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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老橡樹的最後一夢 文 / 佚名

    在樹林中高高的坡頭上,靠近敞露的海灘邊,有這麼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樹,它正好三百六十五歲。但是,對樹來說,這樣長的時間,也不過就像我們人經歷那麼多個晝夜罷了;我們白天醒著,夜裡睡覺,於是做我們的夢。樹木可另是一個樣子,它們在三個季度裡是醒著的,只是快到冬天的時候才開始睡眠。冬天是它入睡的時間,是它的漫長的白晝之後的夜晚;這漫長的白晝被人稱作春天、夏天和收穫的秋天。

    在許多和暖的夏日裡,蜉蝣圍繞著樹的頂冠舞蹈,飛來飛去,覺得很是幸福。接著那小小的生靈便在一片寬大清新的橡樹葉子上安靜幸福地休息片刻,這時,樹老是說:「小可憐蟲!你的整個生命不過只是一天!多麼地短促啊,太可悲了!」

    「可悲!」蜉蝣總是回答說,「你這樣說話是什麼意思?要知道這一切是好得無比了,這麼暖和,這麼美好,我高興極了!」

    「可是只有一天,然後一切都完了!」

    「完了!」蜉蝣說道:「什麼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完了?」「沒有的,我也許活上你的那成千上萬的天;我的一天是四個季!這是很長的時間,你根本算不出來的!」

    「可不是,我不懂得你!你有我的成千上萬天,可我有成千上萬的眼前的一刻供我快樂幸福!在你死的時候,是不是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停止了?」

    「不會的,」大樹說道,「它肯定要繼續很長很長時間,在比我想像還要長的時間中,無休止地繼續存在!」

    「可是這對咱們都是一樣的,只是我們的計算方法不同罷了!」

    蜉蝣在空中舞著,飛翔著,對它們那細緻精美的翅膀,對它們的薄紗和細絨非常喜歡,在溫暖的天空中很是高興;空氣裡充滿了從車軸草覆蓋的田野、籬欄上的野玫瑰、接骨木樹和忍冬花那裡傳來的令人陶醉的香味,還不用說車葉草、報春花和皺葉留蘭香了;這香氣濃郁極了,蜉蝣以為有些醉了,白晝是長的、美好的,充滿了歡樂和甜蜜的感覺。待到太陽西沉,那小小的蜉蝣總是覺得有一種被這一切幸福陶醉的舒適的疲倦感。翅膀再也不能托起它;它非常輕地滑到了那柔軟、輕搖的草稈上,點著頭,點到不能再點,很愉快地睡過去,死來臨了。

    「可憐的小蜉蝣!」橡樹說道,「這生命可真是太短了!」每個夏天都是這同樣的舞蹈嬉戲,同樣的話語,回答和睡去;蜉蝣的世世代代,這一幕幕都在重複著,它們全都同樣的幸福,同樣的高興。橡樹在春天、夏天和秋天總是醒著,接著很快便到了它的睡眠的時刻;它的夜晚,冬天要到了。風暴已經在唱了:「晚上好,晚上好!掉了一片葉,掉了一片葉!我們要摘掉它,我們要摘掉它,讓你好睡覺!我們用歌聲送你入睡,我們輕搖你送你入睡,可是這對老枝子很有益,是不是!這樣它們便高興得裂了開來!甜甜地睡,甜甜地睡!這是你的第三百六十五個夜,可是實在說你才是個一歲大的嬰孩!甜甜地睡!雲彩撒下雪花來,雪花堆成一大層,是你腳下四周的暖和的床褥!甜甜地睡,做上一個美夢!」

