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老人開始獨白到此刻,布隆維斯特首度感到訝異,不得不請他再說一遍以免自己聽錯了。剪報當中根本沒有涉及任何謀殺事件。
「那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四日的事。海莉十六歲,剛上預備學校二年級。那天是星期六,後來成為我一生中最悲慘的一天。我實在回想太多次,恐怕都能說出當天每分鐘發生的事——除了最重要的那件之外。」
他大手一揮。「我許許多多親戚就聚集在這屋裡,為的是令人厭煩的年度聚餐。那是我祖父立下的傳統,但往往每次都會變成討厭的聚會。這項傳統在八十年代末告一段落,因為馬丁直接宣佈所有業務相關話題都將定期開會討論並投票表決。那是他作過最好的決定。」
「你剛才說海莉被謀害……」
「等等,先讓我說完事情經過。我說了,那天是星期六,也是聚會日,赫德史塔運動俱樂部還安排兒童節遊行活動。白天裡,海莉和幾個同學進城去看遊行,下午兩點剛過便回到海澤比島。晚餐預定在五點開始,她應該要和家族其他年輕人一起參加。」
范耶爾說到這裡,起身走向窗邊,並示意布隆維斯特一塊過來,然後指著外頭說:
「兩點十五分,海莉剛回家不久,那橋上發生一樁可怕的意外。出事的是一個叫古斯塔·阿朗松的人,他哥哥是海澤比島上一塊小自耕農地『東園』的農夫。他上橋之後和一輛油罐車相撞,雙方顯然都開得太快,原本應該只是小擦撞卻釀成大禍。油罐車司機大概是出於本能想閃車,不料撞上橋的護欄,整輛車翻覆,最後橫切到橋面另一側,拖車垂掛在橋的邊緣。有一段護欄撞穿油槽,易燃的高溫油料開始往外噴。這時候阿朗松被困在車內,痛得大喊。油罐車司機也受了傷,但好不容易從駕駛座爬出來。」
老人又坐回椅子上。
「這樁意外其實與海莉無關,卻扮演著非常關鍵的角色。當下現場亂成一團:橋兩端的民眾都趕來想要幫忙;由於火災隨時可能一觸即發,因此警局發出緊急警報聲。警員、救護車、救援小組、消防隊、記者全都迅速地陸續抵達,還有許多旁觀群眾。當然了,他們全都聚集在大陸那端,至於在島上這端,我們則盡力想把阿朗松拖出損毀的車,但實在非常困難。他根本動彈不得而且受了重傷。
「我們試著徒手把他拖出來,但行不通,只能用切或鋸的方法,偏偏又不能冒險擦出任何火花。我們就站在一片油海當中,貨車側翻在旁,萬一爆炸,我們全都死定了。要獲得大陸方面的援助必須花費很長的時間;貨車橫卡在橋面,要想爬過去無異於爬過一顆炸彈。」
布隆維斯特總覺得老人正在說一個經過細心演練的故事,特意要吸引他的注意。他是個說故事高手,這點毫無疑問。但話說回來,故事究竟會如何發展?
