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女主席的從政世家夢 文 / 王清平
部家庭
接到市委組織部吳部長電話,陸愛俠估計,吳部長說有事商量,其實十有八九是動員她退休。
在運河市婦聯主席位置上,陸愛俠一干十二年,伴了四任市委書記,五任市長。掐指算來,她算是市直機關資歷最老的正處級幹部。本來有幾次機會可以再上一個台階的,陰差陽錯,都沒趕上。有一次選拔女副市長,結果讓當時省委派來的人擠下去了。最近一次機會不錯,自上而下,婦聯主席兼任政協副主席,雖沒實權,但上個台階,解決個職級,蠻好。這個機會對陸愛俠好像十拿八掐,非她莫屬,但結果又讓新任的統戰部長給頂了去。陸愛俠接受不了,直接找到當時的市委書記那裡。書記說,「黨員政協副主席不缺額,只有一個民主人士的政協副主席位置,你是黨員,我就沒辦法了。」官場上的事情非常微妙,眼睜睜是你的烏紗帽,眼一眨就戴在別人頭上,一點也不稀奇。陸愛俠一向講原則,既然按原則辦的,那她也就無條件服從。女副市長沒當成,陸愛俠沒死心,因為年齡還在。政協副主席沒當成,陸愛俠死心了。
算算多大年齡了,五十五了,該退休的年齡了,陸愛俠不死心又能怎樣?年齡,在官場上太重要了。其實陸愛俠的年齡根本不是五十五。她老伴丁家旺從股長位置上退下來少說也有五年了。有人背地裡就說,按規定,官場上女人比男人早退休五年,這樣一算,一反一正,陸愛俠比丈夫小十五歲嗎?有人懷疑她的年齡縮了水。年齡哪能縮水。縮水不折壽了嗎?陸愛俠死不承認自己年齡縮水了。理由是,丁家旺退休,不代表她就退休。因為,她當初嫁給丁家旺時,丁家旺就從部隊轉業到鄉里當民政助理,發現妻子對他不忠,離了婚,而她陸愛俠當時正好是村裡的鐵姑娘隊長,小十幾歲,有什麼不正常的?非常正常。要不是看丁家旺吃著皇糧,她這朵鮮花怎麼會插到丁家旺那泡牛糞上?陸愛俠的解釋弄得人家一頭霧水。早年沒聽說丁家旺比她大那麼多歲呀。說起來,陸愛俠沒有年齡。因為她從來沒過過生日。她哪來的生日呢?從小像個假小子給人放牛割草,一路摸爬滾打,做夢也想不到今天當到市婦聯主席。但你不能不說是陸愛俠腦子好使。小學念了三年,現在也是研究生學歷了。年齡上,陸愛俠更是早熟。她比誰都知道年齡是個寶。從村婦聯主任干到鄉婦聯主席一直農村戶口,哪有檔案?做了鄉婦聯主任轉成國家幹部時才建立檔案,那時的陸愛俠早知道年齡重要了……
市裡上上下下也都知道陸愛俠沒那麼年輕。明擺著的,一個兒子兩個閨女多大年齡暫且不說,她的孫子外孫都快上初中了,算算她多大結婚生了閨女兒子。一兒兩女中,兒子雪清快四十了,看上去比他爸丁家旺還老相。陸愛俠對雪清氣得咬牙,因為雪清扶不上牆。轉干進了行政,十來年混到現在,只撈到在鄉下當個副鄉長。大閨女雪榮遺傳了她的性格,虎虎生氣,現在跟她幾乎平起平坐,當著主持環保工作的副局長,只等著轉正。只有小閨女雪梅沒有從政,大學畢業沒幾年,已經是運河一中的學科帶頭人,但還是一張白紙,沒成家,成為陸愛俠一塊心病。不過,陸愛俠早有打算,自己退下來就退下來吧,歷史規律,不可抗拒。但不能輕而易舉退下去,得跟市委講講條件。陸愛俠提的條件就是,請市委看在她為婦女工作奉獻大半生的份上,讓小閨女雪梅改行從政。
