百姓對我們這些當幹部的要求並不高呀,只要為他們主持一點點公道,他們就把你當爹當娘。

    這次行動的另一個效果,就是過去那些憑霸氣和關係不肯納稅的人也主動到稅務所來補了稅,鄉財政一下子就增加了40多萬元收入。問題是,工作成效雖然出來了,可周正泉的日子也不得安寧了,這幾天縣裡已有好幾起人打來電話,要周正泉不要做得太過火,早點放人,其中還有一些很有身份的角色。周正泉口上答應著,過後則咬牙切齒道,我周正泉就不信邪一回,大不了丟掉這頂不值錢的烏紗帽。也是為了留著口水養牙齒,周正泉乾脆把手機關掉,還特意交待小寧,凡是找他的電話,就說下了村,不在鄉里。

    一個鄉下的磚窯主出了點事,縣裡竟有那麼多人打招呼,這可是周正泉始料不及的。然而還有更讓他預料不到的,這天晚上竟有人把他屋裡的窗戶砸了個稀爛。當時周正泉正在熟睡,突然匡啷一聲重響,把他從夢中驚醒了。拉亮電燈一瞧,窗戶上開了一個黑洞,臨窗的書桌上滿是碎玻璃,地上還有一塊大石頭。周正泉從床上翻起來,對著窗外大聲吼道,有種的就跟我面對面搞,砸窗戶算條卵!外面黑沉沉的,什麼動靜也沒有,周正泉只得又熄燈上床。剛睡著,窗戶上又扔進了一塊石頭,另一扇窗戶也被砸爛了。這樣折騰了兩個來回,周正泉沒了睡意,就張著雙眼望天花板。

    望著望著,窗戶上就起了亮色,他便穿衣下了床,揉著腫脹的眼睛打開門,迎面一陣涼風吹來,忍不住就打了一個噴嚏,這才想起已是秋末冬初時令。正回了頭要進屋加衣,卻見門上插著一把殺豬刀,刀尖下還有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條。只見紙條上寫著:姓周的你不要太狠,當心你的腦殼!周正泉笑笑,伸手取下殺豬刀和紙條。剛好顧定山過來一瞧,皺著眉頭說,周書記,這些人是說得出就做得出的,你要不要避一避?周正泉說,使這種下三爛手段的人,正好說明他們心裡虛得很,有什麼可怕的?

    不過周正泉心裡非常明白,好戲才開頭,真正的對手還沒有露面。這對手當然不是別人,就是肖嫣然曾說過的跟蔣家兄弟瓜葛不少的縣委副書記李旭東。可為什麼事到如今,不見他有半點動靜呢?難道他就那麼沉得住氣?就在周正泉納悶兒的時候,有人找上門來了。這人自然也不是李旭東,而是窯山上的舒建軍。這次他沒帶肖嫣然,是一個人來的。舒建軍沒繞什麼圈子,進了辦公室就直截了當地說,老同學呀,我可是代表李書記到你這裡來的,蔣家兄弟的事還請你給點面子。周正泉故作驚訝地說,舒老闆呀,你把我都弄糊塗了,你又是李書記,又是蔣家兄弟的,你要我這笨腦筋怎麼轉得過彎來?舒建軍也不隱瞞,乾脆把話挑明了,給周正泉說了段舊事。

    李旭東是1967年師大畢業的,那裡大學畢業先要下農村鍛煉,李旭東就到了蔣家村。根據當時的一貫做法,大學畢業生李旭東被安排住進了全村最窮的蔣順民家。蔣順民就是蔣家三兄弟的父親,那時蔣國帥剛剛出生,大哥蔣國相6歲不到,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蔣順民一個人掙工分養家,家裡自然一貧如洗。當時李旭東身體特別虛弱,人瘦得皮包骨。蔣順民是個好心腸的人,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生孤身一人來到農村,身體又有病,很是同情,寧肯自家人忍饑挨餓,也不願李旭東受委屈,總是把家裡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先供給他。特別是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家人十天半月地吃糠咽菜,蔣順民也要想方設法給李旭東弄頓米飯。

    有一次李旭東在陽光下的水田里泡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裡渾身發熱,就咬緊牙關硬撐著。蔣順民是個細心人,吃晚飯時就見李旭東臉色不對,到了夜裡還記掛著,總是不踏實,就到李旭東的房裡去探視,在他額頭上一探,烙鐵一樣燙手。蔣順民二話不說,背著他就往公社醫院走。那時蔣家村到公社是剛修的毛馬路,恰逢上半夜下過一場大雨,蔣順民硬是背著李旭東水一腳泥一腳地小跑著趕到了公社醫院。醫生穩住李旭東的病情後鬆了一口氣,說如果晚來一步病人就危險了。蔣順民一家就這樣跟李旭東結下了深情,蔣順民臨死前,還特意托人叫來當時已在縣委辦做了副主任的李旭東,要他今後好好教管自己的三個兒子。

