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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姐妹花在官場綻放 文 / 王清平

    自從組織部吳部長透過一次風,陸愛俠就感到時間緊迫,上班就是抓緊處理自己的善後事宜。說不准哪天晚上(注意,研究人事的會議總是在晚上),市委常委會一開,她就要被掃地出門。她很奇怪,近來向她匯報請示工作的人越來越少,寬敞的辦公室裡寂靜無聲,連電話聲也很稀少,一種淒涼感襲上她的心頭。看著剛剛下過第一場小雪的窗外,原先婆娑芬芳的廣玉蘭只餘下黑綠的枝椏在寒風中佇立,街上行人縮頸前行,一片蕭瑟的景色更加增添了陸愛俠的緊迫感。這天,她在辦公室徘徊了一陣子以後,左思右想,還是坐回到椅子上給劉書記打了電話,「劉書記,我是陸愛俠,我有工作想單獨向你匯報,想請你給個時間。」劉書記非常爽快,「那你現在過來吧。」陸愛俠立即抖掉籠罩在心頭的陰霾,走進衛生間對鏡補妝。看著鏡子裡蒼老的臉,想想當初年輕時的花容月貌,歲月像一架抽水機,無情地抽乾了滋潤她保持燦爛笑容的水分,留下千溝萬壑般的皺紋,但她還是要強行抹平它。當她確信臉上不再留下任何心思時,才提上時髦的小包去了劉書記那裡。

    陸愛俠給劉書記匯報工作是經常的事情。作為部門的一把手,向市委一把手匯報工作,實屬正常。但是,陸愛俠這一次坐到劉書記面前就有一點不太自然,有點緊張。劉書記問了她最近婦女工作的情況,她回答得有點心不在焉。但她匯報的一個問題引起書記劉萬里的共鳴,那就是陸愛俠向每一屆市委都提出來的,全市的女幹部太少,沒有達到上面的要求。在男人主宰的官場上,陸愛俠一直謀求男女平等,女幹部要與男幹部平分秋色,可以說,她為此奮鬥了大半輩子。但她經歷的四屆市委書記都沒有採納她的建議,她曾憤憤不平。如今要退下來了,她想借這個由頭提出她最想提的要求,給小女兒雪梅改行。劉書記對她提出婦女幹部提拔慢、占比少、地位低的問題高度關注,記在本子上了。最後,陸愛俠覺得機不可失,還是直截了當說出自己的想法吧。「劉書記,我還想向你匯報一下思想。上天你委託吳部長找我談話,我服從組織安排。我這輩子可以說全部獻給了黨和人民。黨和人民這麼信任我,把我從一個農村姑娘培養成為一名縣處級幹部。我非常感激。現在年齡大了,理所當然要讓年輕人干。不過,我想請劉書記在我退休後幫我一個忙。」說到這裡,陸愛俠停下來,直直地看著劉書記。劉書記對面上工作感興趣,對個別事情沒有興趣。一聽陸愛俠提個人要求,劉書記合上筆記本,看上去一直在傾聽,但眼睛也一直盯在桌子上的電腦屏幕上,握著鼠標的手指在不停地動。陸愛俠停下說話,以為劉書記聽匯報心不在焉。雖然兩個人都有時心不在焉,但兩人想法不同。劉書記關心工作,陸愛俠急著想把雪梅改行。她停下話頭想看看劉書記的表情,劉書記臉上依然是風平浪靜。但劉書記馬上轉臉看著她問,「幫什麼忙?」陸愛俠突然振作起來,笑著說,「我有一個小女兒,叫丁雪梅,現在市中教書,我想她年紀輕輕地做個孩子王,哪輩子做到頭啊,想請劉書記幫忙給她改行從政,哪怕下鄉當個助理幹事都行。」劉書記目光從電腦上轉到陸愛俠的臉上,「女孩子做個教師,將來相夫教子,不是挺好嗎?改什麼行呀。」陸愛俠說,「哎呀,劉書記,像我女兒那樣優秀的人才,整天站在講台上就糟蹋了,要是能給她更大的舞台鍛煉鍛煉,她會有更大出息的。請劉書記你開開恩。你一句話的事情,我全家人會感激你一輩子。」劉書記說,「容易是容易,但就是沒正當理由呀,那麼多教師,想改行的多哩,怎麼偏偏你家女兒能改行呢?你的心情我理解,退休了,不給孩子一個交待,孩子會怨恨你。姐姐雪榮怎麼能從政的,她就不能從政?是不是這個道理?但是時代不同了,現在什麼都要公開了。陸主席,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打算近期面向社會公開招考一批副處級女幹部,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市女幹部提拔慢、占比少、地位低,我想一次性解決這三個問題。在全國開一個先河。你動員你女兒參加考試,成績通過了,保證優先錄取她。」陸愛俠一時高興,「真的,那太好了,一步到位副處級,夠人家奮鬥一輩子的。這是全市婦女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啊,我代表全市婦女感謝劉書記。」但她馬上意識到這個承諾等於畫餅充飢,把雪梅放在與任何一個夠條件參加考試的人同一起跑線上,沒有一點特殊,陸愛俠還是有點失落。「那我女兒要是考不上呢?」劉書記雙手一攤說,「她連這點水平和自信都沒有,那我也就沒辦法了。怎麼樣,就這麼說,暫時保密,你可以讓你女兒先複習迎考。」劉書記下了逐客令。

    走出劉書記辦公室,陸愛俠想想,劉書記是糊弄自己的。全市婦女甚至全國婦女迎來一個陞官的好機會,未必是雪梅的。她心裡像吃了只死蒼蠅似的不是滋味。越想越淒楚,越想越傷心,想想馬上下台了,大勢已去,她無比沮喪地給雪榮打了電話,「雪梅改行的事沒戲了,劉書記不答應!雪榮啊,雪梅交給你了,我已經沒用了,你一定要把雪梅帶出來。」雪榮支支吾吾地答應了媽媽。

