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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流油的自來水 文 / 王清平

    秋天的後半夜。市級機關辦公大樓五樓常務會議室。

    雪榮從睡夢中被電話通知吵醒,匆匆趕到這裡參加劉萬里召開的緊急會議。先她而到市直部門領導個個一臉倦容,有的還不住打著呵欠。但個個表情凝重,一臉嚴肅。誰都知道,這個時候開會,一定有大事急事難事。但到底什麼事,總值班室通知開會時沒說出個子丑寅卯,因此,人人都懵懵懂懂的。

    劉萬里走進會議室,獨自一人坐到所有參會人的對面。對面參會人員正襟危坐,打起精神。劉萬里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轉而看著坐在門邊的雪榮說,「坐到前面來。」

    雪榮只好按照劉書記手指的座位坐下。人是坐下了,可心裡跟喝了豬大油似的,糊里糊塗,劉書記什麼事情這麼急呢?看樣子,事情只裝在劉萬里一人肚子裡。

    劉萬里雙手上下搓一搓臉,驅逐了臉上的倦容,「咱們開會。」劉萬里上來就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中有哪個來前洗臉的?」大家面面相覷,沒人接話。什麼意思?半夜三更,通知火燒眉毛,誰有空洗臉呀。雪榮作為會場唯一的女人都忘了洗臉了,穿上衣服,拎包出門,沒工夫喊司機,一路小跑著來的。哪有工夫洗臉呀?

    劉萬里平靜地說,「市區自來水流出柴油味,你們知道嗎?」

    會場一下炸開了,人人臉上驚惶失措,彼此交頭接耳,自來水裡怎麼會流柴油呢?誰再缺德也不能這麼不計成本啊,柴油多貴呀。建設局馬局長聽出劉書記開會的目的,立即意識到劉書記的矛頭直指他下屬的自來水公司,無心參加議論,而是看著劉萬里說,「劉書記,不可能吧,自來水廠對水質實行二十四小時動態監測,沒接到這方面的報告呀。」

    劉萬里揮手止住他,然後揮手讓他出去,「請你現在就去洗手間去聞聞,」然後提高嗓門對大家說,「還有哪個不相信的,跟馬局長一起去調研一下。」果真有兩個人跟建設局馬局長去了洗手間。

    雪榮隱約意識到劉萬里說的事情與她也有關係,自來水流出柴油味,環保局能脫了干係?但雪榮不動聲色,不扣到腮誰都不攬事情,雪榮當然不會自找麻煩。

    但是,劉萬里眼直直地看著她說,「丁局長不想親自去調研一下?」

    雪榮坐不住了,嚴肅地跑到洗手間去,擰開水龍頭,讓自來水嘩嘩淌了一會,雪榮果真聞到一股柴油味。

    隔壁男洗手間裡的幾個局長們在那裡大聲議論,「自來水管裡怎麼能流出柴油呢?誰會把輸油管錯接到自來水管上向千家萬戶輸送柴油呢?是不是歐佩克(石油輸出國組織)嫌油價越來越低瞎搗蛋的?」「現在家家都把門窗給堵上,放他媽一室柴油留著買去,那掙大錢了。」玩笑歸玩笑,誰都意識到自來水管流出柴油味的嚴重性,紛紛閉嘴走出洗手間。

    雪榮先他們回到會場。

    劉萬里一臉凝重,在面前本子上寫著什麼。等其他三人進來回到會議室座位上。劉萬里才問他們,「有沒有柴油味?」三人全一臉無辜地回答,「有。」建設局馬局長居然神經質地站了起來問,「自來水怎麼會流出油來呢?」劉萬里一拍桌子大聲說,「我正要問你這個問題呢,你建設局長怎麼能不知道自來水會流出油來呢?」馬局長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想坐又不敢坐下,就把蝦米般的腰挺得直直地站在那裡。劉萬里用手示意他坐下,他才敢坐下。挨了劉萬里批評的馬局長立即成了反面教材,心存疑慮的各位局長們大氣不出,一聲不吭地埋頭做記錄狀,等著劉萬里訓話。他們知道,劉萬里訓起人來是不留情面的,何況他現在正心煩意亂的,像個炸藥包,點著就炸了。

