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活車 文 / 鄭淵潔
我不信。
可我不能不信。
我的汽車活了。
我的那輛牌照號為M7562的金羊牌轎車是活車。
第一章
國內開車族沒有不知道金羊牌小轎車的。這種轎車外型美觀,乘坐舒適。特別令駕駛員青睞的是它的操縱系統幾乎是完美無缺的:靈活,可靠,值得信賴。
難怪金羊牌轎車的廣告是這樣說的:金羊牌轎車。坐車的是老闆。開車的也是老闆。
擁有一輛金羊牌轎車是我多年的宿願。當然,它的價格對於我這樣的靠工資吃飯的職員來說,令人望而卻步。我不敢奢望自己能在50歲前擁有它。
每當我在大街上看見金羊牌轎車疾駛而過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駐足觀看,一直到它沒影為止。這時,我腦海中總會浮現出海豚在水中那瀟灑的游弋姿態。
我從小就喜歡汽車。我上街的最大樂趣就是欣賞各式各樣的汽車。我覺得汽車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每當我看見人類將自然界的礦石、石油、橡膠…。……揉合在一起然後讓它在地球上奔跑時我內心就產生一股不可名狀的激情。我慶幸自己投了人胎做為人類的一員,在生命的全過程中從未駕駛過汽車或從未擁有過一輛汽車,實在是一個天大的遺憾,白白浪費了作為人的特權。動物沒這個福氣。
當今世界的汽車工業競爭激烈。激烈的競爭給我這個經濟拮据的車迷帶來了曙光。
這天上班時,我在報上看到了金羊牌轎車集團不惜血本在報上做的整版廣告。
當我的目光剛一觸到廣告標題時,我的心就怦怦急跳起來。廣告的標題是:金羊轎車駛入普通職員的家庭下邊的小字是:金羊牌車集團推出分期付款購車方式。
我用左手按住狂跳的心臟,迅速將分期付款的具體數字看了兩遍。我拿過辦公桌上的計算器,將分期付款購車款項與我的存款數額運算了一遍。
計算器的顯示窗上的數據表明,我明天就可以有輛地道的金羊轎車了!
我想擁抱辦公室裡的所有男同事——包括對頭。我想吻辦公室裡的所有女同事——包括還差一個月就要退休的。
下班回家後,我將好消息告訴妻和女兒。她們也同我一樣興奮。受我多年的影響和熏陶,她們喜歡汽車的程度僅次於時裝。
"明天就去買車?"妻問。
"對,我已經向經理請了假。你們也和我一起去,這是咱們家的節日。"我邊說邊從酒櫃裡往外拿那瓶存放了15年的陳酒。
"爸爸,我明天不上學了?"女兒驚訝地問我。
"當然,我給你的老師打個電話。就說。……嗯。……就說帶你去看牙醫。
"我說。
"太棒了!我明天可以不上學了啦!"10歲的女兒一蹦老高,摟著我脖子往死裡親我。
她知道可以少上一天學居然比買汽車還高興。這場面要是讓她的班主任看見,班主任准想跳樓。
"可你沒有駕駛執照呀!誰幫咱們把車開回來呢?"妻心細,想到了技術性問題。
"當然是我自己開回來。新車的處女駛怎麼能讓別人開呢!"我打開了酒瓶的木塞子,往杯裡斟酒。
"你從來沒開過汽車呀!"妻反對我拿新車冒險。
"你放心,我就是為汽車降生到人間的,我的血管裡流的不是血,是汽油。我從5歲起,每個星期都要做開汽車的夢。
這樣算起來,我的駕齡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再說,每當我坐車時,總是盡量坐在駕駛員旁邊,觀察他的動作,我看了幾十年,早就看會了。"我喝乾了杯中的酒。
妻點點頭。她知道我的這個習慣,但逢坐車,非坐在駕駛員旁邊那個座位不可。
當你要買一件東西又有了買這件東西的錢而還沒買之前,是最幸福的。這個晚上我們家變成了天堂。
我做了幾十年開汽車的夢,臨到買車前的這個夜晚,什麼夢也沒做,你說怪不怪?
