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南湖再起血鬥(2)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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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長王樹林傷得不輕,不只是頭部受了傷,還斷了兩根肋骨。縣二院在沙湖鎮上,離胡楊鄉不太遠,林雅雯趕到時,醫生正在給他準備手術。看見林雅雯,王樹林很是內疚地說:"林縣長,怪我沒把群眾穩定好,你就批我吧。"林雅雯難過地垂下頭:"老王,怪我,是我把事情想得簡單化了,你安心治病,組織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王樹林掙扎著想坐起來,林雅雯趕忙止住他。王樹林有點激動,說:"林縣長,我不要啥交代,矛盾不能再激化了,再激化,會出大事的。"說著他剜了一眼胡二魁,樣子有點恨。
胡二魁嚇得一縮脖子,要往外溜。
林雅雯點點頭,跟醫生安頓幾句,又問了一下家裡的情況,告訴他,只管安心養傷,工作的事,有鄉上和縣上。胡二魁剛才沒溜掉,這陣兒正要插話,王樹林突然說:"二魁,你那點小腦子,往後不要再動了,再動,你會害了一村人的。"胡二魁赤紅著臉,不滿地瞥了一眼王樹林。林雅雯察覺到王樹林對胡二魁的不滿,礙於在醫院,沒多問,不過在心裡,她給胡二魁又記了一筆。
從醫院出來,胡二魁大約覺得再不說實話,林雅雯不會輕饒他,不過他還是耍了滑頭,只是告訴林雅雯,事發時王樹林不在鄉上,他侄女要出嫁,跑去當客。聽到消息趕來時,群架已打完,兩台推土機正燃著熊熊大火。他沖村民們發了一陣子炮,跑到流管處要人,沒想讓把守的幾個人給打了。
"他們不是流管處的,是開發公司雇來的民工,惡得很。"胡二魁說。
"開發公司?"林雅雯本來在琢磨胡二魁這個人,一聽他說出新情況,禁不住又問。
"這次推樹的不是流管處的職工,他們把地租給了開發公司,開發公司的洪老闆親自坐鎮,指揮著推樹,要不也打不起來。"
"洪老闆?"林雅雯的頭裡轟一聲,洪老闆三個字狠狠地刺痛了她,她感覺心被狠狠咬了一口,血液往某個地方集中,險些站立不穩,一頭栽地。
胡二魁沒注意到這些,還在一口一個開發公司,向林雅雯細說對方的不是。
林雅雯的臉早已變得慘白。
姓洪的的確是個人物,今生今世,林雅雯最不想聽到的,怕就是這個人,但他像魔鬼一樣,總也擺脫不開。在北湖的事情上,林雅雯就被他搞得很被動,北湖的問題至今未得到解決,跟姓洪的有很大關係,想不到,他又跑南湖來稱王稱霸。
而且,他跟林雅雯之間,還有一段未了掉的個人恩怨!
那段往事真是令她難以啟齒!
林雅雯努力抑制著自己,沒讓姓洪的把自己搞亂。不知怎麼,她忽然就想起那些短信,會不會也是姓洪的搞的把戲?她搖了搖頭,努力將這個人從腦子裡轟走。
太陽很刺眼,雖是初春,沙漠的太陽早已毒辣。林雅雯抹了把汗,她知道這汗不是太陽曬出的,而是那段塵封的往事。一個人是不能給自己心靈留下傷疤的,留下了,你就永遠也別想從疼痛中抽出身來。林雅雯留下的,豈止是傷疤!
這個空氣裡裹著淡淡哀傷的初春的上午,縣長林雅雯再一次聽到了一個不願聽到的人,她糟糕的心情被這個擺不掉的陰影弄得更糟,往事幾次險些跳將出來,將她拉回到那段滑稽而又迷茫的歲月,還好,她算是挺住了。村支書胡二魁簡直就是一個粗心至極的男人,居然沒看出林雅雯一點兒反常來。林雅雯徹底平靜住內心的時候,村支書胡二魁還在喋喋不休:"林縣長,這次你得給我們做主,要是趕不走這幫狗日的,我這個村支書也不當了,沒臉當。"
這話真是刺耳,林雅雯好像記得,這話在哪兒聽過。細一想,是去年北湖土地糾紛的現場,沙河村年輕的女支書楊三改就拿這話嗆過她。後來楊三改真就撂了挑子,跑到新疆那邊摘棉花去了。如今,這話又原原本本讓胡二魁端到了她面前。
悲哀啊,一個縣長,幾次被村支書拿撂挑子相威脅,她心裡,該是怎樣的滋味?
