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都是青春惹的禍(4)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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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果然是跟馬悅去了廣州,本來兩人商量好,先在廣州玩幾天,然後去深圳。但到廣州後,他們的錢包讓人偷了,馬悅帶的卡也不翼而飛。幸好萌萌包裡還藏了點錢,要不然,那天他們就要露宿街頭。
萌萌是在半年前決計要放棄讀書的,她認為讀書沒意思,越來越沒意思。萌萌本來是個很用功的孩子,中學前三年,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有兩次還獲得年級第一名。進入高二後,萌萌的學習忽然退步,一度時期還降到了班上倒數第一。這跟馬悅沒關係,儘管誰都認為,萌萌是因為跟馬悅早戀成績才滑坡的,但萌萌自己卻堅信,這跟馬悅沒關係,而且,她也沒跟馬悅早戀,儘管她現在不能離開馬悅。
按萌萌的話說,她跟馬悅屬於那種一拍即合的夥伴,馬悅從河西市轉學過來,跟萌萌並不在一個班,兩人是在校園內認識的。認識第一刻,萌萌就認定,這個穿T恤留寸頭長得很野氣舉手投足又透著一份帥氣的男孩子,很可能要改變她的一生。這雖是一念之想,卻極為強烈,後來它在很長的時間裡,左右著萌萌,讓萌萌有了心事。萌萌本是那種很簡單很純粹的女孩,會吹口哨會彈吉他的馬悅讓她複雜起來。跟任何一個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樣,萌萌注定要走過一段心靈的混沌期。不同的是,萌萌的混沌期相對短一些。
來自河西市的馬悅功課一般,但愛好廣泛,不僅彈一手好吉他,歌唱得也不錯,能在海水一般的夜色下,和著微風,唱得萌萌心醉。他唱的居然不是流行歌曲,更不是校園裡到處充斥著的周傑倫那種含混不清的聲音,他唱民歌,從維吾爾族到哈薩克族,再到遊牧民族馬背上的歌聲,都能惟妙惟肖唱到萌萌發癡。後來萌萌才知道,小時馬悅是在新疆長大,他說他會騎馬,會射箭,摔跤水平也是一流。總之,這個臉上讓人望不到"平靜"兩個字的男孩,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讓萌萌由好奇到崇拜,由崇拜到親近,再由親近到親密。等父親周啟明發現時,萌萌跟馬悅,已成了比哥們還要鐵的那種關係。
萌萌逃課,多是跟著馬悅去上網,如果說校園裡的馬悅僅僅是一匹馴服的羊群中的狼的話,到了網上,他就變成鷹,一隻能在天空中自由展翅恣意翱翔的雄鷹。萌萌聽說過黑客兩個字,親眼見,還是在馬悅這兒。坐在馬悅身邊,看他靈巧的雙手在鍵盤上敲來擊去,輕而易舉就攻下對她來說十分神秘的城池,萌萌的眼就傻了,不只傻,簡直被馬悅驚得有點靈魂出竅。有次她跟馬悅開玩笑,說這個聊天室太亂了,我不喜歡,你幫我把它毀了。話說完沒幾分鐘,馬悅就從自己的U盤裡發出一個代號叫"蜜蜂"的東西,又是幾分鐘後,電腦黑屏,再次啟動,那個聊天室就因故障而關閉。馬悅笑望著她說:"怎麼樣,這個流彈還可以吧?"萌萌好怕,她知道攻擊別人的網站屬於違法行為,弄不好是要坐牢的。馬悅卻輕描淡寫地說:"放心,我那個流彈有時效性,二十四小時後網站會自然開通。"
"你會的真多啊。"萌萌頭伏在馬悅胸前說。
"這只是小兒科,哪天我給你玩個大的,發只-鷹-過去,一次滅它五六個論壇。"
"別,馬悅,我怕。"
"逗你玩呢,-鷹-我有,但我從來不用。"