    時光荏苒,幾十年過去,李旭東沒有忘記蔣順民一家的大恩大德,總想著怎樣報答。後來窯主舒建軍為了窯山的經營權多次找李旭東斡旋,事成後,李旭東把自己和蔣家的瓜葛跟舒建軍說了,舒建軍是個聰明人,李旭東沒明說的,他也懂得意思,爽快地說,我有一個主意,蔣家村尤其是村裡伴著320國道一帶,土質特別適合燒磚燒瓦,我投一筆資金進去,讓蔣順民三個兒子去經營,李書記你看怎麼樣?李旭東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說,我也象徵性地放點錢進去,算是對他們的支持。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舒建軍瞄得很準,蔣家村的土質的確是一流的,磚瓦一出窯就在外面打響了牌子。加上李旭東暗中照應,縣裡的不少工程都到蔣家村來進磚瓦,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蔣家三兄弟因藉著李旭東和舒建軍的勢,也不把村裡的百姓和鄉政府放在眼裡了,這激怒了周正泉,出現了今天這個局面。

    聽完舒建國的敘述,周正泉半天沒吱聲。他早知道自己面對的並不是身為普通村民的蔣家三兄弟,而是強大的權勢和財勢。一方面周正泉不願屈服於這兩股勢力而對不起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又不想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毀了自己的前程。他想,所謂的兩難境地,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了。周正泉當然還不只為著自己的良心和前程著想,他還有一個顧慮,舒建軍已經開始收購龍溪鄉的木材,如果得罪了他,那今年龍溪鄉的特產稅就是一句空話了。

    想到這裡,周正泉用手在舒建軍肩上拍了拍,對他說,你老同學的話我當然得認真考慮,這樣吧,蔣國帥的事我一個人也拍不了板,鄉里是集體決策,等我開個會大家一起來定吧。舒建軍就笑著說道,你們那一套搞法我還不知道?名義上是集體決策,實際上是你一把手說了算,只要你通了就什麼都通了。周正泉說,你這樣的人如果搞政治一定很可怕。舒建軍就站起身,說李書記托付的事情,老同學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會妥善處理的,我恭候你的佳音。

    八

    舒建軍走後,周正泉把顧定山叫到辦公室,要他放人。顧定山很驚訝,盯住周正泉說,這麼快就放人,怎麼向老百姓交代?周正泉吼道,老百姓有什麼不好交代的?老百姓你要他圓他就圓,要他扁他就扁,還不好交代?顧定山還是不明白,周正泉放低了聲音說,顧大所長我問你,你抓蔣國帥的目的是什麼?顧定山說,維護納稅環境,完成稅收任務呀。周正泉說,完不成稅收呢?顧定山說,要一票否決。周正泉說,現在你抓了人,儘管稅收上去了,人家還是要否決你,怎麼辦?顧定山就不知說什麼好了。周正泉又說,我們的工作不就一個目的,挖空心思不讓人否決麼?好了,不多說了,你先放了人再說。

    放了蔣國帥,全鄉上下一片嘩然。幹部說,這麼興師動眾把人抓來,放個屁的工夫不到就把人放掉了,鄉政府還不威信掃地,今後什麼工作也別想開展了!群眾說,周正泉原來是一個軟殼動物,舒建軍一句話他就當成了聖旨,莫不是得了他的好處?周正泉對此不理不睬,卻悄悄告訴顧定山說放了人後你要做兩件事:一是抓緊把蔣國帥三兄弟橫行鄉里的材料整理出來;二是明天晚上再秘密把他抓回來,帶到一個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要他把偷稅情況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準備向法庭起訴他們。

    顧定山得了周正泉的話,立即喊上兩個最貼心的幹警,穿了便服,趁黑潛入蔣家村。蔣家三兄弟此時正在家裡舉杯慶賀蔣國帥的歸來,一個個眉飛色舞的。蔣國帥跟蔣國相、蔣國臣碰了碰杯,說多虧兩位兄弟暗中相助,我喝下這杯,表示感謝。蔣國相說,你說錯了,不是我兩兄弟暗中相助,是李書記和舒老闆給周正泉施加了壓力,他才放你出來的。蔣國臣也說,是呀,李書記和舒老闆可是我們的大恩人,我們得找個機會好好謝一謝他倆才是。蔣國帥也牛氣地說,周正泉也是自不量力,想在太歲頭上動土,他一個小小的鄉黨委書記,在鄉里面多少還算把角色,可到了李書記和舒老闆面前,他算條卵!三人就這樣一邊喝酒一邊胡吹海侃,直鬧到夜深才各自散去。不想顧定山幾個早守在蔣國帥的屋外了,蔣國帥剛上床迷迷糊糊睡著,他們就神不知鬼不覺摸進去,把他從床上提起來,用麻袋一罩,扛了就走。

