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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陳傑

    早上,壽亭從家裡出來,天陰著,壽亭若有所思或是愁眉不展。壽亭住在一個臨街的小樓上,這樓有些破敗,門裡人出人入,看上去都較貧窮,這顯然是個雜住樓。街的馬路是小石磚排起來的,石面上溢出水光,冷濕滑膩。街對面有個小飯鋪,他走了進去。

    他坐在飯鋪裡吃著豆漿油條,邊吃邊往外看。忽然,街上的人多起來,一些學生拿著小旗朝南跑,小旗上還有字。壽亭不認字,很納悶。他三口兩口吃下那些東西,付過賬跑出來。可那些學生都過去了。他急匆匆地往廠裡走。

    出了他那條街就是海,馬路讓昨晚漾上來的海水沖洗得很乾淨。他正尋思著往前走,馬路對面的洋車伕看見了他,大聲喊:「掌櫃的。」

    壽亭停下一看,是他在萬方布莊門口給了一毛錢的那位,笑了。

    洋車伕來到跟前:「掌櫃的,你住這呀。嗨!咱倆隔一條街。上車,我拉你去上工。」

    壽亭笑笑:「不用,不遠。」

    洋車伕執拗:「上車,上車。這些天我整天尋摸,盼著能碰上你。那天你給了我一毛,還真把財神引來了,我又掙了一毛一。我哥才掙了九分呢。上車,掌櫃的,我說什麼也得拉你一趟,還上這個情。」

    壽亭站下了:「兄弟,你不知道,我是要飯的出身。你坐在車上我拉你行,你拉我就不行。來了青島我也坐了兩回洋車,在上頭看著人家拉,心裡彆扭。你快忙去吧!」

    洋車伕不同意,跟著壽亭往前走:「掌櫃的,有錢的坐車,沒錢的拉車,這是天理,沒啥彆扭的。快上來吧。」說著放下車把。

    壽亭有點煩:「快走,我有事。我給你一毛錢是給你打上股子氣,讓你好好向前奔。你怎麼沒完沒了的?走!」

    洋車伕見壽亭眉毛都立起來了,囁嚅地答應著,拉起車來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他邊走邊回頭看壽亭,心說這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這時,又有伙學生跑過來,壽亭試著上去拉住一個。這學生看來剛上中學,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戴著有皮邊的學生帽,穿著黑色的立領學生服。

    「你幹什麼?」男生問。

    壽亭謙恭地問:「小兄弟,這人來人往的要幹什麼?」

    學生看看他,覺得他是個鄉下人,說:「要遊行,反對把膠州灣割讓給日本人。這些事兒你不懂。」學生甩下他跑了。

    壽亭站在原地歎口氣,下意識地揉揉眼,繼續向廠裡走。他一路走,一路琢磨,又看到有學生打著橫幅,他不認識上面的字,只能用眼使勁看字,越看越急。上去問人家,那些學生急著走,沒空回答他。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事,快步向廠裡跑去。

    辦公室裡,家駒和吳先生都在。

    老吳等著匯報工作,可壽亭還沒來。家駒抽著煙,心閒無事,隨便問:「這貨走得怎麼樣?」

    老吳笑笑:「東家,這外埠出貨明顯見快。咱的飛虎牌也總算漂洋過海地去了東北。哈爾濱的老孟又來電報,讓咱備貨,這都是你截來的。咱這渤海大酒店沒白住。這才多長時間,咱的房錢全掙回來了。」

    家駒點點頭:「光掙回房錢不行,還得盈利。東北這些人都挺豪爽,比鄉下的那些小布販子好對付。對於我來說,談這樣的生意感覺還是可以的。還是六哥說得好,有些錢是得花。」

    老吳說:「鄉下的那些小布販子,也讓掌櫃的拾掇得沒了脾氣。咱現在是二十匹起賣,再來弄個一匹兩匹的,中午還得管上頓飯,咱現在根本不侍候。」

    家駒點點頭:「孫明祖已經知道了咱在渤海大酒店截了他,等六哥來了,咱還得再商量商量,他要是也去那裡住著,咱可怎麼辦?」

    老吳笑了:「東家,這你就不知道了。以往,那些客商來了,是自己出房錢,住在渤海大酒店。可現在是咱出錢,讓那些客商住臨海大酒店。這臨海大酒店是桓台苗家開的。當年掌櫃的去苗家要飯,正好趕上苗老爺留學的兒子回來,他就是現在大名鼎鼎的苗瀚東。現在苗瀚東在濟南開著麵粉廠。當時,苗先生一看掌櫃的挺可憐,就給了掌櫃的一個饃饃。從那以後,掌櫃的年年去給苗家拜年,這十幾年來年年如此,進了門二話不說就磕頭。苗先生大為感動,多次想讓掌櫃的去濟南跟他幹。掌櫃的不忍心扔下通和周老爺一家,所以也就沒跟苗先生去。現在咱住臨海大酒店,掌櫃的本來是想回報苗先生當初那一個饃饃,可苗先生在濟南知道了,來了電報,讓酒店裡不收咱的錢,說等著買賣干大了再說。那臨海大酒店,對孫明祖來說,吃飯可以,住宿不行——這是苗先生的意思。他不能在那裡住,怎麼去那裡截咱的客商?東家,你認識苗先生嗎?」