這天,組織部吳部長第一次找陸愛俠談話時,她就提出給小女兒雪梅改行的請求。吳部長不好表態,只表示可以向市委劉書記轉達她的想法。市委書記劉萬里也剛到運河市上任不久,可能還在摸情況,沒來及動人。陸愛俠向他匯報過兩次工作,發現劉書記非常有魄力,而且極富人情味。坐在吳部長面前,陸愛俠就知道吳部長不可能完全滿足她的要求。官場上混這麼多年,誰說話當槍使,誰說話當屁放,她一清二楚。她這一級幹部的想法都是對書記市長說的,給組織部長說說,不過是履行一下程序而已,指望不上組織部長拍板定案。但是,吳部長一邊翻看幹部花名冊一邊跟她談話,陸愛俠就意識到,這次談話不單單是部長的意思,肯定更是劉書記的意思。先給她打個預防針,讓她思想上有退的準備。理由非常簡單,到了退休年齡了,自然著陸,沒有借口不下。因此,陸愛俠也非常慎重,表達自己想為黨為人民工作終生的願望,對組織的安排表示服從,但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把小女雪梅改行從政。吳部長把她的想法記在本子上,就打起哈哈,說了一番恭維陸愛俠的話以後,看看手錶,聲稱還有一個會議在等著。陸愛俠識相知趣,起身告辭。
回到家,陸愛俠就打電話給雪清雪榮,叫他們晚上回家吃飯,有事商量。平時陸愛俠十天八天見不到雪清雪榮,非常正常。兒女另門各過,有時幾天都沒個電話。一人頭上一顆露水珠,一人一個家庭,哪家都有自己的小天地,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更有自己難念的經,早用不著她閒操心了。但是,陸愛俠就是放不下,哪家事情都想過問。大兒子雪清,本事不大,本來在一家化肥廠當工人,讓她硬是搞成聘干,派到運陽縣裡做了副鄉長。這一步已經非常艱難了,跨縣區安排一個副鄉長,職務雖然不高,但畢竟也要人情,更要履行組織程序。不是手眼通天、上下活絡的陸愛俠,別人別想辦到。本來陸愛俠還有打算,想把雪清一路運作到鄉長、鄉黨委書記乃至副縣長位置上的。可雪清狗皮上牆不像畫,不給他媽爭氣,隔三岔五鬧出點事情來。陸愛俠忙著給他擦屁股都擦不過來,哪好意思再向組織開口請求提拔他呀。雪清其實人品挺好,就有一條致命弱點——貪酒。喝酒不分好壞人,只認酒,有酒就是大爺。上了酒桌不喝得東倒西歪不罷休。有好多次到縣裡開會,縣領導在台上講話,雪清喝多了酒,就在下面嘟嘟噥噥,聲音蓋過縣領導。縣裡上下都知道他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自然不去理會他。但有兩次雪清太過分了,居然從會場上站起來沒大沒小、不分場合地指著縣領導說,「你說得不對,」惹得縣領導咬牙切齒要處分他。幸虧陸愛俠有頭有臉地周旋,才免了他的處分。陸愛俠一聽到雪清喝酒不干正經事,就咬牙切齒咒兒子,「早知你是個孬種,當初拖去餵狗就好了。」有一次,雪清到市裡來開會,副鄉長難得有機會參加市裡會議,放在別人會榮幸死了,但雪清覺得無所謂。正好那天陸愛俠和兒子在一個會場開會,但雪清不知道。會議開到最後,一位市領導講話。雪清又站起來滿嘴胡言亂語。那位市領導停下講話,眼睛直直地看著雪清,「哪個單位的?」會場一片安靜。雪清醉眼朦朧,嘟嘟噥噥,指手畫腳。陸愛俠離開自己座位,走過去扇了雪清兩個耳光,「吃屎的東西,尿汁子又灌多了,還不給我閉嘴!」雪清抱著腫臉坐下哭了。這種人哪裡還敢指望再提拔呢?連陸愛俠也對兒子灰心了,放在鄉下熬著吧,大不了到一定年齡調進縣城當個股長,括號副科,結束自己的政治生命。有人說雪清一點不像陸愛俠,也不像雪榮雪梅,更不像丁家旺,他性格耿直,為人仗義。雪清雖然不堪造就,但陸愛俠最疼的還是他,這是後話。