「這樁意外的重點是橋面有二十四小時不能通行。直到星期日傍晚抽出最後一滴油之後,才能用吊車將油罐車吊起,橋也才開放通行。在這二十四小時當中,海澤比島幾乎可以說完全對外隔絕,若想到對岸大陸只能搭消防艇,那是專門載人從這頭的遊艇碼頭到教堂底下的舊碼頭去的。有好幾個小時,消防艇都只供救難人員使用,直到星期六夜深之後才開始載運受困的島民。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猜海莉在這島上出事了。」布隆維斯特說:「而嫌疑人就是被困在這裡的一些人。有點像是小島密室懸案,對吧?」
范耶爾露出諷刺的微笑。「麥可,你可知道你說得多有道理!就連我都愛看多蘿西·塞耶斯的推理小說。既定的事實包括:海莉在兩點十分左右回到島上;如果把小孩和未婚賓客算進來,一整天總共大約有四十個親戚到達,再加上僕人和居民,這裡或者農場共有六十四人。其中有些打算留下過夜的人都正在鄰近農場或客房裡整理行李。
「海莉原本住在馬路對面的屋子裡,但因為戈弗裡和伊莎貝拉情緒都不穩定,那孩子的心情明顯受到影響,學業成績也退步,所以一九六四年她十四歲時,我便讓她搬來和我同住。這麼做很可能正中伊莎貝拉下懷,讓她不必再盡母親之責。這兩年來,海莉都住在這裡,所以那天她是回這裡來。我們知道她在院子碰見哈洛德聊了幾句——他是我另一個哥哥。後來她上樓到這個房間跟我打招呼,她說有話跟我講,當時有幾個親戚跟我在一起,我脫不了身,但她似乎很心急,於是我答應她一忙完就到她房間去。她從那扇門離開,之後我再也沒見到她。約莫一分鐘後,橋上便出車禍,接下來的騷動把我們那天的計劃全打亂了。」
「她是怎麼死的?」
「事情有點複雜,我得按順序說。意外發生後,大伙立刻放下手邊的事跑到現場去。我呢……我想我負起了指揮之責,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海莉也馬上趕到橋邊——有幾個人看見她,但由於有爆炸的危險,所以我指示凡是沒有參與救阿朗松的人都不許靠近。最後只剩下五個人,其中包括我和我哥哥哈洛德、我的一名工人馬紐斯·尼爾森、一個鋸木廠工人希斯汀·諾蘭德——他家就在漁港旁,另外還有個名叫約克·阿朗松的人,年僅十六歲,本來應該打發他走,但他是卡在車裡的古斯塔的侄子。
「兩點四十分左右,海莉在這屋的廚房裡。她喝了一杯牛奶,和廚子阿斯特麗德閒聊片刻,還一塊透過窗戶看著橋下的混亂場面。
「兩點五十五分,海莉穿過院子,伊莎貝拉看到她。大約一分鐘後,她遇上海澤比的牧師奧圖·法爾克。當時的牧師住所就在今天馬丁的別墅所在地,因此牧師住在橋的這一頭。車禍發生時,他因為感冒正躺在床上養病;他沒見到慘劇,不過接到電話通知後,正要前往橋邊。海莉半路將他攔下,顯然想說些什麼,但他揮揮手沒有多加理會便匆匆離去。法爾克是最後見到她活著的人。」
「她怎麼死的?」布隆維斯特追問道。
「我不知道。」范耶爾神情痛苦地說:「我們直到五點才把阿朗松弄出車外——順帶一提,他沒死,不過情況不太好。六點過後,火災威脅才被視為解除。島的對外交通仍然中斷,但情況已漸漸恢復平靜。一直到八點左右,我們終於坐下來吃那頓延誤許久的晚餐時,才發現海莉不見了。我叫海莉的一個表姐妹到她房間叫她,她回來卻說找不到人。我也沒多想,以為她出去散步或是沒人告訴她要吃晚飯了。整個晚上,我還得和親戚們進行各式各樣的討論與爭辯,所以直到隔天早上伊莎貝拉去找她,我們才發現沒人知道海莉在哪裡,而且從前一天起就沒人見過她。」他將兩隻手臂伸展開來。「從那天起,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消失?」布隆維斯特重複他的話。
「這麼多年來,我們始終找不到她的一丁點下落。」
「可是如果她是像你所說的失蹤了,你也不能確定她被殺。」
「我明白你反駁的理由,我也有過同樣想法。當一個人無故失蹤,可能發生的情況有四種。她也許是自己離開,躲起來了。她也許是發生意外死了。她也許自殺了。還有她也許被害了。這幾個可能性我全都評估過。」
「而你相信海莉是遭人殺害。為什麼?」