    家駒站了起來:「苗先生是山東最讓人敬佩的工業家,也是留學的前輩,是帶著清朝的辮子去的英國劍橋。聽說人長得極其氣派,只是無緣一見。等哪一天有空,我讓六哥領著去濟南見見苗先生。」

    老吳接著說:「東家,還不止是這些。苗先生還來了信,說咱要是錢不寬綽,直接說。東家,一個要飯的和一個留學生,那可是天地懸殊呀,掌櫃的能讓苗先生這樣器重,也就看出咱家老爺的眼力來了。」

    家駒眼睛一亮:「去,你到樓下把苗先生那信拿來我看看。」

    這辦公小樓的樓梯在外邊,壽亭一躍就是三台,躥了上來。

    老吳正要走,壽亭闖進來。他上來就問:「家駒,你知道這街上要幹什麼嗎?」

    家駒漫不經心:「嗨,那和咱沒關係。」

    壽亭把眼一瞪:「你怎麼知道沒關係。說!是怎麼回事?」

    家駒嚇得站起來:「六哥,你別急,是這樣。中國參加了歐戰,也是戰勝國,可是在巴黎和會上,美國英國想把德國在膠州灣的利益轉讓給日本,所以,這些學生遊行。戲盒子裡說北京鬧得更厲害,上海也鬧,咱這裡晚,剛開始。」

    壽亭一把拉住家駒:「咱不管那麼多,我看著學生們遊行都打著幡。老吳,你,再叫上幾個人,跟著東家,把積壓的那四十匹窄幅布找出來,做成遊行的幡,讓學生打著滿街轉去。」

    家駒笑了:「六哥,那不是幡。發喪的才叫幡,這叫橫幅。」

    壽亭也想笑,又忍回去:「好,不管叫什麼吧,就是學生舉著的那東西。正面寫上遊行的字,背面寫上咱那飛虎牌。不要錢,只要給咱打著就行。快,快招呼人寫!讓呂登標聯絡各學校。咱在廠門撐個攤子,給學生送水,也送幡。快辦!」

    家駒眼睛一亮:「嘿!六哥,這招行。」

    吳先生說:「掌櫃的,那四十匹布可是不少錢哪!」

    壽亭有點急:「老吳,你怎麼也讓我著急呢?放在倉庫裡狗屁不是,打到街上才是錢。你倆趕緊去呀!」壽亭一跺腳,二人急走。壽亭看著他們的背影,氣得笑了。

    元亨染廠。孫明祖和賈小姐站在臨街的小樓窗前看遊行。他那樓不算高,離著街也近,那些橫幅就在眼前。

    學生打的橫幅前面是「外爭主權,內懲國賊」、「取消二十一條」、「拒絕和約簽字」等等,後面卻是「飛虎牌染色布——顏色鮮,不掉色」或「大華染廠支持愛國」、「飛虎就在膠州灣,巴黎和約不能簽」等等。

    馬路兩邊看遊行的人很多,看著隊伍走過去,又看見橫幅後面的廣告,議論紛紛:

    「這個廠真有錢,那麼多好布。」

    「這個廠挺愛國。幹買賣就得這樣,不能光認錢。」

    「這飛虎牌在青島?什麼模樣?掉色不?」

    「我也沒注意。改天到布鋪看看,要是不太差,以後咱就買這牌子。讓這樣的廠掙錢,心裡不彆扭。」

    「要是中國的買賣人都這樣,咱這國就有救了。」

    隊伍向前走著……

    孫明祖歎氣,他對賈小姐說:「思雅,這就是陳六子的精明之處。不光這,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招,布鋪裡的夥計瘋了似的推銷飛虎牌。要是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天,他還能再上一趟染槽子。」

    賈小姐笑笑:「不是陳六子,是盧家駒。他是留學生,這些招都是外國來的。」

    明祖有點醋意:「那小白臉是個擺設,是陳六子頂著幹。我看你對盧家駒有點意思。」

    賈小姐輕輕一笑,也不迴避:「盧先生就是有派頭,人家在渤海大酒店辦公。」

    明祖有點急:「哼,他是在那裡截咱的客商。」

    賈小姐看著外邊:「我比他更能截,你不是怕花錢嘛!」

    孫明祖有些生氣:「咱還用截嗎?那些客商原來就是咱的。要是大華不給他們好處,截也截不走呀!我一會兒就打發人出去問問,到底暗地裡給了多少。」

    賈小姐面有不屑:「這還用問嗎?大華給他們的暗扣肯定少不了。那些人得了好處,所以不到咱這兒來了。我對你說了多少遍了,現在的青島不比以前,多了個大華,咱自己控不住了。那布鋪我也問了,陳六子許願過年的時候布鋪裡的夥計每人一個大洋。昌邦布鋪的夥計親自告訴我的。明祖,咱得改了,再不改,咱的買賣越干越小。你看,咱這些天才出多麼點兒貨!」

