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文 / 肖仁福
跟喬不群說過再會,李雨潺當即去了黎振球家。黎振球父子都在,李雨潺也不說叫黎大偉去當外商,只說政府領導要些人去省博會上幫忙,派去的人手不夠,借用黎大偉兩天,補助不會太薄。聽說有補助,又是原老幹部處處長現分管老幹部工作的副主任李雨潺上門相求,黎振球也不好再討價還價,打發黎大偉出門,登上政府小車,連夜奔往省城。
十點的樣子,會展中心大廳的開幕式結束,博覽會組委會數位領導和甫迪聲、馮子愚等人簇擁著龍書記,分開死糾蠻纏的各路記者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徐緩而從容地向桃林展區方向走來。見桃林展區佈置美觀大方,展品豐富多樣,還有五個高鼻深眼老外煞有介事地在跟地方領導攀談簽約,龍書記非常高興,風趣地說:「這不是五子登科嗎?不錯不錯,實在不錯,桃林招商引資辦法多,力度大,值得肯定。」還伸出手來,跟其中一位洋人握了握。那洋人會些漢語,說他叫詹姆斯,加拿大人。龍書記來了興致,不無幽默道:「加拿大人民可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了。非常感謝詹姆斯同志,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建設事業當作自己的事業,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精神。」
說得在場的領導和同志們都笑了,熱烈地鼓起掌來。龍書記在詹姆斯肩上拍拍,轉向別處。不想從龍書記身後冒出一個人來,指指黎大偉,對喬不群和陶世傑說道:「那位外商同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這人不是別人,是陪同龍書記他們一起前來視察的欒喜民。欒喜民現在是省政府副秘書長,也是這次博覽會組委會成員之一,陪領導們視察各展區是他的本職工作。不過到底只是配角,剛才龍書記談笑風生時,他一直縮在後面,不好搶領導風頭,加上人太多,也就不怎麼引人注目。身為桃林市老市長,對桃林的感情還在,現在龍書記讓出位置,轉移了目標,欒喜民自然要關心關心桃林展區。只是嘴上跟喬不群和陶世傑他們打著招呼,目光卻一直停留在黎大偉身上。
喬不群頭冒汗,腳打顫,心裡叫苦不迭。他哪裡想得到此時欒喜民也會現身桃林展區?真應了那句老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也不知欒喜民是否真認出了黎大偉,喬不群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將謊言編下去:「老市長也去過加拿大吧?說不定在那裡見過這位韋達理先生,或跟他長相相像的兄弟和親人。」欒喜民說:「我只去過美國,沒去過加拿大。」喬不群說:「要麼就是韋達理先生經常在中國行走,您在國內見過他。」
幸好同在展區服務的李雨潺機靈,踢黎大偉一腳,又使了個眼色,黎大偉會意,裝著要小解的樣子,去了後台。李雨潺又上前對欒喜民說:「別說老市長,我今天第一眼見到韋達理先生,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欒喜民望眼李雨潺,說:「小李也有這個同感?」李雨潺說:「可不是?韋達理先生這個長相和氣質,讓我想起我非常熟悉的一個人來。」欒喜民說:「什麼人?」李雨潺無情揭露道:「老市長您再仔細看看,韋達理先生是不是特別像桃林市退位多年的黎副市長的兒子黎大偉?」
這個該死的李雨潺,怎能自揭老底,提黎大偉三個字呢?旁邊守著這麼多代表、客商和媒體記者,暴露了底細,豈不成為展覽會上的最大醜聞?喬不群和陶世傑心驚肉跳起來,暗自頓足,擔心大事不好,就要穿幫了。
本已認定韋達理就是黎大偉的欒喜民,這下被李雨潺道破,明說韋達理像黎大偉,他相反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以為剛才產生了錯覺,誤把洋鬼子看成了土八路。到底離開桃林有一陣子了,對黎大偉的印象已變得有些模糊,發生誤會,張冠李戴,也在所難免。
再說黎大偉已走開,也不好驗證。欒喜民沉吟道:「不是小李說韋達理先生像黎振球的兒子黎大偉,我還真以為黎大偉就是這個韋達理先生呢。不過仔細回想,我印象中的黎大偉,跟韋達理先生確實還是有些不同的。可不同在哪裡,也只是憑一時感覺,沒法說得清楚。」
