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見死不救 文 / 王清平
自從把家底五十萬投進任光達財富廣場公司以後,陸愛俠就開始了心神不定。有時晚上睡得好好的,會一個激靈醒來,驚出一身冷汗。弄得丁家旺嘀咕,早過了更年期的女人,怎麼還這麼一驚一乍的。陸愛俠對丁家旺瞞得很緊,隻字沒透露那五十萬錢的下落。但是,錢落入別人手裡,心也就跟著錢去了。陸愛俠疑神疑鬼的,三天兩頭給王麗打電話,「那錢怎麼樣了?」王麗開始還好聲給婆婆解釋說,「任老闆不是說了嗎,按月結息,年底分紅。」陸愛俠說,「我心裡總是咕咕咚咚的,怕那錢打了水漂呢!」王麗就有點煩了,「他那麼大家產,那麼大項目在那兒,還在乎你那點小錢。邱艷都沒在乎,你怕什麼。」陸愛俠想想也在理,大河沒水小河干,大河水滿滿的,小河還愁沒水嗎?第一個月結息,陸愛俠約王麗去了運陽。約邱艷,邱艷沒去。陸愛俠認為,邱艷跟她不同,男人做著縣長,再多的錢放在任光達那裡也爛不掉。不說任光達不敢黑了她的錢,即使哪天任光達手頭髮緊,王啟明肯定見事早、下手快地就給她那錢取走了。而自己雖說是任光達未來丈母娘,但雪梅一天不跟任光達結婚,任光達就還是個外人,令她難以放心。到了任光達的財富廣場公司辦公樓,發現任光達不在。王麗就給任光達打電話。任光達電話安排財務部給她們結息。但有一點必須說明的,按月結息,可以,但拿不到現金,只把利息充進股本金裡去。陸愛俠不幹,說那樣只是紙上的數字,拿不到錢,心裡不踏實。王麗說,「暫時家裡又不等著用錢,股本金大,本大利寬啊,好事啊。」陸愛俠聽了王麗的話,把利息轉成股本,換一張收據,回運河市了。
一連幾個月,陸愛俠和王麗都按時到運陽去換收據,每次去都像偷人似的,連雪梅都不敢告訴她是去做什麼的。股本金一月比一月多,但陸愛俠非常實際,拿不到錢,心也一月比一月沉。自從把錢投在任光達那裡,陸愛俠也就格外關注雪梅和任光達的關係了。雪梅和任光達好好生生的,陸愛俠開心。雪梅對任光達一有動靜,陸愛俠就心慌。特別最近一段時間,雪梅回家少了,即使回家也絕口不提任光達。陸愛俠關心她和任光達關係進展,她顯得很煩。「媽,你別摻和我的事情好不好!」陸愛俠聽了非常傷心。年輕人戀愛,進入梅雨季節似的,晴一天,陰一天,風一陣,雨一陣,沒個准情,弄得家長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地難受。陸愛俠發現雪梅對任光達沒有過去那樣在乎了,她決心把那筆錢連本帶息取出來。
在雪梅出國期間,又到結息的日子了。陸愛俠掐得準準的,她分秒必爭地打電話給任光達,請他準備好現金,家裡有急事,急等著用錢。任光達嘴裡絲絲哈哈的,吃了辣椒似的,勉強答應陸愛俠。陸愛俠按時趕到任光達的辦公室。
陸愛俠很奇怪,第一次看到的那架雙面繡屏風不在了,進門就看到任光達坐在辦公桌前,室內一覽無遺。任光達站起來,似乎想走出辦公桌外,但剛邁幾步,又回到辦公桌裡面,打了個手勢,請陸愛俠坐到對面沙發上。陸愛俠對未來女婿的冷淡並沒在意,只當是任光達不好意思的。「任老闆,不,光達呀,我最近急等著用錢,你看把我的錢給我結了吧。」
任光達坐下去,向後一躺,在老闆椅上晃來晃去,不倒翁似的,臉上堆著笑,但就是不表態。伸手摸起桌上的煙放進嘴裡,算是堵住嘴,可以不說話了。他點上煙,晃來晃去中吐著青煙,像一尊香火中的金剛惡煞。
