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4)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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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積平要當副市長的事並非空穴來風。
於佑安從北京回來第二天,華國銳滿腹牢騷地進來了,開口就說:"媽的,他梁積平憑什麼,王卓群手上送,李西嶽和陸明陽手上照送,怎麼就沒人說他拉攏腐蝕革命幹部,平步青雲,升得比人造衛星還快!"
於佑安笑笑,請華國銳坐,目光暗暗朝樓道外掃了掃,確信沒人,才道:"發牢騷有什麼用,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我就不信這個邪,他們明裡一套暗裡一套,嘴上說得動聽,其實呢……"
"喝水喝水,怎麼樣,最近忙什麼?"
華國銳喝了一口水,砰地將杯子放下,冷不丁道:"告狀!"
於佑安身子猛地一抽,快步走過去,將門掩了:"別嚇我啊,老華,我這地方可不是撒氣的。"
"沒嚇你,這次我是豁出去了,就算這公職不要,我也要把某些人的醜惡面目揭出來。兩隻披著羊皮的狼,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於佑安聽華國銳越說越離譜,心想不能讓他繼續留在這兒,抓起電話想打給杜育武。華國銳突然說:"怎麼,你也想叫警察來啊?"
於佑安手一僵:"怎麼講?"
"這幫王八蛋,昨天我到紀委,質問他們我的工作如何安排,你猜怎麼著,姓安的居然叫來警察,說我大鬧市委。"
姓安的叫安炳慶,市紀委副書記,以前在公安局當副局長。
於佑安越發不敢讓華國銳坐下去了,打電話給杜育武:"杜主任嗎,你來一下。"
華國銳知趣地起身:"不用你轟,我走,想不到我華國銳現在是過街老鼠,你佑安也嫌起我煩來了。"
"哪裡,老華你多想了,喝水。"於佑安嘴上說著,心裡卻巴不得華國銳趕快離開。他到北京這段時間,南州發生了什麼,還沒來得及聽呢。
華國銳憤憤道:"你們都怕,我不怕,這次我會跟他們幹到底!"
杜育武很快進來了,華國銳瞅了一眼杜育武,鼻孔裡哼出一聲,甩手走了。於佑安長出一口氣。
"他怎麼來了?"杜育武看上去也很緊張,剛才他在辦公室埋頭寫材料,沒看見華國銳,要不然,是不會放他進來的。
"老華最近又惹出什麼事了?"稍稍平定下心情,於佑安問。
"華局受了刺激,四處告狀,各部門都躲他呢。前些天他聯絡上次處理的幾位領導,想聯名到省裡上訪,被人家拒絕,他就四處說,南州現在是黑雲壓頂,霧氣騰騰。"
"亂彈琴!"
"大家都說華局在玩火,局長,往後……"
於佑安知道杜育武要說什麼,打斷他道:"我心裡有數。"
杜育武站了會兒,又道:"您去北京的時候,楊老師來過局裡,看樣子好像是有事。"
"她沒說什麼?"
"沒有,我也不好問。"
窗戶裡進來的風吹亂了於佑安的桌子,兩張紙掉在了地下,杜育武撿起,心細地幫於佑安把桌子整理好,走過去合上窗戶。又到空調前,想打開空調。於佑安說不必了,今天不熱。
這天回到家,方卓婭說:"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憂啊。"於佑安問怎麼講,方卓婭停下手裡的活:"你去我們醫院看看,人還沒到位子上,一個個就哈巴哈巴搖頭擺尾了,這可得著了某些人,臭美得都不知道自己往哪擺了。"於佑安聽她又在說葉冬梅,岔過話說:"你別瞎跟著起哄,幹好自己分內工作就行。"
"我怎麼起哄了,我是替你打抱不平,還一路追到北京呢,怎麼樣,追出結果了沒?"
於佑安被方卓婭說得心裡越發毛躁,方卓婭本來對這事不上心的,最近卻開口閉口老提這事,女人就是麻煩,讓人家輕輕一激就受不了。
"對了,你見麗娟沒,她最近情緒不好,有空你勸勸她,想開點,不就一個局長嗎,不讓當又不會死人。"方卓婭又說。
"沒見,這種事誰也不好勸,見了她,你勸什麼?"於佑安又想起華國銳在他辦公室裡胡言亂語的樣子,心想還是離這家人遠點,別招來什麼是非。
方卓婭不滿了,道:"你這人咋就這麼死心眼,寬寬心你也不會?我可說了啊,我就她這麼一個朋友,你得幫她。"
"行,我知道了,改天我找她談談。"
方卓婭一聽就知是在搪塞,不滿地甩了丈夫一眼道:"咋這麼勉強,要是換了別的女人,怕是你跑得比誰都快。這次北京又有收穫吧,聽說你最漂亮的女下屬也跟去了?一趟北京就搞得人家離婚,你也太有誘惑力了點兒吧。"
"扯什麼淡,誰要離婚?"