欒喜民確認韋達理不是黎大偉,或說黎大偉不是黎大偉後,這才跟喬不群和李雨潺幾位揚揚手,離開桃林展區,追隨龍書記他們去了。
真是有驚無險。望著欒喜民遠去的背影,喬不群幾乎快要虛脫,眩暈過去。當晚回到賓館,想起白天那驚險的一幕,幾位還心有餘悸。吃飯時大家都舉杯去敬李雨潺,感激她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智對欒喜民,從而轉危為安,維護了桃林展區的光輝形象,鞏固了桃林招商引資工作的大好局面。
夜裡喬不群去了李雨潺房間。一進門,就抱拳作揖說:「雨潺,我是代表桃林市委市政府和全市廣大人民群眾來感謝你的,要不是你出面解了難,今天還不知是個什麼後果哩。」李雨潺說:「這與市委市政府和全市廣大人民群眾有什麼關係?」喬不群說:「那又與誰有關係?」李雨潺說:「你明知故問什麼?當時不是見你頭冒冷汗,雙腿打顫,我才懶得管閒事呢。」喬不群說:「你看到我的狼狽相了?」李雨潺說:「你們這種角色,平時一個個道貌岸然的樣子,緊要關頭就六神無主,驚惶失措,成了紙老虎。幸虧是這種場合,若是大敵當前的生死戰場,還不屁滾尿流,夾著尾巴逃跑了?」喬不群說:「帝國主義才夾著尾巴逃跑哩,我又不是帝國主義,我是堂堂人民政府副市長,你怎麼能這麼污蔑政府副市長呢?」說笑著,兩人已貼到一起,轟然往床上倒去。狂風暴雨過去,李雨潺靜靜躺在喬不群懷裡,享受著他的溫存。恍惚之間正要睡過去,忽又聽喬不群笑起來。李雨潺睜開眼睛,說:「你笑什麼?」喬不群說:「剛才你說什麼來著,我會夾著尾巴逃跑?我還能逃到哪裡去?一逃就逃到你這裡來了。」李雨潺說:「這有什麼好笑的?咱們又不是第一次鬼混了。」喬不群說:「我不是說鬼混,是說鬼混也是有條件的。我若沒夾著尾巴逃到你這裡來,將尾巴掉到別處了,又拿什麼跟你鬼混?」李雨潺重重一捏喬不群下面,咯咯笑道:「你得什麼意?哪個男人沒有尾巴?」
嬉鬧著,兩人睡意全無,說起閒話來。論到上午的事,喬不群說:「當時你說出黎大偉的名字時,我就大吃一驚,以為你是故意搗亂的,不想還是你南天門點燈籠,高明。」李雨潺說:「有什麼高明的?欒喜民對這個所謂的韋達理已有懷疑,你越躲躲閃閃,越繞著圈子解釋,他越覺得就是那麼回事。乾脆直接把他的懷疑明說出來,他相反會對自己的判斷失去把握,消除疑慮。」喬不群說:「人也真是這樣,逆反心理重,他說白你說黑,他會堅持他的白,他說白你也跟著說白,他倒會對白產生疑問,重新考慮到底是白還是黑。」
情長夜短,醒來天已大亮。早飯後大家趕往展區,繼續工作。
眼見省裡的招商研討會召開在即,陶世傑囑咐包處長,盡快將上年度招商引資工作經驗寫成材料,好交喬不群過目,研討會上有用。包處長的副調研員待遇已經解決到位,工作積極性高,陶世傑有什麼交代,自然不會打折扣。
材料很快弄好,陶世傑帶著到政府來找喬不群。喬不群筆桿子出身,知道材料寫作的辛苦,不會死摳不放,過得去就可以,只看上一遍,就簽下同意二字。下面部門最怕的就是上面領導不看重工作,只看重材料,過於熱衷文字遊戲,每次都死死糾住材料,一遍又一遍叫你修改,連標點符號也不放過,顯得比社科院的語言文字專家還有水平。喬不群不太在意材料,材料可不認真的不必認真,倒是工作該認真的得認真。陶世傑願意在喬不群下面做事,就是他的風格跟其他領導不完全一樣,好開展工作,也好做文章。
陶世傑走後,喬不群給李雨潺打去電話,很想跟她見個面。李雨潺說:「你又不是沒有我家裡鑰匙,要見面還得請示?」喬不群不想像平時一樣上她家裡去,說:「你到政府後門的街旁等著,我開車過去接你。」
放下電話,看了兩分鐘報紙,喬不群下樓,將小車開出大門。一般情況下喬不群不會剝奪小左的工作權,很少單獨開車出去,只在不方便小左在旁邊時,偶爾開一兩次。
繞到政府後門,遠遠就見李雨潺等在那裡了。喬不群緩緩將車靠過去,伸手推開後門,讓李雨潺上了車。本希望她坐到前排來,怕前排容易被人瞧見,只好讓她去坐後排。在街上繞了半個圈子,才將車開出城,來到郊外。
李雨潺說:「是不是帶我去欣賞桃花?這可正是桃花開放的時候。」喬不群歎道:「哪有心情帶你欣賞桃花?」放慢車速,輕輕一打方向盤,離開原來的國道,駛上一條不寬的砂石小路。