    劉萬里說話了,「這麼晚找你們來就為一件事,剛才你們也知道了,市區自來水管裡莫名其妙流出一股柴油味。本來我也不知道,還是一個市民打電話報告給我的。這個市民昨晚,不也就是今晚喝多了酒,找水喝沒找到。兩茶瓶開水都讓老婆倒下去燙了腳。老婆是恨丈夫管不住自己那張嘴,見酒走不動路。結果這個市民就擰開水龍頭向肚子裡放水,結果就發生了意外。他說當他擰緊水龍頭,直起腰時,肚子裡的涼水像有只大手在攪拌,咕嚕,泛將上來,衝破牙關,噴湧而出。他當時以為壞事,半夜壞酒了。不料,吧唧吧唧嘴巴,居然嘖出一股柴油味來。他說他昨晚跟一個大官在一起喝酒,喝的是二三百塊錢一瓶的名酒洋河藍色經典,嘴裡哪來的柴油味呢?他還以為是自己身體出了毛病呢。結果他又擰開水龍頭喝了一大口水,不停地嘖嘴,吧唧吧唧,柴油味越來越濃,越來越讓他噁心。於是,他給我打了電話。我開始也以為他發神經了。但打開我宿舍裡的水龍頭一聞,果真有股柴油味。」

    劉萬里繪聲繪色描述把大家的困意全趕走了,有人聽得非常輕鬆,有人聽得非常沉重。雪榮聽得處於輕鬆和沉重之間,既不敢造次得像個別人那樣發笑,又感覺這事蹊蹺。

    「現在,半夜三更請你們來,就是要讓你們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肅性。你們瞧著吧,明天各大媒體就要蜂擁運河市了,市民就要上街搶買礦泉水了,咱們不及時應對,運河市的投資環境和對外形象將受到極大的損害。所以,請你們高度重視,充分認識到這事事關民生,事關穩定,事關經濟發展大局,你們從各自的職能角度連夜給我查清原因。」於是,劉萬里分別給各職能部門下任務。環保局負責對自來水污染源的排查工作。

    會議閃電般結束,參會的局長們看著劉萬里走出會議室,才跟著走出去,消失在夜色裡。

    雪榮在夜色裡帶著分管副局長和相關處長撲向設在運河上游的自來水取水口。運河市的自來水取自大運河,取水口離市區三公里路。為保護水源地,市裡曾專門撥款在取水口上下游各五百米距離設置隔離帶,任何船舶都無法進去,取水口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守監控。但是,防不勝防,這次突然冒出自來水流油的奇聞。此前,國內曾有城市停水停電鬧得沸沸揚揚的先例,有的城市還因此處理了一批人。究竟為什麼自來水裡會流出柴油味,十分蹊蹺,但肯定事出有因。