    橡樹脫光了自己的葉子好安安穩穩地度過那漫長的冬天,在冬天多做一些夢,儘是那些自己經歷過的事,就像人夢中的那些一樣。

    它確實也曾是幼小的,是啊,那種子的殼就曾經是它的搖籃;按照人的辦法計算,它現在生活在第四個世紀裡;它是這個林子中最大最尊貴的樹,它的樹冠高高伸向四方蓋過了其他的樹,在海上老遠的地方,便可以看見它,成了船隻航行的標誌;它根本沒有想過,有多少只眼睛在尋找它。斑鳩在它綠色樹冠的高處築巢,杜鵑在上面咕咕鳴唱;秋天,樹葉看去就像一片片薄薄的黃銅盤的時候,候鳥飛到它這裡歇腳,然後再飛越大海而去;每一根彎彎曲曲、節節疤疤的枝子都伸了出去;烏鴉和寒鴉輪流著飛來歇在枝上,談論著正要到來的嚴峻時光和在冬天找食物的萬般困難。

    正是在聖潔的聖誕節的日子,這橡樹做了自己最美好的夢;這得請你們聽聽。

    橡樹非常清楚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喜慶的時刻,它好像聽到四周教堂都在鳴鐘,還有,就和在一個美好的夏天一樣,柔和溫暖;它把自己的茂密的樹冠伸展開來,鮮潔而碧綠,陽光在枝葉之間嬉戲,空氣中充滿了花草和矮叢的芬香;五顏六色的蝴蝶在玩「抓到了」的遊戲,蜉蝣在舞,就好像一切都只是為了它們跳舞取樂而存在。橡樹多年來經歷過的、看到過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在它面前經過,就像是一整個載歌載舞的歡慶隊伍。它看到了古代的騎士和夫人,帽子上插有羽毛,安放在他們的手上,騎馬駛過樹林;圍獵的號角響了起來,獵狗奔來奔去;它看到敵對的士兵帶著珵亮的武器,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搭起帳篷又收起帳篷;值勤人火堆的火光熊熊,人們在橡樹伸張開的枝子下面歌唱、睡眠;它看見戀人在月光下來這裡幽會,享受恬靜的幸福,把他們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刻到灰綠色的樹皮上。過去,是啊,那是許多年前了,途經這裡的旅客,那些歡快的青年小伙子們,曾經把七絃琴和風鳴琴掛在橡樹的枝子上,現在這些琴又掛上了,很美。斑鳩咕咕叫著,好像要傾吐出橡樹所感覺到的;杜鵑也在啼叫,在說它能活多少個夏日。

    這時,就好像有一股生命的泉流從它下面最細小的根部一直流到它最高處伸張著的枝子,一直流進了每片葉子;橡樹感覺到這泉流使它舒展開來,是的,它還用根感覺到地下面也充滿了生命活力,十分溫暖;它感覺到精力在增長恢復,它越長越高;樹幹挺拔向上,它一刻不停息,它不斷地長,一長再長,樹冠更加茂密,伸展得開開的,昂揚得高高的,——隨著樹的增長,它的歡快,它的要達到更高,一直伸到那明亮的溫暖的太陽那裡的渴望也在同時增長著。

    它已經長得高高地穿過了雲塊,在那兒,那大群候鳥的黑陣和天鵝的白群都落在它的下面。

    橡樹的每片葉子都可以看,就好像葉子有眼睛會看一樣;星兒白天也可以看見了,又大又光亮;每顆星都像眼睛那樣在眨閃,又溫柔又明亮;它們令老橡樹憶起那些熟悉可愛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在樹下相會的戀人的眼睛。

    這是極美好的一刻,極其幸福!然而在這一切幸福之中,它感到一種渴望和希望,渴望樹林裡下面所有的樹,所有的矮叢、花草都能夠和它一起長大,一起感覺,一起體會這種輝煌和歡樂。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花草樹木不能和它一起生長,那宏偉的橡樹在這最歡樂的夢中便不完全愉快。這種感覺在它的枝子、葉子中動盪,非常真誠、非常強烈,就像在一個人的胸中一樣。