第二天,我攜妻及女兒先到銀行取款,然後叫了輛出租車直奔金羊銷售中心。
辦妥了購車的一切手續之後,一位身穿藍大褂工作服的小伙子將一輛紅色的金羊轎車開到我們面前。
"這輛車就屬於您了,先生。祝賀您!"銷售中心主任接過小伙子遞給他的一串車鑰匙,用雙手遞到我面前。
用心花怒放這個詞形容我當時的心情太不夠份量,可我又找不出勁兒更大的詞來。
藍大褂小伙子為我們打開車門。
我整整衣服,像是參加一個莊嚴的儀式。妻和女兒的臉頰上泛著紅光。
我們坐進這輛屬於我們自己的轎車。感覺就是不一樣。
當我第一次將鑰匙插進車鎖時,我覺得我接通的不是汽車的電源,而是接通了一個新的世紀。
妻忽然有點兒緊張地注視著我。我明白,她是擔心我開不走這輛車。
一分鐘後,妻釋然了。她臉上浮現出那種只有最幸福的女人才能擁有的微笑。
我順利地將我們的汽車開出了銷售大廳,現在,它已經匯入了道路上的車水馬龍之中。
"爸爸真是無師自通。"女兒恭維我。
"你爸爸幹什麼都是自學成才。"妻有幽默感。
說來也怪,我頭一次開車,卻有一種和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重逢的感覺。一點兒不陌生。
"開車嘛,三分技術,七分運氣。"我對妻和女兒說。
妻打開車載收音機,優美的音樂迴響在車廂裡。汽車在樂曲的伴奏中疾馳。
車窗外一排排倒退的商店、樹木和行人像一個個巨大的音符,我們的車像一台會奔馳的鋼琴,把那些音符撒向人間。
當天下午,我們去交通管理部門辦理了新車上牌照手續。
我們的汽車的牌照號是M7562,妻說這個數字很吉利,我和女兒亦有同感。
我將兩副嶄新的牌照分別安裝在汽車的車頭和車尾。
"咱們去兜兜風吧?"女兒提議。
"行。你們說去哪兒?"我躊躇滿志地說。
"去三峰湖。"女兒說。
"太遠了!"妻發表意見。
「有車,不算遠。我告訴你們,有了汽車,這座城市就變小了。"我駕車上了去三峰湖的路。"女兒從後座上摟著我的脖子親我的後腦勺。
"咱們家等於又多了一間房子。"妻深有感觸地說。
妻總是出語不凡,我扭頭深情地看了看坐在我身邊的妻。
「看車!"妻突然大喊一聲。
我急忙將目光從妻的臉上移到汽車的正前方。天哪,我前邊的那輛卡車來了個急剎車。
而我卻只顧看妻,絲毫沒有察覺。我的汽車以高速朝那輛卡車的尾部撞去。
粗略估計,再有0。1秒兩車就要撞在一起。
我的腦袋"翁"的一下。不得不承認,在緊急狀態下,我還不能熟練地駕馭汽車。我的右腳只是離開了油門踏板,但它並未去踩制動踏板。
就在我們全閉上眼睛等著撞車的時候,我們的汽車在距離卡車只有5毫米的地方停住了。
妻先睜開眼睛,她不顧一切地摟住我,說:"你反應真快!
你不愧是世界上最棒的司機!"女兒也找出她會的最高量級的讚美詞送給我。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我最清楚,我根本沒踩制動踏板。車是自己停的。
可它怎麼會自己停呢?
自尊心和榮譽感逼著我接受了妻和女兒的褒獎,我沒有將金羊自己停下來的事告訴她們。
這天氣和女兒玩得真開心,她們還是頭一次乘小轎車外出遊玩。
至於我,滿腦子都是金羊自己會停車的問號。這件事於常理不通,但我絲毫不懷疑自己的神經系統。我們公司的經理就是因為欣賞我的判斷力才每月給我最高獎金的。
返家之前,我打開了金羊的發動機蓋。
"車有毛病?"妻問。
「新車,哪兒能有毛病!我隨便看看。"我想看看這輛金羊有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發動機艙裡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線路、管道和機件,就像人的五臟六腑。
我的那點兒少得可憐的汽車機械常識不足以使我判斷金羊在什麼地方與其他車不一樣。
我們啟程了。
妻小聲哼著一首流行歌曲。女兒則搖下窗玻璃,任憑風梳理她的一頭秀髮。
開著自己的車拉著血親在公路上疾馳,我發現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對面正常行駛的一輛麵包車行至距我們的金羊只有不足5米時突然越過道路中心的雙黃線隔離帶,向金羊衝過來!
我這次反應的確很快,幾乎就在我發現險情的同時,我的右腳就死死踩住了制動踏板。
我又錯了。這時候急剎車,等於留在原地等人家撞!
怪事又發生了。金羊並未停車,而是突然越過雙黃線轉入逆行,躲過了那輛麵包車,在與麵包車後邊的正常行駛的汽車相撞前,又敏捷地回到了屬於我們的行車路線上。
這一系列的驚險動作只持續了2秒鐘。
等我回過神來,將金羊停在路邊。
那輛麵包車撞在了路邊的樹上。
我下車來到麵包車旁邊,那司機剛從夢中驚醒過來,他駕車睡著了。還好,沒有大的傷亡。
幾個司機走到我面前翹大拇指,稱讚我的駕駛技術是世界第一。我接受了他們的表揚,但並不心安理得。因為我清楚,是金羊自己化險為夷的。
可這怎麼可能?
第二章
我在家裡成了英雄。
當天晚上,妻和女兒為我擺了慶功宴。女兒還做了一個大花環套在我脖子上。
妻舉杯:"為了你爸爸的超群絕倫的汽車駕駛技術,乾杯!"三人一飲而荊"我明天去考駕駛執照。"我宣佈。
妻和女兒愣了。
"爸爸,你不是說,駕駛執照是給那些運氣不好和沒有自信心的司機準備的嗎?