    這次行動除了周正泉和顧定山幾個,連毛富發都不知道,所以舒建軍再一次找到周正泉,朝他要人的時候,他就矢口否認,不是自己所為。舒建軍說,除了你周書記,誰敢動蔣家三兄弟?什麼人吃了豹子膽?周正泉說,這幾年蔣家兄弟搞得這麼紅火,平時又那麼霸道,難免不得罪人,我們把蔣國帥一抓,他們本來高興得不得了,可還沒高興夠,我們又把蔣國帥放了,他們心裡就不平衡了,心想你們鄉政府也太無能了點,連蔣家兄弟都治不了,於是把蔣國帥抓走了,要做個樣子給鄉政府看看。舒建軍半信半疑地說,你說得這麼頭頭是道,莫非你知道內幕?周正泉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見你很在乎蔣家的事,這不是幫你瞎猜麼?你又算到了我的頭上,以後我還敢幫你麼?舒建軍雖然覺得這事蹊蹺,估猜十有八九是周正泉搞的鬼,可又沒什麼依據,只好悵然回了窯山。

    不過舒建軍並沒就此放手,當天就停了龍溪鄉的木材收購。現在不比前幾年,木材都是定點定量砍伐和收購,買方和購方必須持有從林業局嚴格報批下來的手續。這次龍溪鄉老百姓砍伐木材都是拿的鄉政府統一辦的砍伐證,現在砍倒的木材大部分還沒脫手,舒建軍停就了收購,別的地方沒有手續也不敢來收購,於是紛紛跑進鄉政府,要周正泉和毛富發解決問題。周正泉雖然估計到舒建軍會來這一手,卻沒想到他的動作會這麼快。周正泉也沒別的辦法,叫顧定山把大頭約到一個秘密處所,要大頭再幫一次忙。

    大頭見周正泉和顧定山兩個人一起來找他,知道事情很重要,沒等周正泉開口,他就習慣性地一拍胸脯說,周書記你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一定按你的指示辦。顧定山給大頭遞一支煙,又啪地打燃打火機,給他點上,笑著說,你別急,聽周書記慢慢跟你說。大頭也笑了,嘴鼻齊用,噴出一團濃濃的煙霧,朗聲說,周書記你發話吧。周正泉這才開口道,大頭你也知道了,舒建軍已經停了龍溪鄉的木材收購,你也是龍溪人,知道龍溪沒什麼經濟來源,砍下的木材賣不出去就斷了財路,我想讓你做舒建軍一下。大頭一聽要做舒建軍,就來了勁,叫道,這舒建軍也太狂了,比過去的資本家還狠,一車煤從窯山運到縣城的煤炭公司,50多公里,他才給10元運費,我們起早摸黑給他拖煤,一天累死累活跑兩趟,才二十來塊,幾次要他提高運費他都壓著不提,我們幾個跑運輸的哥們兒早就想做他了。

    大頭說得興奮了,就把兩個拳頭攥得鐵緊,做了個敲山震虎的動作,臂膀上的關節掙得嘎嘎直響,大聲問,周書記你說,是做他的耳朵鼻子還是手腳卵子?周正泉就笑了,說你這樣做是違法的,我的意思是,你們不是要求他提高運費,他不肯提是麼?大頭說,是呀,他不提我們也沒辦法。周正泉說,怎麼沒辦法?你們要動腦筋呀。見周正泉老繞圈子,大頭一時又明白不了,一旁的顧定山早不耐煩了,訓大頭道,你呀就是笨,你就不知道把你的哥們兒都發動起來,把幾十輛拖拉機全部停在窯山,堵死舒建軍的窯口,讓他再來向你們下跪?大頭聞言,一拍腦門說,這是好主意,我們怎麼沒想到呢?把他的窯口堵死,不但外面的車進去運煤運不成,就是窯裡面的煤想推出來也推不出。

    大頭要走了,顧定山又追出去叫住他,給他塞了個信封。大頭不肯接,說顧哥你也小看我了,我們哥們兒一場,還要你用錢買不成?顧定山說,別囉嗦,這是周書記的一點心意。大頭這才收下了,說周書記也太講義氣了,這事我不給他辦好,我大頭是隻狗。顧定山說,我和周書記不相信你大頭,就不會把重任交給你了。你們要把條件提到讓舒建軍接受不了的程度,而不要提龍溪木材收購的事。事情鬧大後,舒建軍肯定會找鄉政府的人解圍,周書記沒出面之前,你什麼人也不要理睬,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大頭點頭說,我明白。

