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茶花雪 文 / 江南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破裂的窗戶紙中投射下來,像是一束暖金色的線。
風紅緩緩睜開眼睛,全身慢慢地恢復著知覺。她感覺到自己正靠在麥秸上,粗硬的秸稈紮著她的背。灰塵在光柱中歡快的跳躍,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精靈。
「為什麼不逃走?」她低聲問。
「下面有軍馬圍山,我這個樣子,能逃到哪裡去?」葉羽靠在對面的麥秸上,面色蒼白。謝童像是一隻疲倦的貓兒,蜷縮起來睡在他身邊,頭蹭在他右胸上,還沒有醒來。
「朝廷和你們是一起的,你們怕什麼?」
「崑崙門下,從不曾聽說有人和朝廷一起。」葉羽冷冷地反駁。
「你們可以殺了我。殺了我,帶著我的人頭,他們就會相信你。」
「崑崙門下,不做這種事。」
「這種事?」風紅低聲笑笑,「哪種事?你說你們和朝廷不是一起的,可重陽門下、崑崙劍聖,還有銀月刀那種人,你們都是一起的。你們的人入潼關,重陽的人下終南山,銀月刀的人沿江南下,我們的線報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匯來,都是壞消息,哪裡的堂口被破了,哪裡的教友被抓了,哪裡的官府又貼出了『得明尊教一人者,賞銀三十五兩』的告示。你們已經殺了我們很多的教友,而我比他們都要該殺。你說你不殺我?為什麼你不殺?還有什麼事是你們不做的?」
葉羽無從回答,他想到呂鶴延那雙充血的眼睛,心裡忽地一空。
「我不趁人之危。」葉羽只能說。
「俠義道?」風紅微微搖頭,卻又不像是嘲諷。
「你的衣服?」風紅問,她看著身上蓋著的葉羽的白色長衣。
「你的衣服都燒壞了。」葉羽說。
風紅點點頭,也不道謝。
「你熟悉這裡麼?有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們這個樣子,都別想逃過朝廷的圍捕,那些用弓箭的武士不是普通人。」葉羽無法繼續,只能換了話題。
「只有最後一個辦法。」風紅說。
她解開了自己的包袱,裡面只是幾件女孩子的棉布褻衣和一把木梳,葉羽不便看,把頭扭開了。片刻他轉回頭來,看見風紅正緩緩打開一隻小布包,裡面是一錠二十兩重的馬蹄雪花大銀。可是風紅看也不看銀子,把它拋在一邊,從布包底下取出了一根小小的竹枝。
竹枝不過一根小指的長短,風紅拈在手中看了一會兒,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她把竹枝含在唇間,輕輕吹了起來。葉羽聽不見任何聲音,卻也不便打攪她。他低頭看了看身邊仍在沉睡的謝童,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而後看著對面那個艷絕的女子正吹著一隻無聲的小笛,眼睛從敞開的門口看出去,直上清澈的天空。
世子走在清晨的山路上,身後是副將和七名喇嘛。他用那支從不離身的金色長箭敲打著手心,遙遙眺望著山頂,。喇嘛們臉色低沉,世子卻心不在焉。
「世子,到這裡便停步吧。再走我們離開大營便有一里之遙了,若是反賊現在衝下山來,不好應付。」副將趕上一步,擋在錦衣青年面前。
「失烈門,見到昨夜的火焰,你也害怕了麼?」世子停下腳步,微微一笑。
「失烈門不怕,可是最勇敢的狼也會避開公羊的利角。」副將咧嘴笑了笑,笑得坦然,他確實是不懂畏懼的蒙古人。
「哪裡是公羊那麼簡單。不花剌說的對,他們真的超出我們理解之外。原來鐵神殿裡的面具是可以這麼用的。我小時候經常和不花剌玩鬧,拿來扣在臉上捉迷藏,可沒有想到這麼扣上它,人就會變成魔鬼……」世子忽的轉身,「未必是魔鬼,但一定是非人的東西!」
「非人?」失烈門重複了一遍。
「大師,佛家說何謂非人?」世子轉向枯瘦喇嘛。
「六道輪迴,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其五皆是非人。」枯瘦喇嘛合十,恭恭敬敬地說道。說到佛法,他的漢文卻是流暢的。
「佛陀也是非人麼?菩薩也是非人麼?」
「佛陀是人,菩薩也是人,俱是得解脫之人。」枯瘦喇嘛道。
世子笑了笑:「婆竭羅龍王之女聞得《法華經》而頓悟,發菩提心,赴靈鳩山禮佛而以龍身成佛,可有此典故?」
喇嘛愣了一下,忽地喜笑顏開。他知道這個蒙古貴族博學睿智,卻從未和他討論過佛理,今天一席話,頓覺對方也是大有慧根的人,不禁心生親近之感。他合十行禮:「原來世子竟通佛典。」
「那麼非人之類,一朝頓悟變成得了解脫之人,亦即是說非人可以變為人,人也可以變為非人麼?那又何苦區分什麼人與非人,六道眾生皆可得佛法,難道六道眾生不都是人?」世子緊緊地跟上。
喇嘛愣了一下,彷彿頭頂青空響起一聲巨雷,震得他頭皮發麻。他畢生研究佛理,兼修顯秘兩教,自以為對於菩提已有心得,誰知道這個世子所提的問題卻是他從未想到的。一時間人與非人,人與佛陀,非人與佛陀,在他腦海裡彷彿發怒的野馬撞來撞去,幾乎動搖了他幾十年來的信心。