李雨潺當然知道喬不群有事要跟她說,卻不理會,搖下車窗,欣賞起路旁的風景來。反正到了偏僻郊外,不會有人認出她和喬不群來。但見水畔山前,到處開滿鮮艷的桃花,像青春少女的笑臉。桃花花期不長,有時專程來看花,還不一定碰得上,今天無意間遇上這麼多美麗的桃花,李雨潺欣喜無比,要喬不群停車,好下去跟桃花們親熱親熱。喬不群只得服從,踩住剎車,將車停穩,跟李雨潺一起出了車門。像個未長大的小姑娘似的,李雨潺一邊歡呼著,一邊撲向路旁的桃花叢。喬不群笑她小資情調,毫無革命幹部風範。李雨潺攀著花枝,嘴裡說:「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臉上莫名地洇上了好看的胭紅。喬不群想起不知何處看到的桃花詩:美人不是娘胎生,應是桃花樹長成。正要出口,又意識到後面還有兩句:無奈桃花杳杳去,杳去比汝傷多情。似覺不祥,趕緊閉上嘴巴。
抱著一把桃花回到車上後,李雨潺高興地說:「我已完成任務,現在該你了,有什麼話就說吧。」喬不群沒再繞彎子,說了辛芳菲以潤筆費為由,送他三十五萬美元的事。
李雨潺將臉埋入花間,吮吸著桃花的氣息。聞言,驚異地抬起頭來,說:「這是真的?」喬不群說:「不是真的,難道騙你不成?」李雨潺嬉皮笑臉道:「你的字這麼值錢,還做什麼副市長?趕快開個字店,賣你的字去,用不了幾天,就會成為億萬富翁,世界首富。」喬不群說:「要開字店早開了,還輪得著你來操這個閒心?」
李雨潺說:「輪不著我來操閒心,總輪得著我來分錢吧?要分就多分些給我,至少一半。」喬不群說:「分一半給你,你敢要嗎?」李雨潺說:「有什麼不敢要的?你幫了辛芳菲那麼多忙,讓她的文體小區節省了上千萬的成本,她給你三十五萬美元提成,難道不應該嗎?見者有份,今天我既已得知你發了大財,分一半也未嘗不可。」喬不群說:「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正巧我也是這麼想的。」李雨潺說:「你真大方。只是給了我一半,你就只剩十七萬五千美元了,不覺得太虧了?」喬不群說:「本來就不是我的錢,我虧什麼?」李雨潺重新將臉埋進花間,說:「你說這世上的錢,也就美元最牛氣,敢叫美金,其他的錢都只敢叫幣或元,比如人民幣和日元之類。」喬不群想想說:「也是的,誰會叫人民幣為人民金,叫日元為日金?至於法郎英鎊越幣之類,更不會叫法金英金越金。」
「你又說怪話了。」李雨潺斜喬不群一眼,「要麼這三十五萬美金就不分了,咱們找個偏僻的鄉村,買幾間木屋,購數畝薄田,男耕女織,春種秋收,也挺美的。」
這當然是調皮話,卻與喬不群曾有過的念頭不謀而後,讓他又生出感慨:「真能這樣,又何樂而不為呢?還是別說廢話了,給我出個主意吧。」
李雨潺說:「不願分我一半,也不想去鄉下買屋購田,我還能出什麼主意?」
喬不群懶得跟李雨潺饒舌,掉頭望定她,等著她的回答。李雨潺這才換了語氣,說:「其實這很簡單,交給檢察院或紀委就完事了。」喬不群說:「辛芳菲又不只給我一個人錢,我冒冒失失將錢交出去,其他人怎麼辦?何況不止惟楚一家公司在桃林搞開發,得過老闆好處的領導和部門多的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自覺遵循遊戲規則,我一個人別出心裁,幹這種蠢事,今後還要不要在官場待下去?」李雨潺說:「那你就留著自己慢慢用唄。」喬不群說:「我還沒這個量。就是有這個量,也不會出事,我也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其實用不著喬不群解釋,李雨潺也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如果什麼錢都敢要,喬不群也就不是喬不群了。李雨潺這才認真地說:「我建議你去找找省紀委喬主任,他肯定有辦法,給這三十五萬美元一個好去處。」喬不群略有所思道:「是呀,我為什麼不去找找他呢?就這樣了,過兩天咱們要去省裡參加招商引資研討會,我把錢帶在車上,捎過去就是。」
兩天後,喬不群和李雨潺,招商局的陶世傑和包處長,分乘各自小車,出發赴省城參加招商研討會。臨行前喬不群叫小左開了小車尾箱,將裝著三十五萬美元的蘋果箱塞到裡面,說是喬鬱林搞舊書收藏,特意給他搜集的。到達省城,報到住下,喬不群讓小左在房裡休息,自己開車去了省紀委。走進廉政辦主任室,喬不群順手將門帶上,把來意跟喬鬱林說了。
