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丁邦文
送走了瘟神一樣的黃光明,幾乎一夜未曾合眼的黃一平,感覺累得快要癱了。可內心裡勝利的喜悅,還是驅使他直接走進了辦公室,在第一時間把喜訊匯報給馮市長。至於其中的細節,按照他和鄺明達、於海東三人商量的結果,決定還是不告訴馮市長。畢竟,這件事的結局雖然圓滿,過程卻似乎有點不擇手段,知道其中細節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前途無量的馮市長。至於那個曉雨姑娘,過去曾經是鄺明達的一個小蜜,後來一直是明達公司解決疑難問題的一把利劍,這次讓她出面應付黃光明,前因後果交待了不准過問,事成之後五萬元現金立即打到工資卡上,也算是她和公司互惠互利各得其所。
看得出來,馮開嶺對這件事情的順利解決,表現得相當興奮。在聽黃一平介紹情況的時候,起初馮市長的眉頭還緊鎖著,右腮幫上的肌肉也僵硬著,可是,隨著黃一平說到那個黃光明如何趾高氣揚而來,又怎樣落荒而逃滾蛋的時候,馮市長發出了爽朗而持久的開懷大笑,眉結與咀嚼肌也隨之放鬆。笑過之後,馮市長的目光在黃一平臉上停留了好久,那眼神,有嘉許與讚揚,也有上下級乃至兄弟、朋友之間的欣賞,甚至還有某種重新認識、衡量一個人的驚喜。跟隨馮市長這麼些年,黃一平最享受最幸福的時刻,便是像這樣沐浴著領導溫情與關愛的目光。這說明,自己在馮市長心中的份量又重了一些,距離期望中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裡,馮開嶺的臉色仍然很不好,夜裡老做些荒唐、恐懼的惡夢,諸如被追至懸崖、失足落水甚至掉進糞池之類。更主要的是,馮市長右眼皮依舊跳得厲害,有時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跳得自己似乎都能聽見聲響。
這期間,據說省委組織部依據上次民主測評與推薦的情況,對陽城市的班子配備向省委主要領導做了一次匯報。黃一平心想,一定是馮市長從省委組織部年處長那兒獲悉了情況,也許是有些不太利好的消息。
「感覺仍然很差,兆頭似乎不太妙。」每當眼皮跳得厲害,或者夜裡剛剛做個惡夢,馮開嶺就會這樣在黃一平面前抱怨。
看著馮市長焦慮得厲害,整天眉頭擰成一團疙瘩,右腮那塊肌肉令人揪心地抖動著,黃一平心裡也就七上八下。其實,他知道,馮市長的這些症狀完全是因為內心憂慮不安,進而導致睡眠不足、心情焦躁、神經緊張。至於夜裡那些稀奇古怪的夢,正是日有所思的正常反映。可是,作為秘書,貼身跟隨領導左右,自己情緒上的喜怒哀樂,乃至生理器官上的每一根毛細血管,無不和領導緊密相連,產生同步的連鎖反應。正如牙齒發炎了,嘴唇必定跟著腫痛,或者,嘴唇化膿出血了,牙齦疼痛便在所難免。因此,馮市長不舒暢,黃一平也就跟著揪心難受。想方設法解開馮市長的心結,成了黃一平的當務之急。
情急之中,黃一平想起一招,卻又不便對馮市長直說。於是,那天利用閒聊的機會,黃一平試探著對馮市長說:「昨天我在網上瀏覽一家以測字相命聞名的網站,按照上邊的要求試了一下,居然還很有幾分想像哩。」
馮市長眉頭一鬆,哦了一聲,目光似在鼓勵黃一平繼續說下去。
黃一平乾脆坐到電腦前,打開那個東南亞某國的網站,按照要求輸入了自己的姓名、屬相、生日、出身時辰等幾個要素,電腦上馬上顯示,此人命裡注定出生在貧困之家,兄弟姐妹眾多,適宜經商,配偶比自己年少,有一兒一女,一生將會遇到三個情人,等等。
馮開嶺自然知道黃一平的個人情況,一看那上邊的內容,馬上搖頭說:「這個有些胡鬧,好像不太靠譜兒。明明你只有一個女兒,也沒聽說你有什麼情人,還有什麼適宜經商,完全是不相干嘛。」
黃一平只好牽強附會地作了一番解釋:「命中注定與現實情況會有不同,譬如說我適宜經商,但未必一定經商;說我有一兒一女,也許是確有其事,因為小萌之後,汪若虹又懷孕過一次,做了人工流產。至於什麼情人,那倒真是胡說。」