世子忽地背手大笑起來。笑聲在兩山間迴盪,一群喇嘛面面相覷。
稍頃,他收了笑,神色漠然:「大師不要介懷,我無意於詆毀釋教,也無意於調笑大師。不過不花剌小的時候總是問我這些,方纔的問題便是他八歲上問我的,忽然想起,只覺得年月匆匆,轉眼大家都長大了。他一直都相信這個世上很多事情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不惜花了十二年研究那本《光明歷》,配合《周髀算經》,夜以繼日地推演,希望推算出末日那天。我一向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所以也勸了他十二年。直到昨夜看見那個女人戴著面具,才明白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他沉默地站在那裡,片刻,猛地一揮長箭:「不惜代價!決不能讓他們離開!」
失烈門和喇嘛們驚了一下,同聲回應:「是!」
失烈門猶豫了一下,湊近了世子的耳邊:「若是再發生昨夜的事情,再多的兵力也是枉然。」
世子緩緩搖頭:「不!她不敢!那種力量是反噬自身的,你看見她臉上那時的神情了麼?痛苦無比,彷彿破繭。要是真的按照不花剌所說的光明皇帝故事,別說我們七位上師沒本事護我們全身而退,便是我們帶著三千鐵騎兵,也不過是留下一地焦炭。」
「要想獲得非人的力量,便要付出非人的代價!」他低沉地補充,「誰也不能例外,即使是光明皇帝!」
山後忽然傳來沉雄的銅號聲。世子微微驚了一下,側耳細聽,銅號聲聲緊似一聲,彷彿催促。
「是主營的軍號。」失烈門道。
「什麼事動用軍號?是急催我們回去麼?難道大都又有使節來?」世子沉吟。
「不會是那些反賊……」
「回去看看!」世子喝令。
他下令的瞬間,山後的銅號聲啞了,像是一聲被掐息在喉嚨裡的呼喊。世子神色肅然,面部繃緊,如斧劈刀削。
枯瘦喇嘛一步踏入軍營,雙手持杵戒備。他真氣灌注全身,身體彷彿機關,一觸即發,六個喇嘛緊跟在他背後,擺成「降魔本願陣」,進退如同一體。
風吹高處的大旗,大旗獵獵作響,旗上飛鷹在旗幟舒捲中時隱時現。
營中空無一人。
他們離開軍營不過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前這,裡尚有金華縣的六百名駐軍和鷹翎箭營的軍士兩百四十人,雖然軍紀森嚴,依然人聲不絕。可現在這裡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座空營,放眼看去,只有一座座臨時紮下的帳篷,營地正中的火堆上架著鐵鑊,鑊中的水已經沸騰,鐵鑊邊一刀刀切好的牛羊肉等著下鍋,一柄廚刀還插在一塊羊肋排上,似乎燒煮食物的軍士不過離開了一刻,一會就要回來。
枯瘦喇嘛神色不安,心裡如同打鼓。他強行鎮定下來,回頭看了看背後,微微搖頭。
世子和失烈門疾步跟進,失烈門也是心裡一沉。鷹翎箭營在他手下已經有七年,他家累世軍旅,治軍極為嚴謹,能夠調動箭營的只有兩支金色的令箭,否則這支軍隊落地生根,必將死戰到最後一刻。兩支箭中的一支就在世子手中,從不離身,另一支藏在失烈門的箭壺裡。失烈門一手持弓環顧戒備,一手不由自主地去摸箭壺,沿著箭格一一摸過去,最後一格的黃金箭還在。
他心裡越發沉重,轉眼看了看世子,微微搖頭。
世子面色鐵青,握著金紕令箭的手上青筋暴跳,這是他從未料想過的詭異情景。他沉思了片刻,揮箭指向前方的一座帳篷。失烈門拉開手中烏沉沉的長弓,箭出帶著一股沉雄的呼嘯,隔著五十步一箭射落了帳篷簾子。
帳篷裡空無一人,失烈門的箭勁太強,箭紮在帳篷中央的支桿上嗡嗡急震。一呼一吸間的功夫,帳篷傾倒,裡面空蕩蕩的了無一人。
「莫非大都知道了金華縣令的事……大皇帝下令撤兵?」失烈門壓低了聲音。
「他們是你的手下,你該清楚。縱然是大皇帝手書的詔書,他們也是寧死不撤的。」
失烈門語結,世子所說的話他也明白,可是眼前的景象,實在匪夷所思到了極點。
「我們離開,只怕有埋伏。」枯瘦喇嘛道。
世子微微搖頭,反而緩步邁了出去,金紕長箭指點著周圍:「要是有軍隊埋伏在這裡,勢必會留下痕跡,縱然對方動手高明,一瞬間就壓制了我們全部的人,可是他們自己的腳印卻是無法避免的。可是這裡並沒有多餘的腳印,即便是緊急撤兵,也該留下滿地的腳印才是,更何況兩軍交戰。」
喇嘛不懂戰陣,遲疑了一刻,還是點了點頭,世子所說,實在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眼前景象偏偏像是近千人在瞬間就被妖物攝走了似的。
世子繼續前進,降魔本願陣緊跟他身後,失烈門一弓三箭。即使這個時候他對自己的弓箭還有絕對的信心,兩百步內是他的天下,偷襲者無人可以倖免。
世子站住了,仰望半空中呼啦啦飄卷的大旗。
他仰望著,沉默不語。
他的瞳仁忽地放大,驚悚地退了一步,低喝:「你們看那旗子!」
全部人都抬頭看向半空中的旗幟,那是一桿重錦上繡著真金的飛鷹大旗,正是世子出行的旗幟。
失烈門第一個發現了異狀,禁不住喊了起來:「這裡……沒有風!」
全部喇嘛都在一瞬間明白了,從他們踏入軍營的一刻,這裡就靜靜的沒有一絲風。可是就在他們頭頂三丈的高處,山風銳烈!