    天已經黑透了,大街上亮起了路燈。陸愛俠沒有要車,獨自拎著小包走回家。家裡的門反鎖著她就知道丈夫和雪梅又沒在家。丈夫丁家旺不在家,十有八九打牌去了。雪梅不在家,那是還沒有下班。雪梅除了坐班上課,或偶爾有同學結婚什麼的應酬,一般不會不按時回家的。陸愛俠進門就坐到沙發上發怔,沒有開燈。不一會,咯吧一聲響,雪梅下班回來,順手摁亮燈。陸愛俠一下感覺燈光特別刺眼,有點難以適應。雪梅歷來是陸愛俠的貼心小棉襖,進門發現媽媽沒奔廚房沒換衣服,還是上班時的職業打扮,就知道媽媽又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情。過去這樣的事情也經常發生,但只要雪梅出現,陸愛俠基本上就能把工作中的不愉快拋到腦後去。而雪梅發現,媽媽看上去今天不僅是在工作上遇上了不順心的事,似乎還有更大的難題。雪梅坐到媽媽身邊,抓住媽媽冰涼的雙手,「媽,什麼事惹你不開心了?」陸愛俠歎一口氣說,「人走茶涼,人還沒走,茶就涼了。雪梅呀,你改行從政的事媽是辦不成了,你看怎麼辦?」雪梅突然放下媽媽的手說,「好呀,我還繼續教我的書呀。」

    雪梅聽了陸愛俠的話如釋重負。自從媽媽想把雪梅從中學拔出來改行從政,雪梅就有點緊張了。本來安心教書,心裡非常平靜,生活非常有規律,不跟誰爭高低,沒什麼壓力,頂多也就是下勁教好書,讓班上學生考出好成績,評上先進教師,多拿點獎金。可自從她聽說媽媽為她運作改行,她就有點惶惶然了。應當說,她對當官那點破事有所瞭解,爸媽兄姐大小都是官,都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耳聞目睹官場上的事情少不了。但小時候為讓她安心學習,爸媽談事迴避她,給她單獨一間小屋唸書,迎來送往從來不給她知道。上大學放假回家,爸媽對她放鬆警惕了,但她又對爸媽那些事情沒了興趣。因此,雪梅想找到一點從政的間接經驗,到處找不到。「哪個生下來就是當官的,不都是後來學的嗎?」陸愛俠鼓勵雪梅,「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走嗎,聽領導話,領導叫幹什麼幹什麼。」這算是雪梅掌握到最初也是最大的從政經驗。但是,一想起從政後可能會面對的人群和矛盾,雪梅還是有點不寒而慄。

    雪梅一身輕鬆地下廚做晚飯,嘴裡哼哼呀呀的,特別開心。這些天,陸愛俠看出雪梅的顧慮,而眼下雪梅聽說辦不成改行所表現出來的高興勁兒,讓陸愛俠有點生氣了。原來骨子裡就沒想要改行從政,彷彿是媽硬逼著她似的。陸愛俠本想教訓女兒一頓,看你那點出息!但她壓住心底的火氣,站起來,走到廚房給雪梅幫廚。母女倆在廚房裡邊嘮邊做飯。陸愛俠沒有直接告訴雪梅公開招考女幹部的事,而是從學校裡即將進行的期末考試說起,順理成章地說到社會上的一些公開考試。雪梅在市中參加過許多次社會上考試的監考,「那算什麼考試,一幫人嬉皮笑臉的,抄書都找不到答案。」陸愛俠說,「可不能一概而論,有的考試還是蠻正規的吧,比如公務員考試。」雪梅承認公務員考試比高考更嚴更難。陸愛俠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機密,馬上市裡要招考一批女幹部,一步到位副處級,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準備準備,抓住機會,要是能上,比媽求爹拜奶找人強百倍。有人熬一輩子也熬不到副處級,一張卷子就解決了,多好的機會呀,雪梅,你聽媽的話,從明天,不,從今晚開始,家務事我包下來,你埋頭複習迎考。聽到了沒有?」雪梅一直在聽,但一直沒有作聲。陸愛俠著急問她,她才說,「我是老師,縣裡給考嗎?」「劉書記說了,給考。」雪梅哦了一聲。她對考試不楚,但對公開招考副處級女領導幹部究竟考什麼,心裡沒底。陸愛俠說,「考什麼問你姐呀,她在這方面最在行了。」然後陸愛俠又自言自語,「考就考,我就不信我家雪梅考不過別人,有幾個女孩子大學畢業的,有幾個女孩子像我家雪梅這麼唸書教書手不離書的。等你考上了,我要到處宣傳,看看我家雪梅,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改行從政,一步當上副縣長副局長,哪個女孩子能比。」陸愛俠用自言自語掃蕩了心中不快。

    雪梅對媽媽的安排又一次服從了。週末,她戴上口罩手套,去了趟雪榮家。雪梅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參加考試,就要考出好成績。凡事真要認真對待,馬虎就會後悔。別人也許會拿公開招考公務員不當事,就是媽媽陸愛俠也一直以為,考試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要有人。只要雪梅能考試進入第一輪,她就有本事把雪梅送上副處級的寶座。雪梅不這麼看,她要憑自己的實力去爭取每一次機會,而機會永遠是給有準備者的。但雪梅著手複習時才發現,自己擁有的圖書除了文學作品就是教育學心理學方面的書,大多是教材,幾乎沒有管理學領導科學之類的書。而據她監考發現,此類考試多考這方面的知識和技能。本來她可以去新華書店買這類書,但她印象中姐姐愛看管理學領導科學方面的書,就在週末去找姐姐了。姐姐住在另一個小區,隔得不近,要過兩座橋才到。事先和雪榮約好了去的,但雪梅騎上電瓶車走到半路上,雪榮打電話說剛接到客商電話,急著趕到招商引資項目工地上處理事情,讓雪梅到家裡等著。

    雪梅接完姐姐電話,就在街上商場超市裡轉悠一會,打發時間。雪梅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不愛逛商場超市。平時打扮,不是像羊吃碰頭草那樣通過逛商場發現什麼時髦衣服再買,而是在網上看到什麼時尚再買什麼,但有時運河市還沒有,她就從淘寶網上買,因此,雪梅的衣服總能讓運河市的女孩子眼睛發亮。等她們在運河的商場裡踏破鐵鞋找到雪梅身上的衣服時,雪梅早已換了新的款式。而雪梅這種追趕時髦的方式和心態又從不聲張。她不喜歡拋頭露面,不是運河的交際花,更不喜歡招搖過市,總是像一片靚麗的風景從大街上閃過,讓路人駐足發呆。當她出現在商場超市裡時也是一樣,她的嬌艷和自然引來無數目光,而她對那些目光既不矜持,也不反感,心態平和地看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她不會對任何一件商品動心的。