    明祖未置可否,從窗口走開了。

    明祖坐下後,歎了口氣:「思雅,我不是不讓你去渤海截客商,咱的客商和陳六子接上頭之後,再來了,就住臨海了。」

    賈小姐說:「那咱也去臨海。」

    明祖淡淡一笑:「知道臨海是誰開的嗎?苗瀚東!山東最大的工業家。他和陳六子兄弟相稱。我就不明白,這個陳六子原來是個要飯的,怎麼和苗先生有這麼深的交情。這人還真不能小看。」

    賈小姐不屑地一笑:「那是陳六子自吹,苗瀚東能認識他?」

    明祖笑笑:「苗瀚東給臨海大酒店來了電報,你要一說住店,賬房立刻就會把那電報拿出來給你看。我抄下來了,你看看。」說著明祖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交給賈小姐。她輕念道:「『我弟在青,生意初興,食宿免費,具歸博東。』這陳六子還真有一套!明祖,這上面也沒說不讓咱住呀!」

    明祖說:「苗瀚東是什麼人?還用明說?你去了之後賬房直接告訴你,他要是讓咱住下,他自己的飯碗就得砸了。唉,這個陳六子,去哪裡不行,偏偏跑到青島來亂我。」

    賈小姐思忖著說:「敢放著錢不掙,幫著陳六子,是不是他在大華入了股呀?」

    明祖一驚,站了起來:「要是那樣,咱就更麻煩了。苗瀚東多大的實力?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壽亭正在車間裡領著幹活,吳先生來了。壽亭看著吳先生那臉色,知道有事,就擦擦手走過來:「怎麼了?」

    吳先生向外拉壽亭:「掌櫃的,東家的二太太來了,哭哭啼啼的,在你那裡坐著呢!」

    壽亭納悶:「咱從渤海撤出來,是咱不用在那裡住了,當初也沒說讓她一輩子待在那裡。」

    吳先生小聲說:「我看不像是這事兒,你快去看看吧。現在是小聲哭,她要萬一撒起潑來,東家以後怎麼見夥計們。」

    「什麼忙也幫不上,淨他娘的添亂!」壽亭說著脫下破褂子,拿過好褂子換上,跟著吳先生向外走。

    二太太坐在平時家駒坐的椅子上哭著。

    壽亭進來了,二太太一見哭聲升起,但沒有申訴為何而哭。

    壽亭厭煩地皺著眉,伸手示意:「停停停。有什麼說什麼,這是工廠,不是你的家。你鬧什麼?為什麼鬧?」

    「盧家駒這個沒良心的!嗯……」

    「停下!我告訴你了,我脾氣急,你再哭我讓警衛把你轟出去!說!為什麼?」

    壽亭把二太太鎮住了。他拿過搪瓷缸子要喝水,缸子是空的,就走到水管那裡對著嘴喝。二太太見狀,覺得有些意外。

    「六哥,你得給我做主。」

    壽亭抹著嘴:「做什麼主?家駒出去了,我能做什麼主!說,為什麼?」

    二太太擦去傷心的淚花:「六哥,盧家駒見我懷孕了,又在外面找人。」

    壽亭冷冷一笑:「找誰了?找人怕什麼。」

    二太太驚異地看著壽亭,想發作但又忍回去,眉毛也落下來:「是電報局的,叫歐陽一帆,這名字是她後來自己改的。她和我同學,原來叫歐桂花,現在加了個陽,故意弄這四個字的名字勾男人。」

    壽亭笑笑:「改名就能勾住男人,那你也改。她四個字兒,你弄上五個,咱比她多一個。」

    二太太接不住壽亭的招法,就說:「六哥,我知道你愛開玩笑,可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兒,家駒是有婦之夫。」

    壽亭拿著煙正要點,聽見這話把洋火桿扔下了:「二弟妹,這你早該知道,家駒早是有婦之夫。家駒就去你們中學講了兩回西洋景,你們就好上了。現在你也懷了孕,可家裡那大太太還沒懷孕呢!要是你再生個兒子,長子不是正出,將來這家產怎麼分?這都是些麻煩事兒。再說了,你到現在也沒回張店去見見家駒的爹娘。你讓我年下見了他二老怎麼說?人家能不問,讓你看著家駒,你是怎麼看的?」