「因為這是唯一合理的結論。」范耶爾舉起一根手指。「從一開始我就希望她是離家出走,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都明白這不是事實。你想想,一個被保護得如此周全的十六歲女孩,就算她再能幹,又怎能獨力謀生?她怎能一直躲著不被發現?她的錢從哪來?即使找到工作,也需要社會安全卡和聯絡地址啊!」
接著他舉起兩根手指。
「我第二個想法是她出了什麼意外。幫我個忙好嗎?到書桌旁邊打開最上層抽屜,裡面有張地圖。」
布隆維斯特照他的吩咐,將地圖攤開在茶几上。海澤比島的地形呈不規則狀,長約二十公里,最寬處約十公里,島上大多為林地覆蓋,住家都集中在橋邊和遊艇碼頭附近。島的另一邊有塊小自耕農地「東園」,不幸的阿朗松就是從那兒開車出來的。
「別忘了,她不可能離開島上。」范耶爾說:「在海澤比島也和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樣,她當然可能死於意外,也許遭到雷擊,但當天沒有雷雨;也許被馬踢死、落井淹死或是跌落巖縫。在這裡無疑有數百種意外的死法,其中大多我都想過。」
他舉起三根指頭。
「但就是有個問題,即使是第三個可能——那女孩毫無跡象地自殺了。地方就這麼大,總該能找到她的屍體。」
范耶爾一拳打在地圖上。
「她失蹤後那幾天,我們在島上來來回回找遍每個角落。一群男人涉過每條溝渠,尋遍每寸田野、懸崖和每棵連根拔起的樹,所有屋子、煙囪、水井、穀倉和隱密閣樓也都沒放過。」
老人的視線從布隆維斯特身上轉開,凝視著漆黑的窗外,說話聲音變得更低、更私密。
「我找了她整個秋天,即使在搜索隊停止搜索、所有人都放棄之後,我也沒停過。每當我不用工作時,就會在島上走來走去四處尋找。冬天到了,她依舊毫無消息。春天裡我繼續找,找到後來自己都覺得荒謬。到了夏天,我雇了三個有經驗的樵夫,帶著狗再從頭仔細搜索一次。他們把島上每寸土地都翻過來了。那時我才開始想到她也許被殺害了,所以他們也找過墳墓。就這樣整整忙了三個月,還是找不到海莉的絲毫蹤跡。她就像是憑空消失一般。」
「我能想到許多可能性。」布隆維斯特大膽說道。
「你說說看。」
「她可能是意外或故意淹死了。這裡是個島,水能湮滅大多數事物。」
「沒錯,但可能性不高。你倒想想:如果海莉出事溺斃,理應發生在村子鄰近的範圍。而且你別忘了,橋上引起的騷動是海澤比島幾十年來最轟動的大事,一個正常而好奇的十六歲少女是不會在這種時候到島的另一頭去散步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說,「這裡的海流不強,當時那個季節吹的又是北風或東北風,若有人或物落水也會流到大陸那側的海灘上,那裡可幾乎到處都是房子。你別以為我們沒想到這點。只要是她可能落水的地方,我們全都打撈過,我甚至從赫德史塔的潛水俱樂部雇來幾個年輕人,他們利用整個夏天仔細搜尋了海灣底部和沿海地區……我很確定她沒有落水,否則早已找到了。」
「可是難道她不會在其他地方出事嗎?沒錯,橋面封鎖了,但離大陸畢竟不遠,她有可能游泳或划船過去。」
「那時已經九月底,海水那麼冷,海莉實在不太可能在一片鬧哄哄當中下水游泳。就算她心血來潮想游到大陸上,也會有人看見並吸引眾多人注意。橋上有數十雙眼睛,大陸那頭也有兩三百人在水邊圍觀。」
「那划槳船呢?」
「不會。當天海澤比島上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條船,大多數遊艇都已經收上岸。在度假屋旁的遊艇碼頭上有兩艘彼得松船還在水裡,另外有七艘划槳船,其中有五艘已經拉上岸。牧師住所下方有一艘划槳船在岸上,一艘在水裡。『東園』那邊則有一艘划槳船和一艘汽艇。這些船我們全都清查了,都還在原位完全沒有移動過。假如她划船過去後逃跑,船應該會留在對岸。」
范耶爾舉起第四根手指。
「所以最後只剩下一個合理的可能性,那就是海莉是被迫失蹤。有人殺死她之後毀屍滅跡。」
莎蘭德利用聖誕節那天上午讀了布隆維斯特那本關於財經報道並引發爭議的著作——《聖殿騎士團:財經報道警示錄》。克裡斯特·毛姆以斯德哥爾摩證券交易所的相片為此書設計了十分新潮的封面。克裡斯特用的是PhotoShop圖像處理軟件,乍看之下還沒注意到那棟建築飄浮在空中。用這樣的封面為書的內容定調,手法確實高明。