陸愛俠最看好的是雪榮。雪榮跟雪清一樣,也沒能念出書來,但雪榮與雪清不同。當初雪清唸書調皮搗蛋,雪榮唸書卻非常用功。只是那時都在鄉下中學唸書,沒一個像樣的老師教他們。當時陸愛俠在鄉里工作,隨著職務不斷提拔,拖家帶口地轉戰南北。雪清雪榮也從這個中學轉到那個中學,但都是在農村中學,教學水平有限。雪榮第一年參加高考,沒考上。丁家旺和陸愛俠商量,給她找個工作,比如供銷社營業員或糧管所保管員什麼的。但雪榮堅決不同意。她要憑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學。於是,她進了縣中的複習班,第二年高考又名落孫山。雪榮還不死心,再復讀。第三年仍以幾分之差與大學失之交臂。陸愛俠找雪榮談,年齡一天天大了,沒有那麼多機會給你了,看樣子不是念大學的料,咱先工作,邊工作邊上大學吧。雪榮悶睡了半個月,決定放棄高考,參加了當年的農村信用社招人考試。結果沒費吹灰之力就進了信用社。此後,自學大專,自學本科,一路走來,一步不拉,穩穩當當,步步高陞。從信貸員到信用社主任,轉到財管所長,從副鄉長到鄉長、副縣長,前年,提拔為市環保局副局長,黨組副書記,主持工作。上面沒天,她一人當家。真正的事在人為,雪榮還年輕,工作有魄力有能力,想幹事,能幹事,會幹事,幹成事,而且品行又好,特別有事業心,在全市女幹部中出類拔萃,數一數二。雪榮最讓陸愛俠引以為驕傲。
但是,無論是雪清還是雪榮,這些年跟陸愛俠來往越來越少了。當然她知道孩子大了,各自都忙,理解他們吧。陸愛俠經常這麼寬慰自己。但她靜下來時會感到一陣陣傷感。小時候子女像她的衛星,整天圍著她轉。當初她求進步,顧不了孩子,常常甩下孩子不管,由丁家旺操心去。她感覺自己挺虧欠孩子們的,雪清今天這個熊樣,她感覺自己有責任。雪清小時候吃虧太多。她光顧著戰天斗地,斗地富反壞右,髒活累活搶著幹,風風火火跟在革委會主任屁股後面轉,哪顧得上雪清呀。從懷上雪清就沒安生過,這個運動,那個活動,哪個運動她都是先進,哪個活動她都能擠進去當主角。有幾次站在主席台上講話,講著講著,胃裡向上漾酸水,哇地一聲就噴出去了,噴得前面開會人一頭一臉的。但陸愛俠哪次都挺過來了,沒影響一點工作,嘴一抹,繼續又喊又叫。她感覺更對不起的就是雪榮。現在雪榮多懂事多有出息,可雪榮小時候跟小貓小狗一樣,沒得到媽媽多少母愛。那時陸愛俠當鄉婦聯主任,不久就轉了副鄉長,也就是剛轉成國家幹部,簡直熱情萬丈,徹夜不睡都想做事。雪榮從小多災多難,三天兩頭生病,瘦得跟小貓似的,脖子扛不住頭似的東倒西歪,十天八天都見不著陸愛俠。偶爾見到媽媽,小雪榮抓住陸愛俠的衣襟不給走,或抱著陸愛俠的腿,嘴張得水瓢似的大哭,吵著鬧著要跟媽媽走。陸愛俠有時狠心一腳就踢開小雪榮,毅然決然地踏上革命征途了。後來沒想到雪榮出落得如此能幹,令陸愛俠自豪,這實在是陸愛俠始料不及的。
三個孩子中就數雪梅最享福。隨著時代發展,環境改變,特別是隨著陸愛俠仕途生涯與時俱進地一天天進步,家裡的生活條件徹底改變了。當生下雪梅時,陸愛俠就把一位親戚請到家裡做了保姆,雪梅沒受一點委屈。就這樣,陸愛俠拖著丈夫和幾個孩子從這個鄉干到那個鄉,從鄉下干到縣城,再到市裡。陸愛俠一路走來,對官場充滿著嚮往,充滿著感激,充滿著熱情,更充滿著期待。