陸愛俠頭給晃得有點暈。但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任光達,等他鬆口答話。
任光達終於開口了,「嬸子,你不是開玩笑吧。你是嫌回報少呢,還是怕我是個敗家子,管不住這一大堆財產,連同你那點小錢也給砸掉呢?」
「都不是。就是等用錢。」陸愛俠避開任光達的目光。
「那我就明白了,是怕我賴賬不還。」
陸愛俠忙擺手說,「不是不是。你這麼大家業,怎麼會賴我那點小家底呢。」
「那你為什麼要撤資呀?每月額外生出一萬多塊錢扎手嗎?」
「光達啊,人老了,腦子也不好使了。現在我是個守家婆,不像你,志向遠大,為國為民的。我就想把那麼多年的積蓄守住了就行了,哪裡還敢多想啊。」
「是不是怕王麗給取走啊?」
陸愛俠不做聲了。任光達的話可以說也戳到陸愛俠一個疼處。當初聽王麗忽悠,填了孫子丁楠的名字。丁楠的監護人是雪清和王麗。雖說收據攥在陸愛俠手裡,但要是哪天王麗背著自己把錢取走,她陸愛俠就是打到法庭上,有把斗大的嘴也說不過王麗。
「告訴你,嬸子,你那錢你不說,我絕對不會讓王麗取走的。將來即使雪榮雪梅知道了,她們也休想從我這拿走一分錢。橋歸橋,路歸路。交情歸交情,交易歸交易。兩口子的財產都分得清清白白的,別說隔代人了。放心吧,放在我這,只會像滾雪球,越滾越大。不會縮水,更不會飛掉。怎麼,真等錢用,那就把這個月的利息支給你用?」任光達一副生意人談判的口氣。
陸愛俠讓人看透了心思,不再說什麼,更對自己的撒謊有點慚愧。看來一時半會兒的拿不出錢來,與其變臉惱人,弄得雙方不愉快,還不如繼續維持這種關係。在很短的時間裡,陸愛俠完成如果不給錢就惱羞成怒魚死網破向息事寧人和平共處的轉變。她笑了,「那就還放在裡面滾吧。家裡用錢我再另外想辦法。」
任光達站起來,「好,我陪你去轉手續。」
陸愛俠跟任光達到財務部辦了轉投手續,包裡又多了一張紙條。
「中午在我這裡吃個便飯吧,」任光達盛情邀請。
陸愛俠猶豫。雪梅不在國內,耳邊刮到雪梅跟任光達正鬧彆扭的風聲,她留下和任光達吃飯,傳出去不好聽啊。但她轉念一想,雪梅跟任光達都那樣了,為他流產刮胎,雪梅那孩子還會有什麼二心嗎?要有,那也只能是任光達仗著錢多七花八花的。那就不能怨雪梅不夠意思了,陸愛俠一猶豫,任光達就認為是默認了。
任光達馬上打電話給樓下餐廳,留個小包間,菜要上新鮮的,標準就照五百。幾人?就兩人。打完電話,任光達直搓手。「哎呀,這麼多年沒有單獨跟嬸子一塊吃過飯,現在終於有這個機會,我真是感到幸福。」
陸愛俠不答應也答應了。任光達說到這份上了,她哪裡還好拒絕。她拋開先前的顧慮,在任光達的辦公室裡到處走走。走到衛生間門口,閃進去反鎖上門。跟在後面的任光達一愣神,兀自笑笑,後退了幾步。陸愛俠在裡面的聲響聽得清清楚楚。方便完了,她對著鏡子看看自己憔悴的臉,掏出唇膏補了補乾燥的嘴唇,又用眉筆描了描淡淡的眉,臉上立即鮮艷起來,輪廓分明起來,走出來煥然一新似的格外精神。
任光達親手給陸愛俠端上一杯咖啡。偌大一個辦公室都瀰漫著咖啡的香味。陸愛俠接過咖啡,輕輕呷了一口,「你們公司都用這個招待客人?」
「對呀,香濃提神,喝慣了很好的。」任光達漫不經心地說,然後接了幾個電話。
陸愛俠坐在對門的沙發上,看到任光達下屬走來過去都會瞥她一眼,心裡有點發毛,不自在。她說,「光達啊,你那架雙面繡屏風還應當架起來,否則,客人坐在這裡不舒服。」