全體人心神分散的瞬間,背後傳來了緩慢的腳步聲,那個腳步聲就像是在兩山間迴盪一樣,層層疊疊地沒有止境。
喇嘛們聽力不及失烈門。失烈門有聞聲發箭的功夫,登時身體旋轉,雙腿在地上用力一彈,飛身倒退,就在同一瞬間,他鎖定了目標,張弓發箭。退而發箭會為他爭取短暫的時間,即便對手就在他的身後,也至少有幾分勝算。這一拉弓是他畢生所學的精華,三箭齊出,他力量一滯,全身酸軟。
然而他並不在意,對手若連拉弓的機會都不給他,則勝負難分;而箭一旦射出,失烈門就有十足的把握。要避開一支箭或者不難,要躲避平鋪而去的三支箭,縱然是武功高手也不可能。
站在他背後的人影卻沒有試圖躲閃,靜靜的彷彿一尊雕像。
「中!」失烈門暴喝。
可是箭沒有射中,卻也沒有被閃避掉。最不可能的事情就在失烈門的面前發生,他射出的箭如萬鈞雷電,可是離弦三丈就再也不能推進。箭上淒厲的呼嘯啞然而止,就像那聲忽然中斷的銅號,而箭也不下落,就這麼停滯在空中,尚在劇烈的旋轉著,彷彿大都城裡玉工用來鑽孔的水磨機帶動著嵌了金剛石的錐子,卻再也不能推進哪怕一寸。
失烈門一生射了幾萬幾十萬支箭,他也知道箭勢帶著旋轉,可是當他真切細緻地親眼看到這一幕,卻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箭鏃所指,那個緩步而來的人白衣飛揚,頭上扣著斗笠,遮去了他的面容。
「截住!」世子大喝。
他的聲音如同撞上了牆壁,赫然中斷。來不及想這是怎麼回事,本願寺七名喇嘛瞬間已經齊出,紅衣飛揚,如同七道暗紅色的風。
枯瘦喇嘛人在突進中,左手已經持杵做金剛怒喝相,右手凌空揮出一拳。拳力真勁凝聚不散,破風而去。對方依舊不動。枯瘦喇嘛看見失烈門那一箭,心裡已經有準備,他不清楚對方用什麼手段接下了失烈門的三箭,不過想來總是一種精妙的武術真勁,能夠遠距凌空發動,一舉卸去箭上的力道和速度。他也並未指望自己一拳建功,不過是要拖延對方的時間,讓他貼近對方身邊。被摩柯龍王神通一拳貼肉擊中,任何護身的力量都會被一舉擊潰,沒有懸念。
果然,那一拳如同泥牛入海,彷彿擊空。
喇嘛雙手持杵,全身力量凝聚在臂彎中,他的速度已經到了極點,不過瞬息間就可以發動必殺的一拳。可是,他忽然像是衝入了水中,一股籠罩天地無處不在的力量正在耗減他的速度。那股力量柔和到了極點,只是壓得他的胸口劇痛。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那是因為空氣。衝到了這裡,他周圍的空氣忽地變了,變得粘稠得彷彿膠水,令他無法動彈,也無法呼吸,即使挪動手指也萬分艱難,像是在指尖上掛了重物。他勉強回頭,看見六位師弟也全部被困住,其餘六位喇嘛修為尚不如他,此時就像是被一團生膠裹住的蟲子,無從掙扎。
而這一切還沒有結束,一股壓迫呼吸的力量隨之而來,緩慢巨大,他只覺得一隻巨掌在柔和地按壓他的胸口,可是他的胸骨都要在這股柔和的力量下崩裂。
生死一瞬,他再無選擇。心神一定,意識深處龍首菩薩的像觀昂首咆哮,他一入此境,則與佛合身,雙臂持杵全力推出,拳勁破除一切障礙,轟擊出擊的一刻彷彿雷鳴。
「摩柯龍王神通,好!」白衣蒙面的人讚歎了一聲,手勢輕揚,如揮琴弦。
枯瘦喇嘛全力擊出的一拳和他指尖揮出的力量相撞,可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雙方的力量扭曲了粘稠的空氣,留下一道透明紊亂的氣路。雙方皆凝然不動,喇嘛雙目暴突,眼眶欲裂。其餘六名喇嘛忽地感覺到身上壓力減輕,皆合十跪拜枯瘦喇嘛。他們第一次見師兄揮出如此無上力量,此時是人是龍是佛,也不再分得清楚,所以必須跪拜。
寂靜盤桓了一刻。只聽隱隱約約地有一聲爆雷,微微一炸。
敵人小退了一步,揮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你……你怎麼知道我們楚布寺的秘法?」枯瘦喇嘛聲音嘶啞。
「一法通,萬法通,摩柯龍王神通本來也不是多麼深奧的東西。不過你精誠所至,能在如此平凡的一套武功中練出如此金剛力,便是石上開花、灰中生火這樣的難事。你做得很好,很好。」對方首肯。
枯瘦喇嘛緩緩坐下,雙目緩緩流下血淚,合十不動。
「謝你不殺我。」這是他僅能說出的話,他已經失去了雙眼。
「你這一招出手雖然有金剛神力,卻是魔道,你入中原,已經失了佛心。你此時若死,不得成佛。」對方道。
「我未失佛心,而你是外魔,你力量遠大於我,要誘我入魔,我沒有辦法。」枯瘦喇嘛搖頭,「這是我自己修為不到。」
「也算一個說法。」對方的聲音裡有一絲笑意。
他轉向世子和失烈門:「相會幸甚。」
「你是明尊教的人?我們的人被你弄到哪裡去了?」世子此時已經恢復了平靜,他目睹了昨夜的烈火,對於鬼神之力已經再無疑惑,此刻又看見這個人出手的方式,就明白了原委。如果對方能夠壓制一切的風和聲音,那麼無聲無息地消滅數百人並非不可能。
「我是妙風,你的同伴知道我的名字。」妙風坦然承認,「你的人都沒有死,只不過我用了一點辦法把他們移到了軍營後面。現在他們感覺身上如同壓了千萬斤,不能動彈,所以也不會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你不必擔心,不到別無選擇的時候,我不動手殺人。」
好!」世子點頭,「那是要談條件了?但不知我有什麼條件可以令你動心,你神通高強,我們都不是對手。」
「你需要先聽完我的籌碼。」妙風比了一個手勢,「請。」
世子點了點頭,席地而坐,妙風也盤膝坐下,兩人隔著十丈相對。
「我不詐你。我來之前過了一次金華縣,金華縣裡有一個人,我現在制住了他的氣息,以他的身體,如果沒人去救他,撐不過兩個時辰。而你也明白,沒有人能輕易進他的房間。」妙風道。
「不花剌……」世子低聲道。
「是,無論他用什麼名字,就是那個人。」妙風淡然道,「而我也不輕鬆。我知道你手段高超,這一路上的州縣有不知道多少人聽命於你,要奪回我教的聖物,還要殺死我們的教友。可是她受傷只怕已經很重了,即使有我保護,也未必能夠萬全。我現在以你的朋友換我的教友。我只要你一個許諾,放她帶著聖物南下,這算不算公平的條件?」