"女兒問。
妻的目光裡也全是驚歎號。
我想學汽車機械常識。我想研究我的金羊的結構。我想知道它為什麼能自行其事。
經過了近兩個月的學習,在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想殺了那混蛋教練之前,我終於拿到了駕駛執照。我一點兒也不高興,我覺得這個紅色的塑料本是對我的才能的一種侮辱。
現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運用我學到的汽車常識來分析和研究金羊。
星期日,我準備好工具,穿上特意為擦車買的藍大褂工作服,打開了金羊的發動機蓋。
發動機再正常不過了。化油器也不含糊。點火線圈。火花塞。空氣濾清器。
汽油泵。空調機。電器。……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
我望著金羊的"內臟"發呆,它為什麼能兩次幫我脫險呢?它恁的是什麼?
我決定做一次試驗。我要在自己的大腦處於完全清醒的狀態下判斷金羊的所做所為。
我從家裡抱了兩床棉被。
"你幹什麼?"妻見我抱棉被開車出門,不免心生疑竇。
"有點兒事。馬上就回來。「我現在還不想把金羊的事告訴她,怕嚇著妻。
妻一直在陽台上目送著我把棉被塞進汽車的後座,然後我驅車離開了我們的住宅區。
我開車物色了一個沒人的地方停下來,我將棉被堆在汽車前方10米的地方,我準備讓金羊朝棉被撞上去。我要看看它究竟能不能自己停下來。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
我坐進駕駛室,往兩個太陽穴上塗了不少清涼油,以保障大腦的清醒。我又往嘴裡塞了一塊薄菏糖,盡可能地使內臟也幫大腦思維。
我啟動發動機。踩離合器。掛檔。加油。松離合器。
每一個動作都明白無誤,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清楚。
金羊朝棉被駛去。我加速。
金羊就要撞上棉被了,我沒有松油門,它保持原速度朝棉被撞去。
我估計金羊能在與棉被相撞的剎那自己停住——不管踩沒踩制動踏板。
金羊沒有停車,它從棉被上軋過去了。
就在金羊從棉被上軋過去的時候,我對自己的神經系統頭一次發生了懷疑。
難道那兩次脫險都是我的下意識動作導致的?難道與金羊本身根本沒有關係?
當一個人對自己的判斷力發生懷疑時,他離瘋已經不遠了。
判斷力是一個人能夠自立於宇宙的最重要的素質之一。
我的目光落在了我身邊的一棵大樹上。
"也許它知道棉被是撞不壞汽車的?"我產生了這個6歲以上的人類成員都不會產生的推理。
用樹當障礙試驗!
我豁出去了。
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我明白自己今生今世將一事無成——一個懷疑自己判斷力不準確的人是無法正確駕馭生命航船駛向人生的彼岸的。
和一生相比,幾萬元的汽車算什麼。
我將金羊開到距離大樹20米遠的地方停好。現在我的表情一定像赴刑場英勇就義的叛逆者。
我莊嚴地繫好安全帶。兩眼的焦距集中在那斑駁陸離的樹幹上。
金羊朝大樹駛去。
我讓它保持著10公里的時速。
金羊就要撞上大樹了。
在撞樹的一瞬間,金羊停住了!!
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腳不知什麼時候踏在了制動踏板上。
是我的腳拒絕大腦的指令自行主事把金羊停下來的。
難道那兩次化險為夷也是這樣?!
我的大腦真是糊塗了?!
必須再來一次。否則我真會發瘋。
我用繩子將左腳捆在離合器踏板上,將右腳捆在加速踏板上。我總不能用手去踩制動踏板吧!
孤注一擲的試驗開始了。
金羊朝大樹駛去。
我的兩隻腳均被死死地分別固定在離合器踏板和加速踏板上。
就在金羊要撞上大樹的一剎那,我的右腳拚命想掙脫束縛去踩制動踏板。我不能目睹自己心愛的汽車與大樹相撞,我的心理無法承受這種殘酷。
腳的努力是無效的。我把自己的腳捆得太死了,一點兒餘地不留。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就像等待尖刀插進自己的心臟。
金羊停住了。
我睜開眼睛,由於車頭離樹幹極近,我無法判斷金羊是撞到樹後停下的還是自己停下的。
我用最快的速度解開自己的雙腳,然後跳出汽車。
我的血沸騰了,它們像遊行的隊伍那樣迅速在我全身的每一根血管裡游動。
金羊沒有撞上大樹!它與樹幹之間的距離我連一根手指都伸不進去!