    非常簡單,雪榮很容易拿到自來水取水口上游的監測數據,結果正常。

    雪梅攥起拳頭擂著自己的胸口,「啊,嚇死我了,要是上游出了問題,而環保局又沒監測出來,我就成運河市的罪人了。」雪榮當即打手機向劉萬里報告。

    劉萬里的手機發燙了。半夜三更的,市民們紛紛給他打電話。因為他到運河市上任就公佈了全市領導幹部的手機電話號碼,市民可以全天候找到任何一位領導幹部,當然包括他本人。市民們有的如實反映情況,劉萬里耐心解釋,叫他們別慌,更不要在天不亮就搶購礦泉水等飲料,要相信政府會查清真相,會迅速恢復自來水水質的。有的破口大罵,劉萬里聽到市民罵娘,雖然有一種心懷子民的情懷,不與對方對罵,但也會惱羞成怒,中途掐掉電話。有的則跟劉書記調侃說,「運河市是不是一夜之間變成油庫了,怎麼一覺醒來自來水裡都流油了呢。」弄得劉萬里哭笑不得。劉萬里更擔心的是,第二天,市場上凡可飲用的東西都成倍漲價,他面臨巨大壓力。當務之急是找到自來水裡有柴油味的真正原因。雪榮向他報告上游沒有任何污染。他在手機裡批評雪榮工作作風不實,沒有污染,那柴油味難道是從下游進入自來水管道的?要求雪榮進一步查實。

    雪榮肯定劉書記的判斷是正確的,既然從上游檢測的數據中沒找出柴油分子,那麼就可能是從下游污染的,反正柴油味不會是從運河河床下面冒出來的,更不可能從天下灑進運河的。但科學儀器所反映的數據不能否認,雪榮再向上游一個監測點查看,結果還是沒有。分管局長和幾個處長耐不住秋夜的寒冷,開始抱怨。但雪榮不開話,他們誰也不敢走。雪榮在深夜的大運河畔沉思,突然靈光一閃,「走,去下游監測點看看。」

    凌晨,雪榮趕到自來水取水口下游一個環境監測點,在那裡發現了水質異常。終於找到原因了,自來水污染來自運河下游,她有點興奮。她再次打劉萬里的手機,關機。看來劉書記也熬得扛不住關機睡覺了。原因找到了,該回家睡覺了吧。但雪榮凡事愛動腦筋,不錯,原因看上去是找到了,但能站得住腳嗎?哪有眼淚流向額頭的?下游污染怎麼會污染到上游?雪榮如何解釋呢?她解釋不了。

    這一天,運河市有手機的市民都收到短信,那是市委市政府安排發的,對自來水裡有柴油味解釋說,由於運河進入枯水期,自來水公司加大漂白粉投放量,導致自來水出現異味。注意,解釋的是異味,而不是柴油味。因此,市民們不相信。短信要求市民們不要慌張,不要搶購礦泉水。但市民偏偏不聽,天不亮就把各大超市所有能喝的東西搶購光了。各大媒體記者正像發現蛋糕渣的螞蟻,紛紛趕往運河市。運河市即將成為全國關注的焦點。人們不禁要問,運河市怎麼了?

    劉萬里雖然關了手機,其實根本沒睡。他哪裡能睡著呀,他預感到這個突發事件的嚴重後果,決定先發制人,召開一次由市民代表參加的新聞發佈會,請相關單位現場解答市民和風湧而來的記者的問題,盡快澄清真相。

    新聞發佈會在下午舉行,劉萬里先作開場白。他說,「運河市區自來水污染,這已是不可否定的事實。但是,自來水裡怎麼會流出柴油,這的確令人匪夷所思。這事不大,但涉及千家萬戶,現在好多人還不知道真相,必須盡快給市民一個交代,給自己一個清白。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自來水流出油的。油比水貴,誰都知道。但是,自來水裡怎麼會流出油來呢,誰會把油倒進水裡呢?為給市民和輿論一個交代,今天,市委市政府在這裡舉行新聞發佈會,請相關單位負責人從各自職能出發解釋自來水受污染的原因,最後,我們再綜合分析得出事情真相。」

    建設局長率先發言,聲稱從自來水廠的檢測報告中沒有發現污染。因此,建設認為,自來水裡的柴油味並不存在,只是某些人的臆想猜測,其實是由於近期運河水接近枯水位,自來水廠增加投放漂白粉所致。

    衛生局長接著發言時說,從自來水管裡取水化驗,的確檢測到了柴油的分子。那麼,到底是柴油還是漂白粉,是市民們臆想出來的還是事實存在,爭論這些問題都似乎沒有意義,必須盡快查明真相,給市民一個交代。