「公平。」世子的回答簡單直接。
「那麼成交?」
「成交。」
「現在帶著你的人離開,你會在營後找到你的軍隊。這樣可以麼?」
「悉聽尊便。」
「和世子做交易,真是痛快。」妙風起身。
他轉身而去,走了幾步復又回頭:「有人說兵家詭道,沒有信義二字,世子是兵家,所以我還缺一點信心。為給世子提個醒,毀一件世子心愛的東西吧。」
他揚手忽地向半空中揮出。誰也看不見他手中拿的是什麼,可是彷彿有一團巨大的雷霆被他握在手中擲了出去,雷刀交割發出幾乎撕裂耳膜的巨響。半空中飄震的大旗忽然間像是被無數看不見的刀割裂了,碎成不到巴掌大的無數碎片,飄灑而落。
所有人仰頭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直到最後一片碎片飄落在世子手心裡。
他們這時候回頭,妙風剛才所站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他走時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世子……」失烈門湊近世子身邊。
「他是妙風,大旗是被風刀割裂的。」世子漠然起身,把那片碎旗交給失烈門。失烈門抓在手裡看了看,碎片邊緣如被利剪剪開,清晰得沒有一絲毛邊。
葉羽看著北邊來的雲追過了太陽,於是天地間一切都陰沉沉的。笛聲瑟瑟,像是也被壓住了,如同不能散去的魂靈那樣繞著小屋盤旋。
「要下雨了吧?」謝童已經醒來了,抱著他的胳膊輕輕地搖晃。
「嗯,你冷不冷?」葉羽摸了摸她的臉蛋,她的臉蛋冰涼。
「冷。」謝童點點頭,往他懷裡靠得更緊了一些。葉羽本想脫下外衣給她,可是他忽地想起自己的外衣已經罩在了風紅的身上,於是他只能伸出手摟住謝童的腰,把她像個孩子似的抱在懷裡。謝童鬢間的細發撓著他的鼻子,散發著微弱的檀香味道。
風從破損的窗戶吹進來,週身如同浸在冰水裡。葉羽在崑崙山苦修了十餘年,並不畏寒,可這個時候身體仍然微微一顫,覺得心裡都灰了。他從小長在崑崙山,見到的人有限。而這一路行來,見到的人事越多卻越迷茫,呂鶴延、梁十七、風紅的樣子閃動在他腦海裡,另一面卻是笑中永遠解不開憂鬱的魏枯雪,懷裡孱弱不安的謝童,哪些是他的朋友哪些又是他的敵人?漸漸地分不開了。一切都像是一個幽深的潭,潭裡卻是血,涼下去的血,把他慢慢地吞沒,而他是個不會游泳的人,無從掙扎。
他抬起頭,觸到風紅的目光,風紅靜靜地吹竹笛,目光乾淨空洞。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移開。
風紅放下了唇邊的竹笛,點了點頭:「來了。」
葉羽吃了一驚,看向外面。他對著門,風紅卻什麼都看不見,可是風紅卻說來了。彷彿冥冥間有著感應,蒼白的雲天下,竟然真的有一個影子遙遙而來,他頭戴著斗笠,一襲白衣在風中飄拂。他的步伐輕緩,卻逼近得極快,只是轉瞬間已經推進了一半的距離,離開小屋不過兩百步。
葉羽掙扎著推開謝童起身,他一步踏出小屋,已經感覺到了來自對手的威壓。徹寒的風好像把他吹透了似地撲來,葉羽覺得一股冰氣從胸腹間洶湧著推高,沿著血管湧向頭部。他不能再前進哪怕一步,凝固在那裡像是一尊雕像。他瞪大眼睛看著前方,那個白衣的人越來越近。
「妙風!你是妙風!」他忽然喊出了這個人的名字,如同重病的人堵在喉嚨深處的痰被咳出。
他感覺到一陣暢快,剛才那種近乎窒息的感覺幾乎憋死他。不僅僅是寒風撲來,葉羽覺得自己有如身處暴風眼的中央,只要他微微一動,那股凝滯在他身邊的力量就會把他摧毀。
「你很聰明。」白衣蒙面的人腳下不停,低低地說,「可是你不怕死麼?」
「下得崑崙山,明尊教五明子已經見了三個,還真是葉羽的幸事。不知道剩下兩個人和貴教的光明皇帝什麼時候現身。你現在殺我,我不能反抗,只可惜未能見到貴教的全部神使,不免有點遺憾。」葉羽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委頓在地下。
妙風看也不看他,逕直而行。
「剩下的兩個人,一個是老儒,一個是瘋子,你見與不見,都沒什麼關係。我也不想殺你,你以為你是崑崙劍宗的門下,我就想殺你而後快?」妙風漫不經心地說,「在我看來,你和一隻疲倦的野獸沒有什麼區別。明尊教吃菜事魔,這是你們自己說的,我從不殺野獸。」
「這種小小的伎倆就讓崑崙劍聖的武功無技可施麼?你的武功比我想的要弱。」妙風走過葉羽面前,停步一瞬,微微側頭,「真正的五明子,你一個都對付不了。而你能活到今天,是她手下容情。」
他走進小屋,看也不看謝童,上前到秸稈堆上把風紅的頭抱了起來,枕在自己的臂彎裡。
「你來了。」風紅低低地說。
「我聽見你呼喚我的竹笛聲,那時候我尚在一百二十里外的青澤縣,當時我在月下散步,聽見笛聲越湖而來。」妙風的聲音低沉優美,頓挫有致,彷彿歌吟。
「你距離我那麼近,是來追聖物的麼?」
「也是,也不是。」妙風說得隨意,「清淨氣聽說你半路截下了聖物,卻沒有在杭州交給他,心下不安,請我來問你索取。而帶一件聖物回泉州,在我看來對你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必事事聽命於清淨氣。我本想留在杭州和一位故人多住幾天,不過各種消息傳來,各路人馬都正向著泉州而去,披甲佩劍,奉重陽道宗的旗幟。我擔心你,所以前日就離開了杭州,跟上來看看。」
妙風抖開風紅身上蓋著的長衣,手指劃過。指尖彷彿刀刃,帶著一道銳利之極的風,風紅襤褸不堪的衣袖完全被割落,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那些裂開了、又癒合、再裂開的傷口仍在不斷流血,皮膚表面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