真正意義上的雙喜臨門:1。我確實具備超級判斷力;2。我的金羊是活車。
不管這種事多麼不可思議,但它畢竟是事實。我深知,在這個世界上,什麼特殊情況都會發生,什麼不合邏輯的事都會降臨。邏輯只是人們根據已有的知識為自己觀察事物定的框框。它的可靠性是相對的,靠不住才是絕對的。人類發展史就是一部不合邏輯史。
我將棉被塞進汽車,任憑情緒狂喜著驅車返家。
途中,我看見了金羊牌車維修中心。
好奇心促使我開著金羊駛進維修中心的大院。
"我願意為您服務。"一位笑容可掬的小姐拉開我的車門。
"我想請你們幫我檢查一下車況。"我沖美貌的小姐笑笑。
"車有什麼不正常嗎?"小姐打開手中的文件夾,準備記錄。
"嗯。……沒有。不過。……最好檢查一下。"我不知怎麼說好。
小姐聳聳肩,招手叫來兩個小伙子。
"這位先生想檢查一下車況,常規檢查,無故障。"小姐從文件夾中撕下一張表格,遞給小伙子們。
檢查結果:一切正常。
「我這車沒有特殊的地方?"我問小伙子們。
"特殊?怎麼會有特殊的地方!"一位小伙子納悶。
"您在駕駛過程中發現過異常現象?"另一位小伙子問。
"沒有。當然沒有。"我忙否認。
"祝您一路平安。"美貌小姐顯然是在送客。她准斷定我是那種沒事愛往維修中心跑的車主。
在回家的路上,凡是遇上紅燈,我一次也沒踩過制動踏板。金羊一次也沒撞過前邊汽車的尾部。
地地道道的活車。
第三章
我一進家門,妻就火燒火燎地埋怨我:"你去哪兒了?你的經理有急事找你。你快給他回電話!"我將手中的棉被遞給妻,妻看著棉被上的車輪印,滿臉狐疑。
經理在電話裡說,讓我馬上跟他飛往B市,說是一筆大生意要泡湯。經理去談大生意總愛帶著我,以協助他做出正確判斷。
妻忙著給我收拾行裝。女兒囑咐我一到目的地馬上打電話來告訴我下榻的飯店名稱。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妻和女兒金羊是活車的事,樓下來接我的車就拚命按喇叭。
「一路順風。"妻吻我。
"一路平安。"女兒吻我。
晚上飛抵B市,住下後,我馬上就給妻和女兒掛電話報平安,當然沒忘了將我住處的電話號碼告訴她們。
放下電話,我陪經理出席對方為我們準備的宴會。說是宴會,實際上是討價還價的戰常美味佳餚。觥籌交錯。山珍海味。
名牌服裝。珍貴首飾。豪華手錶。
外交辭令。彬彬有禮。風度翩翩。
全為著一個東西:錢。
實話說,我討厭這種場面。虛偽。假。
"請問,您是曾先生嗎?"一位領班問我。
"對。"我點頭。
"您的電話。"領班指指吧檯上的電話機。
我的電話?誰能知道我在這裡?我看看表,已是深夜11點30分。
"喂。"我拿起話筒。
"爸爸。"對方在聽筒裡喊,帶著哭腔。是女兒!
"出什麼事了?你慢慢說。"我預感到家裡出了大事。
"媽媽她突然暈倒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爸爸你快回來呀!"女兒顯然慌了。
"打電話要急救車。"我提醒女兒。
"我要了,他們說急救車都出去了,半個小時以後才有。
可我怕媽媽不行了。……"女兒大哭起來。
"……"我腦子嗡的一下。我想往這宴會廳裡扔炸彈。
「你快回來呀爸爸!"女兒在電話裡抽泣。
我突然想到了金羊。
"你聽我說,金羊的車鑰匙掛在門後。你找隔壁的奶奶幫助把媽媽抬到車上,直接去醫院。"我指揮女兒。
"爸爸,你怎麼了?我又不會開車。"女兒還清醒。
"你別管這些,只要你和媽媽坐進去就行!快,聽爸爸的,沒錯!"我堅信金羊會自己把妻送到醫院去的。
"能行嗎?爸爸!"女兒還是不信。
"能行!相信我。快去!到了醫院給我打電話。"我掛上電話,眼睛發直。
"出了什麼事?"經理端著酒杯走過來問,看他的表情,生意談成了。
我告訴他。
"快坐飛機回去!"經理收起笑。
"明天上午才有航班。"我說。
一個小時後,我在客房裡接到了女兒打來的電話。
"怎麼樣?"我迫不急待地問。
"媽媽已經住院了。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女兒的聲音柔弱無力。聽得出,她已筋疲力荊"媽媽現在怎麼樣?"我問"已經沒有危險了。"女兒說。
"你們怎麼去的醫院?"我又問。
一說到這個話題,女兒顯然來了精神:"太怪了,爸爸!我和媽媽一進金羊,剛關好車門,金羊就自己開了!開得快極了,只用了5分鐘就到醫院了。爸爸,這是怎麼回事?"女兒滔滔不絕。
我鼻子一酸,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是感動的淚。
金羊是我們家庭的第四位成員。它是有生命的汽車。
第二天,我乘坐的飛機一著陸,我採用跑100米的速度奔出候機樓大廳,我要找出租車去醫院。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野裡。
我不相信。
一輛紅色的金羊車停在大廳外邊。
這是巧合。同樣的車多了。我告訴自己。
直到我看見了那M7562的牌照,我才相信這就是我的金羊。我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它是自己來接我的。
當我走到金羊旁邊時,才想起沒帶車鑰匙。
車門裡的保險按鈕"啪嗒"一聲,自己跳了起來。
以後我連鑰匙也不用帶了!
