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維斯特將莎蘭德的電腦打印數據仔仔細細看了三天——紙張放滿了幾大箱。問題是標的不斷在改變,一下是倫敦的期權買賣,一下透過中介在巴黎買賣貨幣,一下是一間擁有直布羅陀郵政信箱的虛設公司,一下在紐約大通曼哈頓銀行賬戶的資金忽然暴增一倍。
接著又是一堆問號:一家貿易公司五年前在智利聖地亞哥開立賬戶存入二十萬克朗,至今仍原封不動,也絲毫看不出該公司從事什麼樣的營業行為,而這只是分佈於十二個國家,將近三十家類似的公司之一。是不活動公司嗎?它們在等什麼呢?是掩護其他某種活動的幌子嗎?從計算機上看不出溫納斯壯有何打算,也看不到他認為非常明顯而無須列入電子檔案的事。
莎蘭德深信這些問題多半永遠無解。他們看得見訊息,但少了詮釋之鑰便永遠無法得知其中的意義。溫納斯壯的王國有如一顆洋蔥,一層層地包裹著,又如一座迷宮,其間的企業相互依賴。公司、賬戶、資金、證券,環環相扣。他們認為誰也不可能有完整的概念——也許連溫納斯壯也不例外。他的王國有自己的生命。
不過還是有個模式存在,至少是隱約可見的模式——彼此互相依賴的企業迷宮。溫納斯壯王國的價值從一千億到四千億克朗不等,得看你問的是誰,以及計算方式為何。但如果各公司擁有彼此的資產,那價值又是多少呢?
莎蘭德投下那顆從此震撼布隆維斯特每個清醒時刻的炸彈後,他們當天早上便匆匆離開海澤比島。他們來到莎蘭德的住處,整整兩天都待在電腦前面,由她帶領他參觀溫納斯壯的宇宙。他有好多問題,其中之一純粹是好奇。
「莉絲,純粹從實用觀點出發,你怎麼能操作他的電腦呢?」
「那是我朋友『瘟疫』的小小發明。溫納斯壯有一台他在家和在公司工作用的倒協筆記本電腦,也就是說,所有資訊都存在同一個硬盤裡。他家裡裝有寬帶網絡。『瘟疫』發明了一種可以繫在寬帶纜上的電子環,我正在替他測試。電子環會記錄溫納斯壯看到的一切,再將資料傳送到其他地方的服務器。」
「他沒有防火牆嗎?」
莎蘭德淡淡一笑。
「他當然有,但重點是電子環也是一種防火牆。以這種方法入侵電腦需要一點時間。比方說溫納斯壯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它會先進入『瘟疫』的電子環,所以,在它通過他的防火牆之前我們就能看到那封郵件。不過,更厲害的是,那封郵件會經過重寫,增加幾個字節的原始碼。只要他在電腦上下載東西,這個程序就會重複。圖像的效果更好。他經常上網搜尋,每當他點進一張色情圖片或打開新網頁,我們就會增加幾行的原始碼。過了幾個小時或幾天後——視電腦的使用頻率而定——溫納斯壯便下載了一整個將近三兆位的程序,而且每個位都緊密相連。」
「所以呢?」
「最後的位定位後,程序便與他的網絡瀏覽器合而為一。在他看來會以為電腦被鎖住,必須重新啟動,而重新啟動的同時也安裝了一個全新的軟件。他用的是微軟的瀏覽器。下回當他開啟瀏覽器時,啟動的其實是一個桌面上看不到的全然不同的程式,除了和瀏覽器有一模一樣的功能之外,還會做很多其他的事。首先是接管防火牆,並確定一切運作正常。接著開始掃瞄電腦,只要他搜尋時一按鼠標,訊息的位便會傳輸出去。之後——時間長短還是得看他搜尋的多少——我們便在另一個服務器上累積出他硬盤內容的完整鏡像檔案。接下來就是HT了。」
「HT?」
「抱歉,『瘟疫』都是這麼說的。HostileTakeover,惡意接收。」
「喔。」