    建設衛生兩局的回答,記者不太滿意。否定污染,指鹿為馬,甚至不置可否,都是自己小局利益在作怪。劉萬里聽著聽著臉子拉下來了。

    最後發言的是雪榮。她說,「自來水出現柴油味這是鐵的事實,但究竟污染來自哪裡?我們環保局還沒有找到真正的污染源。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污染來自運河下游。」

    會場一片嘩然,打斷了雪榮的講話。這是雪榮從未遇到過的現象,機關開會哪敢起哄?即使領導說錯了,也不會有人站出來糾正的。可記者不管那麼多,他們本來就來找岔子的,一聽雪榮說污染來自下游,哈哈,哄堂大笑。記者一鬧,劉萬里也捂嘴笑了,不過他的笑只像一顆豆子炸開一樣,響聲很短,口形留著。

    雪榮看看劉萬里,繼續說,「我不是開玩笑。這麼大的事情,這麼嚴肅的問題,我怎麼敢開玩笑呢。我說是運河下游污染,是因為取水口上游監測點的二十四小時數據顯示,沒有發現污染。那麼,上游沒有污染就一定能證明污染來自運河下游嗎?當然不能,從常理上說下游不可能污染到上游,但是,請大家別忘了,大運河是我國南水北調的東線通道,正常情況下,它是以北為上游的,但根據我們從運河管理部門瞭解,從今年起,運河水已經從南向北流了,特別是昨晚上,為補充運河水位,國家再次從長江大量向運河調水。這樣,通常意義上說的運河下游,實際上變成了上游。」

    記者們不笑了,有的點頭,有的記著雪榮的話。一個記者站起來問,「那麼請問丁局長,運河市自來水裡的柴油味來自下游什麼地方?」

    雪榮回答,「我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告訴你,目前還沒有查到確切的污染源。但請你相信,我們馬上就會給你確切的答案。」

    劉萬里聽了頻頻點頭。

    新聞發佈會沒有結論,令記者失望,更讓劉萬里感到難堪。給市民一個明白,還政府一個清白,兩白一個不白,還差點越抹越黑,劉萬里在總結時當著記者的面嚴厲批評有關部門沒長腦子,未能實事求是,勇敢面對現實,而是找理由推脫。這種對民生極不負責任的態度是要不得的。他基本同意污染來自運河下游,但污染源在哪,責令雪榮迅速查清楚。

    陳利民出差。為自來水流出柴油味的事,雪榮被折騰得夠嗆。沒等陳列晚自習回家,雪榮就躺下睡了。剛躺下,外面有人砰砰打門。雪榮壓著煩躁,開門一看,任光達拎包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畢恭畢敬的。

    「有事嗎?」雪榮把任光達擋在門外。

    任光達把手裡的包背在身後,笑著說,「沒事就不能來嗎,看看老同學不行嗎。」說著就自來熟地跨進屋了。

    雪榮只好退讓,並把門關上。雪榮找雙拖鞋給任光達換上。任光達第一次到雪榮家裡來,到處張望張望,看到什麼都新鮮。雪榮跟在他身後,對任光達說不出什麼感受。幸虧陳利民不在家,否則,任光達的貿然造訪,肯定又要引起一場家庭戰爭。雪榮急切地說,「到客廳裡坐坐吧。」

    任光達坐到客廳沙發上,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火之前,東張西望找煙灰缸,茶几上居然沒有,他把煙又收回了。

    煙灰缸被雪榮洗乾淨收了起來。本來她應該遞上煙灰缸給任光達抽煙。但是,她故意不找給他。任光達知趣,裝起煙。其實,他也很少抽煙,見著雪榮似乎找不到話說。

    任光達問,「最近很忙吧?」

    雪榮回答,「是的,市區自來水裡有股柴油味,怎麼也查不出污染源在哪,急死人了。」

    任光達說,「大運河裡那麼多船來來往往,拖煤的,拉沙子的,裝油的,什麼沒有,有點柴油味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但經媒體一炒,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不能單純看成是簡單的水污染事件了,而是上升到政治高度來認識了。」