"你漂亮的女下屬啊,這話也是我們葉科長說的,人家在你們文化系統有眼線,小心呀,別讓你的對手逮到什麼把柄,氣死我是小事,壞了你的前程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方卓婭酸溜溜地說了許多,聽得於佑安心驚肉跳。章山要離婚,這話從何談起?還有,葉冬梅怎麼知道他去了北京?
見丈夫臉色變了,方卓婭又道:"說到痛處了吧,我說你怎麼興頭那麼大,追到北京去,原來是英雄救美啊,可敬,也不知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呢。"
"亂扯什麼淡,沒事讓嘴休息一會兒!"於佑安恨恨說了句,方卓婭純屬沒事找事,如果不是她接二連三在電話裡催,他現在指不定還陪著李西嶽在北京轉呢。
"我倒是想扯淡,就怕有人不願意扯哩,是不是覺得人家要離婚了,看我也不順眼了,告訴你於佑安,你去活動活動我支持,再敢惹出那種事來,我直接把你送到太平間!"
於佑安的脊背嗖嗖涼了幾下,幾年前他就差點被方卓婭送到太平間,偷情偷出了麻煩。男人只要有把柄被女人捏住,一輩子都會理短。一聽方卓婭又往敏感處扯,於佑安趕忙說:"亂說什麼呢,別沒事找事啊。"
知道方卓婭還會往敏感處扯,於佑安想躲開,方卓婭邊幹活邊甩過來一句:"去了舊的來新的,小心累著啊,累著了可沒人照顧你。"
於佑安無奈地笑了笑,離開廚房。他家冰箱壞了,不製冷,水流了一地,得把它清理掉,這種活往往都是方卓婭來做,於佑安在家裡更像個擺設。於佑安剛進書房,方卓婭舉著兩隻手跟了進來:"怎麼,勾起回憶了啊,人家還在北京,要不今晚再去?"
"你有完沒完!"於佑安猛就發了火,啥事都有限度,過去的事他認為已經過去了,再重提真是沒意思。方卓婭瞪他一眼,緩了語氣說:"沖老婆發火算什麼,你們男人就這點本事?"本來掉頭要走,又不甘心地甩過來一句:"對了,上午你情人去我們醫院檢查,很可能是乳腺癌,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啊,弄不好又得去一次北京。"
方卓婭挖苦完,慢條斯理地又去收拾冰箱了,女人的狠勁往往在嘴上,把火撒完把醋潑完,女人心裡那根筋也就轉過了,她們認為勝利就是這樣一種方式。
於佑安卻傻傻的,心情完全讓方卓婭攪亂。
方卓婭挖苦的情人,是南州藝術劇院舞蹈演員孟子歌,非常性感非常火辣的少婦,尚林楓下屬,龔一梅娘家小表妹。於佑安是通過尚林楓兩口子認識的孟子歌,然後就慢慢好上了。後來事情傳到方卓婭耳朵裡,兩口子鬧了不少彆扭。於佑安本來以為幹得妙,也謹慎,不會讓方卓婭逮到什麼實質性證據,誰知有次兩人剛到賓館,衣服都還沒來得及脫,方卓婭就追來了。平日看上去文文靜靜的方卓婭,那天差點沒把賓館鬧翻,若不是孟子歌逃得快,怕是真能把藏在懷裡的硫酸水潑到孟子歌臉上。不過於佑安也驚得是魂飛魄散,就在他企圖哄騙著方卓婭離開賓館時,方卓婭突然拿出硫酸瓶衝他陰森森地道:"信不信我拿這個把你廢了,如果你嫌這個不過癮,那我就用手術刀。"說著比畫了一下,嘴裡發出涼森森的聲音:"輕輕一下,你就進太平間了。"
太平間三個字,從此成了魔咒,不管何處聽到,於佑安都會驚起一層皮來。那次之後,方卓婭跟於佑安冷戰三個月,於佑安也確實認識到自己是在玩火,痛下決心,跟孟子歌徹底斷了,又經華國銳兩口子反覆給方卓婭做工作,他們兩口子的生活才恢復正常。
打那以後,於佑安在女人問題上就變得相當謹慎了,為這事毀了前程不值,毀了家庭更不值。男人可以昏一時頭,但絕不能昏一世頭。他跟章山,純粹是沒影子的事。怎麼可能呢?荒唐,於佑安把自己都搞笑了。他相信方卓婭也是在旁敲側擊,變相提醒他。至於孟子歌,於佑安早把她甩到了腦後,一點記憶都沒敢留。
不幸的是,第二天剛上班,孟子歌就打來了電話。
一看是孟子歌的手機號,於佑安沒接,壓了。過了一會兒,孟子歌來了短信,說她心裡難受,想見他,問於佑安有空沒?