"真的?"萌萌握住馬悅一隻手,把頭往緊裡靠了靠。過了半天,忽然又說:"教我好嗎,跟你一比,我簡直成了白癡。"
"這東西還用得著教,稍一摸索,就會。"馬悅一邊說,一邊又嘗試著進入另一個網站。這是一家著名的門戶網站,馬悅一直想進入其核心系統,就是不能成功。今天看上去有希望,萌萌卻堅決阻止了他。兩人離開網吧,來到離學校很遠的興隆山下。望著山上鬱鬱蔥蔥的灌木,萌萌說:"馬悅,我想有一個自己的精品屋,你幫我吧。"
"要開得很大麼?"馬悅問。
"不,我不喜歡大,我只想把它打扮得像夢幻島一樣,讓每一個來島上的女孩兒,都能淘到自己的寶。"
馬悅想了想,說:"萌萌,如果你真想要,我一定會想辦法送給你。"
"馬悅,現在我們是在山下,不是在網吧。"萌萌略帶惆悵地說。
馬悅笑笑,這兩天他們陶醉在虛擬世界裡,說的話大多都跟現實無關。他伸個懶腰:"我現在清醒著哩,我知道你對精品屋情有獨鍾。可我們是學生,還有好多書要念,這個夢留待以後吧。"
"我想要,我不想讀書了。"萌萌說。
"誰想讀書啊,傻子才想沒完沒了的讀書。但我們頭上有家長,總不能發個流彈把他們也毀了吧?"
"那你就黑掉他們吧,黑掉他們就不用讀書了。"
"我可以不讀書,你不能。"馬悅的口氣忽然認真。
"為啥?"
"你家跟我家不同。你爸是教授,你媽是縣長,你不讀書,等於是黑了他們。我無所謂,家沒了,啥也沒了,只有自由。"
"我嚮往自由。"
"自由誰不嚮往,那句詩叫什麼來著,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我不相信愛情,但我相信自由。"
"跟我一樣。"馬悅說著沖山上拋出一塊石子,"愛情是無聊者畫在小說中的精神鴉片,理想是一棵總也長不高的歪脖子樹,只有自由像鳥兒,飛起來讓人神往。"
"可我們關在籠子裡。"萌萌的心情嘩就變暗。以前她從沒這種感覺,自從認識了馬悅,一天天的,就變得多愁善感。
萌萌跟周啟明和林雅雯的矛盾,正是因了精品屋。不知為什麼,萌萌特想有家自由的精品屋,每次上街,只要看著那種裝修精美像巧克力一樣耐人尋味的女孩用品城,腿就走不動了,怎麼也得進去,在裡面泡掉半天時間。那些花花綠綠精緻而又充滿詩意的小玩藝兒,就像精靈一般活躍在她眼前,讓她產生霸佔的慾望。她不止一次跟店主們商量,能不能把這家店盤給我啊,出多少錢也行。店主多是些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兒,她們有的開玩笑:"行啊,只要拿票子來,它就是你的了,你的王國。"有些也帶著幾分認真說:"你還小啊,等長大,長大你就可以加盟了。"
"我不要加盟,我想獨霸。"萌萌說得極為認真。有一天,她終於將這話說給了父親周啟明。周啟明聽完,想也沒想便吐出兩個字:胡鬧!萌萌心灰意冷。他們怎麼如此漠視我啊?!漠視我的感受,漠視我的生存,漠視我對這個世界的愛。是的,能有一家精品店,我就可能用全部的心血來愛這個世界了。萌萌這樣想。
周啟明跟林雅雯越是不理會她,萌萌越是對自己的夢想癡迷。她把希望全寄托在馬悅身上,這個世界上,能幫她實現夢想的,彷彿只有馬悅。馬悅的夢想是創建自己的網站,比張朝陽他們幹得還要轟動。馬悅說等有了自己的網站,就把萌萌的精品世界掛在網上,讓全天下的女孩子都來購物。
"不,我只賣給那些對它們有感應的人,而且不在網上賣,我喜歡她們在店裡陶醉的那份感覺。"
兩個人就這樣暢想著,矛盾著,也暗暗籌劃著,直到周啟明跟學校吵了架,班主任老師在班上冷嘲熱諷,用"墮落"兩個字形容她時,萌萌才堅定了自己的信心。她用從未有過的成人般的語氣說:"你以為我不會讀書?想要成績太簡單,我專下心來,一個月,就能拿班級第一,信不?"