    任光達說,「你們什麼事都想到政治,下面哪有那麼多政治呀,是不是有點牽強附會呀。」

    「你不在官場,你不清楚,不管政治還當什麼官的。什麼事情,一關係到政治,那責任就大了,誰也承擔不起。」雪榮說著打了個呵欠。

    「你沒睡好,眼睛紅紅的。」任光達看著雪榮臉。

    雪榮勉強笑笑,「在運河邊上來回跑了上百里路,哪睡得了覺的。」

    任光達站起來就走,「那不打擾你了,你休息吧。」

    雪榮眼疾手快,早發現任光達把拎來的包放在沙發背後,上去攔住他。「慢著,把包帶回去。」她大步跨過去從沙發背後把包提出來,塞給任光達。

    任光達推讓不接,雪榮堅決不讓。任光達幾次拉開防盜門鎖,都給雪榮死死關上了。任光達乾脆又回到沙發上坐下來。「你今天不收下,我就不走了。」

    「你帶上包趕快走人。不然下次來我不會給你好臉子的。」雪榮著急。

    「自家姐妹,你說這話外氣不外氣。」任光達又把手伸進口袋裡掏煙,但馬上又縮回來。

    雪榮說,「有什麼事,能幫忙的,沒話說。你這麼做才叫外氣了,哪還像是老同學啊。」

    任光達說,「我帶這點錢來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看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才給你點零花錢的。別人當上局長那風光得,你看你,整天只知道做事,自己太對不起自己了。」

    「跟你們富豪比起來,我當然只能算是窮光蛋。但是,跟那些下崗失業工人比,我們就是有錢人了,你把錢趕快帶走吧。」雪榮差不多要求任光達開恩了。

    「聽雪梅說你馬上要出國,我換點美元,叫她送給你,她不同意。我只好自己送來了,你就收下吧。」任光達也非常認真地請求雪榮。

    雪榮聽了先是一怔,馬上臉色大變,她對沙發上那個黑色小包更加恐懼了,她迅速抓起來,塞給任光達。「用不著,我早換好美元了。」

    兩人推來搡去,那個小包就成燙手山芋,誰也不想留在自己手裡。雪榮熬了夜,心裡喝了油似的,經這一爭執,身上直冒汗。任光達勁大,但居然甩不掉雪榮的手。想溜,溜不掉。想塞,塞不下去。雪榮順手把門反鎖上了。「今天你不拿走,就別想出這門。」

    任光達說,「那好,我正好等著你家那口子回來。」

    雪榮說,「你等他幹什麼,他也不會收你東西的。」

    任光達趁著雪榮不備,伸手擰開防盜門,一腳跨出去。

    雪榮一手拎起包,一手抓住任光達的後襟,把包塞到任光達懷裡,同時把任光達推出門,「光」,雪榮重重關上了門。雪榮心慌得要死,她背靠在門上,手捂著胸口,平靜一下自己。

    不料,門又響了。任光達在外面砰砰地打門,同時又摁門鈴。砰砰砰,丁零零,吵死人了。雪榮沒好氣地把門鈴上裡的電池摳出來。門鈴啞了,但門還在響。任光達梯道裡嗡嗡地說,「老同學,你要幫幫我啊。」

    任光達要雪榮幫他什麼呢?為熱電廠項目的事,雪榮幫他的還少嗎?