我拉開車門,把皮箱往裡一扔,剛關上車門,發動機就自己起動了。
我駕駛金羊直奔醫院。
路上,我對它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我清楚,我怎麼想,它都知道。
在醫院的病房裡,我們全家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我們宣佈金羊為我們家庭的第四位正式成員。
妻和女兒的大腦很容易就接受了金羊是活車這個童話般的現實。女人有時的確比男人明智。我不得不承認。
妻出院那天,我把金羊擦得珵亮。
妻在女兒的陪同下走出醫院的大樓,來到金羊旁邊。她深情地撫摸著金羊的車身。是金羊救了她的命。
我駕駛金羊拉著家人繞城一周,以宣洩我們心中的喜悅。
第四章
這天夜裡,當我還在夢中時,樓下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事後我知道了事件的詳細經過。為了使您一目瞭然,我從頭說起。
我居住的這座城市有一個盜竊汽車的團伙,名曰飛車黨。
飛車黨是本市最令警方頭疼的犯罪集團,他們盜竊的汽車累計多達7000輛。警察在飛車黨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他們還從未抓到過飛車黨的一個成員,哪怕是小嘍囉。
這天夜色降臨後,飛車黨的四位正式黨員盯上了我那停放在樓下的金羊轎車。
"今天晚上就吃它了。"小頭目拍板。
這幾位都是在飛車黨內有高級職稱的盜車能手。當夜深人靜時,他們開始接近金羊轎車。
其中一個掏出一串萬能鑰匙,他只用了不到三分鐘就打開了車門。
四個盜竊犯躡手躡腳地鑽進汽車。
四個車門"啪"的一聲,全鎖死了。
「怎麼回事?"小頭目往外推車門,推不開。
"誰關的車門?"小頭目質問。
一陣面面相覷。
嘗試開車門,無效勞動。
就在這時,汽車突然起動了,緊接著它駛上了公路。
"你往哪兒開?"小頭目問坐在司機位置上的同夥。
"我沒動車!"同夥強調。
"那它怎麼走的?"小頭目火了。
同夥舉起雙手,抬起雙腳。以示車動與他無關。
汽車飛速行駛。
罪犯們拚命砸門,砸玻璃,無濟於事。
金羊拉著四位飛車黨成員駛進警察局的大院。
"這怎麼可能?!"小頭目神經錯亂了,他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一輛空車硬是把他和弟兄們劫持到了警察局。
在大門口站崗的警察跑過來。
"你們進門怎麼不停車?出來!"警察的自尊心受挫,他還沒見過敢闖警察局的汽車。
飛車黨黨員們出不來。
那警察腦子不笨,他覺出蹊蹺來了。他跑去喊人。
十幾名拿著殺傷武器的警察聞訊趕來包圍了金羊轎車。
一個警察拿手電往車裡照。
"飛車黨!"不知警察是興奮還是驚訝,反正他大喊一聲。
那位小頭目的肖像早就在警察局陳列了好幾年了。難怪警察一眼就認出了他。
圍成一圈的警察們平端起衝鋒鎗。
一個警察上去拉車門,車門一拉就開。
盜車犯們傻眼了。
一曲手銬交響樂。
終於抓到了日思夜想的飛車黨成員,警察局像過節。局長從被窩裡爬出來組織力量突擊審訊罪犯。
心理攻勢加非心理攻勢終於使罪犯們供出了除首犯外的所有同夥——他們確實不知道首犯是誰。
數百輛警車出動。
數百位飛車黨成員被捕。
警察局長樂得合不上嘴。
"對了,怎麼抓住那四個小子的?"局長問助手。他準備重獎最先抓住那四個壞蛋的警察。
"這事挺怪。他們四個坐在一輛金羊轎車裡自己開進局裡來的。"助手說。
"自己開進來的?"局長瞪大了眼睛。
"對。"助手點頭。
"自首?"局長問。
"不是。"助手否定。
"喝多酒了?"局長又問。
"滴酒未沾。"助手再否定。
"精神錯亂?"局長再找不出理由了。
"精神專家鑒定了,四個人都正常。"助手槍斃了局長的所有推理。
"天方夜譚。"局長摸後腦勺。"走,帶我去看看那輛車。"局長在助手的陪同下來到院子裡。
連金羊轎車的影子也沒有。
"那輛金羊呢?"局長助手問門衛。
"剛才還在這兒呢!"那警察一看車沒了,頭上直冒汗。
本來他以為自己起碼弄個二級勳章戴戴。
"有生人進來嗎?"局長嚴厲地問。
"沒有。……"警察慌了。
"你從沒離開大門?"助手問。
"沒有!對了,我剛才接過一次電話。大約也就半分鐘吧。"警察想起來了。
"這可怪了。"警察局長做推理狀。掏香煙。沉思。
"我把那車的車號記下來了。"警察突然一拍腦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局長的助手。
紙條上寫著:M7562"馬上查車主。"局長吩咐助手。
助手跑進局電腦檔案室。
只用了三分鐘,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就出現在警察局長辦公桌上的螢光屏中。