對這個開發公司,林雅雯何嘗不是一肚子怨氣?當初流管處跟這家公司合作,林雅雯就從側面提醒過鄭奉時,讓他三思而後行。鄭奉時當時也是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態度,說,流管處打算將湖區幾千畝林地加上兩家廠子全部出租給開發公司,條件是開發公司承擔五百號工人的安置。林雅雯當時就反對,說他這樣卸包袱,是對整個流管處的不負責。鄭奉時苦笑一聲,沒做解釋。後來林雅雯才知道,出租林地是省廳的主意,開發公司是省廳的三產機構,儘管現在脫離了關係,但明目人都知道,有些關係一旦有了,是沒法真正脫開的。洪老闆這人背景深厚,尤其跟馮廳長,關係真是不簡單。早在馮廳長當流管處處長時,他就在馮的手下包活幹。現在馮成了廳長,而且傳言馬上要升任副省長,開發公司便更活躍了。
林雅雯想到這,更覺自己被推進了一個網裡,很多棘手的事等著她去處理,很多隱秘的關係也要她小心梳理。她幾乎懷疑是自己的能力問題,每一步都很被動,也很艱難。難怪兩位處長要替她捏把汗,說她稍有閃失,這兩年的苦就白吃了。
豈止這兩年,弄不好,這一輩子,都要栽在沙湖!
林雅雯備感憋屈。到縣上兩年,她幾乎沒一天閒過,窮縣窮日子,窮事兒又多,她算是領教了。弄得她愛人周啟明很不高興,說她再不調回省裡,後果由她自負。
世上的事兒如果連周啟明都感到不滿意,這事兒,就糟得沒法提了。
上了車,林雅雯一言不發,村支書胡二魁說了半天,見林雅雯不接茬,便不敢亂言語了,不過心裡,還是憤憤不平。車子裡的氣氛有點緊張,不知是天氣熱還是心虛,一鑽進車子,胡二魁的頭上就開始冒汗,由不得自己。
沒走多遠,林雅雯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辦公室主任強光景。他結結巴巴,說了半天,原來是阻止著不讓林雅雯回鄉上。林雅雯問為什麼,強光景在那頭不明說,再三解釋是出於安全考慮。林雅雯火了:"我只是小小的一個縣長,又不是美國總統,有什麼不安全的?"強光景挨了嗆,這才實話實說:"那幫子記者,他們等在鄉政府,要求見你。"
"讓他們走開,這時候還搗什麼亂!"林雅雯沖強光景斥道。
"我都磨了半天嘴皮,他們就是不走,林縣要不你先到別處,這邊的麻煩我來處理。"強光景的口氣頗為緊張,聽得出,那邊麻煩一定不小。
"誰讓你磨的,你沒正事做?"林雅雯抬高了聲音,明顯,她是對記者不滿。"121"事件,她就讓記者無休止地圍攻,整天疲於應付,正事都做不成。一旁的胡二魁坐不住了,小心翼翼道:"那幾個記者,麻纏著哩,林縣長,要不我們先別去鄉上,惹不過,咱躲得過。"
"往鄉政府開!"一聽這個躲字,林雅雯的倔勁猛地就上來了,啪地關了手機,沖胡二魁道:"現在躲,打架時咋不想想後果?"
胡二魁被嗆了個滿面紅,他這才發現,林雅雯要是真發起火,樣子蠻嚇人。他的心裡越發撲騰得厲害。
果然,車子剛進鄉政府院子,就讓記者們包圍了,不只是陳言幾個,還有省裡面的幾個記者也趕來了,扛著攝像機,拿著話筒,林雅雯還沒下車,鏡頭已經對準了她。
"請問林縣長,沙湖縣屢次發生毀林事件,作為一縣之長,你怎麼能容忍這種現象再三發生?"
"林縣長,沙灣村農民毆打流管處職工,聽說是政府領導背後指使,作為一名黨培養多年的幹部,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記者的問話竹筒倒豆子一樣嘩啦啦地倒下來,林雅雯根本沒有插話的空。胡二魁伸手擋了一下攝像機,馬上有記者說:"請尊重我們的採訪權,我們是在為民說話。"強光景摻在記者中間,就像打架一樣,許是他真跟記者們動過手,襯衣大敞著,衣袖一隻高一隻低,樣子頗為狼狽。見記者們圍攻林雅雯,他撲過來喊:"大家讓開條道,讓林縣長到辦公室再採訪。"
"難道非要進辦公室,為什麼不能在陽光下跟我們對話?"有個記者很不高興地質問。
"陽光?"林雅雯忍無可忍地盯住說話的記者,"你是說辦公室就沒陽光?"