妙風低低地歎息一聲:「果然是『劫盡破碎空』之力,那是楚布寺傳承千年的秘密法,摩柯龍王神通的基礎。他一拳轟下,開山之力還在其次,更可怕的是這股暗勁,破碎萬物,一切成空。普通人中此一記,自指尖而全身骨骼寸寸碎裂而死,屍體皮囊之中皆是膿血。」
「閉上眼睛,不必害怕。」
風紅如言閉眼。
葉羽掙扎著進屋,看見妙風雙手一合,嘴裡低聲唱頌,兩掌縫隙間有一線光明,漸漸地光明流動起來。他雙掌分開,掌面一層輝光,像是空氣在他掌心中燃燒蒸騰。他以這雙手抓住了風紅的臂膀。
一切都靜了短短的一瞬,妙風忽地低喝了一聲,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被灌注進風紅的臂膀裡。風紅全身劇震,睜大眼睛,痛苦得幾乎要嘶叫出聲。而她胳膊上的血痂像是被一股自內而外的力量整個震裂,崩碎飛濺出來。謝童驚恐地退了一步,從背後死死地抱住葉羽不敢看。
而葉羽卻沒有看見血,血痂被震裂之後,露出的竟然是新生的嫩粉色皮膚,皺縮難看,有如新生嬰兒的皮膚,沒有一絲疤痕。妙風的手在風紅胳膊上一掃而過,那些已經裂開卻還未剝離的血痂被他像是快刀剔鱗那樣掃去,風紅的整條胳膊就像是新生的,皮膚細嫩得吹彈得破。
「不會有礙。」妙風再一掌擊在風紅肩上。
他放下風紅起身。同一瞬間,風紅睜開了眼睛,目光清澈明銳。葉羽明白那是妙風以無上的真力一瞬間打進了風紅的身體裡,崑崙山的劍氣也有類似的法門,可是施用者無不如同傷及己身。魏枯雪劍氣絕世,也曾在浮槎巷渡力為葉羽治療,看起來卻也沒有妙風這樣的隨意。
「你拿走吧。」風紅看著身邊那件紫綾包裹,「劍、面、甲,三件聖物中只要有一件就不難找到剩下兩件,裘禪想要已經很久了。」
「我說過我不是為了聖物而來。」妙風淡淡地說,「東西你自己帶回泉州,人也由你帶回泉州。我猜得不錯的話,山下此時已經沒有人了。一路之上,也不會有人再盯你的梢。」
「嗯。」風紅低低地應了一聲。
妙風沉默了一會兒:「我再問一句,你還是不願和我同行?」
「我們只是教友,卻不是朋友。」
妙風點了點頭:「回草庵吧,那裡是你的家。」
「那裡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我的家已經燒燬了。」風紅疲憊地靠在麥秸堆上,側過頭去並不看妙風。
「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便是家,豬兒、貓兒、狗兒、兔兒不是都在等你回去麼?」妙風的聲音裡帶著低低的悅耳的笑,「我才是沒有家的人,那些孩子都不會等我。」
他聲音優雅,卻帶著淒涼。他低眼看著地下的女人,仰頭看著外面的天空:「就要下雪了,每年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念泉州,可是草庵終究不屬於我。」
風紅愣了一下,默默地點頭:「是啊,那裡是我的家……」
妙風走出了小屋,就這麼離去,也不道別。
「很多年前來這裡傳道的人,就是你麼?他們認識我衣服上火焰薔花的徽記,那個徽記只有我們五人可以使用。」風紅在他身後問。
「並非很多年前。只是三年之前,我路過這裡,曾經給這些人說過,只要對人以義、安貧克己,總有一天天地崩塌,光明現世,而他們將得拯救。他們聽不懂,我也說不得什麼教義,卻沒有想到只是這份希望,讓他們執著至今。」妙風已經走遠了,並不回頭。
小屋中的三個人默默相對。不知道過了多久,風紅起身拾起葉羽的長衣:「葉公子,你的衣服可能還需借我一用。」
葉羽不答,只是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我們還是去泉州麼?」謝童看著風紅眉間回來了的冰冷,幽幽地歎息了一聲。
「謝小姐,我們終究不是一種人,能站在一處並肩的時候本就很短。」風紅淡淡地說。
他們走出了小屋,謝童忽地指著天空:「下雪了!」
這一年金華的第一場雪正靜靜地從天裡落下,仰頭看去纖細的冰晶在空氣中無依無靠地飄舞下落,落到臉上就化了,變成一個個冰涼的水滴。
「真美啊……」謝童由衷地讚歎了一聲,雖然前路難測,他們畢竟剛剛死裡逃生。
「要是還有機會可以回崑崙山,那裡的雪才漂亮。」葉羽握了握謝童的手。
風紅什麼都沒說,她提著葉羽的長衣,卻並不穿上,而是默默地走到老人的屍體旁跪下,輕輕按著她的額頭,低聲念誦了些什麼,而後抖開長衣蓋在老人的身上,回頭說:「我們走吧。」
三個人走得很遠了,葉羽回頭。這時地下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遠處風裡,白色的長衣和雪色相混,再也分不清老人的屍身在哪裡。葉羽愣了一下,他想著這個人從此就這樣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了,被雪掩埋,被人遺忘。一種蕭瑟荒涼的意味在他心頭升起,他覺得一種難言的酸楚一時間湧了上來。
敲門聲傳來,不花剌應了一聲。門自己開了,世子進來,背手帶上了門。
不花剌在床前看雪,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他一身白色曳地長袍,頭髮束在頭頂,倒像是個清雅絕俗的漢人書生,敞開的領口裡看得見他嶙嶙的鎖骨,確實削瘦。世子來到窗邊和他並立看雪,窗外銀妝素裹。
「恢復了?」世子問。
「並無大礙,你們來得及時,不過請醫生調理一下。其他人的傷損如何?」
「不幸中的萬幸,他一人不殺,只是救走了自己的同伴。」
「算是給我們留了些顏面。」不花剌點了點頭。
「不是顏面,」世子搖頭,「也許他是真的不想殺人。他身負神通,真的要大開殺戒,我們未必能有什麼籌碼和他談條件。」
「是。」
「你父親來信,召你即刻回大都。」
不花剌猶豫了一刻:「事情還沒有辦完,為何父親大人急召?」
「也許是年紀大了,要給你說親。」
「現在開這個玩笑可不好玩。」不花剌淡淡地說。