    「他是大人,不用你看。」二太太底氣不足,頭也不敢抬起來。

    「那好,你自己看著吧。還有別的事嗎?我忙著呢!」壽亭想走。

    二太太開始哀求:「六哥,家駒最聽你的,你就說說他吧。」

    壽亭抬手制止:「第一,他也不聽我的。當初你倆弄得天昏地暗,煙火流星,好得都忘了自己是公兒是母兒。我當時就不願意。結果怎麼樣?還是沒擋住,還得罪了你。還是老吳說得對,勸賭不勸嫖,勸嫖兩不交。這事不是勸的。」

    「家駒逛窯子你也不管?」

    「不管。有賣的,就有買的。買賣人,這不是什麼大事。當老師的不能逛窯子,要是逛了沒法回去教學生。」

    二太太沒了詞兒,坐在那裡一聲不語。

    壽亭把口氣緩下來:「二弟妹,你和家駒弄的這一出本來就不對。家駒家裡的大太太是他表妹,咱這買賣裡還有人家的錢。現在家駒找了你,大太太該怎麼想?噢,我出上錢讓你去青島找小老婆?人家想起了你們這一出,還不和吃個蒼蠅似的?鄉下那女人有什麼?不就是有個男人嘛!你還和人家奪。現在你同學和你奪了,你受不了。弟妹,我回頭可以說說家駒,你呢,也就八仙桌子蓋井口——隨著方,就著圓吧!回去對家駒好好的,把你那些不著四六的狗屁新派學生調兒收起來。你對家駒好,他心裡就想著你。不管你那同學名字是四個字還是他娘的五個字,家駒只要不動心,她一點戲也沒有。回去吧,按我開的這個方子抓藥,要是不靈,你再來找我。」

    在這個過程中,家駒正好穿著白西服從外面回來,聽見壽亭教育二太太,小孩子似的偷著樂。當聽到壽亭讓她回去時,嚇得撒腿就跑,去了賬房。

    二太太垮了,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他找也行,就是不能找歐桂花。」

    壽亭氣得樂了:「這有什麼不一樣,反正都是女的。」

    「她在學校的時候跟我不和。」

    壽亭更樂了:「你要不按我說的辦,他真能把你同學娶回來。二弟妹,要是那四個字的真進了你家的門,你是和也得和,不和也得和,一點招也沒有。你倆一個男人,這不是妯娌不是兩喬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個叫法,反正是不遠。對了,你倆將來的孩子一個爹。」

    二太太走後,壽亭坐在那裡抽煙,越想越笑。這時家駒躡手躡腳地進來了:「走啦?」

    壽亭斜他一眼,家駒雖是到了他那椅子跟前,但是沒敢坐下:「六哥,沒她說的那麼真。我和歐陽就是吃了一頓飯,讓她看見了。」

    「什麼他娘的歐陽歐陰的,打住。你弄了這一個,我就犯愁見了你爹怎麼說,你再弄上倆,整個張店城還不把牙笑下來!家駒,你年紀不小了,行了。咱出來打天下不容易,家裡那些人都盼著咱有點出息。這是采芹——你那六嫂不知道你這一出《鴛鴦會》,要是知道了,明天就來了。你聽見了嗎?打住!」

    家駒忙說:「打住,打住。我和歐陽不是真的,是鬧著玩兒。」他見壽亭氣小了,接著說,「六哥,有副對聯說唱戲的,你聽聽。『金榜題名虛富貴,洞房花燭假姻緣』,用在我這裡正合適。嘿嘿。」

    壽亭笑了笑:「抓緊拾掇利索了,守著老二好好過吧!」

    家駒答應著,接著開始說公事:「六哥,咱這兩天一鬧騰,還真見了成色。報紙電台要採訪咱們,我讓他們下午四點到渤海大酒店。咱的飛虎牌這下子成名啦!」

    壽亭站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好,采,讓他們采!」

    家駒說:「還是你出面吧,六哥。」

    壽亭說:「我不行,我不認字,說不到點子上。這事還是你內行。你是留學生,能說會道。我是紅燒狗肉不能上大席,只能在染槽子邊上顯威風。」說完,有些失落,嘴角上帶著苦笑。

    家駒點點頭:「好。六哥,那咱說什麼呀?」

    壽亭樂了:「這還用教嗎?就說愛國。那些學生怎麼喊的,咱就怎麼說。」

    老吳剛才在賬房裡知道了這件事,也進來了。

    壽亭接著指示道:「那些記者都挺饞,今天晚上你就在酒店裡擺下大席,大魚大肉讓他們吃個夠。五塊大洋足夠了。這比你那廣告便宜多了。光吃了還不算,還得讓他拿著。老吳,你來了正好,你和東家合計一下,看能來幾個人,每人一丈二藍布,讓他們做個大褂子穿。」