「真正不可思議的還在後頭。結構準備好之後,溫納斯壯便有兩個完整的硬盤,一個在他自己的電腦上,一個在我們的服務器上。下次當他開啟計算機時,開啟的其實是鏡射的電腦。他已經不是操作自己的電腦,而是我們的服務器。他的電腦會跑得稍微慢一點,但幾乎難以察覺。所以當我連上服務器,便能實時截取他的電腦資料。溫納斯壯每敲一個鍵,我在我的電腦上都看得見。」
「你的朋友也是黑客?」
「倫敦的電話竊聽就是他安排的。他可以說是社會邊緣人,但也是網絡上的傳奇。」
「喔。」布隆維斯特認命地對她笑了笑。「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溫納斯壯的事?」
「你從來沒問過。」
「如果我一直沒問,又假設我一直沒認識你,你會明知溫納斯壯是個匪徒,卻仍坐視《千禧年》倒閉嗎?」
「沒有人要我揭發溫納斯壯的真面目。」莎蘭德用自以為是的口氣回答。
「對,但如果呢?」
「我告訴你了呀!」她說。
布隆維斯特不再堅持,就此擱下這一話題。
莎蘭德將溫納斯壯的硬盤內容——容量約為五千兆——刻成十張光盤。她覺得自己好像搬進布隆維斯特的公寓似的。她耐心等候,回答他提出的所有問題。
「我不明白他怎麼可能笨到這種地步,把所有的骯髒事都放在同一個硬盤。」他說道:「萬一落入警方手中……」
「人有時候不太理智。他一定是認為警方永遠不會想到扣押他的電腦。」
「肯定是這樣。我承認他是個自大的混蛋,但總該有信息安全顧問會告訴他如何處理電腦吧?這台電腦上甚至還保存有一九九三年的數據。」
「電腦本身相當新,是一年前製造的,但他似乎將舊信件等等全部轉存到硬盤,而沒有存放在光盤裡。不過至少他用了加密程序。」
「既然你已經進入他的電腦,他的密碼你都可以讀取,加密根本毫無用處。」
他們回到斯德哥爾摩四天後,克裡斯特在清晨三點打了布隆維斯特的手機。
「柯特茲今晚和女友上酒吧。」
「喔。」布隆維斯特充滿睡意地應了一聲。
「回家途中,他們又去了中央車站的酒吧。」
「不是調情的好地方。」
「你聽我說。達曼正在休假,柯特茲發現他和一個男的坐在一塊喝酒。」
「那又怎樣?」
「柯特茲從報道的署名照中認出那人是克利斯特·索德。」
「這個名字沒聽過,不過……」
「他在溫納斯壯集團旗下的《財經雜誌》工作。」
布隆維斯特立刻從床上翻坐起來。
「你在聽嗎?」
「我在聽。那不一定有任何意義。索德是記者,可能和他是舊識。」
「也許是我多疑了。可是不久前,《千禧年》向某個自由撰稿人買了一則新聞,就在刊登的前一星期,索德早一步作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報道。那是關於手機製造商與瑕疵零件的新聞。」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種事確實可能發生。你跟愛莉卡說了嗎?」
「還沒,她下星期才回來。」
「先別有動作。我晚一點再打給你。」布隆維斯特說。
「有問題嗎?」莎蘭德問道。
「《千禧年》。」布隆維斯特說:「我得去一趟,想不想一起來?」
編輯室空無一人。莎蘭德花了三分鐘突破達曼電腦上的密碼防護,又花了兩分鐘將裡面的內容轉存在布隆維斯特的筆記本電腦中。
達曼的電子郵件很可能大多存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裡,他們無法取得。但通過他在《千禧年》的台式電腦,莎蘭德發現達曼除了公司的電子郵件地址外,還有一個熱郵的賬號。她花了六分鐘破解密碼,接著下載了他從去年至今的郵件。五分鐘後,布隆維斯特發現了證據,達曼的確向外洩漏《千禧年》的情況,還將愛莉卡打算在哪一期刊登什麼報道的最新訊息告知《財經雜誌》編輯。這樣的間諜行動至少從去年秋天就開始了。