"你要是能專下心,我這個班主任不當了!"班主任老師態度蠻橫,他是被萌萌父親周啟明氣的。周啟明居然以大學教授的身份嘲笑他,令他不能容忍,他想在萌萌身上找到平衡。
"你還是當吧,你要是失業了,我可擔當不起。"萌萌忽然就惡毒起來,現在的孩子,要是玩起惡毒兩個字來,比大人不知凶多少倍。
跟班主任吵翻,萌萌是一天也不想在學校待了,校門也不想進,她跟馬悅說:"帶我走吧,走到一個能開店的地方去。"馬悅這次沒猶豫,他早就不想在省城待了。爺爺年老體弱,老是讓病纏著;奶奶呢,整天除了嘮叨,別無話說。待在省城比待在那個破碎的家還要讓他煩。他跟萌萌一合計,就開始向父親要錢。父親馬鳴別的方面都糟糕,唯獨給錢這方面痛快。馬悅沒怎麼動腦子,就從父親手裡套了一大筆錢,他想用這些錢帶萌萌去考察,開店總是要考察的,有考察才有比較,有比較才能有選擇。馬悅想幫萌萌開一家世上獨一無二的精品店,開得就像萌萌一樣別緻可愛,令人不會生出第二種選擇。
至於開店的錢,馬悅早就想好,他想賣掉自己設計的幾個程序,那東西只要拿出來,就是大把大把的銀子。
世界在他們眼裡,就明亮起來了!
強光景老早就候在機場,心裡七上八下,不安得很。看見林雅雯隨人流走出來,緊忙迎上去,接過包,禮節性地說:"林縣你辛苦了。"林雅雯抹把汗,廣州的熱真是無法忍受,一下飛機,撲面的熱浪就湧來,要把人襲倒。
"萌萌呢,找到沒?"林雅雯的聲音還是那麼急。
"找到了,這孩子,太固執了。"
"她哪是固執,她是故意!"兩個人說著,往停車場去。見林雅雯臉色很壞,強光景沒敢多說話。萌萌和馬悅眼下在一起,由馬鳴照看著,這兩個傻孩子,真是把他害苦了,想想這些日子擔的驚,受的怕,強光景真是感慨萬端。好在,林雅雯過來了,他可以鬆一口氣了。
車子離開機場,朝市區駛去。強光景原想讓林雅雯先到賓館,商量出個辦法後再去見萌萌。林雅雯哪等得了,她的心都快要讓萌萌撕爛了,一分鐘也不能再等下去。
強光景讓司機往二環路開,車子轉個方向,上了二環橋。林雅雯問:"她為啥不回,是不是還在夢想開精品屋?"