    雪梅之所以半路逛逛商場超市,原因還是不想到姐姐家單獨面對姐夫陳利民。姐夫疼小姨子,好像世上都這麼說。但雪梅對陳利民沒什麼好感,陳利民從來也沒把她這個小姨子當回事。在雪梅心目中,陳利民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根本不像幹部家子弟。太粗,不知道姐姐雪榮怎麼受得了陳利民的。但說他粗,可有時又婆婆媽媽的,小心眼。姐姐嫁過去以後,雪梅記得,沒少往娘家跑,每次不是鼻青眼腫,就是哭哭啼啼。有幾次雪梅在姐姐家親眼看到,陳利民說翻臉就翻臉,正說得好好的,不知哪根神經岔掉了,眼睛一翻就脖子青筋暴跳亂吼起來,雪梅從此心有餘悸,不敢和陳利民說話,不愛搭理他。不過,侄兒陳列挺討雪梅喜歡。小姨長小姨短的,一周不見就要想得慌。

    正在一家超市裡轉悠時,雪梅接到姐姐打的手機,說是一時半會回不了家,叫雪梅不要等她,等有空找幾本書送給雪梅。最後叮囑雪梅,「別告訴陳利民。」雪梅說,「我還沒到你家哩。」看來陳利民還不知道雪梅改行的任何消息。雪梅想想姐姐的日子是怎麼過的,跟陳利民同床異夢,互不通氣,能好嗎?越想越可怕,乾脆不去想它。雪梅轉到新華書店,買了幾本公務員考試的書回家。

    雪梅在許多人還不知道市裡招考副處級女幹部的情況下就投入了緊張的複習迎考之中。

    時過不久,運河市面向全國公開招考三十名副處級女領導幹部的啟事出現在各大媒體上,立即成為爆炸性新聞。默默無聞的運河市一下子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人們瞠目結舌,乖乖,多少人為之奮鬥一生而不能企及的目標,一張卷子就可以把人送上這個位置,比古代科舉制度還快呀。人數之多,級別之高,性別之特殊,給人們多少想像和議論的空間啊!這樣的大好事,天下哪找去。大概這世上只有運河市這麼幹,只有劉萬里敢這麼幹。有許多男性基層幹部憤憤不平地議論,早知有這次機會,去做個變性手術就好了。

    沒有人想到劉萬里會來這麼一招。劉萬里到運河市上任快半年了,半年裡沒動過人。運河市上上下下都在猜測,劉萬里會怎麼擺弄乾部呢?一把手上任不擺弄乾部,那才日鬼。半年多來,劉萬里偏偏不動幹部。他抓工作用一個字概括:狠。運河市幹部按部就班慣了,也散漫慣了。劉萬里一到,從整頓會風入手,鐵腕治吏;從招商引資入手,強力推進經濟發展。特別是招商引資,劉萬里認為,怎麼抓都不為過分。他打破機關正常工作格局,提倡招商引資工作主題化,業務工作業餘化,把公務員趕到經濟建設的主戰場。一招接一招出拳,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推進,只有高潮,沒有低潮。幹部們被逼得喘不過氣來,但劉萬里就是對人們普遍關心的幹部問題片言不發,引起下面許多猜測。下面越猜,他越不急。但大小會上他都敲山振虎,「我來運河市單身一人,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無私無畏,就是要任人唯賢,就是要利用手中的政治資源推動運河市經濟快速發展。憑發展用幹部,憑實績用幹部,那些想托關係、走門子、跑官要官的,統統稍息。」這個導向太好了,下面人都憋著一股勁,個個都是千里馬似的盡情在劉萬里眼皮底下表演。但誰也沒想到,劉萬里擺弄乾部的第一招就是面向全國招考副處級女幹部。

    一個地方不顧幹部管理條例,不按組織程序,大刀闊斧面向全國招考副處級女領導幹部,已經不僅僅是社會上人各有評說了,而且引起高層關注。網上各種評說都有,記者紛至沓來,運河市委組織部宣傳部接待費因此猛增。劉萬里每天都在接受採訪。但記者太會生事,聽了劉萬里的主旋律有時還不過癮,偏偏愛聽不同聲音。有的記者對運河市基層群眾進行暗訪,結果真的有不同聲音。兩種聲音都發表出去,帶來很大反響。劉萬里召開全市大會,號召全市廣大幹部要學會與記者打交道,記者利用得好就是天使,利用得不好就是魔鬼。要善於在媒體的監督下工作。運河市廣大群眾不得不佩服劉萬里高明精明英明乃至神明,能生事,能惹事,更能擺平事。自己把自己放在炙熱的大鍋裡炒,要是別人早炒成灰燼了,而他卻像鐵砂板栗,越炒越鮮艷,越炒越香。僅憑面向全國公開招考三十名副處級女領導幹部這一舉動,就讓運河市特別是劉萬里迅速竄紅,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在眾說紛紜中,有一股非常重要的力量力挺劉萬里。上級婦聯最為關注,直接打電話找陸愛俠,要求迅速總結經驗推廣。陸愛俠本人製造過很多婦女工作經驗,有的在全省推廣,有的向全國推廣。接到省婦聯電話通知,她又一次振作起來,決心把婦聯在黨委工作中的重要位置和作用總結出個一二三來。

    但是,就在她接到任務的第三天晚上,市委常委悄悄在市直機關大樓五樓常委會議室召開。只要有意留心一下八樓組織部辦公室裡的燈光,人們就不難發現,組織部已經連續通宵加班,這就昭示著劉萬里不是沒動幹部腦筋,恰恰相反,他早已在安排「換血」了。陸愛俠接受上級婦聯任務的第三天晚上,劉萬里在常委會上推出一套幹部人事制度的「組合拳」。公開招考,公推直選,公示錄用,拿出一百多個處級副處級崗位,進行「三公」試驗。運河市上下把劉萬里這一招叫一次「地震」。地震震翻了許多未到年齡的幹部,處級五十三歲,副處級五十五歲,一刀切,統統滾蛋騰位置。本來一個個優哉游哉穩坐釣魚台的,突然一覺醒來,頭上的烏紗帽沒了。許多幹部一時適應不了,正年富力強呢,今後幹什麼?這一批下台幹部後來大多選擇從事房地產業,有的成為運河市赫赫有名的房地產大亨。這是後話。