    天一亮雪榮就出現在運河熱電廠區邊上的排污口旁。那是一條暗河,一直通到運河裡,一下根本看不出來是個排污口。運河豐水季節,那裡汩汩冒出的污水立即被水流稀釋。但現在是枯水季節,儘管南水北調從長江向運河補了水,但是,運河水位還比平時低得多。因此,熱電廠那條暗河就像伸進運河裡的一條黑龍,從運河水底汩汩向上冒著黑水,泛起一團團油污。陽光一照,油污在水面上發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形成一條綵帶。隨著緩緩水流,那條綵帶越拉越長,越拉越淡,像畫家潑在畫布上的油彩。

    看著那條綵帶向北遠去,站在運河邊上雪榮一方面憂心如焚,另一方面感到欣喜。因為劉萬里交給她查出污染源的任務順利完成了,接下來如何處理,她將向市委市政府提出意見。昨晚任光達一走,雪榮就在琢磨,在自來水流油的節骨眼上,任光達突然給她送禮,兩者之間難道有什麼必然聯繫嗎?商人歷來不做賠本買賣的。雪榮對熱電廠恢復生產後任光達步步緊緊逼政府深表不滿,已經不把任光達的經營行為當作是商人的精明了,而把它看作是人格的低劣,道德的敗壞。從個人角度來講,代表政府的官員們的確可以在一些事情上通融一下,甚至可以作出讓步,但是,任光達不顧雪榮的感受一次次威脅乃至敲詐政府,那就變得令人十分討厭,只能敬而遠之了。儘管任光達送禮時隻字沒提自來水流油的事,但是,憑著直覺,雪榮感到,任光達一定是做賊心虛的。因此,她一早上就通知分管副局長有有關處長撲到熱電廠外的運河邊上,果真發現了污染源。

    運河裡出現明顯排污,應當成為歷史。自她上任環保局副局長以來,為還一個清清的運河,讓北京吃上放心水,遵照市委市政府號召,她組織力量對運河沿線排污進行過普查,該封的,封,能改的,改,有的企業乾脆關閉掉了。沒想到漏掉了熱電廠排污口。想想也難怪,熱電廠停產多年,已經無污可排,當然沒能引起足夠重視。現在熱電廠恢復生產了,又死灰復燃向運河排污了。但是,燒煤的熱電廠怎麼會排出油污來呢?

    雪榮帶著部下走進熱電廠區,先來到巨大的沉澱池邊。一池黑水平平靜靜,上面厚厚一層油污。雪榮安排部下錄了像,然後向鍋爐房走去。正走在路上,任光達的駐廠代理跑過來攔住雪榮,滿臉堆笑請雪榮上樓去坐坐。打過幾次交道,雪榮知道這個代表是個滑頭鬼子,陰險得很。雪榮沒聽他的,逕直去了鍋爐房。任光達的駐廠代表退後打電話。雪榮在鍋爐房看到司爐工向爐堂噴油助燃,問司爐工,「幹嗎噴油啊?」司爐工回答,「這批煤質太差,熱質不夠,只好用重油助燃了。」雪榮全明白了,回頭就走。

    在熱電廠的大門口,雪榮迎到剛剛下車的任光達。

    任光達遠遠伸出手來,「哎呀,丁局長,到熱電廠來檢查指導工作,事先也打個招呼呀,你看弄得我們措手不及的。來來來,上樓上坐坐,有什麼指示,我們堅決照辦。」說完抓住雪榮的手向辦公樓走去。

    雪榮的手一下夾進老鼠夾子裡似的,徹骨疼痛,疼及全身,抽不回,甩不掉,只好乖乖跟著任光達上樓。走上樓梯,任光達才鬆開雪榮的手,走在雪榮身後,把雪榮擁上樓。雪榮坐到會議室,還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揉著那只被任光達用勁拽過的手。