喬鬱林理解喬不群的苦衷,說:「這個錢交給紀委,紀委得上交財政專戶,財政肯定要寫上金額來源,這樣過手的人一多,遲早會洩露出去的,對你確實不太好。我在紀委部門多年,知道如今人們的心態,無人送錢沒本事,有人送錢才光彩,若拿了人家送的錢,轉手交出去,不僅可恥,還遭人忌恨,簡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喬不群不是來聽喬鬱林談論世道人心的,得他出主意,將這三十五萬美元處理掉。喬鬱林沉吟半晌,說:「我有位戰友在一家慈善機構裡主事,那是一個半官方半民間性質的機構,他們經常接收匿名捐贈,也就是說捐贈人不必說明自己是誰。乾脆把錢捐給他們吧。我還可以帶廉政辦一位可靠的同志陪你去,做你的見證人,並在慈善部門出具的收據上加蓋咱們廉政辦的公章。這樣不僅不會有人知道你捐出三十五萬美元,萬一哪天有什麼風吹草動,追查到這筆錢上面,你也有個護身符。」這個主意實在高明。看來也只有喬鬱林這樣久處紀委部門的領導,見得多,也經歷得多,才會想出如此妙招。隨即喬鬱林和省廉政辦一名處長便陪著喬不群,去了那家慈善機構。交出三十五萬美元的同時,喬不群又拿出劉小富給的那十萬元人民幣,一併遞了出去。換得慈善機構出具的收據後,喬鬱林和那位處長都在上面簽好字,再蓋上廉政辦公章,喬不群這才謝過兩位,拿著收據回了賓館。
處理掉這兩筆錢,喬不群心上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兩筆錢有個這麼好的歸宿,可以說是再理想不過的了。喬不群滿心喜悅,敲開李雨潺的房門,上前將她摟住,興奮地原地轉了三四個圈。李雨潺被摟得喘不過氣來,罵道:「你沒在街上被狂犬咬過吧?」
放下李雨潺,喬不群掏出那紙收據,讓她看看。李雨潺也替喬不群高興,說:「恐怕再沒有比這麼處理這兩筆錢更妥當的了。還是喬主任有辦法,給你解了難。」喬不群說:「還應該感謝你,如果不是你叫我去找喬主任,我就是想爛腦袋,也想不出這兩筆錢該怎麼辦。」李雨潺感慨道:「官做到你們這個份上,大權在握,一言九鼎,要人家不送錢,已不太可能。可錢接得多了,尤其是數字過大,又特別犯難。照單收下吧,心裡不踏實,弄不好美金會成為美阱(美麗陷阱),人民幣會成為人民斃。還給人家吧,又不容易還掉。上繳紀委或檢察部門,看去容易,實不簡單,還挺犯忌的,叫你左不是,右不是,中間也不是。」
也是太激動,喬不群情緒一上來,又摟住李雨潺,伸手往她腿間探去,說:「我倒要看看這中間是不是。」李雨潺去掐他的手,笑道:「就你愛往歪處想。」喬不群說:「不是歪處,是深處。」說著就將李雨潺攔腰抱起,放倒在大床上,動手剝她衣服。
兩人不只顧著瘋狂,還得到招商研討會上去露露面。這種研討會主要開形式,不是開內容。天上的雨還在不停地下著。越下越大,越下越猛。河水暴漲,水位一天天往上升,桃花河上游好幾條支流都已接近警戒線。整個桃林都變成大澤國,城鄉處處一片水汪汪的。大旱不得安寧,大汛也夠你受的,老百姓又誠惶誠恐起來。馮子愚主持市委工作後,楊國泰被安排到政府來主持全面工作,他召集喬不群等政府領導和農林水電河運交管等各部門頭頭開會,緊急部署佈置防汛工作。會後大家分頭行動,奔赴各地,對山塘水庫等水利設施進行全面排查,一旦發現險情,及時予以排除,以確保大汛不出大事。
情況卻遠比想像的要嚴重。由於春季大旱三四個月,絕大部分山塘水庫都見了底,裂縫大開,加之年久失修,嚴重老化,這會兒被水一浸泡,到處都是管湧和暗洞,隨時都有洩漏垮塌的可能。喬不群他們只能加緊籌集資金,組織人員,盡力搶修。搶修動作快的山塘水庫,勉強還能保住,動作稍慢的,這裡堵住,那裡滲水,已是危在旦夕。還有好幾座大型水庫,比如萬泉水庫和永安水庫之類,目前蓄水量還不是特別大,將壩裡的水放掉吧,如果以後雨水不足,蓄不上水,周邊好幾個縣區的農田今年就別指望有啥收成;不放掉吧,萬一發生山洪,水庫承受不了,又會給下游帶來極大危險。幾大水庫領導專門請示市委市政府,該採取什麼措施。市委市政府領導也不是神仙,一時拿不定主意,只能答應暫時還是穩上一段,視後段汛情發展態勢,再作決斷。
這是農村水利設施情況,桃林城邊桃花河兩岸的防洪堤形勢也不容樂觀。與山塘水庫一樣,大旱的數月時間裡,河水枯竭,幾乎快要斷流,河床和整個防洪堤裸露在外,加上大太陽長期曝曬,到處都是裂縫。如今上游水足,攔河壩建成後又已開始蓄水,水位逐漸上升,將防洪堤一泡,誰也保不準不出問題。楊國泰等在家政府領導天天往河邊跑,一方面責令攔河壩管理人員,馬上停止蓄水,必要時還得考慮洩洪,絕對不能讓洪水淹進城裡;另一方面督促有關部門,嚴防死守,全力保護防洪堤。又找來劉小富,詢問防洪堤建設有關情況。劉小富覺得領導們的擔心純屬多餘,說防洪堤是按百年一遇的水位規格設計和修建的,可說是萬無一失,絕不會有任何險情。
到底百年一遇的汛情不是說出現就會出現的,要不就不叫百年一遇了。見劉小富口氣這麼堅決,楊國泰他們心裡稍安了些,企盼上天快點停雨,緩解險情,讓桃林平安渡過這一關。可世上的事不好說,百年一遇的事,萬一偏偏被你就遇著了呢,又該怎麼辦?