    在常委會召開的當晚,陸愛俠接到女兒雪榮的電話,知道自己要正式退休了。雪榮剛從內線那裡打聽到的消息,市委常委們散會還沒下樓呢。「媽,你千萬別難過,別說是你了,某某,某某,還是某某都下來了,哪個幹部都要走過這條路的,今後就在家裡跟爸爸好好安度晚年吧。」陸愛俠聽了一驚一喜,一喜一驚的,那些下來的幹部們哪個都比她年輕,有的還做夢想上副市呢,有的跟她陸愛俠有過過節,現在好了,統統讓劉萬里給捋下來了。她陸愛俠到了年齡才遇上劉萬里這個鐵腕給捋下去,她算是萬幸了。但顧影自憐,陸愛俠怎麼能不難過呢,她悄悄流了一夜眼淚,第二天上班去劉書記那裡談話,眼睛還紅腫著。看到機關大院裡黑鴉鴉停滿了轎車,那些漂亮的轎車都要易主了,幾人歡喜幾人愁啊!陸愛俠強裝笑臉,輕鬆和認識的幹部們打招呼。集體談話一結束,陸愛俠就讓新任婦聯主席逮住,趁熱打鐵,中午設宴為陸愛俠送行。陸愛俠回到辦公室收拾完東西,就到賓館接受同事、新貴們歡送。至此,陸愛俠徹底從運河市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

    不過,令陸愛俠欣慰的是,她的政治生命將在雪榮和雪梅身上得到延續。雪榮主持工作的副局長有望馬上轉正。特別是雪梅,在陸愛俠退休不久後的公開招考中脫穎而出,考試成績高居榜首。雪榮像是從她這棵老籐上長出的新枝,欣欣向榮,蒸蒸日上。雪梅更像是從她這棵枯籐上發出的新芽,朝氣蓬勃,充滿希望。兩個女兒像綻開在運河市官場上的姐妹花,鮮艷奪目,光彩照人。

    來自全國各地的數百名女子參加了這場考試。那是一個週末,考場設在市中,雪梅非常熟悉的地方。同校女教師報名的不少,不過大多數只報著考著玩玩的心理,因為她們根本不能想像自己與副處級領導幹部有什麼關係。但雪梅在媽媽和姐姐的開導下,非常嚴肅認真地對待這次考試,機會永遠是給有準備者的。當走進考場,雪梅才發現這次考試比她參加監考的任何一次考試都森嚴。進場前的搜身比進入鳥巢參加奧運會還嚴。考場監考官一律是生面孔,而且前站三人,後站三人,個個虎視眈眈,如臨大敵,稍有動靜,立即出現在你身邊。考生個個大氣不出,目不斜視。一打開試卷,傻眼,什麼申論,什麼對棘手問題的處理過程,統統沒看過。志在必得的考生大為洩氣,抱著無所謂心態的考生心灰意冷。許多人承受不住壓抑,紛紛提前交卷。雪梅卻一直沉浸在答題中,埋頭認真書寫,不急不躁,直到鐘聲響起,剛好答完,沒來及檢查就交了卷子。走出考場,三三兩兩熟人聚集在一起議論。雪梅無心參與議論,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早知道此次考試,有些議論可能矛頭是指向她的。但她自信,除比別人早知道幾天考試消息以外,沒有任何人擔保她穩操勝券。此後,儘管坊間不時有一些小道消息傳出,認為這次轟轟烈烈的公開招考是一種作秀,完全是劉書記為把某個女人捧上去而製造的假象,有人甚至點到了某個人的姓名。但是,一紙公告出來,坊間的傳聞隱形遁跡。好傢伙,入圍的前九十名女子來自全國各地,分數精確到小數點後面兩位,嚴格按分數排名。丁雪梅位列第一名。丁雪梅是誰?許多人到處打聽,但市直機關裡的人一看姓名就猜到,肯定是丁雪榮的妹妹,陸愛俠的小女兒。不錯,正是。但你又能說什麼呢?丁雪梅的成績高出第二名八九分,無可爭議的第一名。最先得到自己考了第一名消息的不是雪梅本人,也不是陸愛俠,儘管母女倆非常看重非常在意這件事情,卻總是沒有雪榮的消息來得快,這真是沒辦法的事情。雪榮總是能在市裡政治事件發韌之時得到消息。

    那天上午,雪梅正在上課,接到姐姐電話,心裡非常激動。但她忍住,忍住,堅持把課上完。走出教室,眼前陽光燦爛。接下來,雪梅的手機響個不停,短信雪片般紛至沓來。雪梅在祝賀祝福中備感幸福。但是,雪梅回家享用退休媽媽做的可口飯菜時,陸愛俠告誡雪梅,考試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後的路還很長,任務還很艱巨。這話令人想起一位偉人的諄諄教導,雪梅銘記在心。她歷來不是那種淺薄的女孩,她順從母親意願,不辜負家人希望,似乎沒有自己的主見,其實完全是因為在她看來,母親姐姐對她命運的安排沒有什麼不好,恰恰相反,她走過的每一步路都是同齡女孩嚮往而很少能到達的。因此,她對自己的現狀總是有一種滿足感,幸福感。甚至可以說,雪梅對自己考了第一名,乃至以後的前途,既沒有多少飄飄然,也沒有多少驚悚,處於一種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和寵辱不驚的坦然狀態。年紀輕輕,能保持如此心態,實在讓人不可小視。如果不是年輕無知的無可奈何,那便是成熟老練的看破紅塵。正是這種狀態決定了她今後的命運。

    雪梅考了第一名是不是就十拿九穩理所當然地當上副處級領導幹部了?不一定。陸愛俠和雪榮一致這麼認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更重要的不是雪梅出類拔萃惹人嫉妒,而是陸愛俠和雪榮雪清甚至丁家旺他們在漫長的工作中有沒有結下什麼仇家,他們看到雪梅脫穎而出肯定不會高興,肯定會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策劃顛覆陸愛俠計劃的陰謀,編造一些無中生有的事情阻止雪梅從政的腳步。