可現在,陸愛俠對個人的仕途已經沒有什麼期待了,真正的船到碼頭車到站了。但是,她對子女們從政依然充滿著熱情和期待。她甘為人梯,把一兒一女都托頂上去了,現在只餘雪梅還沒從政,是她一塊心病。從組織部長那裡回家,她要在家庭會上通報自己的想法。因為這個想法原先只埋在她自己心底,沒給家裡人包括丁家旺和雪梅透一點風聲。她遇事不跟丁家旺商量,歷來如此。別看丁家旺把她領進官場,但丁家旺沒她適應快。丁家旺當過幾年兵,結果一輩子沒改掉當兵人的毛病,生活自理能力很強,人際關係卻處理得很差。遇事直來直去,有什麼說什麼,沒一點軟乎勁。陸愛俠可不一樣,進了官場後,對上對下兩副面孔,唯上是從。丁家旺看不慣,看不慣就靠邊站。有什麼事陸愛俠從不找他商量。他不僅不能為陸愛俠作主,而且不是潑冷水,就是拖後腿,死不進步的一個人!這樣的男人也就只能當個擺設放在家裡,裝裝門面而已。至於陸愛俠沒把雪梅推上官場的想法告訴雪梅,那是因為她覺得這事由不得雪梅。別看雪梅大學本科畢業教高中,在社會大學裡還只能算是個文盲。除了書本知識,她懂什麼?但正因為她不懂什麼,才要為她選擇好人生之路。否則,等她明白過來,為時晚矣。
當晚,陸愛俠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先掃清障礙,把丁家旺趕出家門,「去,死出去打麻將去。」這麼大事情陸愛俠都不想讓丈夫知道,陸愛俠夠獨裁的。但丁家旺已到耳順之年,整天光吃飯不問事,聽了陸愛俠的命令,居然沒動腦子,還很得意。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平時打麻將不是罵罵咧咧,就是擰耳朵踢屁股,要不就是不給上床,今天菩薩顯靈,陸愛俠改正歸邪,開恩勸他出去打麻將。丁家旺沒有多想,居然抱拳叩首,叫了一聲:「得令!」
匆匆趕到家吃晚飯的雪梅,嘴裡還嚼著飯菜就要走人。陸愛俠挑起眼問,「哪去?」雪梅邊換鞋邊答,「上晚自習。」陸愛俠指著雪梅坐過的椅子命令,「坐那兒,今晚不上晚自習。馬上你哥你姐都回家,咱們開個家庭會。」雪梅臉有難色,「今晚輪上我值班,我沒空開會。」陸愛俠說,「研究你的事,你不在場怎麼行?你找誰替你一次,下次補給他。」雪梅奇怪,「我有什麼事值得你們研究?」陸愛俠當一把手多年,重大決策不到最後一刻不會拋出來,為女兒改變命運的決定也不例外。「到時你就知道了。」雪梅是非常聽話的人,立刻就把穿好的皮鞋換成拖鞋,掏出手機給同事打電話。
雪梅坐到自己的小屋裡一邊準備明天的教案,一邊思考媽媽說的「事」,我會有什麼事呢?雪梅估計媽媽關心的肯定是她的終身大事。媽媽不止一次嘮叨過,二十六七歲了,有合適的男孩子談吧。雪梅卻一直不急不躁的,說不急也不確切。雪梅不憨不愣的,早過了豆蔻年華,對男女之事難道就沒有自己想法?當然有。但她自己也奇怪,自己長得不差,有老師說她絕對是美女,可就是沒有男孩子追她。大學裡沒有,難怪。她光顧著埋頭唸書,對誰都不理不睬,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美人的樣子。進了市中教書,居然也沒有男孩子追求她。大學裡同捨女生曾說:「你美得像件藝術品,讓男孩子自慚形穢,不敢動念頭,動念頭就是對美的褻瀆,誰敢對你下手!倒是咱們這些殘次品,扔了打碎了也不可惜,男孩子蜂擁而至當然在情理之中了。」當時雪梅聽了這話不理解,琢磨許久,發現有點荒唐。難道自己曲高和寡不合群?難道自己真的美到極致?難道自己只是一個大眾情人?其實自己還是很有想法的女孩子,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到了工作崗位上以後,雪梅依然沒有男孩子追求,她開始反思查找自身原因,是不是太清高,太自閉,太專注於工作,沒有人情味?