「好,聽你的。馬上架出來。」任光達笑著答應。任光達還是一副工作狀態,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他在電話裡說,「我已經安排他們到工地上幹活了。沒想到,這些年他們變得跟文盲差不了多少,進城來東西南北都分不清,男女廁所都找不到。人啊,也要與時俱進啊。對,思路決定出路。窮則思變。我要不是窮怕了,也殺不出這條血路。好啊,哪天我把你和他們都叫到一起坐坐,敘敘舊。他們來這些天,我不盡一點老闆和地主之意,他們肯定要罵我為富不仁了。」
陸愛俠聽了放心多了。不管任光達是給誰打的電話,反正,那口氣,那派頭,少不了她陸愛俠那點小錢。
中午,陸愛俠跟著任光達進電梯下樓,在二樓的一個包間裡,他們對面坐下了。
任光達問,「喝點什麼?」
「來點飲料吧。」
「喝杯洋酒怎麼樣?」
「也行。」
任光達叫小姐拿來一瓶洋酒。陸愛俠沒看懂牌子,但橙黃的酒體很迷人。任光達倒上小半杯,端給陸愛俠,又倒了小半杯給自己。然後優雅地舉起杯子,目光在霓虹燈下閃亮,聲音變得輕柔,「來,嬸子,祝你老人家身體健康。」
陸愛俠舉杯碰撞一下任光達的酒杯,「好,身體健康最愛聽,也最受用。來,我祝你發大財。」
兩人邊喝邊聊。
陸愛俠說,「光達啊,雪梅那孩子雖說當了副縣長,可她沒什麼心眼子,是個誠實的孩子。跟她說話做事不能繞來繞去的,一定要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光明正大的。」
「是嗎,我跟雪梅接觸這麼長時間也發現她這一點了。嬸子,你放心,我說話做事可一向是光明磊落坦坦蕩蕩的。對雪梅,那更是一片誠心,從來沒事瞞她的。」任光達信誓旦旦。
陸愛俠沒有附和。她見多識廣,對任光達這樣的人,話說得越漂亮,她越不能相信他。陸愛俠對自己的女兒太瞭解了,不可能做出任何對不起任光達的事情,但她很難保證,面前這個從農村走出來的成功商人不會背叛她的女兒。她似乎有一種預感,隨著時間推移,任光達會成為雪梅進步的絆腳石。丁家旺曾經是這樣,陳利民是這樣,任光達還能兩樣?是男人,是娶了女領導幹部的男人,都無一例外地會這樣。男人就那麼點德行,視女領導幹部如異類,甚至如洪水猛獸。一旦娶為妻子,男人那點自尊心,那點偏狹的性觀念,就會噌噌冒出來,千方百計阻撓妻子的進步,進而滿足他們自私狹隘的虛榮心。他們要麼像丁家旺那樣甘做綠葉,要麼像陳利民那樣心有不甘,鬧得你不得安寧。陸愛俠希望任光達既不要像丁家旺那樣窩囊,也不要像陳利民那樣胡來,而是能成為雪梅真正的堅強後盾,比翼齊飛。
「光達啊,雪梅工作很忙,正在求進步,有時難免有不到的地方,你比她大,要多擔當點,多理解點,多支持她工作啊。」陸愛俠語重心長地囑咐任光達。
任光達歎口氣,「嬸子,我非常支持雪梅的工作,也非常理解她的處境,但是,唉,不說了。」
陸愛俠聽出問題,趕忙追問,「雪梅有什麼問題嗎?你說出來,要是她哪裡做錯了,嬸子找她算賬。」
任光達擠巴擠巴流下眼淚,「外面有些傳聞,我不相信。但是,雪梅最近的確對我不冷不熱的,我心裡貓抓狗咬一樣難受。」