"哪是夢想,這次,她把夢想變成真了。"強光景歎了一聲,垂下頭。他還從沒見過如此執著如此頑固的小孩子。
強光景也是到廣州後才知道萌萌有這個心願的,以前在省城,雖說跟萌萌關係還算親,但萌萌從沒告訴他心裡還藏著這麼一個夢。孩子們有時是很能藏住事的,她們會把一個想法牢牢地裹在心扉裡,輕易不讓別人知道。等這個想法長大了,成熟了,能見陽光了,他們才拿出來,偷偷放陽光下照一下。強光景的女兒比萌萌小,想法卻一點不比萌萌少,不過他女兒嘴快,遠不如萌萌這麼能藏往事。也許在女兒那裡學了經驗,強光景對付萌萌,多少還有點辦法。他告訴林雅雯,見了面千萬別發火,不要把事情搞得更僵。
林雅雯現在哪還敢有火,就算有,也得強行壓著。這些日子她也痛痛徹徹反省過,的確,在對女兒的教育上,她是不稱職的,甭說稱職,就連一半責任她也沒盡到。她已痛下決心,這次回去,說啥也得把這一課補上。
強光景一五一十,將萌萌到廣州後的情況說給了林雅雯。
錢被小偷偷走後,兩個孩子茫然地站在火車站,一時不知往哪去。後來還是萌萌主意正,發現自己包裡還藏著錢,悄聲跟馬悅說:"我們先找家旅社住下吧,然後打電話想辦法。"他們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住下來,馬悅急著要給父親打電話,萌萌說不急,我們先用這些錢生活幾天,實在堅持不了,再往家裡打。萌萌也是想藉機考驗一下自己,看離開父母,到底能不能生活下去。兩個人抱著夢想,開始在四處找工作。馬悅想在網吧做網管,萌萌呢,一心想進精品城,從導購做起。兩天過去了,他們的想法還擱在原處,沒一點進展。廣州並不是天堂,四處湧來的打工者蝗蟲一樣,擠得這座城市嘎巴響。跟他們一樣年齡的孩子在街上流浪的不少,後來還是在馬悅同學宋偉的幫忙下,萌萌才在一家精品城找到了工作。馬悅跟著宋偉,去宋偉家的公司當幫手。強光景跟馬鳴到廣州後,先是找到馬悅,然後才在精品城見到萌萌,出乎強光景意料,萌萌一點看不出是從家裡逃出來的,她的表現非常老道,就連跟強光景打招呼的方式,也老道得令人吃驚。
"我就知道你會找來,沒用的,強叔叔,你還是回去吧,別想著這次又能在媽媽面前討到好。"
"我不是討好,萌萌,你爸媽很急,姥爺跟姥姥都急出了病。"
"說這些沒用,急不急我心裡清楚,強叔叔,我現在是在上班,不能跟你多說話,要不你先回賓館,下班後我找你。"
這孩子,似乎在一夜間就長大了,這是強光景當時的感覺。後來他才發現,是他把萌萌小瞧了,現在的孩子,遠不像大人們想得那樣,一旦離開父母,他們的能力會幾十倍地放大。萌萌當天晚上便找到強光景,任憑強光景怎麼做工作,她就是聽不進去,她主意已定,發誓要把廣州作為人生的第一站,開始在這兒起步。"我會成功的,不管你們咋想,我一定會成功!"萌萌的口氣完全像個大人,反倒弄得強光景沒了詞。
強光景耐心地陪了萌萌兩天,這中間他發現,萌萌身上,真是有不少優點,能吃苦,敢冒險,辦事認真,而且她天生就像個生意人,對生意有異乎尋常的敏感。在生意場上摸打滾爬十幾年的馬鳴也發現了這點,頗為驚訝地說:"這孩子,了不得,如果讓她在生意場上泡十年,怕是她能把河西城買下。"馬鳴就是在那天改變主意的,本來說好了兩人要一齊做工作,把孩子們帶回去。發現萌萌的特殊天分後,馬鳴背著強光景,偷偷跟萌萌商量,如果真想幹公司,他可以開一家,讓萌萌經營。但必須是在一年後,這一年期間,萌萌要去馬鳴指定的地點,學些最基本的東西。
"我對公司不感興趣,即或干,也要憑自己的雙手。"萌萌對馬鳴既不親熱也不冷淡,她認為馬鳴跟馬悅除了名義上的父子關係,沒一點實際聯繫。馬鳴卻捨不下這個孩子,他在背後鼓動兒子,一定要把萌萌抓住,這孩子,長大是個人精。馬悅不說抓也不說不抓,模稜兩可地望著父親。這對父子的關係也很讓人吃驚,如果不是馬悅喊馬鳴爸,很難看出這是父子倆;他們的關係倒更像是兄弟或生意夥伴。馬鳴對馬悅念不唸書看得很淡,他認為像馬悅這種天才,唸書是浪費了,應該早點出來打拼,但他又怕馬悅走火入魔。"當黑客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我以前就是太貪戀那個,才把老婆氣跑了,差一點就家破人亡。"他跟強光景說。現在有了萌萌,馬鳴這層兒顧慮就沒了。他以生意人的眼光迅速判斷出,萌萌屬於那種有條不紊很有章法的女孩子,這種人搞管理,天生的。難點就在於,兒子跟她,到底算是何種關係,這關係能維繫多久?他甚至異想天開地想,要是兒子真能把萌萌追到手,娶她做老婆,那就太完美了!