"沒空!"於佑安回過去,就把手機關了。很快,桌上電話響了,於佑安才記起,孟子歌是知道他辦公室號碼的。
電話使勁地叫,於佑安就憋著。憋了半天,終於憋不住了,如果昨天方卓婭不告訴他孟子歌病了,可能還會憋住,但這時,腦子裡全是孟子歌的病。不管怎麼,拒絕一個病人的求救是不道德的,可是……於佑安心裡忽然就翻起了浪,很亂。思忖良久,打開手機,給孟子歌回過去一條短信:正在開會,不方便,改天吧。
這一天於佑安過得很不踏實,腦子裡忽而是孟子歌,忽而又是華國銳和楊麗娟兩口子,到後來,竟又無端地想起章山,她在北京還好嗎?到了晚上,方卓婭竟又很主動,昨天那張冷臉不見了,態度出奇的好,幾次偎過來,想做愛,於佑安哪有心情?雖然他努力想把煩惱事忘掉,在妻子身上表現一下,可真的不行,感覺哪都提不起勁,特別是那兒,像小老鼠一樣縮在洞裡,探都不探一下頭。越是努力越是沒用,氣得他狠狠擂了自己一拳,發出一聲長歎。方卓婭見他這樣,也不再勉強,留給他一個冷背,睡了。於佑安大瞪著雙眼,感覺自己很悲壯很無奈。後來聽到方卓婭的鼾聲,心裡似乎踏實了一些,誰知眼前突然又冒出章山影子來。北京車站那個剪影般的輪廓他始終沒忘掉,性感的臀部,水蛇一般扭著的細腰,還有兩條彈性十足的美腿。
怎麼回事,難道……
於佑安把自己嚇了一跳。這一夜,他一眼未合。
第二天上午,尚林楓來了,說是劇院有些工作要匯報。於佑安從北京回來後還沒見過他們兩口子,那兩萬塊錢一直惦在心裡。
"哪有那麼多工作匯報,老尚你快坐。"
尚林楓沒敢坐,客客氣氣站著。於佑安覺得他太嚴謹了,在自己面前沒必要這樣,就說:"老尚你站著幹嗎,沒人罰你站啊,快坐。"尚林楓還是沒敢坐。於佑安也不勉強了,尚林楓到他辦公室,從來不坐的,說多長時間話就站多長時間,有次於佑安去劇院檢查工作,幾個副院長都是坐著聽指示,獨獨尚林楓堅持站著,於佑安心裡很不適,問他怎麼回事?尚林楓笑說:"我腰痛,坐久了受不住,還是站著舒服。"這人工作上沒多少闖勁,管理才能也一般,幾個副院長,沒一個拿他當回事,不過有一點,對於佑安絕對忠誠。於佑安跟孟子歌的事,某種程度上就是他遮掩過去的,要不然,那場風波很有可能把於佑安搞臭。
尚林楓不坐,於佑安只好也站起來,尚林楓有點慌,屁股緊忙跨在沙發沿上。於佑安笑笑:"什麼事,說吧。"
尚林楓結結巴巴道:"改制的事,職工情緒大,意見也多,改不下去啊。"
改制?於佑安眉頭往緊裡一擰,怎麼又提這事!