陸愛俠說,「噢,外面有人嚼舌頭的事啊,你別往心裡去。無非是幾種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別有用心的人,閒著沒事找抽嘴巴的人。雪梅是什麼樣人,你和我最有發言權,是他們說的那樣嗎?不是。那不就得了嗎。有緣的兩個人走到一起,就是要彼此信任,千萬不能彼此猜疑,那樣今後過不好的。」
任光達用抽紙擦了擦眼睛說,「嬸子,我聽你的。來,我敬你老人家一杯。」
話不說不透,話說出來了,心裡也亮堂了。陸愛俠雖然感覺到雪梅和任光達有矛盾,但她希望他倆能和好如初。午餐結束,任光達把陸愛俠送到樓下問,「嬸子怎麼來的?」陸愛俠說,「坐公交車來的。」任光達馬上安排自己的車把陸愛俠送回運河市。
陸愛俠的手機響了,戴上老花鏡才看清顯示的是王麗手機號碼。
王麗在手機裡一句話沒說,只在吭吭的,像是在哭。
陸愛俠著急,「孩子,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王麗哇地一聲哭出來,「媽,天塌了!雪清得癌症了!」
「啊,」陸愛俠頭腦裡嗡地一聲,靈魂嗖地一聲飛走了。
陸愛俠有幾個月沒見著兒子雪清了。過去恨鐵不成鋼,拿兒子不當事,後來越來越覺得對不起兒子。兒子在仕途上無所作為,貪杯戀酒,陸愛俠都忍了。官場哪是那麼好混的,大小官員們個個都是人精,人人過江錦鯉似地爭先恐後向上爬,抓住上面衣襟的,踩著下面肩膀的,哪個不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憑著雪清那直腸子,能坐穩副鄉長,不給人踩下去就是萬幸了。因此,陸愛俠從政世家的心勁兒不再火苗似的騰騰地了,而是一堆灰燼越來越涼了。但是,陸愛俠特別擔心兒子貪酒,喝酒傷身,自古的道理。每次看到兒子,看到他精瘦,坐到飯桌上光喝酒不吃菜更不吃飯,陸愛俠就心疼。「雪清啊,你老大不小了,媽什麼都不擔心,就擔心你那身體。你要不喝酒,肯定能胖起來,天天貪杯戀酒,什麼人能經住酒燒呢?」雪清在媽面前答應少喝,但一沾酒場就又放開喝。人啊,要是沒點自持力,那神也沒辦法。最近一次見到兒子,陸愛俠第一眼看到就一愣,雪清又瘦又黑。陸愛俠關切地問,「哪裡不舒服?」雪清說,「沒哪裡不舒服,就是腿有點軟。」陸愛俠勸兒子到醫院做個全面體檢。雪清不聽,果真不久後就接到王麗這個手機。
接完王麗手機,陸愛俠一下子癱坐在沙發上,老淚無聲直淌。真像王麗說的那樣,天塌下來了。再強的女人也不能不相信,一個家,丈夫是天,兒子是天,男人是天。平時你可以慢待他們,但到關鍵時刻你會發現,丈夫、兒子、男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是天。陸愛俠飛走的靈魂又落地了,王麗告訴她,雪清得的是肝癌。陸愛俠當時就抱怨說了一句,「中了那句話了,死在酒上。」但是,任何抱怨都不能挽救兒子的生命。怎麼辦?想起癌症兩個字眼就心驚膽戰,沒想到癌症砸自己兒子頭上了。傷心,後悔,埋怨,都沒有用。當務之急是要搶救雪清的生命,親眼看看兒子。
