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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二作坊(5) 文 / 王躍文等

    五

    混沌只是一種感覺,可真實起來卻很怕人。易木水一直以為自己是混沌的,帶點蠻荒未開的樣子。這樣的狀態他持續了很久,可以說混沌成了他創作的前提。有一天醒來,易木水忽然發現,眼前的世界不像了,落在他心上的投影更是陌生得不敢辨認,思維如同堅冰封住的河床,瞬間僵固。易木水感覺思想游離於身體之外,靈魂之外,再也回不到原來的狀態了。易木水奮力地想敲開另一扇門,把自己的頭顱伸出去,他害怕窒息,害怕從此變成一隻困獸,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目標。世界哪兒有門呀?

    易木水在一種絕望的狀態裡掙扎許久,終是無力地繳械投降。投降其實也是一種良好的人生態度,為什麼總要掙扎呢?這時候易木水看見有一道影子閃過,彷彿靈光一般,給他一種暗示。易木水奮力突圍出去,赤足奔跑在追趕的路上。易木水看到了另一種混沌,清澈透明,不帶雜質,卻仍然是混沌。

    世界到底有幾種起源呢,或者我們為之追隨為之吶喊的清澈到底存不存在?易木水真是混沌極了,從一種混沌逃向另一種混沌,以一種混沌追趕另一種混沌,難道這就是易木水追求的幸福或是目標?易木水精疲力竭地躺在河床上,渴望將靈魂與思想徹底分離,人不能受靈魂之累,同樣不能受思想之苦,易木水願意活得清澈些,透明些,那樣他便能守住身邊的女人,過一種離幸福不遠的日子,有性,或許還會有愛,這兩者一結合,易木水感覺中的夢境就離自己不遠了。

    易木水跟鍾凌峰的關係,外界鮮有人知。

    這是一種跟世俗完全扯不上邊的關係。

    長篇小說《作秀時代》遭到批評後,是鍾副書記提出查禁的。易木水深感不理解,鍾凌峰說,老易啊,人生什麼錯誤都可以犯,就是政治錯誤不能犯,你這書犯的是政治錯誤!你知道後果有多嚴重麼?鍾凌峰一直關注著易木水的創作,書剛出版,他便感覺氣味不正常,果然,隨著小說的熱銷批評的聲浪也高起來,直到有關方面發了話,鍾凌峰才快刀斬亂麻,果斷地作出查封的決定。查封就是為了不再讓你的錯誤無邊際地擴大下去,你明白麼?見易木水點頭,鍾凌峰又說,你暫時啥也不要寫了,換換腦筋,或者我給你假,沒事乾脆釣魚去。第二天他便接到免職的決定。到這裡來的前一天,他跟鍾凌峰見過面,鍾凌峰說,下去看看也好,創作上出了問題,並不是把你整個人都否定了,實在不行,就在市上干個副書記,我看你是和生活越來越脫節了。

    金華怎麼知道他跟鍾副書記的關係?

    包括林志雄,他也從未透露過,有些關係是永遠不能向別人透露的。

    金華走時給他放了個包,十萬塊錢!金華說,權當試一試吧,成功與否只能看天命。金華的目的是想到市上工作,也就是官升一級,這是最後一班車了。搭得上搭不上全看你了,金華溫情脈脈看著他說。

    易木水忽然覺得金華這個女人很陌生,拿著燙手的十萬塊錢,一時不知該咋處理。

    這時葉倩進來說,田總請他去辦公室。

    田豐華的辦公室更是豪華,足有文學院的會議室那麼大,左手這堵牆整體裝了一排書櫃,上面碼滿磚頭一般厚的辭典或大全,最顯眼的位置居然擺著《毛澤東選集》,還有《哈佛管理全集》《現代企業集團》等經濟類專著,有趣的是,易木水的所有作品也都在這兒,包括一些刊發他作品的雜誌,真不知他是怎麼收集的。

    田豐華剛喝完酒回來,躺在裡間休息,易木水先沒打擾他,饒有興趣地環顧著屋子。牆壁上掛滿了田豐華跟領導的合影,有些竟是眼下省裡的實力派人物,還好,沒看到鍾副書記的影子。田豐華的榮譽獎章可謂琳琅滿目,易木水隨手翻開一份燙紅封面的聘書,竟是中國酒文化研究會研究員的聘書,後面幾份就更為奇怪,什麼建築文化研究會、美食文化研究會理事,還有一張中國現代經濟研究會的專家證書。易木水正看得入神,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覺得可笑是不?