上天是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大雨還在猛下,一時看不出有消停的跡象。桃花河水位一天天往上漲,眼看著就要浸到防洪堤上的文藝牆和風物牆了。市委市政府當即下令攔河壩管理部門,給予緊急洩洪,決不能讓水位超過警戒線,不然再上漲幾米,就會漫過防洪堤,淹進城裡了。當然大水進城的情況幾乎沒有可能,據歷年水文資料記載,桃花河最高水位都沒達到兩牆位置,再怎麼也高不過防洪堤的。何況攔河壩一洩洪,水位馬上會往下退去,城裡也就安然無恙,什麼事都不會有。大家最擔心的,還是防洪堤連續曝曬幾個月,這下被水一泡,變得疏鬆,上游再來大水,決堤的可能性恐怕不好排除。
就在這關鍵時候,桃花河上游地區接連下了一天一夜特大暴雨,本已氾濫的河水更加得勢,往上狂漲,一路泥沙俱下,見橋摧橋,逢路斷路,遇田淹田,過村毀村。本來萬泉和永安好幾個大型水庫蓄水並不多,誰知眨眼間就滿了上來,加之庫區山體紛紛滑坡,泥石流洶湧而至,水庫無法承受巨大衝擊,幾乎在同一時間全面崩潰。就這樣,桃花河上游百餘條支流和大小數十座垮掉的水庫裡的大水,一齊彙集到桃花河干流裡,形成滔天巨流,排山倒海而來,頃刻間漫過沿岸城鎮鄉村,淹沒無數山莊田園,直逼桃林。
市委市政府領導聞訊,一個個臉都嚇白了,也來不及研究部署,趕緊動員廣大幹部職工,上街入巷,組織疏散,匆匆將市民趕往高處。城外桃花河攔河壩上的每一道洩洪口都已打開,正在進行全線洩洪。豈料上游衝下來的無數樹木楠竹,還有整座整座的木樓瓦屋,橫七豎八的,將大壩上的洩洪口統統塞住,後面的泥砂和渣滓再推過來,一層層填上去,填得水洩不通,大水根本排不出去,眼看著慢慢就要漫上壩頂了。
大難終於釀成。
天快亮時,桃花河洪峰氣勢洶洶,撲向桃林城邊河段。疲憊的防洪堤到底經不住滔天大水的迫壓和衝擊,在洪峰過境的那一刻,轟然垮塌,將無情的大水放進城裡。頃刻間,大半個桃林城區都被泡進了水裡。
奇怪的是防洪堤一垮,天上的雨也驟然停了下來。艷麗的太陽冉冉升起在空中,照耀著已成泱泱澤國的桃林城區。正在外組織抗洪的喬不群等市領導聞訊後,顧不得別的事,相繼回到市裡。市政府已變成水府,洪水都到了辦公大樓二樓。風光長廊兩岸的開發區,包括政府周邊的幾大園區也都泡進水裡,一些快峻工的高大樓房要麼完全倒塌,要麼剩著半壁殘垣,實在慘不忍睹。還是當年喬不群主持修建的政府大門質量過硬,仍巍然挺立於大水中央,門樓上的金色琉璃瓦和桃林市人民政府幾個燙金顏體字,在太陽下熠熠生輝,格外醒目。一直泡了五天五夜,由於城外的攔河大壩死死堵在那裡,大水依然戀戀不捨地留在城區,怎麼也不肯退去。事情就是這樣,應該堅固的防洪堤不堪一擊,一夜工夫土崩瓦解,不指望那麼堅固的攔河壩卻牢不可破,不識時務地橫在河上,擋住洪水去路。還是上級首長親臨桃林視察災情,見勢不妙,命令部隊開著直升飛機,投下炸彈,將攔河大壩炸開兩個大豁口,大水這才奔騰而出,淹向下游,城裡水位才一寸寸地低了下去。
水是退了,可城裡交通癱瘓,電停水斷。大街小巷,滿目瘡痍,房前屋後,到處都是污泥和殘渣。空氣中瀰漫著腐鼠腐貓腐狗腐豬腐牛腐羊的刺鼻怪味,令人窒息。人們陸續回到家裡和單位,著手清淤濯泥,收拾殘局。市委市政府領導也身先士卒,加入重建家園的行列之中。接著馮子愚召集有關部門領導開會,部署佈置救災工作,一方面積極向上匯報災情,爭取上級支持;一方面帶領全市人民全力自救,力爭將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
經過一個多星期的奮鬥,陸續恢復了交通和水電,街上和各處的污泥濁水及渣滓垃圾也被清理乾淨,生產生活逐步正常。領導們又來到桃花河防洪堤上,進行現場辦公,具體研究修復防洪堤,重建兩岸風光長廊的可行辦法。至於下游的攔河壩是徹底拆除,還是設法再建,則有待有關方面仔細論證,另行定奪,暫時管不了它。
兩岸防洪堤垮塌非常嚴重,近一半的堤段已不復存在。垮塌得最厲害的部位恰好是文藝牆一帶。留在牆上的作品也殘破不全,缺頭的缺頭,損尾的損尾。倒是文藝牆那刻著劉禹錫《金陵石頭城》的首塊石碑還算完整,頑強地豎在那裡。
沒人會去注意這個細節,只有喬不群站在劉禹錫的詩前面,神情凝重,久久不願離去。潮打空城寂寞回。默念著這意味深長的詩句,喬不群心頭沉沉的,百感交集起來。正在沉吟之際,喬不群的秘書小白打來電話,要他速回政府,說檢察部門和銀監會的人來了,要跟他交換意見。喬不群一點也不感到驚訝,知道他們遲早會找上門來的。桃林的大開發,包括防洪堤、攔河壩和桃花河兩岸大小開發區等項目的建設,資金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開發銀行貸出的四十五個億,一是近年招商引資陸續引進的七八十個億。防洪堤被大水沖垮,攔河壩炸開兩個大口子,兩岸眾多開發區毀於一旦,一百多億的資金差不多都泡了湯,有關部門肯定會過問的。開發行的人已組織專家,對防洪堤做過檢測,防洪堤的基礎深度遠遠不夠,鋼筋和水泥標號不合格,連埋在堤裡的砂石都不符合要求,整個建築質量大大低於有關標準。檢察院據此逮捕了劉小富及相關官員,連蔡潤身也被再度起訴,接受審查。姬老闆、辛芳菲、鄧一青等開發商也受到傳訊,所屬公司財務同時被查封。接著檢察部門與銀監會一道,對開發銀行貸給桃林的資金去向和使用情況,展開全面清理和調查。這樣大的行動不用說必須得先得到省委首肯,省委領導態度堅決,批示桃林的事情涉及面廣,影響大,要一查到底,查到誰是誰,任何人都不得出面說情,偏袒包庇問題人員。