陸愛俠給雪榮打電話,雪榮同樣驚愕,立即放下手邊工作趕到家裡。等雪榮到家,丁家旺還沒回來。陸愛俠打丈夫手機,命令他立即回家。丁家旺趕到家,雪榮正抱著陸愛俠哭成一團。哼哼呀呀上樓的丁家旺傻眼了,雪榮告訴他,「哥得了肝癌!」丁家旺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痛哭。家庭遭此人禍,沒有不悲傷的。雪榮第一個振作起來說,「爸爸,媽媽,現在哭也沒用。咱們得想辦法救哥的命啊!」陸愛俠丁家旺聽女兒的。雪榮說,「趁著哥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抓緊轉院,換肝。別在運河市醫院耽擱。」陸愛俠問,「那得多少錢啊?」雪榮說,「管它多少錢呢,傾家蕩產也要換。人沒了,要錢還有什麼用。」一提到錢,陸愛俠心慌了,她哪還有錢呀。丁家旺說,「雪榮說得對,不能為錢誤了雪清。去,趕快提錢去。」陸愛俠心神不定,腳下遲疑,「還是先看看雪清吧。雪梅該回來了吧?」雪榮下意識地抬腕看看表,其實表上看不到日期,「嗯,明天該回來了。不等她了,都一起去看哥,哥肯定對自己的病懷疑了。注意,爸,媽,不許哭哭啼啼的,叫王麗也別哭天喊地抹淚。」三人洗了臉,陸愛俠和雪榮還化了點淡妝,但都沒法掩飾臉上的哀戚。
趕到醫院病房,雪榮拉住爸媽,一再囑咐,「不許掉淚。」爸媽神聖地點點頭。剛想推門進去,雪榮又把他們拉回來,陸愛俠丁家旺站在外面聽從雪榮指揮。到這個時候,雪榮就成為主心骨了,爸媽都乖乖聽她的。雪榮先到醫生辦公室瞭解哥的病情,醫生說話很活,不會徹底打破病人家屬希望的。雪榮聽出來了,哥的命有救。但她更清楚,得了這病,最多熬不過幾個月,熟人中這樣的例子很多。但她更相信奇跡會在哥哥的身上出現。陸愛俠丁家旺跟在雪榮身後聽著,不插嘴,不掉淚。雪榮又請護士喊出王麗,王麗一見到親人,立即撲到陸愛俠懷裡,把頭捂到陸愛俠胸前。雪榮趕忙叫她不要這樣。「哥還知道自己得的什麼病了?」王麗搖頭。「那你這樣不就等於告訴他了嗎?」王麗意識到自己的表現不再是對雪清的愛,而是害,因此馬上恢復平靜。
雪清正在吊水,看到爸媽和妹妹來看自己,灰黑的臉上顯得非常高興。陸愛俠抓起兒子一隻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裡,撫摸著,輕輕拍著,眼淚汩汩的,存不住直想往外冒。丁家旺看一眼兒子,就蹲到牆邊去,把頭埋在膝蓋上。只有雪榮站在雪清病床邊,笑著看著哥哥說,「哥,你現在自在了。」雪清苦苦一笑說,「哪想生病的,鄉里還有一大堆事情沒處理呢。」雪榮說,「哥,我托你給我弄點正宗的小銀魚乾送人,你還沒幫我弄呢。」雪清說,「我記著呢,托人辦了。」雪榮說,「那等你出院上班第一件事情就給我弄小銀魚去。」雪清答應得乾脆。陸愛俠聽著兄妹倆對話,心裡一陣陣刀子剜的一樣難受。但雪榮還沒完,還在逗哥哥,「哥,還記得我小時候是個病秧子,動不動就吃藥打針。你看了心疼我,有一次偷偷把我吃的藥給吃了。媽到處找不到我吃的藥,你說讓你吃了,因為你看我吃藥太難了,幫我吃了。還記得嗎?」雪清搖頭說,「不記得了,媽,有這件事嗎?」陸愛俠說不出話,只嗯了一聲。雪清又笑了,「那妹妹你要還我的。」雪榮說,「放心吧,哥,你沒什麼大病,就是胃子不好,喝酒喝的,爸媽勸你不要喝酒,就是不聽,小孩子一樣的。你現在就表態,出院回家還喝酒不?」雪清說,「喝,不喝睡不著覺,手就直抖。」雪榮彎下腰去,彎起手指去刮雪清的鼻子,「不害臊,哪有你這麼不聽話的,我小時候你不盡勸我要聽爸媽的話的嗎?」雪清說,「聽話,這次出院再也不喝酒了。可以了吧。哎,雪梅出國還沒回來?」雪榮說,「明天就到家了,不知道給咱們帶什麼禮物嘍,不要帶回來中國自己的東西吧。」說著說著,一大家看著,忘了吊水吊沒了,還是鄰床的病人提醒才發現的。王麗趕快摁雪清床頭的按扭。護士推門進來大聲問,「丁雪清是嗎?」確認與藥水瓶上的名字無誤後才換下架子上的空瓶子。