    家駒高興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裡來回奔走。壽亭伸手示意讓他暫停運動:「這伙子人都很窮,指望著敲竹槓過日子。你告訴他們,每年八月十五來領布,進了臘月門就來領肘子。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伙子婚喪嫁娶咱都跟著隨份子,這錢該花。」

    老吳不失時機地問:「掌櫃的,給他們哪種藍?是衣久藍還是深藍?」

    壽亭氣得差點樂了:「老吳,我看你也快傻了,那衣久藍能做大褂子嗎?」

    老吳辯白:「不是還有女記者嘛!」

    壽亭樂了:「那些女記者都有男人,有的還有好幾個。乾脆說吧,深藍,不管男女,一人一丈二。咱燒上這炷香,就不管誰收穫了。費勁!」

    家駒正想走,壽亭拉開抽屜拿出一封信,老吳退下。

    「你六嫂來了封信,老吳說信皮子上有字,他不能拆。我拆開了,可是看不懂,沒把我憋死!你先說說,信皮子上那四個字是什麼?」

    家駒苦笑一下:「這四個字是『近人可讀』。念嗎,六哥?」

    壽亭急得來到跟前:「快,快!看看六嫂說什麼?這他娘的不認字就是個殘廢。快!」

    家駒念道:「『采芹小妹啟六哥安好』,這是第一行,接下來是『過年一別,百日有餘,妹思夫兄,日以繼夜。福慶我兒,目矚東方,雖無言語,親情至態』,就是孩子常朝青島方向看。六哥——」壽亭走到窗前背過身去。家駒一看,趕緊把頭低下,接著念道:「『夫兄性如烈火,妹每思此,坐立不安。采芹相夫教子,婦道所在,惜不在側。有心無力,多是焦急。切盼夫兄遇事勿躁,寬處落腳,細處用心。』六嫂說讓你遇著事往寬處想,別著急。『夏天不遠,我兒漸壯,夫兄不棄,欲赴相侍。』六嫂說到夏天的時候,想到青島來侍候你。『二老均好,生意如舊,夫兄勿念。函到作復,免妹掛牽。亦妹亦妻采芹恭呈,柱子內人代筆並同拜。』六哥,柱子這媳婦文筆不錯。」

    壽亭歎息著轉過身來,把信要過去,疊好,放在衣袋裡。「家駒呀,家裡這些人,沒日沒夜地念著咱。咱得好好幹呀,要不,咱對不住這些人呀!兄弟,聽我的,老二收了就收了吧,可別再弄別的了。」

    家駒點點頭:「六哥,你放心吧。」

    壽亭又把信拿出來。「等咱的買賣上了正軌,你也幫著我認倆字兒。我要是認字,想你六嫂的時候就拿出這信來看看,那多好。唉,不說了,你快去會那些記者吧。你看看人家那些記者,就指望著寫字過日子,真是了不起。」

    家駒感傷地低著頭,慢慢下了樓。

    明祖坐在辦公室裡看報紙。

    「本島大華染廠以實業救國為己任,發財賺錢不忘國家興亡。在五月五日學生抗議遊行的時候,拿出上等好布四十匹,做成橫幅,以自己的行動表達了愛國強國的意願。同時,他們還停下工廠的鍋爐,專門給遊行的學生燒水,送水。更為感人的是,他們全廠上下,從工人到董事長都吃窩頭,那天為了支持學生示威遊行,特地買了一袋子美國富強粉,蒸了一笸籮饃饃放在廠門口,學生餓了就給學生吃。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大華染廠的董事長盧家駒先生這樣說:『和其他大廠比起來,我們廠小了一些。但廠小不能忘憂國!我們捐了四十匹的橫幅,這不算什麼。我和我的合夥人陳壽亭先生一致認為,沒有國家強大,我們的利益就得不到保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就是這道理。我當初遠赴德國學習染織,就是要走實業救國之路。所以,我們將自己產品的牌子定名為飛虎牌,就是想通過我們的努力,使中華民族躋身列強,像飛虎一樣虎虎有生氣……」

    明祖站起來,晃動著頭,把收音機關掉了。

    壽亭聽家駒念完了報紙,喜得坐到桌子上,然後又下來,然後再蹦上去。家駒也樂,問:「六哥,我謅的這一小段還行吧?」壽亭喜得直不起腰來:「好呀!工廠那鍋爐能燒水嗎?孫明祖看了得笑死。還美國富強粉蒸饃饃,還一笸籮,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要是咱有那饃饃,我先吃上三個。」壽亭笑得直擦淚。