強光景恨也不是,罵也不是,原先指望拉了馬鳴來,是幫他做工作,沒想,他倒成了幫兇,反而掉過頭來算計自己。讓萌萌假裝回去,將強光景騙進火車站,就是馬鳴的餿主意。
為了討好萌萌,馬鳴找到自己的生意夥伴,說是想在廣州繁華路段找間鋪面。馬鳴是想把它當作禮物,送給萌萌開精品店。這種想法也只有馬鳴這種人才能有,換上強光景,怕是再修煉一百年也生不出這麼荒唐這麼怪誕這麼讓人咋舌的稀奇法子來。正好他夥伴手裡有一現成商舖,就在白雲區棠景街,周圍有三家學校,還有剛剛落成的陽光花園,周圍人氣很旺,開精品屋,再合適不過。馬鳴帶著萌萌跟馬悅去實地考察,一路上他說了很多不著邊際的話,意思就是鼓動萌萌留在廣州。到了商舖那兒,萌萌一眼就看中了。
"旺鋪,這絕對是旺鋪!"十七歲的萌萌好像已經受到馬鳴的影響,說話已是另一副氣派,少了學生味,多了商人氣。為了不讓強光景壞掉這番好事,萌萌主動提出,要把強光景引開,三個人合計一番,決計讓萌萌把強光景騙上火車,然後……
"他怎麼能這樣?"坐在後排的林雅雯忍不住就又說了一句,她還以為馬鳴跟她一樣,也心急如焚呢。
強光景沒附和林雅雯,馬鳴這個人,很有點意思。強光景接觸的商人裡,馬鳴算是另類,他是把生意當藝術一樣來做的人,他做生意似乎不大看重掙錢,更看重這生意有沒有意思做,符不符合他的情趣。按他自己的話說,這叫享受生意,恰恰就是這種態度,反而讓他掙到更多的錢。
能把生意做到這境界,馬鳴不簡單。能對兒子的所有行為都抱以寬容和微笑,馬鳴更不簡單。強光景對馬鳴,再也不敢小瞧,他開始重新認識這個男人了。
車子終於駛進棠景街,停在了海天大廈下面,強光景剛說了句在二樓,林雅雯便已下車,匆忙往樓上奔去,強光景打發了司機,緊忙跟上來。
看見女兒的一瞬,林雅雯木了,呆了,忽然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陌生世界。新落成的海天大廈,有一半的商舖還未裝修,整幢樓空蕩蕩的,瀰漫著一股死氣沉沉的味道。馬鳴給萌萌找的這間,位置還算不錯,臨街,陽光很足,外面的景色也很美,可在林雅雯的眼裡,卻是一片暈黑,一片死。約莫三十平方米的店舖裡,亂七八糟擺滿了紙箱,萌萌穿著一身藍色的工裝,倒在紙箱堆上,睡著了。一張小臉像是讓五彩筆塗染過,橫七豎八儘是汗漬。林雅雯只望了一眼,淚就下來了,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會以這樣一副形象迎接她。
萌萌邊上,躺著酣睡的馬悅。馬悅身材頎長,足有一米八,瘦瘦的,臉倒是很有型,可惜也讓污漬塗抹得一片狼藉。兩個孩子面對面睡著,打著勻稱的鼾,兩隻小手握在一起。身邊撒著幾個飯盒,一看就知道,這些日子他們是靠盒飯度過的。