莎蘭德能看出布隆維斯特是個好作家。他的筆法直接且吸引人,即便是對錯綜複雜的財經報道毫無所知的人,看了書之後也會有收穫。他書寫的語氣尖銳苛刻,但最重要的是具有說服力。
第一章開門見山,有點宣戰的味道。過去二十年間,瑞典財經記者成了一群自以為是、毫無批判思考能力的無能馬屁精。他之所以下此結論,是因為有太多財經記者一次又一次毫無異議地直接引述各公司總裁與股市投機客的發言,即使該訊息根本是誤導或錯誤也無所謂。這些記者若非過於天真容易受騙——那麼理應被分配其他採訪任務——就是故意違背記者的職責。布隆維斯特聲稱自己經常因為被稱為財經記者感到羞恥,在他眼裡,這些人根本不配當記者,而他卻可能被當成同一夥人。
他將財經記者與刑事記者或海外特派記者所付出的努力作了比較。他在書中描述當司法記者報道謀殺審判過程時,若將檢察官的論據奉為聖旨,既不對照被告的主張也不訪問被害家屬,便斷言可能如何或不可能如何,將會引起多大的公憤。布隆維斯特認為對於財經記者也應採取同樣標準。
接著他舉出一連串例證來支持自己的論點。其中有一章,他以極大篇幅探討六家日報以及《財經雜誌》、《工業日報》與電視節目《A經濟》對於某家知名網絡公司的報道。他首先引述並摘錄記者們所說、所寫,然後與實際情況加以比較。在描述該公司的發展時,他一再列出盡職的記者應該要問、但所有財經記者都沒有提出的簡單問題。高招!
另一個章節談到瑞典電信公司1股票上市——這是全書最戲謔、諷刺的部分,有幾名財經作家還遭到指名批判,而布隆維斯特似乎對威廉·博格尤其嚴厲。在接近尾聲的某一章中,作者比較了瑞典與國外財經記者的水平。他描述倫敦的《金融時報》、《經濟學家》與德國部分財經報的記者,在自己國家報道相關新聞時何等專業。比較的結果自然對瑞典記者不利。至於最後一章則是概略提出如何彌補這種悲哀情形的建議。書末結論呼應了序文:
假如國會記者不分青紅皂白,不管國會強行通過多麼荒謬的提案都毫無異議地予以支持,又或是政治記者也同樣缺乏判斷力,該記者若非被解雇也至少會被轉往其他部門,以免造成太大的損害。然而在財經新聞界,記者嚴密調查、客觀報道的正常職責卻似乎並不適用,受表揚的反而是最成功的惡棍。這不只決定了瑞典的未來,也破壞了其他記者的專業形象與民眾僅剩的信任。
莎蘭德完全可以理解商業刊物《報人》、某些財經報紙,以及各日報的頭版與財經版何以會有如此激烈的討論。儘管書中只有少數記者被指名道姓,但莎蘭德猜想所涉領域並不大,書中提到各報社時所影射的人是誰,恐怕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布隆維斯特為自己製造了一些勁敵,這點也反映在溫納斯壯案判決後不少幸災樂禍的評論中。
她合上書看著書背的照片。布隆維斯特的額前不經意地掉下一綹暗金色頭髮,彷彿被風吹亂,也可能是克裡斯特設計出來的(這個可能性比較大)。他帶著諷刺的微笑望著相機,表情似乎刻意顯得天真、迷人。很好看的男人。馬上就要鋃鐺入獄三個月。
「嗨,小偵探布隆維斯特,」她自言自語道:「你自以為很了不起哦?」
午餐時間,莎蘭德啟動筆記本電腦並打開郵箱寫電子郵件。她打了一行字:「你有時間嗎?」署名黃蜂,發送到
http://cloudflare.com/email-protectio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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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ilprotected]回信了。她用PGP程序譯碼後,只有很簡單的答覆:20——
註釋:
1瑞典電信公司(Telia)為北歐最大的電子通訊公司,其業務甚至擴及波羅的海與歐亞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