    周正泉這一招也夠狠的,第二天,舒建軍的窯山就被幾十輛拖拉機塞得水洩不通,連舒建軍那部桑塔納要下山都開不出來了。大頭他們的理由當然只有一個,就是運費太低,每車要由10元增加到15元。這10元一車的運費在舒建軍的窯山實行了好幾年了,由於如今農民的拖拉機多得像稻田里的老鼠,沒有一點門路還謀不上這份差事,拖拉機手只要上得了窯山就心滿意足了,從來就沒人提出過要增加運費。因此聽大頭他們提出增加運費,舒建軍覺得很好笑,說你們不想上窯山,我也不勉強,你們把拖拉機開走得了,想增加運費,沒門。就這樣對峙了一天。

    到第二天中午,舒建軍意識到窯山停產一天就要少幾萬元的收入,這樣下去不合算,心想先答應他們的要求,等事情平息後清退牽頭鬧事的人,到時把運費再壓下去也不遲。可當舒建軍把增加運費的意見通報給大家時,大頭他們卻說,這是昨天的運費,今天我們要增加到每車20元。舒建軍氣暈了,吼道,你們這不是成心和我過不去嗎?我這窯也不開了,看你們到什麼地方增加運費去。這樣又來了兩個回合,雖然舒建軍一再做出讓步,大頭他們就是不肯把拖拉機開走。這時舒建軍才想起來向李旭東求救,這窯山李旭東也是投了資的,他管著黨群還管著政法,他打個電話,公安局長帶幾十個公安到窯山跑一趟,這些拖拉機還不得乖乖開走?舒建軍便拿起電話,撥了縣委的號碼。可電話裡面什麼聲音也沒有,原來電話線早就被大頭他們掐斷了。而山上又是盲區,手機是不管用的。

    舒建軍一時沒了轍,把電話機重重摔在地上,摔成了兩半。見舒建軍這個狼狽樣,肖嫣然提醒他,是不是先找找龍溪鄉政府。舒建軍說,我還不知道找龍溪鄉政府?可我才停了龍溪的木材收購,他們巴不得有人造我們的反呢?弄不好還是他們在後面作祟。肖嫣然說,不管怎麼說,我們的窯開在龍溪境內,稅收由他們收,他們有責任維護窯山的治安。舒建軍也是沒辦法,只得讓肖嫣然下山找鄉政府試試。

    因為堵著拖拉機,肖嫣然是走小路到了窯山下面的公路邊,才租了摩托趕往鄉政府。秋天剛剛過去,正是催收稅款的時候,鄉幹部都下村下組去了,鄉政府裡沒幾個人。走進鄉辦,小寧在低頭做簡報。肖嫣然說,小寧,周書記他們呢?小寧說,都下村了。肖嫣然就急得不行,求小寧說,窯山出了大事,你能否把他們叫回來?小寧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驚問道,出了什麼事?肖嫣然說,拖拉機手罷了三四天的工了,窯山上搞得烏煙瘴氣的。小寧就給村裡打電話,打了好幾個村子也沒找著周正泉。肖嫣然說,怎麼不打他的手機?小寧說,我們鄉位置太偏,大部分村裡都沒手機信號。肖嫣然說,毛鄉長呢,找不到周書記,把毛鄉長找到也好。

    小寧用電話在白水村追到毛富發。毛富發雖然不知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周正泉,但他對舒建軍停止收購龍溪的木材也是有想法的,開始並不想管這事,但考慮萬一出了大事鄉里也責無旁貸,才回了鄉政府。毛富發也不知山上鬧成個什麼樣子了,打算還是喊上顧定山,誰知到派出所一問,回答說顧定山昨天就帶著幾個幹警外出辦案去了,所裡只留著兩個幹警值班。毛富發就急得眼睛冒火,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你們派出所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平時威風得很,到了關鍵時刻鬼影子都找不著了,窯山上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們總得給我去一個人吧?

    毛富髮帶著一個幹部和一個幹警還有肖嫣然,坐著派出所的三輪警車出了鄉政府。跑到窯山下,三輪警車自然也無法超越堵在路上的拖拉機,四個人只得步行上山。舒建軍正和大頭幾個在辦公室裡談判。一見毛富發,他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忙把毛富發請到身旁的老闆沙發上,對大頭他們說,毛鄉長都來了,你們總得放手了吧。大頭瞥毛富發一眼,大聲說,我以為是毛主席呢,原來是毛鄉長,毛鄉長來了又怎麼啦?毛鄉長還是鄉里的二把手,就是一把手周正泉來了也不管用,我們又不是向鄉政府要運費。聽大頭提到周正泉三個字,毛富發就覺得奇怪了,是呀,為什麼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周正泉躲得不知去向?莫非他事先就知道窯山上會發生這個事?