林雅雯定定地望著女兒,任憑淚水在瞬間淹沒自己。強光景從外面走進來,默默站在她身後,他眼裡,也被這場景弄出了淚。
兩個花季少年,這陣兒卻像兩個乞丐。
許久,萌萌咂了下嘴,似是渴了,想喝水。林雅雯趕忙俯下身,擰開手裡的飲料瓶,小心翼翼給她喂起水來。這空兒,馬悅醒了,一看邊上有人,倏地坐起身子,直直地瞪住林雅雯。瞪著瞪著,反應過來了,嚇得一個激靈,站起來就往外跑。強光景剛喊了一聲馬悅,他已穿過紙箱,躍到了門外。強光景想追,林雅雯止住他,她明白,馬悅是怕她呢。
強光景的聲音驚醒了萌萌,睜開眼望了望,見是母親,搖了搖頭,又揉揉眼,確信不是幻覺,才彈起身子。她沒說話,啥也沒說,用手抹了把臉,目光四下找尋著,看馬悅去了哪。林雅雯被她的平靜和漠然震住了,心裡一陣抖,再也抑制不住,一把將女兒攬進了懷。
強光景從商舖裡走出來,默站在大廳,大廳光線灰暗,一股子鋼筋混凝土的味道。站了還不到五分鐘,裡面就響起母女倆的鬥嘴聲。
"讓我回去,不可能!"
"萌萌!"
"我既然出來了,就沒再想著回去。"
"可你要上學,要考大學。"
"我不想考!"
"……"
強光景想進去勸勸,轉念一想,恐怕他去勸也無濟於事,便站著沒動。這時有一縷陽光從過道的窗戶灑進來,映在他身上。強光景站在稀薄的陽光裡,思維接近空白。
半小時後,馬鳴提著兩個盒飯匆匆趕來,沒進大廳就喊道:"萌萌,小悅,開飯了。"等看見強光景,看見林雅雯,馬鳴的臉就綠了,張著嘴巴:"林縣長,你……你怎麼來了?"
林雅雯撇下女兒,走向馬鳴:"你幹的好事!"這個時候,林雅雯只能把火撒在馬鳴身上。
"我……我……"馬鳴結巴著,一雙眼賊兮兮地往萌萌臉上望,萌萌轉過身,盯住窗外的藍天。
"林縣長,你聽我解釋。"
"馬鳴,我恨不得一口咬碎你!"林雅雯說完,就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波瀾,生怕當著馬鳴的面放聲大哭,撇下屋裡三個人,往廳外走去。馬鳴愣了一會兒神,氣急敗壞地沖強光景嚷:"都是你,你把她叫來幹什麼?"
萌萌也從商舖走出來,跟強光景說:"強叔叔,你真讓我失望。"
強光景傻愣在大廳裡,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眼前忽然就閃出自己女兒那張臉來。
第二天,周啟明風塵僕僕趕來了。周啟明的表現跟林雅雯完全相反,看到女兒大汗淋漓地幹活,由衷地說了一聲:"好,好,我女兒終於長大了。"馬悅也像是跟周啟明有緣,兩天裡他避著沒敢見林雅雯,一聽見周啟明的聲音,他從貨架背後鑽出來:"你就是周叔叔啊?"