    一連幾天晚上,雪榮都抽空回到陸愛俠身邊,研究雪梅從政的利弊得失,計劃下一步該怎麼辦。陸愛俠埋怨雪梅長這麼大對政治太不敏感,表現那麼優秀,卻至今還不是黨員。要是黨員,前途就更加光明了。但是,雪榮對媽媽觀點不太贊成。她認為,「雪梅不是黨員,才好,今後的機會肯定比黨員領導幹部還多。」陸愛俠想想也是,她沒當上政協副主席,不就是因為自己是黨員領導幹部嗎?要是非黨,那個台階肯定上去了。當然不是黨員的弊端也多,班子研究人事等重大問題沒資格參加,但對個人來說,只要仕途通達,還求別的什麼?雪榮和媽媽一起分析雪梅從政的各方面因素,過去談官場上的事都背著雪梅,現在,她們談話不再背著雪梅了。她們感覺有許多事情應當讓雪梅知道並且參與進來,因為官場畢竟不像教書那麼單純輕鬆。她們最擔心的就是有人從中作梗,阻止雪梅從政的步伐。陸愛俠回顧分析,幾十年風風雨雨過來,她沒得罪過什麼人,都是給人做好事的,至於政治上的鬥爭,隨著時間推移和崗位變化,早已煙消雲散,雖然心裡留下一些不快,但還不至於讓人對自己的兒女下毒手。雪榮雖一心撲在工作上,但從不樹敵,更是搜索不到自己與什麼人結下仇恨。那麼,她們分析到最後,最大的擔心就是王麗和陳利民。王麗雖是丁家媳婦,可從沒說過丁家一句好話,見不得丁家一丁點好。但是,雪榮認為,王麗也就是持家過日子的小女人心態,愛佔小便宜,未必真正懂得政治,頂多嚼嚼舌頭,編派編派,翻不起大浪,最能生事的怕是陳利民。他在機關工作,摸到機關的道道坎坎,哪裡是七寸要害,哪裡是打草驚蛇,他懂。陳利民跟雪榮鬧離婚半年多了,時好時壞,壞時一直揚言要把丁家的事抖出去,讓世人看看她們一家是什麼貨色,甚至揚言要殺了雪榮全家,雞犬不留。雪榮什麼事都不敢告訴他,就雪梅參加考試的事,陳利民也是看到市報上的公示才知道的。居然回家也沒告訴雪榮,儘管雪榮比他知道得早。他們就這樣兩頭不通氣地生活在一起。要是給別人,一天也過不下去。他們居然相安無事似的。陳利民明明看到報上公示,為什麼不告訴雪榮?雪榮認定,這裡有陰謀。

    每每想到陳利民,陸愛俠都會難過心痛。不是她當初攀陳利民爸爸建設局長這棵高枝,雪榮哪會受如此折磨。「都怨我啊!」陸愛俠聽到雪榮說陳利民明明看到公示,回家沒放一聲屁時,不由得心生寒意。但雪榮安慰媽媽,「我不怪你,媽,是我命不好。為了兒子有個成長好環境,我什麼都能忍。」陸愛俠說,「那難為你了,你回去穩住陳利民,不要再惹他。」雪榮答應了。雪梅坐在一旁聽了有點膽寒,「還這麼複雜,早知這樣我就不考了。」雪榮說,「人心隔肚皮,除了爸媽姐姐,你知道哪個真心對你?今後走上領導崗位了,可得多留幾個心眼。」

    接下來的測評和面試,雪梅仍然穩居第一名。進入考核階段,事先陸愛俠利用老關係給方方面面的人都打了招呼。雪榮也穩住了陳利民,家裡過得風平浪靜。

    最後,雪梅順利成為副處級領導幹部候任人選,名單放到了劉萬里的案頭。陸愛俠在家得到消息後給劉書記打電話,「劉書記,感謝你對我女兒的關心,對,丁雪梅就是我女兒,對,她很爭氣。不,沒有你的關心,她就是成績再好,也別想考上啊。雪梅今後請你多多關心啊!」

    劉萬里在電話裡透露,「你想把女兒放到哪裡去,是在市直機關,還是到縣區鍛煉,抓緊告訴我。」劉萬里記著陸愛俠求他的事,欠她的,用這種無妨大礙的順水人情彌補一下,非常正常,一點不過分。但陸愛俠一時半會給不了劉萬里準確答覆,只連聲說謝。

    放下電話,陸愛俠下樓,打的去了雪榮的辦公室。「你看雪梅到哪好呢?」陸愛俠從退下來就決定,什麼都聽雪榮的了。這既是對雪榮的信任,更是對雪榮的鍛煉。一家總得有個主心骨啊!

    雪榮問媽,「你想讓雪梅多鍛煉鍛煉,還是想留在身邊?」

    陸愛俠說,「當然是鍛煉她了,我又沒七老八十,留她在身邊幹什麼!」

    雪榮說,「留在身邊最好放在市直機關,要是想鍛煉她,那就放遠一點。」

    「可也不能放到不是人呆的地方啊,總要有人照顧她才好。」

    雪榮想了想說,「放到運陽縣去吧,王啟明是王麗哥哥,又是我黨校同班同學。他愛人邱艷,我也認識。」

    陸愛俠連忙擺手,「他那一家子孬種,不沾他的光。」

    雪榮說,「打斷骨頭連著筋,孬好是親戚,總比放在別人手下強。王啟明身上毛病不少,但我覺得他還會對雪梅負責的。上天來找我,想求我對運陽縣的減排工作照顧照顧,我正在考慮著呢。」

    陸愛俠一聽,王啟明有求於雪榮,那對雪梅不可能太差,就同意了。但是,她不想再打電話給劉書記,還是把機會讓給雪榮,叫雪榮把她的意思轉報給劉書記,畢竟是一家人,劉書記都心知肚明的。

    雪榮當著媽媽的面給劉書記打了電話,「請你把妹妹安排到王啟明手下吧。」

    第二天,《運河日報》二版整版公示了公開招考副處級女領導幹部的情況。簡歷大多很簡單,不是教師,就是護士,不是公務員,就是打字員。三十名女幹部的簡歷讓人大開眼界。丁雪梅是其中唯一一位到縣裡任職的女幹部。同時公示的還有市直機關副職主持工作轉正的,丁雪榮從環保局副局長黨組副書記轉為局長黨組書記。一張報上公示姐妹倆任職,實屬罕見。但對於丁家來說,雙喜臨門,花開並蒂。