    不用說,毛富發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毛富發離開窯山時對舒建軍說,我毛富發不中用,看來你得把周書記找來。舒建軍恨恨地發火,你們鄉里不管我的事,我也只有來蠻的了,到時出了人命,你們鄉里也脫不了干係。

    九

    此時的周正泉正在縣委副書記李旭東那裡。縣委高書記上個月升任市委秘書長,市委宣佈由李旭東主持縣委全面工作。李旭東上午讓縣委辦的人給龍溪鄉政府打了兩個電話,要周正泉到縣委去跟他見面,周正泉當時正和顧定山躲在鄉政府附近一個廢棄多年的舊倉庫裡審訊蔣國帥,要他供出近幾年磚廠的經營情況,好盡快確定他們偷稅的具體數額。他們的行蹤沒有向別人透露,只悄悄跟鄉辦秘書小寧說了一聲,叮囑沒有特殊情況不要驚動他們,因此凡是來找周正泉的人,小寧都找借口打發走了。縣委打第一個電話過來的時候,小寧同樣搪塞了過去,可第二個電話跟著又打了過來,說李書記發了大脾氣。小寧不敢怠慢,跑去通報了周正泉。周正泉沒辦法,跟顧定山商量了幾句,要他盡快撬開蔣國帥的嘴巴,這才上車去了縣城。周正泉心裡想,李旭東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地催他去見面,除了蔣國帥的事,還能有別的什麼事?

    周正泉走進書記室的時候,李旭東正在給陽台上那盆蒼翠的矮竹澆水。李旭東的辦公桌上還攤著一幅墨跡未乾的草書,筆酣墨暢地寫著這麼幾個字: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那是李旭東典型的帶有魏晉風格的字,周正泉不用看署名和印章也認得出來。此時李旭東已收住壺嘴,也沒瞧周正泉,不緊不慢地說,正泉你過來看看,我這盆小竹長得怎麼樣?周正泉就來到陽台上,瞧瞧那矮竹說,我是俗人,哪裡懂得欣賞這高雅之物?心裡卻嘀咕,李副書記你左催右催,莫非僅僅叫我來欣賞你的竹子?李旭東伸手把竹上一片小紙屑拈掉,說,高雅談不上,但這是平時少見的黑竹,是我下鄉時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山溪旁采的。周正泉就將腦殼伸過去瞄瞄,見那細細的竹竿果然是一種褐黑色,就說,李書記慧眼識珠啊。李旭東得意地笑了,放下水壺進屋,拿過衣架上的毛巾揩了一下手,示意周正泉坐下,然後用一隻一次性塑料杯子給周正泉倒了一杯水,才意味深長地說,我李某人當然沒有識珠的慧眼,但我看中的人是不會差到哪裡去的,比如你們幾個新提的鄉黨委書記,我自以為還是看準了的。我沒說錯吧?周正泉趕緊說,當然當然。李旭東說,怎麼樣,主持龍溪工作後,還得心應手吧?周正泉說,有李書記的正確領導,還行。李旭東點了點頭說,這我就放心了。又說,喊你來也沒什麼緊要事,今天正好空閒,想跟你聊聊。周正泉心裡頭似乎就莫名地熱了一下,有幾分感激地說,感謝李書記惦記著。李旭東在周正泉肩膀上拍了拍,知心知肺地說,好好幹吧,你也看到了,高書記去了市裡,縣裡的班子可能會有一次小範圍的調整,新人選嘛,我想就在你們幾個大鄉的書記裡物色。正泉啊,我手上這一票自然是歸你的,可你自己也要積極創造條件哦。

    從李旭東的辦公室出來後,周正泉沒有直接回鄉里,打算順便到家裡住一個晚上,就讓小林把破吉普開到醫藥公司去。李旭東剛才的話還在他腦殼裡迴響著,讓周正泉一時無法平靜。表面上李旭東是在向他許願,壓根兒沒提及蔣國帥的事,可周正泉清楚他是用這種含蓄的方式向他攤牌。也就是說,你周正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心裡,如果你識相,事情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你仕途上就會有所作為,否則就另當別論了。這可是傻瓜也懂得的道理。

    周正泉想,如果李旭東早一天兩天找他,他真要掂量掂量,也說不定會改弦易轍,可事到如今,蔣國帥關在舊倉庫裡,窯山上鬧得天翻地覆,恐怕就是他周正泉想改變初衷,也大勢已定,沒有這個可能了。這麼想著,吉普已進了醫藥公司。周正泉在車上傻坐了一分鐘才下了車。小林將車倒了頭,正要開走,又把頭伸出窗外,問周正泉還有沒有別的事。周正泉想了想說,你不要到處跑,就在招待所呆著,把呼機也開著。