周啟明盯著這個高大的男孩子看半天,朗聲一笑道:"你就是那個多才多藝不幹正事的馬悅吧,敢把我女兒拐出來,本事不小啊。"
馬悅紅著臉,樣子有點害羞。但他從周啟明話語裡,聽出一絲親切,於是又大著膽子說:"周叔叔,我們是想出來見識見識。"
"開家精品店,也用不著跑這麼遠啊。"周啟明說著,走向女兒,萌萌心裡,終還是念著父母的,聽爸爸這樣說,臉一笑,從椅子上跳下來,感激地撲進了爸爸懷裡。
一場風波就這樣平息了。平日在林雅雯眼裡百無一是的周啟明,這一次居然很友好地調和了矛盾。不能否認,周啟明給她上了一課,一堂生動的課。原來這個書獃子並不呆啊,想想平日裡自己張口閉口就是死人,她的心,就被自己的粗糙和冷硬咬得發疼。
她啥時開始變得這樣呢,想想,以前不是這樣啊,怎麼就……
周啟明主張,就讓女兒在廣州干段時間,怎麼也得把精品店張羅起來。"有了心願,就要付諸行動,不然,你這一生,會留下太多遺憾。"他的話得到了馬鳴的積極響應:"是啊,孩子們難得有這種想法,就讓他們嘗試一次吧。"不但如此,周啟明自己也不想回去,他跟學校請了假,一定要等萌萌的店開張。馬鳴一聽,樂壞了,他巴不得周啟明留下,才幾天工夫,馬鳴就發現,自己跟周啟明,竟很有共同語言。
林雅雯這次沒跟周啟明爭執,輕輕點了下頭,表示同意。見她同意得這麼快,周啟明還有點不適應,驚詫地瞪了她半天。林雅雯紅臉道:"瞧你這點出息,就算不回去,也不至於樂成這樣,好像我把你們父女壓迫久了似的。"見周啟明臉上有了笑,她又道:"你們不回,我自己回,有本事你們就別回來。"
第二天,她陪周啟明轉街,採購了些必用品。周啟明這死人,本來就做了不回去的打算,竟然一件衣服也沒帶。兩人逛商場的時候,一種久逝的感覺突然奔出來,撓得她心裡癢癢的。想想,她已很久沒陪周啟明選購衣服了,周啟明身上穿的,家裡放的,都還是她在省城工作時買的。她自己需要舊,越舊越符合身份,怎麼也讓丈夫跟著遭罪?荒唐,真荒唐!
後來他們談起了萌萌,林雅雯不得不承認,丈夫說得對,女兒是中了魔,要想讓她回頭,只能靠時間。
兩天後她跟強光景坐上了回來的飛機。飛機是下午兩點二十起飛的,坐在林雅雯身邊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化著淡妝,舉手投足透著一股貴婦人的味兒。林雅雯覺得這女人眼熟,似曾見過,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見的。她看了一眼,感覺怪怪的,那女人也在盯著她望,像是要跟她說話,可又沒說,望了一會兒,把目光收回去了。林雅雯收回目光,微閉雙眼,想把萌萌帶給她的不快忘掉,想把生活中諸多的不愉快給忘掉。但這顯然不可能,只要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全是萌萌,還有那個小男生馬悅,還有那個又可氣又可愛的馬鳴。總之,她的生活亂了,讓女兒搞亂了,原來設定的目標還有計劃,全都讓這場暴風雨給吹了。對未來,她忽然就沒了信心。這麼想著,她輕歎了一聲,睜開眼,發現那女的又盯著她,像是在仔細研究她的臉。林雅雯剛想開口說話,女人又將目光挪開,盯住另一側的強光景。
她像是對強光景也感興趣。
就這麼著,林雅雯閉上眼,女人便把目光挪過來;林雅雯睜眼,女人便把目光轉向強光景,一路上,女人就像是跟她玩遊戲。這女人一定是認得她,甚至知道她跟強光景的關係,只是,她怎麼也想不起,自己跟這女人,到底有何關係?
直到下了機,直到走出機場,林雅雯才忽然想起一張臉來。
天啊,是她,一定是她!
等她轉身尋找時,女人已沒了影。
她是謝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