走出病房,雪榮突然蹲到樓下大門口,不顧來往行人,不顧剛才對爸媽的勸告,哇哇大哭。多年的兄妹手足之情,多年對哥哥的埋怨誤解,多年對爸媽忍受著王麗的胡鬧,一下子湧上心頭,五味雜陳。但一切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比起哥哥的生命,那些因生命尊嚴和生活壓力帶來的過眼煙雲般的紛爭和埋怨也都顯得那麼無足輕重。假如失去了哥哥,當然也就失去了許多屈辱和痛苦,但更失去了親情和溫暖。世間哪還有比親情和溫暖更寶貴的嗎?尤其是官場中的性情中人,在爾虞我詐中小心翼翼躲過槍林彈雨之後,只有親情能給疲乏的身心以溫暖。在忙忙碌碌奔波於一地亂麻似的俗事之時,只有親情那縷清風才能給緊張的情緒帶來鬆弛。在為某個官階而艱難跋涉的旅途中,只有親情才能給你撐起一把遮風擋雨的大傘。而親情給予人們的這一切怎麼在人生旅途中顯得那麼無足輕重微不足道呢,偏偏只有等到某個生命走到盡頭才備感親情的彌足珍貴?親情驅走了雪榮心頭的許多煩惱,她的心在為親情所繫,淚要為親情所流了。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雪榮看到爸爸在光天化日之下扇了媽媽一個耳光。在雪榮的記憶裡,爸爸從來不敢動媽媽一個指頭的。即使想動媽媽一個指頭,媽媽也不會饒過他的。但是,媽媽今天抱著被爸爸扇過的半邊臉蹲在地上了,一句話都沒還。是什麼事情讓爸爸大動肝火呢?雪榮怔怔地看著爸爸。不料當著雪榮的面,丁家旺逞能似的躥將上去,一腳把陸愛俠踹下台階。陸愛俠呼呼地滾下台階,丁家旺向陸愛俠吼起來,「你有什麼理由背著我把錢投到任光達那裡去!」雪榮莫名其妙,拉住爸爸問,「怎麼回事?」丁家旺氣得胸脯一起一伏,「剛才我問她拿錢給雪清治病,她說沒有。啊,見死不救呀。追急了才說,她把錢投到任光達在運陽的什麼財富廣場項目上去了。瞎眼東西,一輩子做事都不把我放在眼裡,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不跟我通氣。現在兒子命快沒了,你做爸媽的不拿錢出來,誰拿錢?眼睜睜看著他等死嗎?」丁家旺說著哭了。
雪榮從來沒聽說媽媽向任光達公司投錢的事,一聽也傻眼了。真是的,現在金融危機這麼嚴重,現金為王,怎麼敢把錢交給別人呢?看樣子媽是老糊塗了,不然就是讓任光達給騙了。雪榮跑下台階把媽扶起來問,「有這事?」陸愛俠點頭,把她和王麗瞞著家人去任光達公司融資的事一說,雪榮意識到問題嚴重。雪梅跟任光達鬧矛盾的事,雪榮也聽說了。通過這一年來的事情,特別是熱電廠恢復生產的過程,雪榮越來越看清任光達的為人。只認錢不認人的東西,根本沒有什麼情誼可言。媽媽怎麼能相信他呢?真是昏了頭了。但是,現在還不能打草驚蛇,趁著雪梅還沒跟任光達徹底鬧翻,得趕緊叫媽把錢要回來。雪榮裝著一切都不那麼危險那麼嚴重的樣子說,「媽,趁著給哥看病這機會,趕快找任光達要錢。」陸愛俠聽從了丈夫和女兒的意見。
當陸愛俠再次出現在任光達的辦公室門前,她猶豫了。衝門的那架雙面繡屏風正面變成了咆哮的猛虎,正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陸愛俠壓抑著複雜的心情,輕輕叩響敞開的門。