我正在夢中,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驚醒。
我拉開床頭燈,看看表,才4點20分。
"誰這麼早打電話!"我嘟囔著抓起話筒。
"喂——"我迷迷糊糊地問話。
"請問是曾先生嗎?"對方說。
"是。你是誰?"我不滿地問。罵人的話已經到了嗓子眼,隨時可能出膛。
「我是警察局。請問您是不是有一輛金羊牌汽車?"我心頭一緊,忙抬頭往窗外看。還好,金羊牌安無恙地呆在老地方。警察局深更半夜問車,多半與盜車有關。
"是的。"「車牌號是多少?"」M7562。"「您的車今晚外出了嗎?"」沒有。"「現在車在家嗎?"」在。"「我們想打攪您一下,一會兒去趟您家。"」為什麼?"「到了再解釋吧。"電話掛斷了。
我忙叫醒妻。
"4點半了,你還想幹什麼?"妻看看表,翻了個身,又要睡。
"一會兒警察要來。「我邊穿衣服邊說。
這話真靈,匹馬上坐起來。
"警察?警察來幹什麼?"妻不解地看著我。
"和金羊有關。"我穿好衣服。
"金羊丟了?"妻也往窗外看。
"金羊好好地呆在那兒。也不知深更半夜警察抽什麼瘋。"我準備去衛生間洗把臉。
樓下傳來汽車和摩托車的引聲。
我趴在窗戶上往樓下看,吃了一驚。
5輛警車。7輛摩托。
來這麼多警察!
藉著路燈昏暗的光線,我還看見警察手中有非肉體性物體在反光。我仔細一看,身上打了個哆嗦,是槍!
"好像不對呀!"我自言自語。
"怎麼了?"妻一邊梳頭一邊問。
"來了好多警察,還拿著槍。"我說。
"都是精神玻甭管他,咱們又沒犯法。"妻一甩頭髮,把梳子重重放在梳妝台上。
我看見對面樓上的窗口一個接一個地亮了燈,大大小小的頭出現在窗口上。
敲門聲。
"他們來了。你去女兒房間,別讓嚇著她。"我一邊吩附妻一邊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位文質彬彬的警察。
"您是曾先生嗎?"其中一個戴眼鏡的警察問。
我點點頭。
鄰居的門開了一條縫兒,我粗略計算了一下,那道不足10公分的門縫兒從上到下少說有四雙眼睛。
"對不起,打攪您了。我們可以進去談嗎?"另一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帽子弄成納粹軍帽形狀的英俊警察說。
"可以問問什麼事嗎?"我要讓警察當著對門那四雙眼睛說出找我的原因。省得他們日後嚼舌頭。
"和您的汽車有關。"納粹帽說。
「我的汽車怎麼了?"我問。
"還是進屋說吧!"眼鏡警察不想站在樓道裡。
我只好讓他們進屋。當我關上大門後,我聽到樓上樓下的鄰居們像趕集一樣集中到我門口的樓道上。
"我的車怎麼了?"不等警察坐下,我就迫不急待地發問。
語氣裡包含著明顯的不滿成份。
"您今天晚上,噢,對了,是昨天晚上。"納粹帽時間概念十分準確,"您昨天晚上開車外出了嗎?"「沒有。"我回答。
"有證人嗎?"納粹帽問。
我對這句話十分反感。
"我妻子和女兒。我從下班後一直呆在家裡。"我的語調開始生硬起來。
"您的汽車鎖了嗎?"眼鏡問。
"鎖了。"我說。
"您幾點睡覺的?"納粹帽問。
"10點半。"我說。
"您入睡後聽到過您的汽車發動聲嗎?"眼鏡問。
"我睡著了什麼也聽不見,除了電話鈴聲。"我已經不想配合了。
"能看看您的汽車的行車執照嗎?"眼鏡問。
我走到衣架旁,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行車執照,幾乎是扔給他。
眼鏡在摘錄我的行車執照。
"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提高了嗓門。
兩位警察對視了一下,用眼光交換意見。
"是這樣,"納粹帽清清嗓子,好像要做一次演說,"咱們這個城市有個很隱蔽的盜車團伙,叫飛車黨,您聽說過嗎?"我點點頭。
我注意到,在納粹帽向我解釋事情的經過時,眼鏡一直在詳細觀察我的表情。
"我們一直想破獲這個盜車集團,可多年來一無所獲。就在昨天夜裡,四個飛車黨成員莫名其妙地乘坐您的汽車開進了警察局,等於是送上門讓我們抓。請您注意,不是自首。我們審訊這幾個罪犯後,立即抓獲了幾乎飛車黨的所有成員,除了首犯。當我們找您的汽車時,它卻無影無蹤了。"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幾個倒霉蛋盯上了我的金羊。而金羊在他們上車後封閉車門自行將這幾個壞蛋送到了警察局,然後它又自己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那輛車是我的車?"我只能說這句話。