她開始感到孤獨、感到寂寞,但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卻也並不著急。著急有什麼用,這種事情是能湊合的嗎?哥哥雪清的婚姻是媽做主撮合的,結果怎麼樣?聽說當時嫂子王麗的爸爸當著財政局長,正得風得雨的,媽媽就托人上門求親。親是做成了,可大哥也成了窩囊廢。還有大姐雪榮,這輩子幸福嗎?似乎也談不上。聽說大姐在高考複習班時跟一個男生好上了,家裡人都知道,就瞞著陸愛俠。但後來媽媽知道了,把雪榮沒考上大學歸罪人家男生騷擾,儘管那個男生當年就考上了大學,但用媽媽的話說,鄉下人就是鄉下人,穿上龍袍也是鄉下人。將來雪榮嫁過去,他還是脫不掉鄉下人的坯子,經受不住鄉下人來來往往的糾纏。「咱們是鄉下人,好不容易跳出農門,把你變成城裡第一代居民,你再回去變成第一代進城的農民,不行。」活活掐掉姐姐剛剛萌動的愛情之花。姐姐痛不欲生。不久,媽媽與建設局陳局長對口結親,硬把陳利民和姐姐捏合到一起。雪梅記得清楚,姐姐從結婚第二天就開始跟陳利民吵架,有時還大打出手。儘管姐姐寸步不讓,大多數時候佔據上風,而且隨著姐姐步步高陞,陳利民有時服軟服輸了,但姐姐的日子過得很難說順心順意。一個家庭,沒有民主,父母太強勢,勢必毀滅兒女的幸福。陸愛俠卻不這麼認為,她始終認為自己是在為兒女們謀求幸福。她必須把自己強烈的政治慾望強加給兒女們,讓他們品嚐人上人的快樂和幸福。雪梅想起媽媽一手炮製下的兄姐婚姻就不寒而慄。她下定決心不會在個人終身大事上聽媽媽半句,哪怕一輩子單身。雪梅套上耳麥,聽起MP3。
陸愛俠的家庭會在多數缺席的情況下就開始了。
當雪榮從一場應酬中脫身,氣喘吁吁回到家裡,陸愛俠知道雪榮時間寶貴,沒等雪清回家,也沒喊雪梅出來,就拉著雪榮坐到沙發上商量起來。在陸愛俠心目中,自己的心事只有雪榮理解,別人的意見都不值得參考。她把雪榮當作官場情投意合的知己。雪榮手裡攥著手機,開始看時間。她總是什麼時候都把手機攥在手裡,而且手機一直打在振動上,一有電話,沒聽到任何響聲,她的大嗓門就吼起來。坐到媽媽身邊,她還沒走出環保局副局長的角色,像聽部下匯報工作一樣,不住看手機上的時間。這對陸愛俠是個威脅。雖然陸愛俠也是領導,也有手機,也有處理不完的事情,但陸愛俠就比雪榮從容,手機一直放在包裡,聽到響聲再接不遲。即使錯過幾個電話,她也覺得天沒塌下來,地球照樣旋轉,沒什麼大不了的。也許是外界知道她面臨退休,打她手機的人越來越少,有時一天接不到一個。不是她主動找人,幾乎沒人主動找她。雪榮就不同,雪榮如日中天,蒸蒸日上,整天忙得跟奔跑的兔子似的,哪有工夫和人敘家長裡短。有事說事,沒事各做各的,說死就閉眼,沒什麼好商量的。現在坐到媽媽身邊,雪榮還火燒火燎地說,「媽,什麼事,快說?」陸愛俠聽了臉一沉,不樂意了。但馬上又心疼起雪榮來,「別這麼著急上火的,事情哪是你一個人做完的,哪是一天做完的,要注意身體。」雪榮心裡煩,剛想跟媽著急,催她快說,手機顫抖了。她站起來走向陽台,大聲責備打手機的人,「你跟我別玩七十二個啷地當,照我說的去辦,砍頭我去頂著。」雪榮雷厲風行的作風,陸愛俠聽了高興。等雪榮再次坐下,陸愛俠直截了當告訴女兒,「今年要退休了,今天組織部吳部長找我吹了風,讓我有個思想準備。同時問我對組織還有什麼要求。你想想看,我該向組織提點什麼要求?」