世子嘴角抽動,笑了笑:「波斯的使者來了。天相生變,波斯全境有明尊教信徒七萬五千人已經準備前來東方朝聖。他們和當地的木速蠻部族衝突,相互攻殺,已經死了六千餘人。即便這樣,他們依舊不改來東方朝聖的心,波斯舉國震驚。他們派來星相大師和使節,是要問明尊教下降的所謂平等王到底是什麼人,也是要我朝表示態度的意思。波斯也不想看見七萬餘人棄國東奔吧?」
不花剌踱步良久,微微點頭:「我明白了。這件事上關天相,我立刻回大都處理。不過波斯擔心的棄國東奔,倒不是什麼大事,事到如今他們還擔心七萬人的歸屬麼?」
「鐵神面怎麼辦?我帶人追去泉州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追了。」不花剌回到窗邊,背手看著外面大風輕雪,聲音幽遠,「不要緊,如果我估計得不錯,鐵神面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草庵。他們會回到草庵,草庵……那裡是他們的家,也是這一切終結的地方。」
「這一切終結的地方?」世子感覺到了那話裡的酷寒,全身一震。
「那裡有火,焚燒一切的火,可以把這一切結束得乾乾淨淨。」不花剌忽然轉過頭來,他的瞳子明亮,猶如在漆黑的井裡投入的火把。
元統二年十二月初八,泉州。
泉州地處福建,溫暖濕潤,此時江北已是大雪紛飛,江南也有輕雪寒霜,這裡卻還溫潤如春開三四月。
上百年的老榕樹下,寺廟的門庭冷落,只有一個掃地僧在清掃落葉。未落盡的枝葉中掩映著「聽龍寺」的匾額。小路上三個人遠行而來,為首的是一個清秀冷峻的年輕人,他的身後卻帶著兩個如花似玉的眷屬,一個衣紅一個衣紫,一左一右光輝照人。掃地僧也不是什麼有道的高僧,看見美貌的女施主,心裡「咚咚」作響,上去合十行禮。
年輕人卻沒有回答。反而是他身後衣紅的女子上前一步:「大師,這裡可有住宿?」
「可以可以,出家人與人方便。施主若是手頭方便,也請佈施香火。」掃地僧說得滑溜。
其實這裡老廟裡面已經沒有幾個和尚,香火冷清,幾十間破舊的僧捨租給當年鄉試不中,無顏回家的讀書人。所謂香火錢,也就是房錢。
「要兩間房舍,香火我們自然會出。」女子淡淡地說。
「請,請。」和尚慇勤地指路。
一行人進寺,穿過荒草叢生的道路,周圍房舍窗戶洞開,幾個窮極無聊的書生探出頭來看美人,嘖嘖讚歎。來的一男兩女卻都無動於衷。
風紅打量了一眼破舊的僧捨,滿意地點了點頭:「這裡也好,算得上安靜。」
她從懷裡摸了一塊鉗下來的碎銀遞給掃地僧。掃地僧看她出手也並不如何闊綽,心裡微微失望。可是美人當前,怨氣總是發不出去的,依舊低眉順眼地笑著:「阿彌佗佛,貧僧還有用得著的地方,各位施主隨時呼喚。」
「給我們弄點吃的,我們只住一夜便走。」風紅道。
她這麼說的時候目光往外微微一瞟,幾個書生正躡足過來躲在牆後偷看美色,被風紅冷冰冰的一眼掃過去,都縮回頭去不敢出聲了。
「這個可不容易,寺裡沒幾個僧俗,就那麼些吃的,都是各有定量的。」掃地僧抱怨著,偷眼看風紅的神色,「今日又是臘八,幫廚的工人回家飲粥,貧僧那裡也只剩幾個素餅子,施主要吃的,卻是一樁大難事。」
他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不那麼想。離寺門外一里路便是當地有名的「珍鱠樓」,要想置辦什麼酒席,只要出錢絕無所不能。他琢磨著這行男女絕非囊中羞澀的人,只是吝嗇,若是這時候掏出銀錢請他去置辦酒食,他便可以再從中撈上一點小錢。
「既然如此,」風紅猶豫了一刻,「那我們便出去隨便吃點,不敢勞煩大師了。」
和尚語塞,覺得自己弄巧成拙,倒還不如賣幾個素餅子給他們,可也只好合十退了出去。
「真要出去吃?」謝童問。
「如今已經到泉州,這裡遍佈我教教徒,出去是安全的。兩位最好還是緊跟我。」風紅道。
謝童心裡一緊,不再說話。這裡已經是泉州,距離明尊教的總堂也就不遠,生死就要分明。她抬眼看了看葉羽,葉羽知道她害怕,伸手過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只覺得她指尖冰涼。
焰火衝上天空,炸為巨大的金色菊花形狀,照亮了幽藍的夜空。緊跟著越來越多的焰火射上天空,紅、藍、紫、白、綠各色盛開,其中還夾雜著少見的金色。絢麗奪目的流光縱橫飛舞,橋上的孩子們高舉著雙手跳躍,一道河水映出漫天燦爛。
這是葉羽生平第一次看見這樣盛大的集會。整條街上紅燈高掛,人人比肩接踵,兩邊擺著各色的小攤,小販高聲吆喝,有新鮮軟糯的栗子,也有沾著蜂蜜芝麻的胡餅,還有火焰上翻烤的魚乾,諸般種種都是葉羽不曾見過的。他一生近乎二十年的臘八節都是在崑崙山的月色下,跟著師父魏枯雪對著烈酒小酌,雖然有燒烤的野味助興,卻沒有這樣喧鬧歡騰的人聲,幾乎把一切的憂愁和疑惑都洗掉,讓人忍不住要跳起來,變成橋上那些看焰火的孩子。
「啊啊啊啊啊!」謝童也暫時忘記了生死懸於一線,抱著葉羽的胳膊歡跳。
葉羽扭頭看她,她仰著頭,晶亮的眸子中映著漫天華彩。
風紅隔著一步跟在後面,倒像是一個跟他們無關的路人。
「我還要吃栗子。」謝童手裡捏著一塊糯米年糕,已經看見了遠處剝開來的黃澄澄的烤栗。
「好。」葉羽點頭。
他並不缺銀子,謝童這點小小的要求不是難事。一路上儘管風紅都是住小店、住寺廟,乃至於只是買些饅頭充飢,可葉羽的囊中還有李秋真奉送的數千兩銀票,魏枯雪分文不動,都交給了這個弟子。
兩個人並肩往前擠去,後面的人流立刻又過來補充了身後空隙。風紅並沒有緊跟上去,她只是慢了一小步,立刻被人群隔開了視線。開始她還能看見葉羽和謝童身影在人群的空隙中閃動,很快她的視線裡就失去了這兩個人的蹤跡。
可是她不慌,也不動,只是默默地立在原地,良久,抬眼看著天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她轉過身,忽然看見一個人就靜靜地站在自己身後。那個人一身白衣,頭戴一頂黑色的織錦帽子,微微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
「是你?」風紅低聲道。