不信歸不信,馮開嶺還是報了自己的個人信息,讓黃一平幫他在網上測算了一回,結果也在似與不似之間,大多說得有些牽強附會。這樣一來,馮開嶺更加不信了。
「其實測字、相面、算卦這一套,在日本、韓國和東南亞好多國家非常盛行,據說還有大學專門開設此種課程。」黃一平說。
「是啊,人家是當作學問、科學來研究,不像我們這兒歸在迷信一類。只是在那些國家,水平優劣也是有很大差別。」馮市長感歎道。
趁著馮市長情緒不錯,黃一平話題一轉,說:「我老家陽北縣有個三十多歲的瞎子,人稱小先生,在當地算命測字堪稱一絕,生意好得需要掛號排隊通關係,甚至帶動了周圍很多配套服務。」
馮市長點頭道:「我聽說過,據說不少領導、企業家也經常悄悄找他,蠻有名氣咧。」
黃一平說:「正好我最近要回去看看父母,要不順便找他試試?」
馮市長一笑道:「你有興趣,不妨一試,權當遊戲罷了。」
黃一平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早知馮市長如此開明,剛才何必繞這麼大個圈子。
當晚,黃一平便借了鄺明達一輛車,親自駕駛,星夜趕往陽北托了陽北警方一位朋友,黃一平找到當地派出所管段民警,連夜來到家住城郊的小先生家。
那個名稱小先生的瞎子家果然排場很大,把見過些世面的黃一平還是嚇了一跳。一溜三座樓房,全是歐式風格,即使夜色裡也能看出建築考究、裝潢精美。民警介紹說,三座房子分屬瞎子本人、父母、妹妹三家,左邊妹妹家負責發號排隊,右邊父母家是解難釋疑、除凶化吉的佛堂道場,中間是瞎子算命的場所。三座房子的二至四層,以及周圍鄰居的眾多人家,都辟出房間用作客房、飯店、銷售部,全部服務於瞎子算命這一主業。據說,前來算命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其中不少是江南、上海以及鄰省浙江的達官巨賈或明星大腕。按照明碼標價,瞎子本人每算一個命平均二百元,如果日均算二十人左右,粗粗估算下來,僅這一項收入每年就達到兩百萬元之巨。如果遇到命運中有坎坷、波折的人,就得在瞎子父母那兒購買祭神、謝仙的消災用品。區區一隻小掛件,說是從香港或東南亞某國批發過來,專門請高僧大師級人物開過光,價格少則數百,多則數千上萬元,這方面收入更是大得驚人。還有,隨著瞎子名氣越來越大,前來算命者可謂蜂擁而至,有的甚至托熟人走後門,因此就出現了掛號排隊的泱泱景觀,掌控排序大權的瞎子妹妹常常就幹起插隊賣號的勾當,加塞一次是上百元,藉此又發足橫財。
「那當地政府部門,包括你們這些穿警服的公安,怎麼不管?」黃一平悄悄問。
民警馬上樂了:「連您這麼大領導都親自來了,我們能管、敢管嗎?」
對測字看相一類,學政治的黃一平早先並不相信。在他看來,不論是披著易經八卦之類的外衣,還是打著儒道傳人、太白後裔的旗號,包括民間那些裝神弄鬼的巫婆神漢、故弄玄虛的算命瞎子,但凡號稱能測算別人命運者,統統都是胡扯。人之出世,本是一件科學性、偶然性極強的事。試想,一個男人身體內有數以萬億計的精子,一個女人一生中也會孕育無數卵子,生命的創造完全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男女之間的結合,無論明媒正娶的婚姻中人,還是偷情苟合的婚外之戀,也不管是充分醞釀預有準備,還是一時性起激情所致,都是人為因素多多,隨機性很強,怎麼就能肯定地說,早在生命形成之前,一切都已經由老天先行決定了?還有,對多數人而言,出身偏僻山區、貧窮農村本就注定了一生勞碌艱辛,而出身城市寶貴之家,怎麼說命運都差不到哪裡去。既然生在那裡了,縱使你運氣再好,自己撲騰得再厲害,也還是無法改變很多,或者說終究得到改變的也只能是極少數人。再說,一個人的過去、當今、未來,完全是一根難以把握與確定的曲線,很多有意或無意、人為或天然的因素,都可能瞬間決定或改變其走向,又豈能掐著指頭提前推算出來?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黃一平始終堅持他在大學課堂裡學到的馬列主義唯物史觀,保持著無神論者的立場。