雪榮早風聞媽媽瞞年齡的事,她也盼著媽媽早點退休,不然,一家母女出入市直機關,說句公道話,知道的,說是這家母女有本事。歪門邪道歪心眼的人說起來那就難聽了。雪榮不是沒聽見過。有個老幹部曾在酒桌上挑起一筷子豆芽炒粉絲的菜對雪榮說,「你媽就像這個。」什麼意思?雪榮很長時間才琢磨出來,那道菜叫「勾勾搭搭」。想起那個老幹部,雪榮就噁心。但也說明陸愛俠在幹部中的口碑不好。要是早點退出市裡的政治舞台,也就不會有人風言風語了。因此,陸愛俠說到退休,雪榮一點沒感到意外。但是,究竟媽該對組織提什麼要求,雪榮還真沒想過。「是不是想讓把雪清調進城?」她順口一說。
陸愛俠一聽她的猜測,臉板起來,「他的事我懶得問,她王家不是有本事嗎,讓他找王家去。」陸愛俠話裡有話,王家在運河市也是個大戶人家。雖說王麗爸爸比陸愛俠早幾年就從財政局長位置上退下來了,但他的兒子王啟明現在在運陽縣當著縣長呢。雪清調動不調動,找縣長還不是一句話嗎,何必非找丁家人的麻煩不可呢?不是成心別丁家人馬腿,出陸愛俠的洋相嗎?雪清既是雪榮的哥哥,那更是王啟明的姑爺啊。他說句話頂得上別人跑斷腿的,多抄近呀。陸愛俠更鬧心的還是緊張的婆媳關係。王麗嫁到丁家,陸愛俠驢屎蛋蛋外面光,家裡卻讓王麗攪和得雞飛狗跳的。王麗曾指著陸愛俠鼻子罵她,「老騷貨,你以為你多有本事的,全市哪個不知道你那烏紗帽是脫褲換的。」再往下就是更挑不上筷子的話了曾氣得陸愛俠喝藥自殺。自殺不成,撮弄雪清離婚。雪清不離,她罵雪清孬種。雪清回她,「不都是你自找的嗎?」陸愛俠無話可說,直抽自己耳光。最近幾年婆媳井水不犯河水了。但提到王麗,她還是又恨又怵。見雪榮的話不靠譜,陸愛俠便直奔主題,用商量的口吻問:「我想把雪梅改行從政,你看怎麼樣?」
雪榮直直看著媽媽,許久沒說出話來。陸愛俠催她,「快說你是什麼態度。」雪榮笑了笑,「媽,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一直感覺雪梅的性格適合當教師,叫她改行從政有點趕鴨子上架,難為她了。」陸愛俠不悅地說,「你的意思有人生來就是當官的料,雪梅生來就不是當官的料,是嗎?你想想,哪個從媽肚子裡爬出來就能當官的,不都是後來鍛煉的嗎!我,你,不都幹得很好嗎!」雪榮打斷媽的話,「理是這個理,但事實上就是有差距,各人悟性不一樣,不能不承認。雪梅要是從政,有她哭的日子。」陸愛俠也輕鬆地笑了,「女人從政,哪個沒哭過鼻子。想當初我當副鄉長時讀稿子還不如不要稿子講話利索,人家到現在還傳我的笑話,把『背道而馳』讀成『背道而馬也』。生你的時候,書記逼著我帶隊上河工,我把你丟在家裡就去了。我這人就是這個脾氣,凍死迎風站。大冬天啊,凍得渾身冰棍一樣。奶水漲得呼呼往外淌,棉襖都濕透了。風一吹,你想那是什麼滋味。我真的受不了了,跑到指揮部裡哭呀。哭有什麼用?全鄉河工等你去檢查,工地上打架糾紛等你處理。結果怎麼著,扛了個全縣先進回來。我這意思是說,工作中有困難,說不定是前所未有的困難,就是擺在男人面前,男人都會憋得直哭,何況咱們女人。既然當官,誰沒難為得哭過。領導訓人,下刀子一樣,哪個留下一點情面給你,你要是撐不住,哭一兩次,可以。哭多了,領導就不拿你當事了。是不是這個理?哭,不可怕,哭,就是鍛煉。人就是在難為中成長的,是不是啊?」陸愛俠滔滔不絕地說著,有情有理,以為能打動女兒,但雪榮埋頭髮著信息。媽媽推她一下。她一激靈說,「是啊是啊。」又自顧發信息。陸愛俠急了,「找你來商量事的,你老心不在焉,到底同不同意雪梅從政。」雪榮發完信息回過神來說,「媽,我覺得這事不是你一廂情願的事。首先要徵求雪梅的意見,看她同意不同意。其次就是她同意了,市裡能不能開這個口子。」陸愛俠輕輕點頭,「有道理。雪梅這頭沒問題,這孩子叫幹什麼幹什麼。至於市裡能不能答應我的要求,我想劉書記不會抹我這個面子的。」雪榮一拍大腿站起來,「那就好。那就聽聽妹妹的意見吧。咦,雪梅上晚自習去了?」陸愛俠指指雪梅的房間,做個鬼臉。雪榮會意,悄悄過去擰開雪梅的房門。