    一周以後,雪梅走進市級機關辦公大樓,到黨政聯席會議室參加集體談話。

    談話,是任命幹部必須履行的程序。丁雪榮等部門的正職,劉萬里都單獨談過話了。作為副職,理應由副書記常委副市長等領導談話的,劉書記很忙,管不了那麼多。但是,這批公開招考的女幹部雖是任副職,卻意義不同。她們是劉書記一手推動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受益者,每一步都牽動著媒體,牽動著民眾的目光。這批女幹部經過嚴格的程序過來,過關斬將,個個都是好樣的。但是騾子是馬,劉書記要親自過過目。一批招上來的三十名女幹部,一個一個談話,談不過來,也沒有時間。劉萬里急中生智,也來個集體談話,也就是開個會,把共性的要求說一說,算是談過話了。官場上誰都知道,任前談話,只不過是個形式,內容上沒什麼意思。但是,運河市這次轟動全國的公開招考上來的三十名女幹部,非常在意這次談話。因為這次集體談話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雪梅接到集體談話通知時,正和班上學生告別。幾天前,雪梅到運陽縣任副縣長的事就已塵埃落定,鐵板釘釘。市中領導同事忙著歡送雪梅,學生排不上隊。雪榮從內部挖到消息,明天集體談話,算是正式確定下來離開中學了,雪梅才想起即將告別講台,心裡有無限的不捨。她最後一次走上講台,學生們目光齊刷刷地望著她,她居然說不出話來了,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一張張仰望她的臉紛紛低下去,埋到胳膊下面去了。雪梅最後的話似乎有點傷感,「希望你們無論走到哪裡都還記得我,我也會想著你們的。」教室裡有一聲抽泣,接著就是一片哭泣聲。雪梅走下講台,眼含淚花笑著與每一個學生握手。學生們非常不習慣握手,只輕輕觸及雪梅柔滑的手指,就坐下去了。雪梅握完最後一個學生的手以後,揮手與全班學生告別,走出教室,走出校園,走出純粹,走出象牙塔。

    當她走進市級機關大樓參加集體談話時,她心裡還沒有實現角色的轉換。她根本不知道做一名副縣長意味著什麼,要做什麼。這種跨越已經不是簡單地隔行如隔山的感覺,簡直是一片茫然。她在朝夕相處的學生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傷感,其實也蘊含著對改行後的不安。擺在她面前的一切景象都將是嶄新的,今後接觸的人也將都是陌生的,迎接她的是各種意想不到的挑戰。雪梅對改行後的各種困難無法預料,只能走到哪步是哪步,隨著命運的安排,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就像她走進市級機關辦公大樓一樣,明明拐過一個小門就可以坐上電梯直達五樓,而雪梅腦子裡沒有坐電梯的概念,她看到步行樓梯後就不畏艱難地向五樓走去。咚咚咚,寂靜的大樓裡響起雪梅脆生有力的腳步聲。

    集體談話這天,市級機關大樓裡出現了一道道靚麗的風景。三十名來自四面八方的女子,一個個打扮得光彩照人,一個個將在這裡完成她們人生的一次重要轉折。她們中的許多人像雪梅一樣從一名教師或一名護士甚至一名打字員一下子躍上副處級領導崗位,這是她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應當說,她們沒有絲毫的從政經驗。但是,這一點完全沒有影響她們意氣昂揚的情緒。她們中的許多人都有著陸愛俠一樣的想法,誰也不是從娘肚子裡爬出來就當官的,還不都是從頭學起的!她們每一個人都不拒絕更不害怕學習。她們從自己的經歷中深深體會到「學而優則仕」的古訓。但不能不說其中有的人對即將面臨的從政壓力和艱辛估計不足,有點飄飄然。她們爭奇鬥艷地出現在五樓的黨政聯席會議室,儘管當時正是瑟瑟寒冬,但會議室裡卻像春天,五彩繽紛,芬芳四溢。女人天生好妒,但也天生自來熟。其實她們來自於五湖四海,彼此不熟,但因為是同榜花木蘭,迅速一見如故。在市領導還沒進場時,眼睛找到自己的席卡位置,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開了。

    雪梅似乎沒有其他同榜花木蘭的親和力,走進會議室以後,她就規規矩矩地坐到自己的席卡後面,從包裡掏出一本嶄新的筆記本,在扉頁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這是一個值得她紀念的日子,在她人生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今天起,她的身份是運陽縣的丁副縣長,而不再是丁老師了。一般人都會直接喊她丁縣長,會省掉一個副字。從今天起,她必須把教科書從腦子裡趕走,而讓那些自己喜歡的不喜歡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統統塞進來。如果說雪梅從唸書到教書完全是在體制外追求知識的話,那麼,從今天起,雪梅就必須在體制內用智慧和能力適應來自各方面的誘惑和打擊。等待她的有哪些挑戰,幾乎無從預料,一切都要自己去適應。當然,雪梅比其他大多數公開招考的女幹部有著獨特的優勢,那就是她有母親和姐姐的幫助,遇事好請教。比如此前,媽媽告訴她,從今以後不能再穿那些隨意的服裝了,必須穿大方得體的職業女裝。否則就不莊重,不成熟。媽媽陪她去專賣店選擇了一套黑呢子套裝,配上棕色馬靴,不僅顯得高貴,而且還透出現代職業女性的幹練氣質。當她出現在一片奼紫嫣紅中,就像一棵水杉挺拔端莊,鶴立雞群。她感到還是媽媽說得精闢。再比如,得知她馬上參加集體談話,雪榮打電話提醒雪梅,帶上一個筆記本,認真記下領導的講話。這裡究竟有什麼妙處,雪梅一時沒有發覺,但她照辦了。從媽媽的筆記本中挑了一本厚的放在包裡。現在拿出來放在面前,她發現這樣做真的挺好。後來在會議開始以後,她果真發現有人只帶耳朵來聽,明顯感到手足無措。身邊的一位同志打著手語,要她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給她做記錄。而這一切難道不是官場上的起碼常識嗎?

    在劉書記等市領導到來之前,會議室裡早已鴉雀無聲了,黨政聯席會議室不大。三十名女幹部坐下來,像一片花海,花枝微顫。整個會場的席卡分為三大板塊,一塊是市領導的主席台,一塊是三十名即將赴任的女幹部,第三塊是坐在女幹部們後面的市直部門的一把手和運陽縣的王啟明,他們是來接人的。三十名女幹部是按姓氏筆畫排的,否則誰前誰後,排不好會引起分歧,官場講究排名。丁雪梅的丁字兩筆,坐在最前排,正好在橢圓形主席台的對面。她對面的席卡名字如雷貫耳:劉萬里。電視上天天有劉萬里的報道,但雪梅很少看市台新聞。因此,她對劉萬里的印象不深,但雪梅心裡記下劉書記對她的關照。媽媽和姐姐都告訴過她,是劉書記量身定做,為她設置了報名條件,又是劉書記關心,遵照媽媽和姐姐的意願,從本來招進機關的三十名女幹部中把她拔到運陽縣任副縣長。雪梅對副縣長與其他二十九名副局長有什麼不同還缺乏認識,但她媽媽和姐姐肯定知道,副縣長比機關裡的副局長不知要強多少倍。無論是待遇還是政治前途,副縣長都有更加廣闊的空間,而副局長即使非常年輕也可能終老任上,止步不前。稍懂官場規則的都會清楚,屈指可數的五縣四區,有多少副縣長?因此,雪梅儘管對劉萬里沒見過一次面,沒說過一句話,但早已在心裡對劉萬里感激涕零了。正是因為心存感激,雪梅才感到坐在劉萬里對面的不自在。她擔心媽媽求劉萬里幫忙的事有人知道,會戳她的後脊樑。她是憑著自己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副縣長的,用不著誰關照。但媽媽姐姐還是要找劉書記關照,她有什麼辦法。她有心想把席卡拿著坐到後排去,那裡可以躲過市領導的逼人目光,更可以做點小動作——雪梅一向不愛出風頭。但一個蘿蔔一個坑,她不能拿走席卡,打亂排序。她在緊張中等待著市領導的光臨。