喬不群回到政府,銀監會和穿著制服的檢察人員果然已等在接待室裡。他們還算客氣,先跟喬不群握了握手,才表明來意,說是工作上的事得請他配合。肯定是劉小富給的十萬元人民幣和辛芳菲送的三十五萬美元被他們查了出來。
喬不群心知肚明,特意回自己辦公室,打開保險櫃,去找那張收據。
收據很快找到。喬不群暗暗慶幸,多虧大水只漫到二樓,如果上了三樓,將收據泡爛,這兩筆錢就有口難辯,不容易說清楚了。帶上收據,喬不群就隨檢察部門和銀監會的人下了樓。政府大樓裡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卻沒誰怎麼在意銀監會和檢察人員,這段時間他們常在大樓裡轉悠,已帶走了好些人。
小車已經啟動。前面是高大的政府大門,喬不群想起當年主持建設這道門樓時的情形,不免暗生感慨。這道門樓也算是自己的政績工程吧?可它除裝點了人民政府門面,又給人民帶來過什麼好處呢?看來這次大水過後,不少單位又有了現成的重修門樓的借口。
出了政府大院,繞一個彎,就到了大街上。還有幾處水毀路段沒完全恢復通車,出城必須繞道。快經過市委時,只見好幾部檢察方面的車子鳴著警笛,呼嘯而過,爾後往右一拐,大搖大擺進了市委大門。不知檢察部門又掌握了誰的線索。喬不群不自覺地摸摸上衣口袋,那張收據還在。忽又想起李雨潺來,當初不是她出主意,讓那兩筆錢適得其所,從而換得這紙收據,此時自己恐怕就沒這麼從容不迫氣定神閒了。也不知李雨潺在廣東那邊過得怎麼樣,她母親和哥嫂是否都好。想打個電話,才意識到她走後的大半年時間裡,桃林頻頻出事,誰都未曾閒過,也就沒跟她聯繫。不用說,李雨潺的手機肯定已經換了號碼,想聯繫怕也不是那麼好聯繫的。讓喬不群不解的是,她也不來個電話,分手時間並不長,難道就把桃林和故人忘了個一乾二淨?
檢察部門和銀監會在桃林設了個臨時聯合辦公室,地點在城邊一家不大的賓館裡。辦案人員任務繁重,喬不群不想讓人家為自己的事勞神,走進聯合辦就掏出那紙收據,給他們作了說明。收下收據,做好筆錄,辦案人員表示立即趕赴省城,跟省紀委的人見面,對收據進行認真核實。不過此前喬不群不能離開賓館,必須隨時接受調查。在賓館裡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中午辦案人員就回到了桃林。喬不群的收據已得到確認,他可以離開賓館了。
喬不群的仕途就此打住。
據說是要就地免職的,還是袁明清找到省委侯副書記說情,侯副書記出面力保,才只抹去喬不群代理市長,仍留著他的常務副市長帽子。不過不能再待在桃林,得挪往一個比桃林小得多的地方去任職。大地方的代理市長,被弄到小地方去做常務副市長,已是一降再降,如果不是當事人出了狀況,組織上是絕對不可能做這樣的安排的。
降職外調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喬不群離開桃林時,也就低調行事,尾巴夾得緊緊的。那是週六上午,大院裡很安靜,不像上班之日,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坐的還是小左的車,另有秘書小白作陪,此外再沒其他任何人。趙小勇倒是說過,要來送行,只是喬不群沒告訴他具體出行時間。
朝陽正在升起,喬不群望一眼陽光下的辦公大樓,心內五味俱全,感慨萬千。二十年的時間,自己一直待在這棟大樓裡,如今人到中年,卻要與它告別,背井離鄉,到外地去就職,還真有些捨不得。可捨不得也要捨得,人在官場,身不由己,誰也不可能擺脫命運的安排,只能按照命裡注定的人生軌跡一路前行。
又莫名地想起那年政府研究室快撤銷時秦淮河說過的話:做事靠智商,做人靠情商,做官靠政商,在政界上行走,不好好自我改造,努力提高政商,絕對不可能有所作為。這麼多年下來,在不斷的自我改造過程中,自己的政商似乎也跟著得到一定提高,才一步步做到政府領導高位,多少算是有了些造化。又因這政商還沒提高到應有的高度,總欠那麼點火候,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又功虧一簣,敗走麥城。這麼感慨著,喬不群挪開步子,朝已發動的小車走去。忽聽市級樓那邊響起鞭炮聲,震耳欲聾。炮響不見得就是喜事,桃林人愛熱鬧,逢喜遇喪都喜歡放鞭炮,禁炮禁了好多回也沒禁成。當然不可能是歡送你喬不群的,你又不是榮升,恐怕沒誰願意花鞭炮錢。