    任光達坐到雪榮對面,眼睛有點邪乎地看著雪榮,「丁局長,我先向你匯報一下熱電廠恢復生產以來的情況。」

    雪榮擺手,「不用了。我不是來聽生產情況匯報的。我是來檢查自來水污染源的。任老闆,運河市自來水出現柴油味的事情想必你也聽說了吧?」

    「聽說了,媒體炒得很凶,丁局長壓力不小吧?」

    雪榮說,「出現這樣的事情,我們環保局當然有責任。但是,任老闆,你知道為什麼自來水裡有柴油味嗎?」

    任光達一聳肩,雙手一攤,一副無辜的樣子看著別人說,「這個我怎麼能知道。」

    雪榮嚴肅地說,「那我告訴你,任老闆,根據我們的排查,污染源就是你們熱電廠。剛才我看到你們司爐工為增加熱質向爐內添加了重油,這一點你能否認嗎?」

    任光達繼續一臉無辜的樣子,「我添加重油怎麼了?那與自來水有柴油味有什麼關係?你不會懷疑我把重油排進運河吧?」

    「不是懷疑,而是事實。」雪榮語氣很重。

    任光達哈哈大笑,「你果真懷疑是我污染了自來水,你說我是瘋了還是傻了,把幾千塊錢一噸的重油排向運河?」

    「你能保證重油助燃時沒有廢渣嗎?」雪榮目光咄咄逼人。

    「那又怎麼樣?」任光達收回狂妄的目光和口氣。

    「我現在口頭通知運河熱電廠,必須立即停止向運河排污,必須接受環保部門的處罰,必須迅速向媒體作出鄭重說明,澄清自來水流油的真相。至於正式整改通知書,隨後下達。」雪榮說完站起來走人。

    雪榮剛走出會議室,任光達跟後一拍桌子,大聲說,「丁雪榮,你想幹什麼?!」

    雪榮折回來,瞪大眼睛看著仍然坐在桌邊的任光達,手指著他說,「你說我想幹什麼?我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沒有任何其它意圖。」

    任光達說,「我想單獨跟你談談。」

    雪榮想了想,讓部下先回去寫出報告,開出整改通知書,自己留下來跟任光達單獨談談。於公於私,她都不想得罪任光達。雖然她對任光達所表現出來的商人習氣不屑一顧,但是她也不能不顧任光達與妹妹雪梅的關係,畢竟雪梅跟他已經有了兩性關係,而且為他墮過胎。如果雪榮青面獠牙地跟任光達過不去,那麼豈不寒了妹妹的心。因此,雪榮也想通過單獨交流,奉勸任光達守法經營,規範操作,在國家法律法規允許的範圍內獲得最大利益,而不能唯利是圖,利令智昏。她重新坐到任光達的對面。

    偌大一個會議室,橢圓形會議桌像一條船,一個在船舷這邊,一個在船舷那邊,相距是那麼近。但深紫色的會議桌更像是一架大山,一個在山這邊,一個在山那邊,相隔得那麼遠。

    任光達歷數熱電廠恢復生產以來的艱辛後說,「煤炭價格剛剛回落,發電供氣有點微利,可由於鍋爐太老,煤質又差,熱質跟不上,用戶紛紛投訴,只能添加重油助燃,完全是企業迫不得已的事情,主觀上並沒有想污染運河的意圖。」

    雪榮說,「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但客觀上已經造成了嚴重影響。」

    任光達祈求說,「在你的職權範圍內,能不能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雪榮說,「難。要對市委市政府和民眾有個交待,不能不實事求是。」

    「那我的壓力太大了,我成運河市的罪人了。」

    「企業理應承擔起一定的社會責任。只要你立即整改,市委市政府和民眾會理解你的。」

    「可我一時半會哪裡拿得出那麼多錢整改呀,現在我的資金鏈很緊。熱電廠才剛剛有點盈利,運陽財富廣場項目剛剛啟動,需要大量資金,我哪還有閒錢投到環保上呀。」

    雪榮說,「這都不是理由,關鍵是思想上沒重視,短期行為。」

    「我承諾整改,能不能現在不處罰我?」

    雪榮想笑,又笑不出來。她以為任光達單獨跟她談話會不再糾纏污染源的事了,沒想到任光達轉來轉去還是在污染這件事上,看來商人轉來轉去轉不出方孔。事實上,雪榮不是不能通融,也不是沒給別的企業通融過,而是這事影響太大太惡劣,她不敢通融,不能通融。至於能不能不處罰熱電廠,雪榮可以通融,但她不會輕意鬆口,她把皮球又踢給任光達,「這個要看你整改情況了。」