    更讓雪梅緊張的是,她將在會上代表三十名女幹部做表態發言。接到發言通知比接到參加集體談話通知晚,昨晚快九點了,組織部才打她手機通知她,讓她代表這次公開招考的女幹部表態發言。雪梅一聽急出一身汗來,她連忙謙虛推脫。打電話的幹部處長告訴她,這是劉書記親自定的。雪梅無話可說了。雖然還沒正式當副縣長,但下級服從上級的起碼紀律她是清楚的。她應承下來,坐到電腦前起草發言稿。雪梅不得不承認,她輔導學生作文很有經驗,自己的文章寫得也不錯,但對一個副縣長的表態發言,她不知從何寫起。媽媽不時悄悄擰開雪梅的房門伸頭張望一眼,看即將成為副縣長的女兒怎麼開始工作的。陸愛俠知道雪梅作為代表發言時,高興得發癲了,又是跳腳,又是拍巴掌,「好好好,又高她們一頭了,好好表現。」一向愛出風頭的陸愛俠一慣是哪裡有燈往哪裡站的人,當然希望女兒不要被埋沒了。但雪梅對第一次在那麼多領導面前發言心裡發楚緊張。對究竟該說些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陸愛俠發現雪梅只在電腦前枯坐,就走到雪梅身後指導,「有什麼難的,無非三點,一是加強學習,學政治,學理論,學知識,學本領,向實踐學,向老同志學,向書本學;二是加強團結,顧全大局,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不鬧無原則糾紛什麼的;三是加強紀律,廉潔奉公,自覺執行廉政各項規定。想想,這有什麼難的呢。」雪梅茅塞頓開,還是媽媽高明。雪梅知道媽媽沒念過多少書,但媽媽在官場運作上實在高明。雪梅把媽媽推出自己的房子,自己鎖起門來寫表態發言。按照媽媽的指點,發言稿果真很快就出手了。家裡沒打印機。把稿子發到自己郵箱裡。打個電話給姐姐,雪榮派車來把雪梅接去。雪梅用雪榮辦公室電腦上網,調出自己郵箱裡的表態發言。姐妹倆又仔細推敲修改一遍,雪梅沒底。但雪榮最後拍板,「好了,充滿激情,領導聽了一定高興。」雪梅按照組織部給的郵箱發一份給幹部處長,同時打電話告訴幹部處長。幹部處長還在班上,晚飯還沒來得及吃。雪榮搶過妹妹電話請處長抓緊給發言稿把一下關。幹部處長很隨和,和雪榮也早就熟悉,因此彼此說話也不用客套。不一會,幹部處長就打電話過來,說發言稿很好,可以用。姐妹倆很高興。雪榮打印一份遞給雪梅,接著又打一份。雪梅說,「打那麼多幹什麼?」雪榮說,「防止記者要你的稿子。」雪梅不懂,自己的發言還能見報嗎?雪榮說,「你以為你是自己在講課呀,信口開河,以後可是一縣之副縣長了,說話有人記錄,有的還會發表出去。馬虎不得喲!」雪梅學到一招,記下今後說話不能隨便馬虎。現在,坐到集體談話的會場,雪梅把表態發言稿壓在筆記本底下。她知道,自己代表其他女幹部表態發言,其他女幹部可能不知道,更可能會嫉妒。這些她不擔心,因為安排誰作代表表態,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她擔心的是,面對這麼多的領導,自己能不緊張嗎?越暗示自己不緊張,心裡越緊張。早已爛熟於心的發言稿突然變得了無痕跡了,心裡連一個字也記不住了。她一遍又一遍把發言稿從筆記本底下抽出來,悄悄地看。

    突然有人輕輕拍拍雪梅的肩膀。雪梅一激靈,猛一回頭,差點蹭掉一個男人的眼鏡——原來是王啟明。雪梅認識王啟明,王麗的哥哥,姐姐的黨校同學,早聽說過,還見過一次面,只是沒有搭過話。這次去運陽縣,姐姐也是衝著王啟明去的。雪梅剛才進會場時,沒看到王啟明。她當時沒敢正視任何人的臉,只盯著席卡找自己的名字。王啟明伸手撈起雪梅的手握住,輕輕說了句,「祝賀!我來接你的,談過話,跟我車子一道走。」雪梅想站起來,但沒站得住。只點頭說,「謝謝,好好。」其實她感覺很緊張,怎麼這麼快,談了話就要跟著王啟明走,燒香等不得魂了嗎?王啟明退到最後一排自己位置上坐去了。雪梅心裡還怦怦打鼓,她想,我什麼東西都沒帶哩,怎麼去運陽縣上任啊。她想到的東西是行李。其實根本不需要。副縣長上任又不是大學生報到,哪裡需要自己煩神。

    劉萬里等市領導魚貫而入走進會場。走到紅地毯上的腳步聲並不明顯,但靜靜諦聽著動靜的女幹部們立即挺直腰桿,像受到驚嚇的一群百靈鳥。有一個女幹部突然鼓掌,迅速引起一片掌聲。市領導便在女幹部的熱烈掌聲中走上主席台。這讓坐到第三板塊的在職幹部們很不適應,猝不及防,但受氣氛感染,他們只好跟著鼓掌。他們感到這批即將上任的女幹部思維活躍,會生事,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三十個。哼,有好戲看咧,有人在下面嘀咕。

    集體談話,十分嚴肅,會場一派莊嚴。劉萬里坐直了,先是對著對面的丁雪梅點頭,粲然一笑。丁雪梅回以羞赧一笑,接著劉萬里的目光從丁雪梅的臉上移開,向後向兩邊掃瞄。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下照亮了在座女幹部們的幽暗心房。許多目光籐蔓似的纏繞住劉萬里的目光,使劉萬里的目光失去定力,失去方向,左右搖擺,恍恍惚惚了。劉萬里對她們並不熟悉,但對她們面前的席卡上的名字非常熟悉。這些名字在他眼前不知陳列過多少次了。