可是,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令他有些動搖。
那陣子,黃一平剛由陽城五中借調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幫助編寫教材。一次隨局長出差西安,參觀兵馬俑出來,局長等人內急找衛生間去了,他一個人蹲在路邊休息。這時,一個道士裝扮者上來,非要幫他看相測字,死纏爛打就是趕不走,並且號稱看不準分文不取。看那道士言談舉止,也不是一般的地痞無賴,黃一平就依了。那人對他面容、手相左觀右察一番,先是把他的家庭景況、性情脾氣說了七不離八,接著話鋒一轉說:「你這人生著師爺相,天生做幕僚的料,一看就是個領導秘書。」豈知,心高氣傲的黃一平此前對秘書向無好感,覺得什麼幕僚師爺之類不過是些蠅營狗苟之徒,電影電視裡總是充當出餿主意、使壞心眼的訟棍角色,即便當今的那些領導秘書,也多是一副為虎作倀、吹拍逢迎嘴臉,沒有幾個正大光明形象。於是,當即氣不打一處來,把道士好一番奚落,說:「就你這眼力,居然也想吃這碗智慧飯?」道士搖頭訕訕而退,但嘴角那一抹笑卻是含意明確——不信走著瞧。令人不得不服的是,回到陽城沒幾天,市府就來教育局挑秘書,全局那麼多人恰恰就選中了自己。而且,在秘書崗位上幹了不多久,黃一平竟然無比熱愛上了這個職業,感覺過去的幕僚、師爺也好,如今的領導秘書也罷,憑的是一肚子文化,靠的是一腦門智慧,不僅前途光明,而且頗具成就感。由此,黃一平開始相信命運一說,每到外地出差,總要探詢當地有無測字、算卦、看相高手,也喜歡與這類人討論職業、前途之類。倒也奇怪,遇到過無數相命先生,但凡猜他職業,十之七八要往秘書裡靠。這樣的情況多了,黃一平又有些感覺彆扭,心想難不成老子就天生是個秘書命?不便和那些算命打卦的較勁,就回家咨詢妻子。汪若虹眼皮抬也不抬,說:「這種算命先生說起來神乎其神,其實也不過是察言觀色、拿話套話,看你模樣聽你語氣可不就是一副秘書相。」黃一平聽了,顧自對著鏡子照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只在心裡罵一句:放屁!
黃一平被瞎子家人領到樓上一間密室裡,包括民警在內的閒雜人等統統退出。
那瞎子坐在一隻紅木龍椅上,金黃座墊,一身唐裝,手捧一隻年代古老的水煙袋,一邊咕嘟咕嘟吞雲吐霧,一邊招呼黃一平先喝點茶吃些水果,讓他休息一下。據剛才領黃一平上樓的瞎子家人介紹,瞎子算命也有規矩,每天接待多少人、算多少個命其實有一個大約定數,不是別的什麼原因,主要是坐久了、算多了也會感覺疲勞,難免出現思維混亂、張冠李戴的現象。黃以平細細打量面前的這位小先生,但見其人身材矮小,鬼頭鬼腦,形容相當猥瑣,若是放在從前,多是背把二胡流浪四方,賣唱兼算命,走到哪算到哪,餐風宿露吃辛受苦。可眼下因其聲名遠揚,居然一身華麗衣裝,坐在家裡輕鬆掙大錢,倘遇達官貴人專程請了上門,代價不俗自不待言,據說還非寶馬、奔馳之類豪華轎車不坐,檔次低於奧迪就會找出種種藉故拒絕出行。而且,這個瞎子還有一特異功能,只要遠遠一聽汽車行駛的聲音,大致就能判斷是何種檔次轎車,有時居然連牌子、車型都說得七不離八。