「我從草庵來。」來人低聲說。
「好,我跟你走。」風紅點了點頭。
謝童興高采烈地捧著一紙包栗子,在一家掛了蝦蟆燈的攤子前等老闆用大蝦瓷碗蒸出她的蛋羹。她吃得開心,兩頰透出輕紅,像是抹上了一層胭脂。
葉羽陪著她等,卻忽地回頭看向周圍:「她不見了。」
「這一路上我們又不是沒有嘗試逃跑,可是哪一次不是被她像影子一樣追上來抓回去。」謝童懶洋洋地,「就算這次還要試,你也讓我吃完了這碗蛋羹。」
葉羽苦笑,知道謝童說得不錯。風紅的修為高過他許多,追擊而來只是瞬間的事情,以明尊教介乎武功和神通之間的絕技,他們可以說絕無機會。
「茶花!茶花!我要買一朵。」謝童忽然看見了一個捧著竹籃而來的小販,眼睛亮了起來。
竹籃中竟然真的是春季才盛開的白茶,一朵一朵並列,正是開到極盛,華美無方,在嚴冬的天氣裡美得令人心折。葉羽也好奇起來,攔下小販取了一朵打量,讚歎不已。
「這個季節怎麼有茶花?」他問。
小販滑頭,只是笑著搖頭,不回答。
「也不是什麼稀罕的辦法,是用的蒸花法。」謝童一邊埋頭挑花一邊說。
「蒸花法?」
「你聽說過唐朝武後怒貶牡丹花的典故沒有?」謝童笑。
葉羽點了點頭。他幼年時候在崑崙山跟前代的崑崙宗主方懺軒讀書,這些唐人筆記的東西他都熟悉。據說武則天以女子之身而為皇帝,威凌天下,令百花皆在嚴冬開放,百花之神莫敢不從,惟有牡丹之神不畏帝王家的威嚴。武氏大怒,貶牡丹於洛陽,其後洛陽牡丹甲於天下。
「大周皇帝有首《臘日宣詔幸上苑》詩說『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後人解詩曰『天授二年,臘,卿相欲詐稱花發,請幸上苑,有所謀也,許之。尋疑有異圖,乃遣使宣詔云云。於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鹹服其異。後托術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謝童拈著一朵茶花輕笑道,「其實所謂嚴冬花發,就是用的這個蒸花的法子。需以銅爐盛水,好炭燒滾了,圍著花樹依法擺放。又以織錦做花障,高兩人許,以擋寒風,只容中午陽光射入。此時花障之內,溫暖如仲春,百花皆可開放,只是費錢費事。不過泉州原本溫暖,做起來只怕更容易些。他不告訴你,是怕你學會了,搶了人家的飯碗。」(作者註:解詩出自《全唐詩》,而《全唐詩》相傳是康熙委任曹寅編著,即曹雪芹的祖父。所以作為元人的謝童其實是不該知道這句解詩的。)
謝童乃名門之女,家裡養著花匠,她又天性活潑好奇,喜歡問人,所以這些偏門法子從小就知道。葉羽看著她侃侃而談,略帶幾分得意,儼然還是個大孩子。她面前的一朵白茶,也不知是映著天空中的焰火還是謝童的面頰的緋紅,映著一抹輕紅盈盈欲滴。
「就這一朵了。」謝童瞥見葉羽看得入神,輕輕一笑,挑了一朵白茶,轉頭就走。
「小謝……」葉羽正在發愣,急忙去喊她。
「付錢付錢啊!」謝童遠遠地笑著,「買花付花錢,看姑娘付脂粉錢,不要賴帳哦!」
葉羽面色微微紅了一下,老老實實掏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了小販。小販看那塊銀子大,樂得眉開眼笑。葉羽也不等他找錢,背身向著謝童趕去。謝童在人群裡遠遠地笑盈盈地看他,把一朵白茶慢慢地插上烏黑的發間。
葉羽的步伐忽地一滯,一個紅衣的人影毫無徵兆地插進兩人中隔住了他們。
風紅面無表情,扭頭看了謝童一眼。謝童只覺得隨著她那一瞬的凝視,身上一切的暖意都消散了,心底的寒氣肆虐地升起,她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沒有鎖上鐐銬的囚徒。
「你居然回來了。」謝童強做鎮靜,摸著鬢邊的白茶,也不看風紅,自顧自地走到葉羽身邊。
「逛得還好麼?」風紅低聲問。
「泉州原來還有這樣熱鬧的臘八會。」葉羽也淡淡地回答。
「我買了一點饅頭和面醬,還有一些曬蘿蔔條,大概夠我們一餐了,如果看夠了、玩夠了,我們便回去吧。」風紅道。
一路上風紅都是這樣的語氣,不像押送囚徒,倒像是同行的朋友。
謝童聳了聳肩,並不說話。
「上好的茶花啦,上好的茶花啦,公子買一枝送給姑娘吧,」小小的賣花女孩頭頂一隻竹籃,籃中是紅白兩色的山茶花。
葉羽看那女孩雖然衣衫潔淨,不過也滿是補丁,想必家境艱難,不得不趁七夕出來賣花賺錢補貼家用,心裡略有憐惜的意思,卻還是搖搖頭道:「我已經買過了。」
「這位姑娘沒有花戴啊。」女孩子不依不饒地纏著葉羽,一隻小手指向了旁邊漠然四顧的風紅。
葉羽忽然明白,原來那女孩子說得姑娘並非是插花滿頭的謝童,卻是一直默默跟隨的風紅。
「我不戴花的,」風紅也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
葉羽正要揮揮手讓那賣花的女孩子離開,卻又聽見了那支兒歌,小女孩兒唱來,夾在喧鬧的人聲中不甚清晰,歌詞卻隱約聽得清:「小小女孩沒玉釵,日日登高待花開。花謝花開十六載,嫁為君婦共頭白。」
葉羽心頭一動,竟是忽然明白了歌中的意思。放眼看去,四周遊賞的姑娘家人人都在鬢上插了一朵山茶,只有風紅漆黑的長髮間空空如也。
原來這裡的臘八節,插花出行已經是習俗,家中女孩到了婚嫁的年齡,爹娘自然會在臘八買花,而後女孩家梳起雲髻長鬢,以鮮花妝點,踏出閨門外游賞夜色。正當年齡的少年男子也自然會品評各家的姑娘,如果有中意的人便能夠上門提親了。那支兒歌所唱的,正是女兒家羞澀待嫁的心思。
「姐姐,姐姐,姐姐買花吧。」女孩子竟是認準了風紅。
「不用。」風紅扭頭對她說道。
她這一扭頭,卻看見一朵雪白的山茶正綻開在她面前,層層花瓣堆雪,淡淡的幽香悄然拂過她鼻尖。那個小女孩踮起了腳尖,使勁把那朵最好的山茶遞到風紅的面前,一張小臉上滿是融融的笑意:「姐姐買花吧,你那麼好看,插在頭上一定會給誰家的公子看中的。」
面對著賣花女孩的笑臉,風紅冰冷的神色微微褪去,笑了笑,笑容中卻有些蒼涼,微微伸出手去,也不知道是想接下那花,還是要拂開孩子的手。