    集體談話由吳部長主持。組織部長的嚴謹,從主持會議的程序上都可以看出來。吳部長不像其他領導主持會議,拍話筒,清嗓門,要找秘書,他像沒有前奏的樂章,直奔主題,也就是照著主持詞的稿子念下去。一聽就知道這種會議的嚴肅性,凡是嚴肅的會議,程序性也特別強。集體談話的程序非常簡單,宣讀市委任命,新任女幹部代表講話,請劉書記作重要指示,最後合影留念。吳部長宣讀《運河市委關於丁雪梅等同志的任職通知》。丁雪梅的姓名因姓氏筆畫原因赫然出現在文件標題中,讓人印象深刻。沒辦法,這是任命文件的規矩,以一個人名作題。丁雪梅想不進入文件標題都不可能。三十個女幹部的任命通知非常簡短,沒有一個廢字。

    一陣熱烈的掌聲過後,輪到丁雪梅代表履新的女幹部表態發言了。丁雪梅聽到掌聲後,頭腦一時一片空白。她抽出壓在筆記本底下的發言稿,看一眼劉書記。劉書記此時正用慈祥的目光看著她哩。在那極短的時間裡,劉書記似乎還對她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對她的鼓勵吧。丁雪梅的目光迅速落到發言稿上。丁雪梅正準備念稿子,一個小伙子在劉萬里目光指使下跑到丁雪梅身後,伸手把橫在丁雪梅面前桌子上的話筒拉過來,對準丁雪梅的嘴,同時摁亮了話筒。丁雪梅一直不知道,那個橫在自己面前的細細的彎棍可以隨意轉動。此前看到對面吳部長講話時的話筒發亮,她也不以為自己的發言也需要話筒。丁雪梅面前的話筒也亮了,可以開始發言了。

    丁雪梅用悅耳的普通話朗讀著自己的發言稿。在吳部長操著濃重方言讀完任命文件以後,丁雪梅的輕柔悅耳的普通話便像風暴過後的原野,那些不起眼的文字,鮮花吐蕊般地到處綻放,這裡一叢,那裡一簇,一片片,一縷縷,時而如火在燃燒,時而如雨露在滋潤。儘管內容沒有脫離陸愛俠講的那幾點,但在丁雪梅聲情並茂的朗誦下,不長的發言充滿著年輕人的朝氣,充滿新任領導幹部為人民服務的熱情,充滿著求知的渴望和進步的渴求。丁雪梅也許沒在意別人的反映,只不過用她平時在課堂上朗讀課文的聲調在讀發言稿,但是,會場上的每個人都在認真地聽,每個字都珠璣般朗潤入耳。劉萬里一直看著她,她沒有感覺。當她讀完發言稿,站起來向劉萬里鞠躬,她才看到劉萬里帶頭為她鼓掌,並遠遠地彎腰伸出手來。丁雪梅馬上伸出手去握住劉書記的手。「太好了,祝賀你!」劉萬里輕輕地說。丁雪梅說了聲,「謝謝。」啪啪啪,閃光燈連閃了幾下,記者們記下了這難忘的瞬間。

    回到位置上時,丁雪梅發現不長的發言耗費不少唾沫,一時嗓子幹得冒煙了。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紙杯,居然手不聽使喚了。本來並沒感覺到反應的手一握到紙杯時,突然抖得厲害。紙杯裡的水灑到桌子上。她趕快放下杯子,掏出面巾紙去擦。一直站在牆角的倒水服務員跑過來,用毛巾抹去她面前的水漬。她不敢再端水杯子了。靜下來她才發現自己的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緊張啊!

    丁雪梅在劉萬里的重要講話中慢慢平靜下來,她打開筆記本,緊緊握住筆,害怕手再不聽話。結果握筆的手果真麻木了一陣子才靈活起來。她埋頭記著劉書記的講話。就在這時,劉書記脫稿講話,表揚了丁雪梅。劉書記講到領導幹部行為規範時表揚丁雪梅的。他說,「丁雪梅著裝樸素大方,要知道,你們現在是領導幹部了,要盡量模糊自己的性別。如果在群眾面前花枝招展的,那群眾怎麼看?如果在困難面前還耍女孩子的小性子,動不動哭鼻涕,那還怎麼推進工作?如果你們還不能迅速適應角色轉換,那麼只能被淘汰。」劉萬里說話擲地有聲,一臉嚴肅。丁雪梅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著劉書記的話。劉書記剛埋頭看稿子,還沒念一行,又抬起頭來看著大家說,「你們都這麼拎起脖子在聽我講,是不是真的灌進腦子裡去了呢?我看不一定。你們看丁雪梅同志,一直在認真地做著記錄,好記性趕不上爛筆頭嘛,你們就沒帶紙和筆嗎?這是做幹部起碼的常識吧。」會場上一片翻包聲,丁雪梅身旁的一位女幹部向她做手勢,丁雪梅會意,把自己筆記本最後一頁撕下來送給那位救急。丁雪梅心想,多懸,幸虧姐姐提醒,不然自己也要出洋相,挨批評。當官講究可真多啊!

    很快,集體談話結束,下樓到廣場上合影。在會議室的門口,組織部的同志為每個人發了一小片紙頭,上面打著站位表。丁雪梅站在劉萬里身後。丁雪梅在門外又被電視台記者攔住,請她接受一下採訪。丁雪梅有準備,遲疑一下,走出人流,跟著記者又回到黨政聯席會議室。記者請丁雪梅站在會標下面,對著話筒說幾句感受。丁雪梅想了想,把發言稿上的開頭幾句話重複了一遍。記者非常滿意,要去丁雪梅的發言稿。丁雪梅迅速跑下樓,擠進人群中間,站到劉萬里身後。那裡的位置一直空著。早已等在那裡的攝影師逗小孩似的要大家向他看,要大家笑一笑。沒有人笑,儘管心裡一直洋溢著笑。

    合完影,吳部長向站在外圍的部門一把手和王啟明招手,「哪家的人哪家帶走,市裡就不一一送去報到了,各位新任女幹部,現在就去對接吧。」

    丁雪梅早看到王啟明在一旁打著手機轉悠,她主動跑到王啟明不遠處站著。王啟明逮眼看到她,趕忙上前拉起丁雪梅上了自己的車,直奔百里外的運陽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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