    望著小林把車開走後,周正泉才挪動步子往自家樓下走去,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瞧了瞧。跟顧定山分手時,周正泉就吩咐過他,有什麼情況隨時聯繫。到了家門口,他掏出鑰匙開門,裡面竟上了倒鎖。青天白日的,上什麼倒鎖?周正泉在門上敲了敲,喊道,立敏你開門,是我。裡面沒有反應。周正泉又敲又喊,還是無效。走到陽台那邊,就見鄒立敏站在陽台上,眼睛望著遠處,理都不理他。周正泉有點納悶,說,鄒立敏你這是怎麼了?我大老遠跑回來,你門都不開?鄒立敏把頭扭到了另一邊,像沒看到周正泉一樣。周正泉又說,有什麼事情,你總得把門打開,讓我進了屋再說吧?鄒立敏這才說,要我給你開門幹什麼?你把我的指標都給了人家,讓人家得了那麼好的工作,你不曉得去敲她的門!周正泉這才恍然大悟,心想黃紹平這傢伙把什麼都說了。周正泉知道鄒立敏的性格,她一旦對某件事有了想法,一時三刻是轉不過彎來的,他暗暗歎氣,不知今晚得在哪裡過了。

    在街頭徘徊了一會兒,也沒地方可去,心想只有到招待所去跟小林混一陣子了。不料有一個人從對面走了過來,竟然是曾冬玉。她一見周正泉就喊道,周書記是你!周正泉也感到很驚喜,一邊打量著曾冬玉一邊說,曾醫生,看你到了城裡,人都洋氣多了。曾冬玉說,周書記不是取笑我吧?周正泉又在曾冬玉挺拔的胸脯上瞄瞄說,我這是由衷地讚賞哩,你看你這身淡紫色套裝,將你豐滿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曾冬玉聽見周正泉的誇獎,也得意地低了頭把自己瞧了瞧,說周書記你好會誇獎人的,毛富發那死鬼,就是把他的嘴巴撬開,也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來。聊了幾句,曾冬玉邀請周正泉到家裡去坐坐。周正泉想,鄒立敏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還沒有曾冬玉這麼一副迷人的胸脯呢,就跟著曾冬玉上了她家。

    這是市場中心組建時工商局分的宿舍,舊是舊了點,但有兩室一廳,還帶廚房和衛生間。屋裡又乾淨又整齊,讓周正泉這個有家無歸的男人感到很溫馨。曾冬玉很熱情,又是煙又是茶又是水果地招待著。吃了喝了,曾冬玉還不讓周正泉走,執意留他吃晚飯。周正泉不知是擋不住曾冬玉的熱情,還是懷了對鄒立敏的滿腔仇恨,稍稍猶豫就留了下來。晚飯還是兩個人,曾冬玉的兒子在學校寄宿沒回來。曾冬玉陪周正泉喝了好幾杯,周正泉說,我在鄉政府那麼多年,怎麼不知道你喝得酒呢?曾冬玉揚著眉毛望定周正泉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不像男人,男人什麼時候什麼場合端起杯子就能喝,女人不同,女人喝酒要有好對像好心情,沒好對像好心情喝酒是受罪。

    這時天色漸漸暗下來,周正泉要去開燈,曾冬玉說,這半明半暗的氣氛不更有意思麼?何況不開燈你也不會把酒喝到鼻子裡去的。又喝了兩杯,周正泉不敢喝了,說你知道我的胃不行。其實他是覺得孤男寡女的呆在一個屋子裡,心裡沒底。曾冬玉說,這酒度數低,我當過醫生,不會害你的。說著湊過來,一手撈住周正泉的手,一手抓了桌上的杯子往他手上塞。周正泉身上的血就翻騰起來,竟然沒去接杯子,卻把曾冬玉的手臂抓住了。曾冬玉那豐滿的身子也猛地一顫,軟進周正泉的懷裡。

    天色完全黑下來,只有窗外的燈光透進屋子,帶來些許亮色。曾冬玉很主動,解開自己的胸脯,把周正泉的手搬了進去。曾冬玉斷斷續續地說,好多男人想我這兩隻奶子都得不到,正泉你是個好人,為我辦了那麼大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報答你的,就把這兩隻奶子交給你了。周正泉的手在曾冬玉柔韌鼓脹的碩乳上撫摸著,感覺渾身都澎湃起來。他想,我不惜把老婆的指標讓出來給了這個女人,借口是為了鄉里的工作,潛意識裡原來是為了這兩隻令人垂涎的美乳。周正泉就恨恨地罵了自己一句,周正泉你是什麼東西!