    家駒還是想得到正面的肯定,重複剛才那句話:「六哥,我謅的這一小段還行吧?」

    壽亭稱讚:「太行了!家駒,記著,以後不管什麼遊行,不管是反對纏小腳,還是主張打離婚,或者是主張中醫公開營業,咱就照著這個法兒辦。」

    家駒點頭稱道,吳先生也隨聲附和。

    壽亭失落地問:「可是,家駒,這遊街怎麼弄了兩天就散了?」

    家駒反問:「你的意思是一直游下去?」

    壽亭撓撓頭:「咱弄上了四十匹布,怎麼著不游個十天半月的……」

    早上,孫明祖摘去懷表,頭上也沒抹油,化裝成一般人進了布店。沒了那套裝束,他的氣派也跟著沒了,看上去像是個破落子弟。他剛往櫃檯前一湊,夥計就迎上來:「掌櫃的,截布?這飛虎牌的好。布又瓷實,又不掉色。在這一些布裡,飛虎牌最鮮活。要多少?哪種色?」說著就拿尺子。

    明祖臉上的表情很沉重,低聲問:「有棧橋牌的嗎?」

    夥計打岔:「還是這飛虎牌的鮮活,你要多少?」

    明祖臉往下一沉:「我問的是有沒有棧橋牌的。」

    夥計見勢不好,忙說:「有是有,可是一般人都不買棧橋牌。雖說這兩種布一樣錢,可棧橋牌烏了巴嘰的,不精神,和沒睡醒似的。」

    明祖剛想發作,正好有對夫婦進了布鋪。這對中年夫婦看樣子是教師,男的戴著斷了腿的眼鏡,斷腿處纏著絲線。夥計放下明祖,笑臉相迎:「兩位,截布?這飛虎牌的好,不掉色,顏色也鮮活。」

    女的說:「不用你說,我們就衝著飛虎牌來的。這個深藍的,一丈二。」

    夥計高興地答應著,將布展開丈量。

    明祖和氣地過來:「請問兩位,為什麼買這飛虎牌?」

    男的說:「這個廠有正義感。學生遊行又送水又送饃饃,像這樣的工廠主中國還太少。」

    明祖不屑地笑了:「哪有的事兒!那是工業鍋爐。」

    男的並不看他:「報紙上這麼說的,還能錯得了?」

    明祖不想進行爭執,把口氣緩下來:「你覺得這飛虎牌的顏色怎麼樣?」

    男的回答:「過去沒注意這個牌子,現在看著還行。」

    明祖又問:「你覺得棧橋牌的怎麼樣?」

    男的說:「也行。過去沒這布比著,看不出怎麼著來,可一比,棧橋牌顯得舊。這飛虎牌捐助過我們學校的遊行,我們那一路沒走他廠門口,也沒得著饃饃。但是橫幅倒是大華染廠送的。買一回,就算回報吧。如果真像說的那樣不掉色,以後就買這牌子了。」

    明祖點頭:「原來如此。」

    兩人付過錢後走了,明祖望著夫婦的背影,一拍櫃檯上的布,長長地歎口氣。

    夥計又過來:「掌櫃的,看見了吧,都認這飛虎牌。來多少?」

    明祖說:「你還是把棧橋牌的給我拿過來吧,我要比一下。」

    夥計不情願地從櫃檯下面把布拿上來:「你看,同樣是深藍,飛虎牌顯得多厚實。掌櫃的,聽我的,錯不了!」

    明祖把兩種布放在一起比著,深深地點頭:「嗯,是有點不一樣。夥計,這飛虎牌一共有幾種色?」

    「六種。」

    明祖用手一劃拉:「一樣給我來三尺。」

    夥計不解:「三尺?三尺你能做什麼?」

    明祖苦笑:「小兄弟,我什麼也不做。我是元亨染廠的東家孫明祖,我是買點樣子回去比比。」

    春天的太陽照進來,孫明祖在辦公室裡正在和幾個技術人員討論,對兩種布進行對比,指指畫畫。

    賈小姐坐在沙發裡修她那紅指甲,間或向後理一下新燙卷髮,再向這邊看一眼,她感到這是多此一舉。

    明祖說:「李先生,你看他這布,顏色怎麼這麼準?你看這藍,不僅顏色穩,還不露黑頭,和染料桶上的色樣完全一樣。你看這衣久藍,多脆。他這是添了什麼料子?」

    李先生搖搖頭:「他添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這不是用的現成色,這是好幾種顏色調出來的。」

    明祖點支煙:「那就不好辦了。唉,學生這一鬧,飛虎牌有了名。它沒名的時候,誰也不注意它的顏色好,可現在不一樣了。如果這樣下去,大華染廠就會慢慢變大,雖說一兩年之內影響不到我們,但是長久下去我們就挺難受。李先生,你能不能也弄幾種顏色調試調試?」