他們關上電腦,回到麥可住處睡了幾小時。他在上午十點打電話給克裡斯特。
「我有證據證明達曼在替溫納斯壯做事。」
「我就知道。太好了,我今天就把那個王八蛋炒魷魚!」
「不,不要。什麼事都不要做。」
「什麼都不做?」
「克裡斯特,相信我。達曼今天還休假嗎?」
「對,星期一回來。」
「今天有多少人在辦公室?」
「差不多一半。」
「請你召集他們兩點開會好嗎?別透露開會內容。我會過去。」
會議桌圍坐著六個人。克裡斯特一臉倦容。柯特茲就像個剛談戀愛的人,是只有二十四歲的人才會有的模樣。莫妮卡。尼爾森看來急躁不安——克裡斯特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會議內容,但她到雜誌社已經夠久,稍有不尋常都能察覺,令她生氣的是,她竟被排除在狀況外。唯一和平常沒有兩樣的就是兼職的英格拉·歐斯卡森,她每星期上兩天班,專門處理簡單的行政工作、訂戶名單等等,自從兩年前當了母親之後,她一直顯得有些緊張。另一名兼職者是自由撰稿人羅塔·卡林姆,她的合約與柯特茲類似,剛剛休假回來上班。克裡斯特也把還在放假的桑尼給找來了。
布隆維斯特一開始先熱情地與每個人打招呼,並為自己長時間的缺席致歉。
「我們今天要討論的事,我和克裡斯特都尚未對愛莉卡提起,但我向各位保證我能代表她發言。今天,我們將決定《千禧年》的未來。」
他略一停頓,讓眾人有時間沉澱。但無人提問。
「過去一年相當辛苦。我很驚訝你們竟沒有人重新考慮出路。另謀高就,我很以你們為傲。我想你們要不是徹底瘋了,就是絕對忠誠,也確實喜歡在這個雜誌社工作。所以,我打算正式攤牌,請你們作最後一次努力。」
「最後一次努力?」莫妮卡·尼爾森說道:「聽起來好像雜誌社要關門了。」
「沒錯,莫妮卡。」布隆維斯特說:「謝謝你說出來。等愛莉卡回來後,她會召集所有人開一個沉重的編輯會議,告知《千禧年》將在聖誕節宣告倒閉,你們全都失業了。」
此時緊張的情緒開始散佈開來,就連克裡斯特也一度以為布隆維斯特是說真的。接著他們全都發現他大大的笑容。
「今年秋天你們要玩一個雙面遊戲。有一件討厭的事就是,我們親愛的執行編輯達曼,竟然兼職當溫納斯壯的眼線,也就是說,敵人對我們編輯部的動靜瞭如指掌,也難怪我們會遭遇一些挫折。尤其是你——桑尼——才會碰上原本很有希望拉到的廣告商竟毫無預兆地抽手。」
達曼在公司向來沒有人緣,所以,此話一出似乎並無任何人感到震驚。大伙正要開始竊竊私語,隨即被布隆維斯特給打斷。
「我之所以告訴你們這件事,是因為我絕對信任你們,知道你們全都有清晰的判斷力,因此,我也知道你們都能在今年秋天配合演出。讓溫納斯壯相信《千禧年》已經瀕臨瓦解,這點非常重要,你們一定要讓他相信。」
「我們真正的情況是怎麼樣呢?」柯特茲問道。
「好,是這樣的。大家都說《千禧年》應該已經走上絕路,但我向你們保證絕對沒有。如今的《千禧年》比一年前更強壯。這個會結束後,我還要再消失兩個月,十月底左右回來。到時候我們將剪斷溫納斯壯的雙翼。」
「怎樣做才能辦到呢?」莫妮卡·尼爾森問。
「抱歉,莫妮卡,我不想詳述細節,不過,我正在寫一篇新的報道,這次一定不會出錯。我想在聖誕晚會上把溫納斯壯烤來吃,順便拿幾個評論家當甜點。」
大伙的心情頓時變得輕鬆愉快。布隆維斯特心想,假如他也在底下聽這番話,不知會作何感想?懷疑嗎?很可能。但他在《千禧年》這一小群員工當中,似乎還有一點「信任資產」。接著,他又舉起手來。