    就在此時,手機不識時務地響了起來。那是一段全中國13億人民都熟悉的旋律: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在這幽靜的夜,聲音顯得格外清脆刺耳。周正泉一下子從那對美乳的誘惑裡驚醒過來,把沙發上的包打開,取出那只該死的手機。將手機上的夜光裝置一撳,上面是顧定山的手機號碼。周正泉歉意地對曾冬玉說,冬玉,情況緊急,我不能留了,得馬上就走。曾冬玉一動不動呆在黑暗裡,半天才說,周正泉,你知不知道,拒絕女人的男人是最不道德的男人!

    聞言,周正泉怔了怔。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出去。

    十

    周正泉回到龍溪就連夜上了窯山,越過長蛇陣般的拖拉機隊伍,趕到燈火如晝的舒建軍的辦公室,大頭、毛富發還有顧定山他們都在。一個個都正襟危坐,鐵青著臉,彷彿剛參加完一場悲痛無比的葬禮。顧定山把周正泉拉到一旁,告訴他,他還沒離開龍溪的時候,窯山上的民工見大頭他們鬧得這麼有滋有味,也蠢蠢欲動,準備來個全線大罷工,迫使舒建軍給他們提高待遇。舒建軍得到消息,嚇得屁滾尿流,火急火燎跑到鄉政府,要毛富發他們快想辦法,否則就要出大亂子了。毛富發這一回也急了,硬讓小寧找來了顧定山,顧定山也知大事不妙,立即通報了周正泉,然後幾個人先上了窯山。

    周正泉聽了匯報,心裡暗暗樂,他期待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裝腔作勢地訓斥了大頭一通:在我周正泉管轄的地皮上,大頭你可不要太猖狂,你別忘了你是有前科的,派出所裡還記著你大頭的名字,我勒令你今晚就帶頭把拖拉機開走,明天再上山運煤,否則我要顧定山把你們全部送進去。大頭說,周書記我們又沒跟鄉里搗亂,是要他舒建軍增加運費。周正泉說,運費的事我們跟舒老闆商量,你操什麼心!大頭這才說,既然周書記這麼說,我們就把拖拉機開走,不然的話,我們是要和他姓舒的鬥爭到底的。周正泉不再理大頭,假惺惺地對舒建軍說,舒老闆真對不起,在我周正泉的眼皮底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是我的失職。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給他們開的運費的確低了一點。舒建軍點頭如搗蒜,當即拍板,將大頭他們的運費每車由原來的10元增加到16元,同時表示,從明天起恢復收購龍溪木材,而且收購價格增長8%。

    周正泉他們要走了,舒建軍還不放心,攔住周正泉說,老同學,大頭他們沒事了,民工們怎麼辦?周正泉說,你今晚可以睡大覺了,大事是出不了的,這些民工都是龍溪的老實農民,又沒什麼組織,不像安源工人有劉少奇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統一指揮和領導,大頭他們今晚一撤退,民工們見掀不起什麼風浪,也會悄悄回到井裡去的。舒建軍將信將疑,放了周正泉一行。

    果然,窯山再沒有什麼險情。毛富發和顧定山不解,問周正泉,周書記你又不是神仙,怎麼敢肯定大頭他們開走了拖拉機,民工們就不會鬧事了?周正泉笑笑說,你們去問大頭好了。一問大頭才知道,這是周正泉單獨給他佈置的,要他在窯山放出民工要罷工的風聲,嚇唬嚇唬舒建軍。不想這一招真靈,一下就把舒建軍給嚇住了。周正泉還說,如今想到窯山上找份事做的農民多的是,你鬧事也許一時能得點小便宜,過後舒建軍東一個西一個把你們的名除掉,他還可以雇些工錢更加低廉的民工,而那些民工不像大頭他們有自己的拖拉機,離開窯山還找得到別的事情,那些一身死力氣的民工離開窯山,還有什麼門路可找?

    這次較量的最後得勝,讓周正泉很是興奮了幾天。他暗想,這也許不僅僅是給鄉里增加了財政收入,體現了他這個做書記的偉大業績,同時還讓他骨子裡那份對舒建軍的嫉妒和仇恨得到了盡情的發洩。周正泉還莫名地想起了當年的校花,她的離去讓周正泉遺憾了許多年,這一下周正泉心頭的遺憾似乎也減輕了許多。

    當然周正泉很快把這份興奮扔到了腦後。夜長夢多,他要盡快把蔣國帥兄弟的事做個了結。奇怪的是,當周正泉和顧定山掌握了蔣家偷稅逃稅的大量證據,把案子移送司法部門後,縣裡再沒人出來說話。在證據面前,蔣家兄弟不再對偷稅逃稅的事實作半點否定,但要他們說出哪些人在他們的磚廠裡入過股投過資,他們一口咬定,沒這樣的事。這是他們的聰明之舉,沒有出賣頭上的保護傘,雖然磚廠被封掉,三個人也象徵性地判了刑,但都先後被假釋出來。其中判得最重的蔣國帥,三年半的刑,他也只在裡面呆了半年,就以保外就醫的名義出了獄。後來,據說三兄弟又到鄰鄉辦起了磚廠。