發話質問的那個記者正是陳言。今天的陳言看上去精神氣很足,信心更足,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之前他已跟強光景爭論了不少,氣得強光景指住他鼻子罵:"陳言,別人鬧我能理解,你今天湊這熱鬧,真讓我失望!"陳言對強光景的話壓根就聽不進去,這陣面對林雅雯的反問,毫不畏懼地說:"你是人民選舉的縣長,就應該跟人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他自以為這話說得很有水準,臉上泛著紅光,抬臉迎著林雅雯的目光。
陳言今天是喝了酒,中午有人請他吃飯,他跟記者老胡兩人幹掉了一瓶,這陣兒他有點借酒壯膽。老胡正要攔陳言,林雅雯的話啪地到了。
"你叫陳言是吧?"林雅雯推開面前的攝像機,往前走了幾步,逼住陳言,陳言嘴裡噴出的酒氣差點熏得她吐起來。
"我是陳言,晚報記者站站長。"
"你能告訴我,中午哪兒喝的酒,是不是人民拿錢請你喝的?"林雅雯突然問。
陳言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一時口吃,臉忽然燒紅起來。老胡一聽不妙,悄悄從人群中溜走了。陳言結巴了半晌,打個酒嗝道:"跟我幾個同學喝的,自己掏腰包,怎麼,這也犯法麼?"
"那你告訴我,上次你從沙灣村拿走三千元錢又是怎麼回事?"
陳言不只是臉紅了,心也跳得猛起來,他感覺陽光太刺眼,不過還是鼓起勁兒道:"誰說的,你這是誣陷!"
"不承認是不,胡支書,讓你的會計把票據拿來!"
胡二魁猶豫了一陣,還是抽身拿票據去了。陳言一下緊張起來,脖子漲得通紅,說話也不那麼粗聲粗氣了,嘀咕了幾句,口氣很軟地說:"那是拉的贊助。"
"贊助?要不要我給你說出來,這一年你從沙湖縣拉走了多少贊助?"
這下,陳言說不出話來了,酒,似乎也醒了一大半。他這才感覺到林雅雯的厲害來,之前老胡提醒他,他還很不服氣地說:"不就一個縣長,有啥好怕的?再者,我手頭還有她很多事兒呢。"
陳言的確掌握了林雅雯一些事兒,包括林雅雯跟鄭奉時的私人關係,包括林雅雯從流管處借錢給教師發工資,至今拖著未還。為找到這些幕後資料,陳言真是費了不少勁。他已認定,縣上跟流管處,私底下是相通的,受騙的只是群眾。可惜這陣兒,他一句也說不出來,嘴似乎在瞬間就讓林雅雯給封上了。
一旁的強光景急得直搓手,他知道今天的陳言是在劫難逃了。
吭了半天,陳言也想學老胡那樣溜走。林雅雯厲聲叫住他:"想走是不,你不是要跟人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麼,我陪著你。"強光景見勢,緊忙走過來,想暗中給陳言一個台階下,沒想到胡二魁擠了過來,一把拉住陳言。胡二魁用力過猛,陳言又沒防備,手裡的照相機啪地掉了下去。他像是撈到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放開嗓子:"咋,你們敢毆打記者,非法阻撓採訪?!"
林雅雯一看他的醜態,沒說啥,而是掏出手機,直接撥通了晚報社,片刻後傳來晚報總編的聲音。林雅雯說:"我請求報社立即派人來,我要你們協助查帳,沙湖縣一年內有五十六萬四千八百元贊助給了晚報社,還不包括縣上幾家單位常年性的廣告支持,這可趕得上全沙灣村一年的收入了。"
陳言臉色慘白,再也沒一點鬥志了。
林雅雯推開面前的記者,走進了鄉政府辦公室。
院裡的記者全都啞巴了。
強光景恨恨地瞪了陳言一眼,一跺腳,跟著林雅雯進去了。
記者雖是走了,林雅雯心裡,卻無快意。副書記許恩茂去流管處交涉要人,到現在還沒消息,省市領導很有可能就在今天趕到,在這之前她必須將事件經過搞清楚。
"通知開會,把打了架的人全叫來,我要一個個問。"林雅雯黑著臉,沖鄉秘書說。
儘管胡二魁一直不吐實話,並再三干擾著不讓實情暴露出來,但林雅雯最終還是瞭解到這起惡性鬥毆事件的真相。
帶頭打架的,不是胡二魁,而是鄉黨委書記朱世幫!
這個人簡直沒救了,這樣沒原則的事他居然也做得出來!