任光達正在埋頭辦公,抬頭看到陸愛俠進門,馬上站起來,但臉色明顯不好看。這陣子,任光達正鬧心。雪梅跟著王啟明出國去了,手機不通,網上又不在線,音訊全無。孤男寡女結伴出國,會弄出什麼事來,誰也說不準。但任光達知道,凡出過國的官員回國後都格外親近了,就抱團了,有的甚至比同學還親近,還經常組織出國團員們聯歡聚會哩。那肯定是在國外做了只有他們幾個人最清楚的事情,否則不會那麼親密。雪梅和王啟明在國內已經打得火熱,出國周圍沒眼睛,那還不盡情浪吧。任光達一想起千嬌百媚的雪梅投入王啟明懷抱的虛幻情景就非常惱火。他正在給雪梅的郵箱裡發一封情書,陸愛俠的到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有點不高興。
陸愛俠把任光達手下遞過的咖啡放在茶几上。她哪裡喝得下咖啡,心急如焚呀。但她又竭力平靜自己,想不讓任光達看出家庭遭遇的不測。但是,太難。在緊皺眉頭的任光達面前,她顯得心事重重,很不自然。
「光達,雪梅什麼時候回來?」陸愛俠發現坐在任光達面前如果不從雪梅說起,根本就無話可說。儘管她知道雪梅明天就能回國了,但她還是這樣問任光達。用意非常清楚,在她心目中根本沒拿任光達當外人。
但是,任光達的理解恰恰相反,「哼哼,她什麼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哪知道,大概只有邱艷知道。」
任光達這話毒啊!
陸愛俠吃了霉頭,只好自圓其說,「聽雪榮說明天就回來了。光達呀,雪梅回來就把你媽請到一塊商量商量你們結婚的事。」
任光達說,「哼哼,哪知道雪梅是怎麼想的,她回來你先問問她吧。今天嬸子來不是只為這事吧?」
「光達,我家遭難了,」陸愛俠實在憋不住了。
任光達吊起一支煙,踮起腳,帶動渾身顫抖,關切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陸愛俠沒說淚就流下臉頰,「雪梅她哥住院了,懷疑是癌。」
任光達面無表情說,「噢,嬸子別難過,也許醫生搞錯了。不過,憑現在醫學條件,醫生輕意不會下那樣的結論的。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嬸子,你要挺住啊!」
陸愛俠低眉順眼地「嗯」了一聲,忍著淚水,強裝笑臉說,「我今天來是想取那筆投資的,不然沒辦法給雪清治病。」
任光達站起來,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坐在沙發上的陸愛俠的眼睛跟著任光達走來走去,最後眼睛都看花了,頭也給轉暈了。看不出任光達臉上的表情,頭腦裡想不清楚還該怎麼向任光達要錢。借錢如拾寶,要錢如求寶。陸愛俠心底直發虛,埋下頭去流淚。
任光達終於說話了,「按理說呢,嬸子,雪梅他哥得病,別說歸還你的錢了,就是我也該出手幫助。但是,我說出來你都不相信,我現在賬上一分錢沒有,全投財富廣場項目上去了。就這樣外面還欠著一屁股債呢。」