    時光如梭,一眨眼就到了年底。總結一年的工作,周正泉覺得自己上任書記以來,大的建樹沒有,但還有幾件事是能夠擺到桌面上的。全鄉農林特產稅首次超過百萬元大關,不但根據政策減輕了農民負擔,取消了按人口和田畝攤派到農戶的特產稅任務,還代農民交了部分統籌款。鄉里的幾家企業恢復了生產,也上交了一筆不薄的管理費。把蔣家三兄弟送進去後,儘管他們很快就陸續出來了,卻剎住了多年來剎不住的偷稅抗稅歪風,農業稅、耕地佔用稅、營業稅等稅收都征了上來。與此相關聯的是水利建設、計劃生育、文教事業等工作,因為鄉里注入了一定的資金,都有了較大的起色。縣財政還給鄉政府提留了25萬元超收分成獎,鄉政府不但用這筆錢沖了職工多年未還的部分欠款,還給每人發了1200元獎金。在一月300元左右的基本工資都不能按時發的鄉鎮幹部手裡,這筆錢不啻是一筆沉甸甸的大財富,可以給一把鼻涕一把淚水哀求了無數次的兒女補交一份學費或生活費,給臥病多年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的老父親抓幾包藥回去,或者在下崗在家的老婆臉上換一份久違的笑容。這一天大家見面,別的什麼都不問,就問領了麼,然後異口同聲地說,周書記抓得狠一點好,不抓得狠一點,我們手裡哪會有這把票子?

    周正泉也沒忽視龍躍進的家境,另外給他解決了700元困難補助費。

    想不到就在龍溪鄉幹部職工兌現獎金的那一天,縣委下了一個通報批評龍溪鄉的文件。據說這是李旭東上任書記後簽發的第一份文件。文件的內容是龍溪境內的窯山出了群體性罷工鬧事的惡性事件,龍溪鄉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因而被一票否決。按年初跟縣裡簽訂的綜合治理目標管理責任狀裡的承諾,被一票否決單位的一把手,不降職也要調離,於是周正泉被調到一個叫巖頭的偏遠小鄉做了書記。表面上是平調,實際上跟降職是一回事,因為在巖頭那樣的小地方做書記的人,從來就沒出息過和進步過。巖頭鄉至今只有一條毛馬路,吉普車都走不了,周正泉只得托顧定山聯繫了大頭的手扶拖拉機。

    調到一個誰也不願意去的地方任職,自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天沒亮周正泉就灰溜溜地上了拖拉機。不知是拖拉機把大家吵醒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毛富發、顧定山及大部分幹部職工不約而同都起來了,站在大門口為周正泉送行。周正泉只得下了拖拉機,一一跟眾人握別。跟龍躍進握手的時候,周正泉說,躍進啊,對你的問題我處理得確實太重了點,還請你原諒。龍躍進就淚水盈盈了,感激地說,周書記呀,都是我思想狹隘,現在我才想清楚,如果不是你把錢收上來投到鄉里的企業裡,企業就恢復不了生產,我們的欠款不但還掛在賬上,每人1200元的獎金,還有我的困難補助,想都不敢想。周正泉就抓住龍躍進的手狠狠地搖了搖,點著頭說,有你躍進這句話,我就踏實了。

    拖拉機駛出鄉政府時,後面還響起了清脆的鞭炮聲,炸醒了靜寂的清晨。剛強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眼裡湧出晶瑩的淚光。他心裡一下寬鬆了許多,這一年多的書記做下來,雖然什麼政治資本也沒撈到,而且還發配到了偏遠的巖頭鄉,卻得到了大家的認同和理解,也算是個小小的安慰吧。他的心情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樣,漸漸明朗起來。

    出鄉政府不遠,拖拉機就離開國道,開始順著一條毛馬路往山上爬。大頭見周正泉一直不語,就安慰說,周書記你也別不好受,巖頭天高皇帝遠,到那裡做書記跟做寨王老子一樣,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什麼人也管你不了。周正泉想想忽然笑起來,自嘲地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到那裡做了寨王老子,還可娶個漂亮的壓寨夫人,到時請你喝喜酒。

    肖仁福,1960年出生,湖南人。做過教師,混過官場,現為專業作家。已出版官場小說《官運》、《位置》、《心腹》、《待遇》、《意圖》、《仕途》,長篇歷史官場小說《漢人》,小說集《簫聲曼》、《局長紅人》和《臉色》等。他的作品深受廣大讀者喜愛,被稱為"中國機關小說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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