情況跟她在村口被圍時聽到的完全兩樣,據村民說,開發公司的推土機是在天黑後開進南湖的,之前,那兒很平靜,負責偵察的村民並沒發現什麼異常,就放放心心吃飯去了。飯後,第二班子人趕來時,南湖還是沒啥動靜,不過有人看見流管處大院裡人來人往,像是有什麼事。當時值班的村民叫胡尕,是個十七歲的半大小伙,他是頂替老子胡三魁放哨的。放哨是村上組織的,就是為了看護南湖,怕流管處再將南湖的樹給毀了。胡尕說,他看見姓楚的推土機手往小院子去,就跑來跟二叔胡二魁說:"狗日的們怕是要行動哩,我看見他們擺弄推土機。"一聽擺弄推土機,胡二魁扔下飯碗就去找朱世幫。朱世幫給他下了死命令,要是看不住南湖那片樹,就讓他到沙漠裡拾狼糞去。
朱世幫當時不在鄉上,他去三道村下隊了,三道村今年要關十二口井,這是朱世幫定的任務,還要壓掉近八十畝地。村民們想不通,嚷著不關不壓,朱世幫這些日子一直在做這項工作。關井壓田是上面提出來的,目的就是減少地下水的開採量。由於一眼井投資七八萬,都是村民們自己湊的錢,鄉上又拿不出錢補償,村民們對此意見很大。說服工作也只有朱世幫才敢做,要是換了鄉長王樹林,怕早讓村民們轟出村子了。
等朱世幫回來,南湖那邊已經在推樹了,三台推土機轟轟作響,胡尕幾個急的,站在湖邊的地埂上大聲喊罵。姓楚的推土機手像是存心要激怒胡尕他們,故意將推土機弄出一大股濃煙,這還不過癮,推上一陣,還要朝胡尕這邊招招手,意思是有種你就來,來呀!
村民們全都聚在村口,手裡提啥傢伙的都有,嘴裡罵著髒話,要跟流管處這幫不吃人飯的決個高低。村支書胡二魁叔一聲嬸一聲,說先別亂來,等等朱書記。節骨眼上,朱世幫來了,他在半道上便聽到流管處又在推樹,心裡早已填滿了火,不用村民們激他,他便喊:"二魁,你擋著老漢婦女,其餘人,跟我來!"
於是,浩浩蕩蕩一支隊伍,足有五十號子人,手裡提著鐵掀、木棒、還有捆人的老草繩,就往南湖去。如果當時流管處有人出來交涉,事情也許是另一個結果,可偏偏沒。流管處的大門緊閉,掛著鎖,是怕村民們衝擊。朱世幫帶著村民們趕到南湖,一開始也沒想著打,就是想讓他們停下來,偏是,那個姓楚的推土機手氣焰囂張,一點不把朱世幫放眼裡。朱世幫跟他說了好多話,他還是不把推土機停下來,嘴裡用髒話罵著朱世幫:"我是掙錢的,誰給錢我替誰幹活,推的又不是你朱家的樹,你急什麼?"這話把朱世幫惹惱了,朱世幫平生最恨這種見錢眼開為錢能忘掉娘的人,加上姓楚的在青土湖就推過樹,"121"事件中,他就算個主要人物,這小子仗著有幾個錢,很張狂。他跟朱世幫,說來還是喝一口井裡的水長大的,別人毀樹,朱世幫興許還能原諒,沙鄉人自己毀,朱世幫就怎麼也想不通了。
"給我打這狗日的!"不知怎麼,朱世幫就喊出了這句。喊完,他第一個衝上去,跳到了推土機上。
禍端因此而起。早已怒不可遏的村民們一聽書記發了話,當下就抄起傢伙,豁出命地撲了上去。開發公司那邊早有準備,一見這邊動了手,後門一開,嘩就從院子裡湧出三四十號人,手裡提的,遠比村民們提的棍棒厲害。姓洪的這次也是憋足了勁,決意要跟村民們見個高低。於是,黑夜裡,風沙下,一場械鬥發生了。如果不是後來鄉長王樹林帶人趕去阻止,怕是後果比這還嚴重。
朱世幫是被姓洪的雇來打手抓走的,那打手聽說習過武,手底下很有兩下子,他的任務,就是把朱世幫兔子一樣抓到開發公司。
"朱世幫啊朱世幫,這次,怕是輪不到我撤你了。"林雅雯的內心充斥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悲哀,她恨朱世幫,又深深地同情著這個男人。"你咋就不能頭腦稍稍清醒一點呢?"
天黑下來,喧囂了一天的沙漠,漸漸走向寧靜。嘯叫著的北風不知啥時已收起了性子,風儘管還在吹,但明顯柔和了許多。鄉政府那間臨時騰出來的招待室裡,林雅雯孤獨地站在窗前,調查會不只是查清了事實,更讓她看到了一股可怕情緒,來自沙灣村村民的憤怒或是比憤怒更可怕的一股火焰,這股火焰如果不盡快撲滅,將來怕是後患無窮!
怎麼辦?
她的眼前,畫出一連串令人沮喪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