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黃一平這次請來管區民警,算是找對了人。瞎子一聽民警聲音,竟然彈簧般從龍椅上躍起,口裡連稱主任,態度謙恭有加,與傳說中的神奇形象判若兩人。事後黃一平才知道,這瞎子當年還沒什麼名氣時,雖說也有人上門算命,可畢竟道行不深、名氣有限,加上年輕氣盛、嘴風不嚴,每每把話說滿以求語出驚人,渾不似如今話說半句、欲說還休,因此導致有些命相不好的事主尋死自殺、家破人亡。那年頭,封建迷信還是社會公敵,為專政機關所不容,瞎子先後數次被公安機關傳喚處理,最厲害的一次差點判刑吃官司,因此對公安民警、特別是當地派出所最為敬畏。
稍頃,瞎子煙抽好,茶喝足,正衣端坐,開始進入工作狀態。黃一平也不多言,上來只報馮市長個人生辰八字、妻兒年歲等等,瞎子並不多問,只是手指頻頻捻動,嘴裡喃喃念叨一番,如是者三,這才很慎重地連連搖頭說:「不妙,不妙,此人原本官運通達,時下也有再上升一步的機會,可是遇到一道很難跨過的坎,怕是不妙。」
黃一平一聽急了,忙問:「是怎樣的坎?」
瞎子說:「通常官員不外乎權、錢、色三樣,這位先生最為關鍵卻是小人算計。」
黃一平又問:「有解嗎?」
「解倒是有。」瞎子欲說,卻又止了。
這時,驚慌失措的黃一平好像忽然醒悟,急忙從包裡掏出一隻盒子,遞到瞎子手上。
瞎子本能一推,道:「派出所主任帶來的客人,哪能要你東西呢?」嘴上說著,卻又接過盒子。
別看那瞎子眼睛不好,手卻無比靈巧。只見他輕鬆打開盒子,手摸、鼻嗅、指擊一通後,很肯定地說:「是上好的一塊和田玉,比黃金貴哩,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黃一平驚訝之餘,馬上說:「應該的,應該的,放心吧,我不會告訴那個民警。」
瞎子收好玉,重新坐正,又是一番掐指念叨,這才話入主題:「祛此小人暗算,無外乎上依貴人,下賴死黨,恐怕還要用些偷梁換柱、暗渡陳倉的辦法。」
黃一平細一思量,馬上聯想到剛剛過去的黃光明事件。於是又問:「先生說的這道坎,是過去了還是沒有過去?」
「還沒過去。剛剛過去的只是小溝小坎。」瞎子語氣非常肯定。
黃一平心裡頓時就有些亂。他無暇細細品味瞎子的話,又生怕口袋裡的錄音筆效果不佳,就掏出本子,讓小先生將剛才的話再詳說一遍,且原封不動把所有對話全部記錄在案。當然,黃一平自己還無法預知,瞎子此時竟一語成讖,自己未來命運已在其中——這是後話。
臨了,瞎子也不敢亂用妖術,只給黃一平一塊玉珮,一包香灰,幾張黃表紙,吩咐說:「玉珮最好常年戴於頸上,也可逢陰曆五、十佩戴;香灰於下月農曆十五清晨起分三天沖水服下即可;黃表紙用在冬至祭祖時一併燒化。」
黃一平不敢怠慢,又一一記錄下來。
事畢離開時,瞎子親自送至樓下,並悄悄塞給陪同民警兩條軟包中華煙。民警笑笑,當著黃一平面稍作推辭,說:「總是客氣,不要又顯得警民關係緊張。」
黃一平心想,你這警民關係也太融洽了吧。
連夜回到市裡,馮市長居然沒睡。黃一平趕到馮宅,讓馮市長當場聽了錄音,看了筆記,又把當時場景、氣氛等環境背景作以詳細描述,尤其對瞎子的語氣、神態作了一番繪聲繪色的重現,令馮市長臉色終於慢慢放鬆轉晴。
很顯然,馮開嶺對黃一平此行非常滿意,甚至夾雜了些許感激。
當黃一平轉述瞎子收下那塊玉的種種細節時,馮市長笑得很開心。他說:「上帝在對一個人關閉一扇門的時候,一定會同時為他打開另外一扇窗。瞎子眼睛不靈,嗅覺、觸覺就特別靈敏,甚至身體周圍的氣場也比常人奇特。再說,算命這事本來就應當十分虔誠,沒有不給錢物的道理。」
其實,黃一平有數,馮市長的那塊和田玉,是於海東前年新疆之行花了大代價買來,現在用來換取對未來命運的預測,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看著馮市長小心翼翼地把從瞎子那裡帶回的東西收藏起來,黃一平懸著很多天的一顆心,終於又咚地一聲落回原處。這一夜,馮市長該睡個好覺了吧。他想。
副書記張大龍和副市長秦眾很可能結成某種同盟!這就意味著,兩個原本利益衝突的競爭對手,將可能聯起手來共同對付馮開嶺,原先的某種平衡會打破,馮開嶺面臨的形勢便由優勢在握變為急轉直下,乃至命懸一線。