"我們記下了它的牌照號M7562。另外,剛才我們在樓下鑒定過了,就是您的車。"納粹帽肯定地說。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兩手一攤,"我覺得你們一定是看錯了。"「我們的專家將警察局大院內的車輪印和您的汽車的車輪對照了,它完全吻合。"納粹帽從皮包裡抽出照片遞給我。
眼鏡的目光死死盯著我。他八成是個心理分析專家。
"需要我做什麼?"我想轟他們走。
"我們想檢查一下您的家。"納粹帽說。
"搜查?!為什麼?"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們這是侵犯人權!你們憑什麼搜查我的家?我犯了什麼法?你們深更半夜這麼興師動眾地來找我,我以後還怎麼在這兒過?鄰居們會怎麼想?你們要對這件事負責!!!"「我們有搜查證。
請您諒解和合作。"納粹帽掏出搜查證向我出示。
搜查證上蓋著檢察院鮮紅的大櫻我突然明白了,警察局懷疑我是飛車黨的首犯。他們大概斷定我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把自己的同夥都出賣給警察了。
真正的童話。
看我不吭氣了,納粹帽拿出對講機,嘀咕了幾句什麼。
兩分鐘後,進來了10名戴白手套的警察。
他們開始檢查我的家。儘管動作文明,但我還是無法忍受。
"那個房間也要看看。"眼鏡指著女兒的房間說。
"那是我女兒的房間。你們忍心讓一顆幼小的心靈蒙上陰影嗎?"我憤怒極了。
"請您合作。"眼鏡語氣平靜,但柔中有剛。
"我先去和女兒說一下。"我退步了。
女兒已經醒了,妻正摟著她坐在床上。
"他們要來你的房間看看。"我極力作出平靜的樣子。
"為什麼?爸爸,警察為什麼來咱們家?"女兒向我投來的目光全是疑問。
我小聲將金羊把盜車犯送到警察局的經過以及現在警察局懷疑我是飛車黨首犯的判斷告訴妻和女兒。
「真正的壞蛋抓不著,淨抓好人。"妻貧嘴。
「金羊真棒!"女兒眉飛色舞,滿面春風。"太刺激了,快讓警察來搜吧!"我笑了。
警察們一無所獲。
"還需要我做什麼嗎?"我望著窗外已經發白的天色,問納粹帽和眼鏡。
"暫時不用了。再見。"兩位警官帶著警察走了。
樓下一陣汽車摩托車引聲。
我、妻和女兒趴在窗戶上往下看,好傢伙,圍觀的人足有上千。
當我和妻、女兒離家分別上班上學去時,我們發現自己已經成了稀有動物。
我們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強烈感受到來自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目光,那目光織成了天羅地網,讓我們渾身不自在。
我駕駛金羊來到公司門口時,看到了停在公司門口的警車。
我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也怪不得警察,他們無法解釋這件事,他們不懷疑我懷疑誰呢?
當我走進公司時,所有同事都向我投來那種我已經領教過了的熟悉的目光。
警察正在經理室向經理瞭解我的一切。
我走到自己的辦公桌旁,悻悻的坐下,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第五章
下午,經理的女秘書婷婷玉立在我身邊。
我抬頭看她那張動人的臉。
"經理請你去一趟。"她臉上的笑容永遠是一個模式,一看就知道是花錢買來的。
經理準是要安慰我,因為他絕對瞭解我。我準備好接受安慰的心情,來到經理室。
"我知道這是誤會。"經理開門見山。
我好感動。
"但我不得不為公司的生意著想。"經理的第二句話風頭變了。
我死死盯著他的嘴。
"一些客戶聽說咱們公司與飛車黨有牽連,上午來電話準備解除合同。"經理扔給我一支煙,然後走過來給我點煙。
"您準備解雇我?"我把煙放在茶几上。
"唉,我真難呀。……"經理做痛苦狀,做割愛狀,做丟了100萬美元狀。
我站起來。我一直認為,一個男人如果到了35歲還不能隨時說出"對不起,我不幹了!先生們。"這句話,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我正不想幹了。再見!"我大踏步地走出經理室。
「你等等,我還有話。……"經理追出來。
我義無反顧地徑直走出公司的大門。我沒白活。我對得起上帝賦於我的這次男性生命歷程。
我駕駛金羊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行駛。
失去了工作,我反而感到輕鬆。為了幾百塊錢,整天看上司的眼色行事,還要不停地調整和同事的人際關係,累得賊死,得不償失。
一輛對面駛來的載重卡車行至距我的車三米遠時,突然越過中心線向我撞過來。
那司機的雙眼炯炯有神,完全清醒!
蓄意謀殺!人為製造車禍!