陸愛俠怎麼可能相信任光達一分錢沒有呢,喝的一杯咖啡也不止一分錢呀,肯定是想賴賬不還。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情啊,怎麼能拿著別人的錢,心安理得的揮金如土,而當債權人遭遇天災人禍,又怎麼能見死不救,強調客觀理由呢?陸愛俠有點生氣了。「光達,嬸子說話可能不好聽了,嬸子到這一步了,你不拉我一把,讓我寒心呀!」
任光達臉上擰得下一盆苦水來,雙手一攤說,「嬸子,真的不好意思,不是我不想還,是我真的沒錢還呀。要不你再等幾天,等我運河熱電廠的這月氣錢收上來,轉移一部分到財富廣場項目上來,再還你,好不好?」
陸愛俠淚眼朦朧地看著任光達,「光達,你就救救雪清救救嬸子吧,嬸子現在走投無路了。老頭子聽說我把錢投你這來了,差點把我吃掉了,雪榮也批評我不該這麼糊塗。你可不能冷了嬸子的心啊!」
任光達抓住陸愛俠的手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嬸子,我任光達說話歷來一口唾沫一個坑,沒不算數的。眼下真的手頭太緊,職工幾個月都沒領工資了。但是,再難我也要把你這救命錢給還上。放心吧!」
陸愛俠心軟了,在任光達的推擁下轉過雙面繡屏風,聽到任光達繼續找托辭說,「我馬上出差,不然就留嬸子吃飯了。」陸愛俠突然意識到任光達說的話沒準,腳下釘了釘子似的不走了,猛一回頭,又坐到剛才坐過的沙發上。「光達,你今天不還錢,嬸子就不走了。」
任光達嘖嘴,「嘖,你不走,我也沒錢,一開始我就說過了,等財富廣場項目竣工了才能有錢還你們,我什麼時候也沒說過不還你們錢呀!」
陸愛俠咄咄逼人說,「等你財富廣場項目竣工,我那兒子也爬大煙囪了,我能等到那時候嗎?」
任光達難為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只要等幾天就有錢轉出來了還你了,你怎麼一根筋呢。」
陸愛俠說,「我就在這等著,哪也不去。」
任光達發火了,「你在這裡等著,我沒錢,你能扛我下河呀!」
陸愛俠也來氣了,「哎,任光達,你現在成大爺了是不是啊,借錢時你是什麼態度,說話是什麼口氣。現在你逞英雄了,你沒錢就算了?我扛你下河先濕我的腳是不是?跟你說透亮話,你別把嬸子當省油的燈。」
任光達笑笑說,「我當然知道嬸子不是省油燈。在運河上下哪個不知道你的大名呀,那麼有才,那麼有本事,那麼多男人都是你的敗將,你肯定不是省油燈。不過,嬸子,我任光達也不是在嚇唬中長大的。我什麼人沒見過,什麼風浪沒經過,你去問問,我怕過誰!」
陸愛俠渾身氣得發抖,臉色鐵青,手指著任光達說,「任光達,你做事太缺德了。」
「哈哈,不是我缺德,而是你們太貪心了。你和你養那兩個閨女都是什麼貨色,你還有臉說三道四!」任光達聲色俱厲地沖陸愛俠吼道,接著,抓起桌上電話說,「來人,把這個老女人帶走!」
陸愛俠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她走投無路,抱緊手裡的包,轉身向門外沖。慌不擇路,她沒有繞過那架雙面繡屏風,直衝向奼紫嫣紅的那叢牡丹。屏風訇然倒地。陸愛俠險些跌倒。
門外衝來的幾個大漢就勢架起她,把她推搡出屋。
陸愛俠破口大罵,「任光達,我要告你!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任光達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