這個信息,是黃一平在市府秘書聚會上獲悉的。聚會結束,雖然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了,黃一平還是馬上給馮開嶺打了電話。
馮市長一改往日的沉著內斂,連忙說:「快到家裡來詳細說。」
黃一平不敢怠慢,當即打車趕往馮府。
這時,省委組織部在陽城的民主推薦與測評剛剛過去一個多月,距離市府班子換屆時間越來越近,眼看著省委就要正式研究確定市長候選人,然後組織人員下來考察。
陽城市長推薦、測評的結果,與當初預料基本一致——在所有被推薦提名者中,意見相對集中且條件過硬者只有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市委副書記張大龍、副市長秦眾三人。按照民主推薦情況排序,馮開嶺列在首位,張大龍居中,秦眾殿後,馮、張二人呼聲相對較高。最後民主測評下來,三人的得票總數相差不多,特別是馮開嶺與張大龍之間僅僅差了十幾票,檔次並沒有完全拉開。
根據年處長私下裡透露的信息,市委洪書記首先推薦了馮開嶺,對他的德、能、勤、績、廉方面的評價總體也還到位,尤其對他在常務副市長任上,大刀闊斧進行城市改造與建設,大力度修正過去城建理念、規劃謬誤方面,給予了比較高的評價。不知內情者聽則聽之,像年處長那樣熟知陽城政壇情況的人,自然就聽出其話外之音——在褒獎馮開嶺的同時,也順便將丁松狠狠踩了一腳。不過,這個老奸巨滑的官油子,並未在推薦和表揚完馮開嶺之後就此打住,而是話鋒一轉,給年處長下了個不大不小的套子:「像馮開嶺同志這種德才兼備的幹部,估計省委和你們組織部門不會只有一種任用方案。如果對他另有更加重要的使用,那麼,我再推薦一個人選。」這個人選,自然就是市委副書記張大龍。對張大龍的評價,洪書記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與周密準備。他著重介紹了張大龍在鄉鎮、縣裡任職的經歷與政績,再三強調作為一個地級市長,擁有基層實際經驗的重要性,而且,以近乎悲情的語調,強化了年過半百的張大龍,多麼需要在官途的最後一站上,坐上市長這個位置,既是他為黨和人民的最後一搏,也是組織上對他的一種同情與安慰。事後,年處長對馮開嶺說:「假如不是因為你的因素,或者另換了一個人在場,也許就會被他的煸情所打動。」
到了市長丁松那裡,倒是說話爽快,直截了當:「陽城市長第一人選,當然非馮開嶺莫屬。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至少目前沒有比他更適合者。」畢竟在政府班子裡相互配合多年,馮開嶺幫他支撐城建、交通這一大攤子,啃的是政府裡公認的硬骨頭。丁松搿開指頭,將馮開嶺近幾年所做工作一一列數,對其勤奮、踏實、能力、政績充分肯定。當然啦,他對馮開嶺也有諸多不滿意的地方,比如為人內斂,心機甚重,不易交心,特別在處理委、府兩邊矛盾上,瞻前顧後,缺乏是否觀念,旗幟不夠鮮明,等等。當年處長問起是否還有另外人選時,丁松當即十分警覺,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市委那邊已經推薦了什麼人?」接下來他警告年處長:「千萬不要受騙上當,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他看來,市委那邊個別人,是想趁這次換屆渾水摸魚,把陽城市委市府變成自己的家天下。「如果有人阻撓馮開嶺同志擔任陽城市長,或者組織上對他另有考慮,那麼,政府這邊還有一個人選,那就是副市長秦眾。這個同志,本來就是你們省委重點培養的對象嘛,下來這兩年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給他壓點擔子肯定成長進步更快!」