「好吧,我買下,不用找了。」葉羽把一個銀錁子放在了孩子的花籃裡。
「葉公子?」風紅有些吃驚。
「謝謝公子。」賣花女孩笑逐顏開,把花枝插進了風紅的手裡,一蹦一跳地頂著花籃跑遠了。
「原來泉州這裡的風俗,臘八是人人插花的,」葉羽淡淡地說,「一朵茶花,也算不上賄賂吧?」
「我們去那邊看煙花。」還沒等風紅答話,謝童忽然蹦了起來,扯著葉羽的袖子向前方跑去。
葉羽被她一扯,不由自主地和她一起跑了起來,卻聽見耳邊謝童輕笑著耳語道:「莫非葉少俠也看上了我們紅姐姐的美貌,還拿朵茶花討好人家。」
「我……」葉羽苦笑。
「哼!」謝童扮了個鬼臉笑道,「到時候紅姐姐捨不得下手殺我們,我還要多謝少俠的美男計呢。」
「我不是……」葉羽有些急了起來。
「一付傻瓜樣子,就是逗你開心,」謝童笑,「去看煙火,跟我去看煙火。」
被謝童拉著跑遠了,葉羽側眼回望了一眼,看見風紅卻沒有立即跟上來,而是拈著那朵雪白的茶花,手指輕輕撫弄著花瓣,彷彿神思全在遠方。其實對於葉羽,他只是忽然想起了
風紅那晚在破舊的茅屋裡,對著青空月色靜靜流淚。世間雖然廣大,又有誰會買花給風紅?而謝童卻很難明白那種種在心底深處的孤苦無依。沒有父母,也沒有家,縱是誰家的公子真的看上了風紅,她出嫁的時候,又是誰給她準備嫁妝,誰給她梳理長髮?無論崑崙山的劍仙,或者明尊教的首領,到了這一節上竟都一樣的寂寞。
葉羽微微地歎息,忽然想起了師父魏枯雪,他是自己在世間惟一的親人了。心中暗傷的時候,卻覺得手上傳來了謝童的體溫。
夜深,古寺中弦聲低語。
葉羽站在門外,看著風紅在古槐下操琴。她向隔壁的書生借了一張舊琴,連著三個晚上,都在古槐下彈琴。他們已經在這間古寺中停留了三日,風紅並不說去哪裡,葉羽和謝童也只能等著自己的命運。
葉羽聽著她的琴聲,卻與西湖上聽的不同,不復嫵媚和秋涼,卻有一種難解的綿密紛亂。
謝童已經入睡,葉羽方要回自己的房裡,卻看見風紅坐在院子中。他一聽琴,便是良久。
風紅似乎知道他在聽,卻也不在意,一曲終了,默默地就坐在那裡。葉羽轉身想要離去。
「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葉公子能否應允?」風紅忽然回頭道。
「哦?」葉羽微微一怔。以風紅的性格,即便身陷絕地境,也不曾有過半句請求。
「如果有朝一日,公子再遇見我,就請當作你我不曾相逢。風紅已承公子的盛情,無以回報。從此以往,風紅是生是死,與公子沒有瓜葛。」風紅回頭,聲音清晰低回,彷彿冰玉相叩,又彷彿挑動絲絃。
「風姑娘?」葉羽低聲道。他聽見風紅靜夜彈琴,隱約知道她心中猶豫難決。如今這麼說來,言下之意竟是放他們逃生,不過話語間隱隱卻透出的一絲淒然,卻是葉羽不曾想到。
略微沉默,葉羽低聲道:「想必貴教的法令森嚴,這件事干係很大……」
「這是我教中事務,公子請不必多問了。」風紅忽然打斷了葉羽,不留絲毫餘地。
葉羽心裡一陣茫然。原本風紅願意放他們逃生,他縱不至於感激涕零,也該欣喜快慰。可是他可以猜到明尊教教內規矩嚴苛,既然已經被陳越知道他們的行蹤,風紅就勢必得押送他們到泉州的草庵不可。私縱囚徒,對官差也是一條死罪,何況在明尊教這種動輒濫用私刑的教派中。即使風紅在教中的地位超卓,可是以她如今的處境,也是前途未卜。想到這一節,葉羽心裡竟有一絲恐慌。可是他和謝童又不能跟著風紅帶去草庵交差。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風紅轉身離去,竟是再不回顧。
「風姑娘,你去哪裡?」風紅走出很遠,卻聽見葉羽在背後喊她。
她扭頭回望,漠然無言。此時她的神色就像葉羽初見她的時候,淡淡的,對什麼事都不關心。看著她冷漠的眼神,葉羽心神恍惚,忽然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曾經和這個絕艷如火卻又冷徹如冰的女子一路同行,一起拔劍禦敵。風紅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方纔那短暫的歡笑過去,風紅便又變回了那個悄然獨立在人群外的女子。
「我出去走走,也許還會回來,也許就不再回來了。」風紅低聲道,「若是我回來,希望不要看見兩位還在這裡,徒增麻煩而已。」
葉羽說不出話來。
「多謝葉公子和謝姑娘這一路同行的照顧。」風紅微微欠身。
「各自珍重吧。」葉羽低聲道。
「但願此生,」風紅輕聲道,「不再相逢。」
看著紅衣如火漸行漸遠,孤零零的背影在幽幽夜風中如此的蕭瑟。葉羽仰望夜空,彷彿那無盡的清寒從弦月中流瀉在他臉上。一瞬間,是非善惡都在他心中模糊起來,只覺得天地間那許多事情,自己都是無能為力的。
當他低下頭來,古寺的門口已經沒有了風紅,只有那株老榕樹依舊在風裡沙沙沙沙地搖曳。
謝童和葉羽踏出古寺,葉羽忽然站住。
「快走啊!你還要等她改變主意麼?」謝童焦急。
「等她一次吧,我總要問問她,到底什麼才是明尊教的所圖。」葉羽猶豫。
「你昏頭拉?」謝童哭笑不得,「她是明尊教首腦,怎能夠把教中秘密告訴你?」
「記得金華村子裡的那些人麼?如果明尊教中的人不儘是我們在開封所見的,而很多都是那些貧苦的村民,我們還能夠坦然動手麼?」
謝童也沉默。良久,她緩緩搖頭:「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
「那便等等,讓我問一個清楚吧。」葉羽拉了拉謝童的手。
謝童的手被他拉著,只能苦笑:「自從跟你在一起,好像總是做些傻傻的事……」
兩個人轉回了古寺的院子裡,忽地愣住了。院子裡的古槐下,一個老人坐在木盆中,靜靜地看書,只留了一個背影給他們。
而剛才離去的風紅此刻卻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見葉羽進來,愣了一刻,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