徵得喬不群同意,小左開了車裡的音響。正好是那首《中華民謠》: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風雨之後。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時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歲月又上心頭。朝來夕去的人海中,遠方的人向你揮揮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萬條路你千萬莫回頭……
這讓喬不群一下子聯想起多年前,在一家音樂茶座裡與李雨潺同聽此曲時的情形,心頭又是一番喟歎。是啊,人生如旅,朝來夕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是隨便什麼人都逃不掉的鐵律,無論你大貴大富,還是卑微如蟻。
不覺間,小車已經出城,上了一條國道。喬不群前去就任的地方在桃林西北方向,是省內最偏遠的地市,沒通高速公路,只有國道可行。說是國道,其實逼仄狹窄,勉強夠省道的規格。好在車子不多,路面也平坦,跑起來還舒服。
很快就要出桃林地界了,車過一處狹長山谷,兩旁林木茂密,溪水潺潺。西出陽關無故人。喬不群腦袋裡冒出王維的陽關三疊,略覺有些傷感,讓小左停車,走了下去。如今已非千多年前的唐朝,交通發達,通訊先進,你傷感得也太沒道理了。喬不群自嘲著,面對綠水青山,踢踢腿,闊闊胸,做幾個深呼吸,果然很快將陽關三疊置於腦後。
忽然一陣風至,喬不群翕翕鼻翼,聞到一陣濃郁的香味。那是喬不群熟悉而久違的桅子花香。循著風向望去,對面溪岸上方搖曳著半坡桅子樹,黃花正艷。坡下隱約有條石板小路,蜿蜓而上,直入桅子花開之處。聞著花香,喬不群舉步上前,跨過溪間木橋,沿幽幽石板路,朝坡上走去。小白留下小左守車,快步追上喬不群。
來到桅子樹下,花香更濃。聞香憶故人,喬不群默念著李雨潺,只恨見花不見人,心頭悵惘。茫然四顧,桅子深處似有簷角翹立。一路尋過去,原來是一座涼亭。抬步入亭,發現亭後還有一處高坡,坡上古木森森,半掩著數座青磚碧瓦建築。喬不群知道到了哪裡,沒有猶豫,躬身往坡上走去。到得近前,正是古色古香的寺廟,大門上方寫著碧崖寺三個字。抬步邁入寺內,寬寬闊闊的院落,菩提悄立,墨竹輕搖,蟬聲如縷。也許是地處偏僻,寺裡香客寥寥,略顯清寂。
喬不群不信佛,卻還是從身上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投進功德箱裡。又買了香蠟,供到香案上,給堂上的佛像鞠了三個躬,願佛祖庇護,前程無礙。同時也請佛祖大慈大悲,保佑養育了自己四十多年的桃林百姓,豐衣足食,平安萬福。
喬不群又燒香又拜佛,煞有介事的樣子,閒著的小白開始還覺得好笑,後來也受感染,購香點蠟,上前敬過菩薩。
兩位正在禮佛禱告,忽有婀娜身影自一旁飄然而過。出售香蠟的小師傅朝那身影跟過去,一邊喚了一聲愚禪師傅。小師傅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蚊蟲叫一樣。可寺裡安靜,喬不群耳又尖,以為小師傅叫的是雨潺師傅,心頭一動,忙掉過頭去。
可那婀娜身影只在廳柱旁晃了晃,便綽綽約約,向後堂飄然而去。喬不群很是驚異,那身段,那側影,明明就是李雨潺無疑,儘管緇衣緇帽,尼服於身。只是李雨潺分明下了廣東,怎麼又會出家為尼,突然出現在這碧崖寺裡呢?喬不群往前邁了兩步,欲追上去,倏忽間,那身影已隱入後堂,杳然無跡。喬不群不甘心,低首問旁邊的老和尚:「剛才那女師傅經過此處,小師傅叫了她一聲雨潺師傅,她也是寺裡的師傅嗎?」老和尚說:「那不是雨潺師傅,是愚禪師傅,愚頑的愚,禪宗的禪。」喬不群哦一聲,說:「您這不是寺廟嗎?怎麼有僧又有尼?」老和尚笑笑說:「施主到咱碧崖寺來得不多吧?您有所不知,這就是碧崖寺不同於別處的地方,寺旁有庵,庵與寺連,僧住寺,尼住庵,又可共同打理佛事,以侍奉山下來的善男信女。」
喬不群想起那次在廬山,論到桃林城外的青雲寺,李雨潺也說過寺旁有庵的話。莫非她早有出家念頭,去廣東陪伴母親只是個幌子,真正目的則是虔心向佛,寄身於這方外世界?果真如此,剛才那位女師傅應該就是她了,只不過是諧雨潺之音,取了個愚禪法號。正心存疑慮,要問個明白,剛好有香客進來,老和尚已別轉頭去。
喬不群不再糾纏老和尚,悻悻然低頭退下。可他心裡沒法放下愚禪師傅。恍惚間總覺得愚禪師傅就是李雨潺,儘管只瞟見側影,沒看清正面。還有她那輕盈的步伐,也是喬不群再熟悉不過的。若是李雨潺,她為什麼又不理睬你呢?你和小白就站在堂前,她還能認不出來?