雪梅正面朝窗口聽音樂,聽到動靜,轉身看到姐姐已經站在她身後了。摘下耳麥,抱住雪榮,「姐,好久沒看到你,想死我了。」雪榮拍拍妹妹的背說,「光想姐姐,沒想白馬王子?」雪梅攥起拳頭擂著姐姐,「哪個男孩子要你妹妹,這麼醜。」雪榮說,「誰要說我妹妹丑,那天下就沒有美女了。明星們化妝了才好看,我妹妹不化妝都好看。」雪梅臉紅了,離開姐姐的懷抱說,「媽找你來商量什麼事?」雪榮開玩笑說,「讓我給你找個婆家嫁了。」雪梅急了,「啊,真的?我不要你們操心,一輩子嫁不出去都不要媽操心。」雪榮看著妹妹急得眼淚都快出來的樣子,捂著肚子笑,「騙你玩的。你打一輩子光棍我才不管你呢,哪個管哪個將來是罪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走,媽對你有個想法。」
沒聽到什麼動靜,雪清居然也回來了。一看醉眼朦朧地就知道,貓尿又灌多了。坐在單人沙發上,頭像熟透的柿子耷在肩膀上,眼睛斜看著電視,一聲不吭。陸愛俠正坐在中間的三人沙發上,也一聲不吭。雪榮叫了一聲哥,有叫沒應。
雪梅卻連一聲哥都沒叫。
雪清盡給這家添堵,沒一個愛見他。但雪榮理解哥,哥有哥的難處。處在那樣的家庭,哥能抬得起頭嗎?王麗那麼胡攪蠻纏,就是一塊鋼,這麼多年也給磨成繞指柔了。但雪梅不能理解,更不能原諒哥。她認為王麗幾次找上門來污辱媽媽,跟媽鬧翻,都是哥沒本事。要是哥把王麗往死裡打,打得她皮開肉綻的,保證她不敢歪鼻斜眼地對著媽了。因此,雪清不來還好,一來,家裡氣氛頓時緊張。本來歡天喜地姐妹倆勾肩搭背從屋裡出來,一看到雪清坐在那兒,一下子分開了。
她們對雪清有意見,雪清一肚子數,接到媽電話後他就沒打算來。跟著鄉里書記鄉長到市裡來接待客商,喝完酒正好路過這兒,想起媽說有事商量,再晚還是上來看看。就這,說不定讓王麗知道了,又會鬧得他一夜不能睡覺。他屁股下面冒針尖似的坐不住,打算坐一會就走。至於媽要商量什麼事,他根本無心過問。
現在,陸愛俠的家庭成員除丁家旺全部到齊了,應當開會了。但是陸愛俠居然沒話說了。兩個女兒分坐在她的兩邊,把一個三人沙發擠得滿滿噹噹的。雪榮沖媽擠眼,意思是:說呀。陸愛俠似乎顯得心灰意冷:「還是你告訴他們吧。」雪榮當仁不讓說,「哥,雪梅,媽今年就要退休了。退休前媽有個願望,想把雪梅從學校裡拔出來從政,你們同意不?」
雪清騰地站起來,「就這事啊,我不同意。」說完轉身就走,奪門而出,砰,門摔得全樓瑟瑟發抖。
陸愛俠也突然站起來,跑到窗口,沖樓下說,「有種你再也別進這個家門!」樓下沒有回音。回到沙發上,陸愛俠氣得渾身發抖,「給臉不要臉,以為真的要聽他的意見,不過是給你個面子,當多大事似的,早知是這麼個孬種,當初扔了餵狗!」陸愛俠越說越氣,臉憋得通紅。雪榮雪梅板著臉坐著,大氣不出。眼睛全看著電視,但電視裡播的什麼內容,一點沒進腦子。
雪榮的手機又振動了。她看了看來電顯示,掐了不接。但馬上站起來,「雪梅,媽為你今後好的,你再好好想想。我走了,我一身事情,心急得把斗大。你別再惹媽生氣了,啊,雪梅?」
雪梅沒回答姐姐,陸愛俠搶著封住雪梅的嘴,「這事誰反對也沒用,就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