    田豐華出來了,目光怪異地盯住易木水說,我也覺得好笑,我現在都成文化大王了。易木水見田豐華喝得不是十分醉,心裡鬆了口氣。田豐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放心,我今兒個不會罵人,更不會做讓你難堪的事。說著他請易木水坐下,親手沏了茶,很有誠意地說,我很想跟你聊聊。

    易木水覺得田豐華今天有點怪,一沒了那副凶相,讓人誤以為他不是田豐華。田豐華指著厚厚一沓證書說,老易你信不,只要我樂意,再高級的證書也有人給我發。易木水點頭,但他不明白田豐華說這話的意思。田豐華接著說,文化算什麼東西,連我這樣的人現在都是文化專家,他說,老易你寫書還有意思麼?這倒是個有意思的話題,易木水等他說下去。他說,老易你別多心,現在最無聊的就是文化,還有你們這些文化人,我看過你寫的書,我送你四個字,愛聽不?易木水說,我在聽。田豐華嘿嘿笑了兩聲,隔靴搔癢。

    易木水心一動,眼神亮了一下。

    別說你這樣的作家,就是再大名氣的文化人,只要我田豐華高興,他就能專門為我創作作品。易木水心裡很不舒服,不過還是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你知道麼,田豐華接著說,這些年從我桌邊上溜過去的各路記者、文化名人有多少,我真不知道他們到這世界上來是做什麼的,難道僅僅為了討好我們這些粗人。

    田豐華還算有自知之明,終於承認自己是粗人。

    不過老易,你不一樣,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我最尊重誰麼?田豐華的目光盯住了易木水,易木水突然感覺到那目光有種逼人的力量。

    是你,易木水。

    易木水有些臉紅,不是自作多情,是發自心底的不安。

    我不是恭維你,老易,我是一個絕少恭維別人的人,在我心裡,你還是中學時那個樣子,一點沒變,這便是我尊敬你的理由。田豐華的話讓易木水意外,他居然也是個懷舊的人。生活是可以改變一切的,多少人在它面前變得面目全非,田豐華發起了感慨,他的樣子突然像個詩人,易木水想起了數年前古城牆下充滿激情的金果,還有躺在亂草中的他自己。

    知道我為什麼罵金華麼?田豐華突然問。易木水搖搖頭,不過他說,你對金華有點過分。

    過分?田豐華突然激動了,我為什麼不過分,她跑官找我,發不出工資找我,完不成稅收找我,修公路修學校就連修廣場也離不開我,我貼她臉上的金還少麼,我為什麼不能罵罵她?田豐華咳嗽了兩聲,因為太激動,他的臉漲得通紅,像充滿了豬血。你別以為在我面前她裝得多乖,背地裡不知怎麼恨我哩,我罵她十句,不頂她罵我一句呀。

    她會罵你?易木水抬眼問,樣子顯得吃驚。田豐華像是突然被什麼觸動了,你知道她罵我什麼,豬日的!這婊子,她壓根兒就沒看起過我。田豐華有些咬牙切齒,她每年從我這白拿的錢有多少,修棟學校都不止,如果不是我,哪有她的書記,可她給你多少,十萬,她以為十萬就能把你買動。

    易木水驚得瞳孔都放大了。

    你別吃驚,就你們那點破事,瞞得了我?田豐華略帶詭譎地笑了笑,轉而輕鬆地說,放心,你那層關係我永遠不知道。

    易木水頭上起了一層虛汗,他這才真正感覺出田豐華的老辣來。

    田豐華說,有些人是壓根沾不得的,有些關係卻跟老酒一樣,只有時間才能證明它的醇香。易木水有同感地點了點頭,這時候的田豐華已在他心裡大變了樣,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對他的看法了。他幾乎動了情地說,老田,我誤解你了。

    可你終究還是看不起我這個粗人呀。

    老田,別這麼說,我是真心的。

    操,還真心,那我送你的女人為啥不睡?嫌我睡過了,還是怕我踩你腳後跟?田豐華的臉上閃出一絲壞笑,易木水忽然看見了中學時候一臉壞氣的田豐華,他站起身,掄了田豐華一拳頭罵道,好你個豬日的,算計我。

    罵得好,罵得好呀,老易,你總算罵我了,你個餓死鬼,總算把我當人了。田豐華還了一拳,罵出了易木水的外號。

    兩個人倒沙發上,哈哈大笑起來。

    走,喝酒去,痛快,痛快呀。

    易木水執意不去,田豐華急了,說我請你喝好酒,真正的糧食酒,十二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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