當然感覺僅僅是感覺,也許是你太想念李雨潺了,見了個與李雨潺氣質有些相似的愚禪師傅,以為就是李雨潺本人。只是你記念著李雨潺,就有與她相似的愚禪師傅飄然出現在面前,這也太巧了點吧?
還有那愚禪的法號,也挺有意思的。禪是智慧和覺悟的意思,前面冠以愚字,彼此似乎矛盾,實則深意存焉。想世間之人,也實在太聰明了,總自以為多了不起,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連上天都不放在眼裡,說什麼人定勝天。其實這不過是自作聰明,往往從聰明出發,最後只能抵達愚蠢,誤人又誤己。假如反過來,大家都愚一點,笨一點,傻一點,不要太過聰明,凡事有所顧忌,有所收斂,有所為,有所不為,也許我們就不會自鳴得意,自以為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怪不得聖人要說大智若愚,還說智可及,愚不可及,原來愚才是最高的智慧和覺悟。
想到這裡,喬不群又暗笑起自己來。從一個法號,又生出這麼多的感慨,你這是不是也是自作聰明?還是少自作聰明,甘做愚人好。至於愚禪二字到底是不是喬不群所理解的這個意思,恐怕只有愚禪師傅本人才有解釋權。
這麼無聲地慨歎著,抬腿要出寺門時,又發現門旁的菩提樹後還有條小門。喬不群掉過頭,走了進去。裡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有小路逶迤通向後山。山上綠竹成林,竹林背後則是壁立高崖,紫雲如袂。喬不群正徜徉之際,猛然間,雲崖上似有婀娜身影晃悠,彷彿就是剛才見過的愚禪師傅。喬不群又驚又喜,恨不得身生雙翼,立刻飛上高崖,靠近那妙曼身影。
然而喬不群剛閃過此念,再定睛細瞧,那身影已消失得了無蹤跡,不知去向。境由心生,是不是自己花了眼,起了幻覺?喬不群疑惑著,不由自主邁步上前,穿過空地,走進竹林,往崖上攀去。
好不容易上得高崖,才發覺路盡崖斷,斷崖另一邊竟是刀削斧劈般的絕壁。絕壁下有萬丈深淵,令人目眩,不寒而慄。好在絕壁前圍了石欄,不會有什麼危險。手扶石欄,極目望去,遠近高低的山巒層層疊疊,宛若洶湧的波濤般,很是壯觀。
喬不群驚奇不已,想不到能在碧崖寺後山上,收穫到這份意外風景。怪不得毛澤東要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在石欄旁佇立良久,面對浩瀚無邊的大自然,喬不群變得異常坦然平靜,竟然可以不思不想,已然忘記自身的存在,彷彿自己已變成一座山峰,一塊青崖,一棵樹木,或是一抹似有似無的霧嵐。甚至什麼都不是,早已完完全全融化在大自然裡,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無聲無息,不留任何痕跡。
直到身上被風吹得發涼,猛然打一個冷戰,喬不群這才意識到該下山了。轉過身去,只見不遠處的石壁上刻有凌雲崖三個字,筆鋒雄健,入木三分。更有意思的還是旁邊兩句話: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
下山回到車上,這兩句話仍在喬不群腦袋裡縈繞著,揮之不去。人生在世,又有誰不在發上等願?發上等願,能結中等緣,享下等福,已經很不錯了,只怕種的西瓜,結的芝麻,甚至什麼都不結,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至於想處身於高處平處寬處,更不好說了,芸芸眾生,大部分人都只能容身低處窄處凸凹不平處,難有太大作為。
小車已出桃林地界好遠,行駛在鄰市地面上。車前的路越發狹窄,讓喬不群不禁想起自己的仕途,本來越走越寬闊,忽然一個轉折,又到了窄處。看來人想向寬處行,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世間路千條萬條,別說選擇起來困難,更多的時候還由不得你去選擇,命運似乎早就給你安排好了,你想走寬處,等著你的卻是窄處。
腳下的路由不得自己,可你心頭還有一條路,那則是你的自由了,你可以走出一條寬寬闊闊的心路來。喬不群想起寬心一詞,心都可以寬,心路自然亦可越走越寬。
這麼想著,喬不群心頭豁然開朗,連眼前的路似乎也不再那麼狹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