    李先生搖搖頭:「怕是一時半會兒試不出來,這些中間色都與水溫有關係,溫度過高過低都不能表現正常色值。」

    賈小姐在沙發裡漫不經心地說:「這肯定是盧家駒從德國帶回的現成配方。咱把那方子弄來不就行了嗎?」

    明祖眼睛一亮,朝沙發那裡看了一眼,然後示意那些人出去。那些人也正好在為難,李先生聽了這句話算是看見救星了:「賈小姐說得有道理,這可能就是德國的現成配方。」說著示意那幾位一塊兒走。

    明祖過去關好門,賠著笑走過來:「思雅,你能把盧家駒的方子套出來?」

    賈小姐笑笑:「這有什麼難?上次商會組織跳舞,盧家駒就約我吃飯。」

    明祖佯裝正色:「不許失身,咱寧可不要那方子,你也得守身如玉。李先生調不出這顏色,咱再請能人,可你是我惟一的。」說著坐在另一個沙發上,偷眼觀察賈小姐的反應。

    賈小姐沒直接看他,看著自己的手笑笑:「那是我的事。這幾年我為元亨出了不少力,你還是按當初的約定,給我加上那一成份子吧。」

    明祖思忖一下:「這得開董事會。」

    賈小姐冷冷地抬起眼來看他,明祖立刻改口:「我是董事長,我說了就算。就按你的意思辦。我要是有了這方子,就能把陳六子從青島趕出去。他有名是暫時的,是暫時的虛名。學生的遊行也停了,他又沒錢做廣告。可咱棧橋是老牌子,關鍵是現在大家都知道了飛虎牌,讓它比得咱那顏色不好了。」

    盧府,盧老爺沒了脾氣,坐在院中的石桌子上獨自飲茶,邊喝邊拍腿歎氣。

    屋內,老太太正在寬慰翡翠。翡翠低著頭掉淚,抽泣不止:「找了就找了吧,幹嗎還要送回來?姑,我心裡堵得慌。」

    老太太撫摸著她的手:「翠兒,就是因為有了身孕才送回來的。她生完了孩子,我讓她留下孩子走。不光是你,我也覺得心裡堵。都是你這個爹,讓他去留洋,學了自由戀愛回來。翠兒,在家駒心裡還是你重。寬心,啊,孩子。過年他回來,我把那個小婆子打發走了,咱也懷孩子。」

    翡翠抽泣著說:「姑,咱地裡打的那糧食也夠吃的,咱那窯廠也能掙點零用錢。咱不讓家駒哥去青島不行嗎?咱要了錢,沒了人,圖個什麼?」

    老太太也掉了淚:「孩子,咱那大錢都扔上了,想收也收不回來呀!孩子,別難過,姑對不住你。等那個野娘們來了,看我怎麼收拾她!」老太太氣得咬牙切齒。

    翡翠抽泣著說:「怨不得人家,是家駒哥忘了俺。」說著大哭著跑向自己的屋。

    老太太追出來:「他爹,快去喊家駿套騾車,把咱哥咱嫂子接來。」老太太用手一點,「都是你,留洋留洋,好好的孩子給弄成這樣。翠呀,開開門,姑有話說。」老太太推著門,「這是哪輩子作的孽呀,養了這麼個東西!」

    家駿的太太在自己屋裡一直關注著事態的發展,看到這一幕,偷偷地笑,一想幸災樂禍不對,忙跑出來,加入了勸導的行列。「大嫂,你開開門,看把咱娘急出病來。」

    盧老爺歎口氣站起來,從一個全新的高度進行反擊:「怨我怨我,什麼事都怨我!外國人是一夫一妻,這找二房,不是外國學來的。」說著抓緊出去叫家駿了。

    壽亭正在車間裡領著幹活,家駒來了:「六哥,現在這麼多工人,不用你再干了,指畫指畫就行。」

    壽亭拿過塊包皮布擦手:「你有什麼事?」說著把家駒向一邊拉了一下,怕染漿濺到他身上。

    家駒豫,拿過一封信:「是……思雅請我吃飯。」

    「誰是思雅?」

    家駒抻抻量量地說:「就是……就是大洋馬。」

    壽亭樂了:「嘿,有點艷福。」他和家駒往外走,「你這是披蓑衣的還沒走,打傘的就來了。二太太懷著個孩子,我看你還是少弄這些營生。」

    家駒為難:「六哥,我也不想弄,是她非要請我。我收到這信就犯嘀咕。這大洋馬是孫明祖的相好,又是元亨的股東,她請我,能有什麼好事兒?我心裡沒底,這才來問你。」

    壽亭想想說:「我知道,這大洋馬是孫明祖最得力的幹將,沒有她,元亨沒現在這成色。她請你能為什麼呢?嫁給你倒是不會,在一塊玩玩倒是有可能,也就是跳跳舞什麼的。至於別的,你除了學染織不會染織,什麼也不會呀!哈……」