    橡樹的樹桿在搖曳,好像它在尋找什麼卻沒有找到。它回頭望去,於是它感覺到了車葉草的香味,很快又有了忍冬和紫羅蘭的更強烈的芳香,它以為可以聽到杜鵑在回答。是的,它從樹林的綠頂透過雲朵望出去,看到在它的下面,其他的樹和它一樣在成長,挺拔起來;矮叢和草稈高高地挺向上方;有個別的甚至脫離了根,很快地飛了起來。樺樹生長得最快,像一道白色的電光,它的纖細的軀幹往上伸去,它的枝子像柔紗,像旗旛一樣在波動;樹林中所有的植物,就連那長著棕絨毛的葦子稈都在跟著長,鳥兒跟隨著唱,螞蚱在一根在飄在飛的細長的綠絲帶一樣的草稈上歇著,在它的脛節腳上蹭擦自己的翅翼;金龜子在喃喃細語,蜂兒在嗡嗡鳴唱,每一隻鳥兒都在用自己的小嘴歌唱,歌聲、歡樂,這一切一直傳到了天上。

    「可是水邊的那小紅花也應該參加呀!」橡樹說道;「還有藍色的風鈴花和春黃菊!」——是的,橡樹願意它們全都參加。「我們已經來了!我們已經來了!」傳來了歌聲和響聲。「可是去年夏天的那些車葉草呢——前一年這裡是一大片鈴藍花——!還有野蘋果,多麼漂亮啊!——還有多年來,許多年來林子裡那一派繁華的景象——!要是這繁華景象還在,一直到今天還有的話,那麼那也是可以參加進來的!」「我們已經參加了,我們已經參加了!」歌聲和響聲從更高更高的地方傳來,就好像它就在前面飛著一樣。

    「真是的,太好了,好得簡直不可思議!」老橡樹興高彩烈地喊道。「它們都來了,小的大的!沒有一個被忽略!這種幸福卻怎麼可能,怎麼能想像得到!」

    「在上帝的天上這是可能的,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響聲這樣說道。

    一直是在往上長的橡樹感覺到它的根從泥土裡鬆了出來。

    「現在是最好的了!」橡樹說道,「現在沒有任何東西束縛我了!我可以飛向最高處,飛向光輝,飛向燦爛!一切我心愛的東西,小的大的,都和我在一起!」

    「全都和你在一起!」

    這是橡樹的夢,正在它做夢的時候,在這聖潔的聖誕夜刮起了猛烈的風暴,刮遍了海面和陸地;洶湧的大海波濤衝向海灘,橡樹裂了,斷折了,正在它夢見自己的根從泥土裡鬆了出來的那一刻,它被連根拔起來了。它倒下了,它的三百六十五年現在就像蜉蝣的一天。

    聖誕日的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風暴已經停息了;所有的教堂的鍾都在喜慶地鳴響著,每一根煙囪,就連貧苦農民的層頂上那極小的煙囪,都升起了煙,宛如占卜師1歡宴時祭壇上升起的那藍藍的煙,感恩的香煙。海逐漸地平靜下來,越來越靜,遠處一艘經受住了那夜晚的風暴的大船上,所有的旗子全升起了,一派聖誕的歡樂,美麗極了。

    「那樹不見了!那老橡樹,我們陸上的位標!」海員們說道。「它在暴風雨的夜裡倒下了;誰還能頂替它!誰也不能!」伸展得開開地躺在海灘上的橡樹得到了這樣一篇入葬時的悼詞,言簡而意善!遠處船上傳來了聖潔的歌聲,聖誕節歡樂的歌聲、基督拯救人類和永恆生命的歌聲:

    讓歌聲沖天,上帝的虔誠信徒!

    哈利路亞,我們當然都已豐足,

    那幸福無可比擬!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2!

    古老的讚美詩在迴旋,船上所有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在這歌聲中,在祈禱中得到了老橡樹聖誕夜在最後最美好的夢中體驗到的那種解脫。

    1指古克爾特人的祭師,在克爾特人的心目中橡樹是聖潔的。

    2安徒生引自詩人布洛森的一首聖誕讚美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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