至於下屬的部、委、辦、局、院、行社,以及各個縣(市)、區的主要負責人,從最後得票比例的分佈情況看,馮開嶺佔有相當的優勢,估計黃一平背後做的那些工作,基本收到了應有的效果。只是,智者千慮果然必有一失,幾十位離退休的地、市級老幹部那兒,馮開嶺忽視了,黃一平也是無能為力,卻讓張大龍鑽到空子撿了便宜。那些離退休多年了的老幹部,遠離了政壇,也漸漸被政治所淡忘,可他們對政治的熱情不僅絲毫不減,有的甚至還老且彌堅、與日俱增。這種對政治的熱情,平時由於信息的日益閉塞,其關注面往往越來越狹窄,最後甚至慢慢聚集在某一兩個點上。最近幾年,則相對集中在腐敗與物價上,尤其日益瘋漲的房價更讓他們憤憤不平。事實上,就他們中的很多人而言,在位時已然用足職權,為自己備足了面積寬敞、價格便宜的住房,得其陰庇,其子女也往往大多安排在收益豐厚的機關事業單位,不論房價多高,他們及其子孫皆非受害最深一族。可是,他們仍然要大罵特罵該死的房價,既洩心頭之不平,也顯示他們的存在。這一罵不要緊,倒給張大龍提供了撈分的契機。在市委那邊,張大龍長期分管老幹部工作,平日常做些類似糊、涮、抹之類的泥瓦匠活計,把老幹部們哄騙得不錯。這次民主推薦與測評之前,他又特地召開了一個老幹部座談會,鼓動老幹部給政府提意見,特別把話題引導到房價上,結果,分管城建、規劃、房管的馮開嶺就倒了大霉,在會上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如此,馮開嶺原本遙遙領先的得票,因了老幹部的一次測評,馬上就被拉了下來。
所幸的是,最終結局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馮開嶺仍然排在首位。可是,假如張大龍、秦眾接下來真搞了什麼動作,就像那三國時代劉備、孫權招親結盟一般,那麼縱然馮開嶺再強勢,雙手也斷然難敵四拳。因此,馮市長半夜得到黃一平報告,馬上就從床上躍起,當即召他前來細說情況,商議對策。
黃一平氣喘吁吁趕到,馮市長已在客廳沙發上坐定,一副十分警覺模樣。
「消息來自小吉,應該不會有誤。」不待坐定,黃一平馬上一五一十細說原委。
原來,市府一幫秘書例行聚會時,又是丁市長秘書小吉酒多了,席間悄悄把黃一平拉到僻靜處,說:「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張大龍副書記最近極力拉攏秦眾副市長,兩人有結成同盟的趨勢。前者仗著市委洪書記撐腰,一心做著市長美夢,許諾先讓秦眾做常務副市長,分管政府裡最重要的幾個部門,等洪書記提拔到省裡了,他和秦再分任黨政一把手。秦眾雖然在省裡也有些後台,但自知資歷不夠,難敵馮、張兩個強勁對手,或者也經過了省裡什麼高人指點,已有暫退一步、以退求進的念頭,因此就聽從了張大龍的安排。」黃一平聽了,心裡大驚,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問:「他們做這事丁市長不知道?」小吉說:「丁市長也是從別人那裡間接獲悉,而且知道後非常生氣。他雖然馬上就要到政協上班,卻不想讓洪書記一繫在委、府兩邊都一手遮天,因此把秦眾叫到跟前痛罵一通,說你怎麼這樣不長眼色,跟著那幫混蛋哪裡能有你的好處,做夢吧!」小吉酒喝多了,敘述得卻一絲不亂,模仿丁市長語氣也是惟妙惟肖。
聽完黃一平的匯報,馮市長神色立馬冷峻起來,眉間的川字擰得幾乎變了形,右腮咬嚼肌抖動得完全沒了規律。見此情景,黃一平的心也驟然抽緊,與其說他對馮市長前途擔憂,不如說是對自己的未來失去了把握。他知道,此時自己和馮市長的命運,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緊地拴在了一起。
多虧了自己及時組織這次秘書聚會,否則,哪裡能獲得如此重要的情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