「我們若想成功,最重要的是要讓溫納斯壯相信《千禧年》已瀕臨瓦解,因為我不希望他展開某種報復,或是湮滅我們打算提出的證據。所以,現在開始要寫一個劇本,接下來幾個月你們就照著劇本演。首先,一定要記住,我們今天在此討論的內容不能寫下來或在電子郵件中提及。我們不知道達曼是否會查探公司電腦,如果會又是到什麼程度,而且我也發覺查看同事的私人信件實在太容易了。因此,我們要以口頭方式進行。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傳遞任何消息,就到克裡斯特家裡找他。要非常謹慎。」
布隆維斯特在白板上寫下「不能有電子郵件」。
「其次,達曼在的時候,我要你們開始互相爭吵並且抱怨我。不必太誇張,只要盡情展現天生的壞脾氣就行了。克裡斯特,我要你和愛莉卡起嚴重爭執。好好利用你的想像力,至於爭執原因要保密。」
他在白板上寫下「開始抱怨」。
「第三,愛莉卡回來之後的任務,就是讓達曼以為亨利·范耶爾重病,馬丁·范耶爾又死於車禍,因此,范耶爾公司與我們的協議已經破局——其實他們仍給予我們全力的支持。」
他寫下「假情報」。
「可是這項協議真的穩固嗎?」莫妮卡·尼爾森問道。
「相信我。」布隆維斯特說:「范耶爾公司會不惜一切代價確保《千禧年》存活下去。幾星期後,就說八月底好了,愛莉卡會召開會議提出裁員的警告。你們全都知道這是假的,唯一要離開的只有達曼。但你們還是得開始談論找新工作的事,還要說在履歷上列出《千禧年》的工作資歷根本沒用。」
「你真的認為這個遊戲最後能拯救《千禧年》?」桑尼問。
「我知道它可以。另外,桑尼,我要你每個月做一份廣告收入減少,訂戶數也減少的假報告。」
「聽起來很好玩。」莫妮卡·尼爾森說:「這個遊戲是要局限在公司內部,還是要洩漏給其他媒體知道?」
「僅限於公司內部。萬一有任何相關報道出現,我們就會知道是誰洩密。再過幾個月,若有人間起,我們便能這麼說:你們聽到的是毫無根據的傳聞,我們從未打算結束《千禧年》。最好是達曼能出去向其他媒體洩密,如果你們能給達曼一個可信但愚蠢無比的內幕消息,那就更好了。」
他們花了一個小時構思劇本,順便分配了一下角色。
會後,布隆維斯特和克裡斯特到霍恩加斯普肯路上的「爪哇」咖啡館喝咖啡。
「克裡斯特,你一定要到機場接愛莉卡,將詳情告知,還要說服她配合演戲。據我對她的瞭解,她一定想立刻與達曼對質,但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我不希望溫納斯壯聽到一點風聲而湮滅了證據。」
「我會的。」
「還要注意在愛莉卡安裝PGP加密系統並學會使用之前,別讓她收發電子郵件。通過達曼,溫納斯壯很可能看得到我們發給彼此的所有信件。我要你和其他每個編輯部員工都加裝PGP,要做得自然一點。我會給你一個計算機咨詢顧問的聯絡電話,請他過來檢查公司的網絡系統與所有電腦,然後讓他安裝加密軟件,就當作是服務項目之一。」
「我會盡力的。可是麥可……你到底在忙什麼?」
「溫納斯壯。」
「溫納斯壯的什麼呢?」
「目前還不能公開。」
克裡斯特顯得不太自在。「我一向很信任你,麥可。這是否意味著你不信任我?」
布隆維斯特笑了。
「我當然信任你。只不過我現在正在從事重大犯罪行為,可能引來兩年的牢獄之災。因為我調查的手法有點不光明磊落……我和溫納斯壯玩的是同樣的秘密把戲。我不希望你或愛莉卡或《千禧年》的任何人捲入其中。」
「你真的讓我好緊張。」
「冷靜一點,克裡斯特,跟愛莉卡說這會是個大新聞,天大的新聞。」
「愛莉卡會堅持要知道你在做什麼……」
麥可想了想,微笑說道:
「你就說,當她今年春天背著我和范耶爾簽約時,已經很明白地告訴我,我現在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自由撰稿人,不再是董事會的一分子,對《千禧年》的政策也不再有影響力。也就是說,我再也沒有向她報告的義務。但如果她表現良好,我答應將報道內容第一個告訴她。」
「她非大發雷霆不可!」克裡斯特愉快地說。
布隆維斯特自知對克裡斯特並未百分之百坦誠,他是故意避開愛莉卡的,否則,最正常的做法就是立刻聯絡她,將他手中握有的信息告訴她。但他不想和她說話。有十幾次他都已經拿著手機準備打給她,卻每次都臨時改變心意。
他知道問題在哪裡。他無法正視她。
他在赫德史塔參與的掩飾真相行動,就專業觀點而言,是不可原諒的。除了說謊,他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然而他這輩子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對愛莉卡說謊。
何況,他現在忙著抓溫納斯壯的小辮子,實在無暇顧及那個問題。因此,他將見她的時間往後延,關上手機,避免和她交談。不過他知道這只是暫時延緩。
就在編輯會議過後,布隆維斯特搬到沙港的小屋裡,他已經一年多沒去了。他的行李包括兩箱打印出來的數據與莎蘭德給他的光盤。他囤積了食物,鎖上屋門,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撰寫。他每天會出去散步,買報紙和日常必需品。遊客碼頭依然停滿遊艇,借用父親船隻的年輕人則經常坐在「潛水夫」酒吧裡喝酒喝到失去知覺。布隆維斯特幾乎很少留意週遭環境。他多半是一睜眼就坐到電腦前面,直到晚上筋疲力竭倒在床上為止。
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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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ilprotected]〉的加密電子郵件:
你好,海莉。我當時走得非常倉促,現在正在忙一件今年真正該忙的事。文章公開之前,我會先通知你,但去年那些問題應該很快就會結束了。
我很希望你和愛莉卡能成為好朋友,至於你成為《千禧年》董事,我當然不介意。如果你認為讓愛莉卡知道事情的經過是明智的做法,我會告訴她。只是亨利希望我永遠不向任何人提起。再說吧,反正現在的我也沒有時間與精力,我需要先保持一點距離。
再聯絡。祝好。麥可
莎蘭德對麥可在寫的東西並不特別感興趣。她從書本中抬起頭,麥可剛剛不知說了什麼,她一開始沒聽懂。
「抱歉,我只是自言自語。我說真是可怕!」
「什麼東西可怕?」
「溫納斯壯和一個二十二歲的女服務員搞婚外情,把人家肚子弄大了。他和律師寫的這封信你看過嗎?」
「親愛的麥可,那硬盤裡頭有十年的信件、電子郵件、合約、旅行計劃,天曉得還有些什麼。溫納斯壯可沒那麼大魅力,讓我把六千兆的垃圾塞進腦袋。我看了一部分,純粹出於好奇,但已足夠讓我知道他是個匪徒。」
「好吧。他在一九九七年讓那女孩懷孕。女孩要求賠償,他的律師便找人去說服她墮胎。我猜他們原本想給她一筆錢,但她不想拿。遊說到最後竟把她強壓進浴缸的水中,直到她答應不再纏著溫納斯壯。溫納斯壯這個笨蛋竟然把這些都寫在給律師的電子郵件上——沒錯,是加密了,可是……看來這夥人的智商實在不怎麼樣。」