    家駒也樂了:「要錢,她不會,她是不是想會會我這留學生?」

    壽亭和他來到車間外邊:「留學生和別的男人也沒什麼兩樣。不過女人說不準。你這一說,我倒覺著還真得慎重,別中了什麼計。先別慌,你讓我想想。」

    這時候,一個小童工跑出來,呂登標拿著竹批子在後面追,大叫:「站住,回來!」

    那童工頂多有十四五歲。家駒見了一皺眉。壽亭回過頭,大吼:「放下!你這是幹什麼!」

    那童工過來就給壽亭跪下:「掌櫃的,我錯了,別打我。」

    壽亭一把提起他來,呂登標氣呼呼地跟上來:「這個小雜種,吃飯最多,幹活最少。我讓他放水,喊了好幾遍他都裝沒聽見。」

    壽亭問童工:「有這事兒嗎?」

    童工哭著:「掌櫃的,我站在烘乾機跟前,那機器轟轟地響,我沒聽見。」

    壽亭問:「是沒聽見還是成心不動彈?」

    呂登標搶過去說:「他聽見了,就是不動彈。我看就是欠打。」

    壽亭冷冷地看他一眼,呂登標向後退了一步,怒氣全無。

    壽亭說:「狗子,你是東家的遠親,你爹找了老東家好幾回,說了不少好話,這才帶著你來了青島。咱這活是累,沒白天沒黑夜的,可總比在家挨餓強。你沒來的時候,全糧食的乾糧你吃過嗎?」孩子搖頭。「沒吃過吧。干咱這活,不能光有力氣,還得靈透。那機器轉著,擠著你怎麼辦?你看看杜二子,還不是因為睡著了才擠掉了一隻手?這是咱東家人性好,養著他,要是擱著別處,這一輩子可怎麼辦?給呂把頭鞠個躬,回去吧,好好幹。」

    狗子給登標鞠躬,然後抹著淚走了。登標剛想走,壽亭讓他站住:「咱這廠外頭就是馬路,你舉著個竹批子攆個孩子,你想幹什麼?」

    「你喊他的時候,一聲他就應,可我喊好幾聲,他就是生生地裝著沒聽見。氣死我了!」

    壽亭盯著他:「呂登標,從今往後我給你立下個規矩,不能動不動就打人。不錯,我也打,可那是他真幹錯了。我不在車間的時候,你就坐著抽煙,一動也不動,你當我不知道?你是把頭,你拿錢多,你不領著干,那些工人能服你的氣?」

    登標沒詞了。壽亭抬手轟他走,登標走了。

    壽亭教訓登標的時候,家駒走到一邊去抽煙。他見登標回了車間,這才又回來。

    壽亭說:「我想辭了他。」

    家駒忙制止:「不行不行不行!他是翡翠的姨表弟,不行不行。六哥,這可不行。」

    「正是因為他是大太太的表弟,我才留到現在。他收工人的禮你知道嗎?」

    家駒慌了:「我抽出空來說說他。我在外頭娶了老二,打心裡覺得對不住翡翠,再辭了她表弟,翡翠又要面子,別一時想不開,再尋了短見。不行,不行!」

    壽亭歎口氣:「唉!這朝廷裡全是親戚,事兒就不好辦,工廠也一樣。就這麼著吧。剛才說到哪裡了?」

    家駒看看太陽,掏出手絹來擦擦汗:「說到大洋馬為什麼請我……」

    壽亭覷著眼說:「你先去吧。記著,回來照實給我學。這男女之間的事兒,本身就是乾柴禾上打火鐮,火星子要是掉在柴禾上,興許沒事,多數是有事。家駒,你不到車間裡去,你是不知道,這些工人比在家裡種地累得多。人家撇家捨業地跟咱出來,就是想弄個仨瓜倆棗的。咱別出去亂花錢,等咱有了錢,多買機器少用人,咱留著錢幹大事業。」

    下午,周村通和染坊裡,柱子正在與客商說話。夥計們裡外地忙活。這時,一個郵差來到門口。這郵差穿著綠坎肩,背著綠褡子,站在門口喊:「周掌櫃的,青島姑爺有信來。」

    柱子聞聲而起,先向門口跑,一想不對,然後向後跑,邊跑邊喊:「爹,六哥有信來,拿圖章。」

    周掌櫃的正在堂屋懸腕運筆,聞之棄筆於側,拉開抽屜拿圖章。

    周掌櫃在看信,柱子也往紙上看,只是不認字,表情關心帶著急:「爹,六哥信上說什麼?」

    周掌櫃喜中帶急地說:「快去你家把采芹和你娘叫來,讓你媳婦也過來。你六哥那飛虎牌在青島城裡打響了,還上了報紙。這報紙是什麼?」

    柱子也不知道報紙是什麼,站在那裡搖頭。周掌櫃的笑了:「我知道你不知道啥是報紙,快去叫人呀!」

    柱子答應一聲,飛奔跳出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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