    任光達眼睛一亮,「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雪榮卻突然感到了威脅,「你放心什麼,我沒說不處罰你,法律法規不能通融。」

    「你想把我整死掉?」任光達軟軟地說。

    雪榮說,「按說我不該給你出餿主意,但考慮到咱們的特殊關係,特別是考慮到你是市委市政府招商引資老闆,我給你指個路子,你走,能走通,就免於處罰,走不通,你也不要怪我不近人情。」

    任光達突然來了精神,正襟危坐,洗耳恭聽,「請你指教。」

    雪榮說,「你爭取主動,把排污情況寫成一個報告,送給劉書記批示。有了尚方寶劍,我就好辦。」

    「好,我馬上安排。那你不打算向上報告了嗎?」任光達問。

    雪榮說,「我的報告隨後再送上去。」

    任光達面前的船舷失去距離,橫隔在他和雪榮之間的大山轟然崩塌,他一激動站起來,轉到會議桌對面挨著雪榮坐下,握住雪榮的手,深表感謝。雪榮居然沒感受到任光達的手有多少威力,相反,卻感受到綿軟溫熱。任光達如此近距離接近雪榮,雪榮感受到威脅。她鬆開任光達握著的手,站起來邊說邊向外走,「就這麼說吧,我還有事。」

    雪榮想想有點後怕。自己是不是喪失了原則性?會不會引起別人的誤解?但早已熟稔官場規則的雪榮馬上否定了自己的顧慮。她有把握相信,她處理這類看似棘手的問題所把握的分寸是精準的。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合,既給對方出路,又不失自己地位尊嚴,既讓上級領導有台階下,又讓別人抓不住自己把柄,其火候,其分寸,一定要拿捏得準。如果原則性太強,靈活不夠,處理不當,反而不僅送仇結怨,而且還可能獲罪丟官。果真,剛回到自己辦公室,雪榮就接到劉書記派秘書打來的電話,瞭解污染源排查出來了沒有。雪榮想了想回答,發現了排污口,但正在順籐摸瓜排查源頭,一旦查出來,立即報告。

    下午,雪榮把反覆斟酌的一份自來水污染源排查的報告送到市委辦,剛出現在劉書記秘書辦公室門口,就讓劉書記秘書招手喊進去,一份劉書記批示的熱電廠排污自查自糾報告出現在雪榮面前。劉書記批示說,「宣傳部憑此對外公佈自來水污染源結果。考慮到熱電廠在全市經濟運行中的地位和態度,環保局免於處罰,責令其整改,下不為例。」雪榮一臉委屈對劉書記秘書說,「你看,我們的處罰報告都報上來了,既然劉書記有指示,那我們只好吃客商一個死蒼蠅了。」

    雪榮坐到劉書記秘書辦公室裡,等著向劉書記匯報。她親眼看著秘書把劉書記批示傳給熱電廠,她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給任光達指的路子是對的,有效避免了任光達的損失,也給自己找到了開脫,但是,拿到領導批示就可以置國家法律法規於不顧了嗎?掠過雪榮心頭的難過馬上過去,她立即恢復平靜,拿起一張當天的市報看起來。

    劉書記辦公室走出一個人來,秘書告訴雪榮,「你可以進去了。」雪榮便敲門進去向劉書記作了匯報。劉書記表揚了她,「你反應快,出手早,要求他們整改是非常正確的。不是你們扣住他們的腮,他們還不一定承認是他們排的污呢。但是,發展是第一要務。我看他們不再向運河排污,就不要再追究他們了吧。」雪榮說,「我聽劉書記的。」

    運河市自來水流出柴油味的事情終於查得水落石出,但最後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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