「那女孩怎麼樣了?」
「她墮了胎,溫納斯壯很滿意。」
莎蘭德安靜了十分鐘,眼神忽然變得黯淡。
「又是一個痛恨女人的男人。」最後她喃喃說道。
接下來幾天,她借用那些光盤,開始瀏覽溫納斯壯的電子郵件和其他檔案。布隆維斯特繼續他的工作之際,莎蘭德就在臥室夾層裡抱著她的筆記本電腦,思索著溫納斯壯的奇特王國。
她忽然有個想法,而且再也放不下。尤其令她難以釋懷的是,不明白自己怎麼沒有早點想到。
十月底,布隆維斯特在上午十一點就關掉電腦,爬上夾層將自己寫的東西拿給莎蘭德,然後倒頭就睡。當晚,她叫醒他,說出她對文章的想法。
凌晨兩點剛過,布隆維斯特做了最後一次修訂。
翌日,他關上窗,鎖上門。莎蘭德的假期結束了。他們一起回斯德哥爾摩。
他們在瓦克斯霍姆的渡輪上用紙杯喝咖啡時,他提起了這個話題。
「我們倆得先商量好怎麼跟愛莉卡說。我若無法解釋如何獲得這些數據,她絕不會同意刊登的。」
愛莉卡·貝葉。布隆維斯特的總編輯兼長期情婦。莎蘭德從未見過她,也不太想見。愛莉卡彷彿是她生命中某種莫名的干擾因素。
「她對我知道多少?」
「一無所知。」他歎氣道:「事實上,我從夏天就一直在躲她。我沒能告訴她赫德史塔發生的事,她非常失望。當然了,她知道我這陣子都在沙港寫東西,卻不知道內容。」
「喔。」
「再過幾小時她就會拿到稿子,到時候一定有一堆問題要問我。問題是我該怎麼跟她說?」
「你想怎麼跟她說?」
「我想告訴她實情。」
莎蘭德皺了皺眉頭。
「莉絲,我和愛莉卡幾乎隨時都在爭辯,這好像是我們的一種溝通方式,但她絕對可以信賴。你是消息來源,她寧死也不會讓你曝光的。」
「你還得告訴多少人?」
「一個也沒有了。我和愛莉卡會帶著這個秘密進棺材。不過,你若不願意,我不會將你的秘密告訴她。但話說回來,我也不想對她撒謊,捏造不存在的消息來源。」
莎蘭德考慮著,直到渡輪停靠在大飯店旁的碼頭。分析後果。最後,她勉強同意讓布隆維斯特將她介紹給愛莉卡。他立刻打開手機,撥了電話。
愛莉卡正在和她打算聘請擔任執行編輯的瑪琳·艾瑞森吃中飯。艾瑞森二十九歲,五年來一直是臨時僱員,從未有過專職工作,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這輩子恐怕永遠找不到專職工作。就在她上一個兼職工作結束當天,愛莉卡打電話來問她想不想應徵《千禧年》的職務。
「這是三個月的臨時工作,」愛莉卡說:「但如果順利的話,也可能成為專職。」
「我聽說《千禧年》現在撐得很辛苦。」
愛莉卡笑了笑。
「你不該聽信謠言。」
「我要接替的那個達曼……」艾瑞森有些遲疑地說:「他將去溫納斯壯的一家雜誌社工作。」
愛莉卡點點頭。「我們和溫納斯壯不和,這幾乎已經不是秘密。他不喜歡為《千禧年》工作的人。」
「所以,如果我接下這份工作,也會被列入黑名單。」
「的確很有可能。」
「可是達曼不是在《財經雜誌》找到工作了嗎?」
「那可以說是溫納斯壯犒賞他的方式。那麼,你還有興趣嗎?」
艾瑞森點點頭。
「你希望我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這時,布隆維斯特的電話來了。
她用她自己的鑰匙打開他公寓的門。這是他自仲夏節到辦公室稍作停留之後,他們第一次面對面。她走進客廳,發現有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坐在沙發上,她身穿舊舊的皮夾克,兩腳蹺在茶几上。乍看之下,她以為女孩大約十五歲,但那是在她們目光交匯之前。布隆維斯特端著咖啡壺和蛋糕過來的時候,她還盯著這個奇怪的女孩看。