若論工作,於佑安最不願聽的就是改制兩個字。文化部門的改制提出來有一年多了,於佑安的主導思想是能拖就拖,能慢則慢,不改更好。這種事一沾上手,準會搞得你焦頭爛額,前面的教訓實在是太多。鞏達誠在的時候,市裡強制性改過幾家事業單位,難度之大超出了想像,有兩家單位職工鬧到了市政府,惡性群訪,把市長車樹聲的辦公桌都掀翻了。文化系統幾家事業單位當時也在改制範圍,因為於佑安主觀上不太配合,文化部門的步子就慢一些。後來鞏達誠攪到受賄案裡,南州一片亂,這事就沒人再過問,沒想到今天尚林楓又把話頭提了出來。
"您去北京的時候,謝副市長找過我,聽她的態度,這次一定要改。"尚林楓又怯楚楚地說。
"謝副市長?"於佑安又是一愣,不是說謝秀文要調走了嗎?從北京回來,於佑安聽到的消息是分管文教衛的副市長謝秀文要調到省文化廳去,市裡可能還有一個副市長要動,梁積平將來頂誰的缺目前還沒個准,但據杜育武講,梁積平取代謝秀文的可能性大,因為另一個要動的副市長分管的是農業口,梁積平對農業陌生,不可能去分管農業。
讓自己的冤家對頭來管自己,這世界真夠邪門,於佑安惱怒得都不知道該怎麼想下去了。
見尚林楓沮喪著臉,於佑安勉強說:"既然謝副市長有決心,你們就積極一點,按副市長的要求把工作做好。"說完又覺彆扭,感覺這話不是自己說出來的,恨恨道:"改,改,改,改了人往哪去?"
尚林楓像逮著稻草似的,緊跟著就說道:"是啊,謝副市長說完到現在我的心一直攥著,現在牽扯到人的事,不好辦啊,局長您要想辦法阻止。"
"我怎麼阻止,人家是副市長!"
"說的也是。"尚林楓跟了一句,接著又要訴苦。於佑安打斷他,直截了當地問:"謝副市長不是要走嗎,怎麼還有這份熱情?"
尚林楓一下來了精神,往前跨了一步說:"局長也信那些謠傳啊,沒影子的事,局長千萬別信。"
"嗯?"於佑安警惕地望著尚林楓。尚林楓今天有些怪,好像帶著什麼秘密而來。
尚林楓又往前跨了小半步,壓低聲音說:"有人想官想瘋了,自己給自己製造新聞,局長怎麼能信呢?"
"不會吧老尚,怎麼可能?"
"千真萬確,最近有人檢舉姓梁的,說他當初給王卓群送過兩套房,現在還在王卓群名下,姓梁的怕了,就用這種辦法放煙幕彈。"說完還不過癮,追了一句,"想得美!"
"告梁積平?"於佑安眉頭皺得越緊了,這話他還是頭次聽說,堂堂局長,消息居然跟不上尚林楓。
"局長一定是被他迷惑了,告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老朋友華國銳、華局長。"
尚林楓每句話後面都要墜上半句,好似說三句半。於佑安聽了,卻莫名的喪氣,這個書獃子,繞半天居然說的是這事!
尚林楓卻一點不灰心,興致很高地又說:"還有一個重要的人,局長一定想不到。"
於佑安厭煩地打斷他:"老尚,不說這個好不好,別人的事,最好少議論,談工作吧。"
尚林楓討了沒趣,人一下洩了氣,又回到剛才恭恭敬敬的態度,跟於佑安一件一件地匯報起了工作。於佑安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腦子裡卻在想,老華怎麼又想到告梁積平了,不會是梁積平跟李西嶽也有什麼瓜葛吧?
尚林楓匯報完了,於佑安收起心頭想法說:"好吧,情況我都知道,目前還是要做好職工的思想穩定工作,千萬不能出事。"
談話本該到此結束,尚林楓卻又不合時宜地囉唆道:"不出事不可能,那天謝副市長去劇院就差點讓職工圍住,等著吧,真要改,我第一個舉手投反對票。"又說:"事業單位怎麼了?事業單位也是國家的,現在把我們跟企業畫等號,好像我們都成了工人,我尚林楓是堂堂正正的國家幹部、副縣級!"
於佑安不生氣都不行了,他有個原則,就是跟下屬從來不說有背原則的話。心裡有牢騷是一回事,嘴上說出來又是另一碼事,這種話如果被別人聽到,沒事也會有事。
"少發點牢騷吧老尚,你是領導,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嗯,嗯,我知道。"尚林楓終於明白,於佑安對他的話不感興趣,然後他十分沒趣地說,"我聽局長的,局長說怎麼就怎麼。"說完,知趣地往外走,走幾步又停下,回過身來悄悄說:"局長,那個,那個誰最近查出了病,情況不是太好。"
於佑安緊隨在尚林楓後面的步子猛地頓住,臉色也一下黑了許多,半天他說道:"我聽我們家卓婭說了,好像是找卓婭查的。"
"她去找方大夫?"尚林楓頓然失色。
"你別緊張,她只是去查病。"於佑安苦笑道。
"哦。"尚林楓搓著手,一臉難為情的樣子,邁出去的步子差點又邁回來。吭了一會兒,喃喃道,"歌兒也挺可憐的,她現在一個人,老公也不管她。算了,不說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