「請原諒我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他說道。
愛莉卡偏斜著頭,覺得他有些不一樣,顯得憔悴,也好像比她印象中更瘦。他的眼神似乎帶著羞愧,有一度甚至避開她的注視。她瞄向他的脖子,看到一條清晰可見的淡紅色線痕。
「我一直在躲你。這件事說來話長,我並不以自己的角色為榮。但這個稍後再說……現在我要向你介紹這個女孩。愛莉卡,這位是莉絲·莎蘭德。莉絲,這是愛莉卡·貝葉,《千禧年》的總編輯,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莎蘭德端詳愛莉卡的優雅服飾與自信神態,十秒過後便認定她不太可能成為她最好的朋友。
他們的會談持續了五個鐘頭,愛莉卡打了兩次電話取消其他會面。她花了一個小時閱讀布隆維斯特交給她的部分文稿,內心有千萬個疑問,卻也知道得花好幾個星期的時間才能獲得答案。重要的是她最後放下來的稿子。即使其中只有一部分真實,也將開啟出全新的局面。
愛莉卡看著布隆維斯特。她從未懷疑過他的誠實,但如今她有些混亂,不確定溫納斯壯案是否讓他崩潰了——以至於靠憑空想像寫出這些東西來。此時,布隆維斯特拆開兩箱打印的數據,愛莉卡登時臉色蒼白。她當然想知道他是怎麼拿到的。
布隆維斯特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讓她相信,這個在會談中一言不發的奇怪女孩能無障礙地進入溫納斯壯的電腦。而且不只是他的,她還侵入了他的律師與親近夥伴的電腦。
愛莉卡的第一個反應是,既然是通過非法渠道取得的資料,就不能用。
不過,他們當然能用。布隆維斯特指出他們無須解釋資料從何而來,也許他們的消息來源剛好能夠進入溫納斯壯的電腦,便將他硬盤裡的所有內容製成光盤。愛莉卡終於瞭解自己手中握有什麼樣的武器。她感到筋疲力竭。她有無數問題,卻不知從何問起。最後,她靠在沙發上,雙手一攤。
「麥可,赫德史塔發生了什麼事?」
莎蘭德立刻抬起頭來。布隆維斯特則反問她:「你和海莉處得如何?」
「還不錯吧。我見過她兩次。上星期,我和克裡斯特開車到赫德史塔開董事會,酒喝得太多,都醉了。」
「董事會開得如何?」
「她遵守了承諾。」
「小莉,我知道你感到很失望,因為我一直在迴避你,還找借口不說出真實情況。你我之間從來沒有秘密,但忽然間我卻有六個月的生活……無法對你明說。」
愛莉卡與布隆維斯特眼神相交。她是那麼地瞭解他,但此時的他卻流露出一種前所未見的眼神。他在求她別問。莎蘭德看著他們倆無言的交流,她只能置身局外。
「有那麼糟嗎?」
「甚至更糟。我一直很害怕這次的交談。我答應要告訴你,但我將這種心情壓抑了幾個月,讓溫納斯壯完全佔據我的注意力……我還是沒準備好。我寧可由海莉來告訴你。」
「你脖子上是什麼的痕跡?」
「莉絲救了我一命。要不是她,我已經死了。」
愛莉卡瞪大雙眼,看著眼前穿皮夾克的女孩。
「現在你得和她達成協議,她是我們的消息來源。」
愛莉卡靜坐著沉思了片刻。接著她做了一個令布隆維斯特詫異,令莎蘭德驚嚇,甚至令她自己意外的舉動。她坐在客廳桌旁的這段時間裡,可以感覺到莎蘭德一直凝視著她。一個帶著敵意的沉默的女孩。
愛莉卡站起來繞過桌子,然後張開雙臂抱住女孩。莎蘭德立刻蜷縮起來,有如即將被掛到釣鉤上的蟲子——
註釋:
1這種廁所不需用水沖,而是使用發酵分解方式,讓廢棄物回歸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