如果金羊不是活車,我必定粉身碎骨。
金羊躲過了卡車。那卡車把金羊身後的一輛小轎車撞癟了。
金羊開出50米後,突然停了,我感覺到它與往日不一樣。
它的發動機轉速比往常高出幾倍,排氣管排出的氣也嚇人地多。
金羊發怒了。
"你怎麼啦?"我第一次對金羊說話。
金羊不理我。
我身旁的車門突然自己打開了,我剛一扭頭,一股氣浪將我推出汽車。
我摔在地上。
車門"啪"地關上了,金羊一個漂亮的急轉彎,朝路邊停著的一輛奔馳轎車撞去。
「你幹什麼?!"我情不自禁地沖金羊大喊。
路人都停下來驚訝地注視著這個場面。
那輛奔馳顯然發現了身後的威脅,它忙起動,那姿態分明是逃跑。
金羊緊追。
"怎麼回事?"一位交通警過來扶我。
"沒事。"我從地上站起來。
"您從車上掉下來了?"交通警問。
"沒有,我自己下來的。"我踮著腳尖朝金羊駛去的方向看,已經看不見了。
金羊怎麼了,我突然恍然大悟。
事後證實,我的判斷力的確是第一流的。
飛車黨的那位首腦對於他的組織在一夜之間被警方一網打盡惱羞成怒,他要報復。當他得知是一輛牌照號為M7562的金羊轎車幫助警方抓獲了他的下屬時,他決定殺死我。
他導演的這幕車禍發生時,他就坐在路邊的奔馳車上觀看。他要親眼看著載重卡車從我身上軋過去,才能解除他對我的心頭之恨。
金羊顯然知道了這一切。我不知道它是怎麼知道的,用化油器知道的還是用離合器知道的,這無關緊要,反正它為了不連累我把我推出車外,自己去懲罰那個漏網的飛車黨首腦了。
大街上演出了一幕驚心動魄的車戰。
奔馳駕駛員的車技顯然不是金羊的對手,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上,奔馳在強行超越了幾輛汽車後,終於撞上了一輛公共汽車的尾部。
金羊追上了奔馳。
"那輛車上沒人!"公共汽車上的一個男孩指著金羊大喊。
人們清清楚楚地看到金羊轎車上空無一人!而它卻在疾速行駛。
一個50多歲的男子從奔馳上跳下來,拔腿就往人行道上跑。他就是飛車黨首犯。
一個隱藏得極深的有體面工作的罪犯。
金羊駛上了人行道,它飛速躲閃著無辜的行人,終於追上了那個壞蛋。
人們目睹了金羊從那首犯身上軋過去。黑的血噴向天空。
不明真相的行人嚇懵了頭,他們認定金羊是在犯罪。
聞訊而來的警察從四面八方堵住了金羊的去路。
金羊想跑,但它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警察拉開車門,車內無人。
"肇事司機呢?"警察問圍觀的行人。
"這車沒司機。"人們說。
"沒司機?開什麼玩笑!它自己能開?"警察氣紅了臉。
幾百人集體作證此車無司機。
警察局長一下車就認出了金羊。
"又是它!M7562!"局長對助手說。
"迅速查清死者的身份。"局長助手對偵探們說。
三分鐘後,死者的身份查清了。
是一家有影響的公司的老闆,無前科。為人正派。經常為慈善機構募捐。
「清理現場,不要妨礙交通。把金羊拖回去。"局長下令。
在去警察局的路上,金羊自己跑了。它回到了我的住所。
要不是親眼看見,警察局長絕不會相信。
"它的車主準是飛車黨首犯,立即拘留!"警察局長拍板。
"這個首犯可能有特異功能。"助手分析。
我被拘留了。
我還是頭一次和各種各樣的嫌疑犯生活在一個屋頂下。
這裡的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實在的,連大小便都要在眾目睽睽下進行。
檢察院即將以謀殺罪對我起訴。妻為我請了最好的辯護律師。
我的案件公開審理。
記者和各界人士將法庭擠得水洩不通。
我頭一次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我雖然可能是歷史上最清白的被告,但我沒有感到委屈。承受委屈而不在意是人類最高貴的品質。在拘留所裡,我看了妻送來的一本書。書中有這樣一個小故事給我極深刻的印象:一座村莊裡有一位寡婦懷了孕,人們追問孩子的父親是誰。那寡婦說是牧師的,其實根本不是。村民們紛紛指責牧師的不道德。牧師只是一笑。
孩子生下來後,人們將他交給牧師撫養,牧師笑笑接受了。十幾年後,寡婦良心發現,她說出了孩子真正的父親。人們將那孩子送還給他真正的父親並向牧師道歉,牧師只是一笑了之。
這則小故事給我以震憾。那牧師忍受委屈的高貴精神使我對人性有了深層次的發現。高貴的人格力量是宇宙間最神聖的物質。
這個法庭裡坐的人幾乎都認為我有罪。可我確實無罪。我不因為他們對我的誤解而惶惑。我的心非常坦然,坦然得像玻璃一樣。
我看見了妻和女兒。她們投射給我的目光使我感到溫暖。
法庭辯論異常激烈。雙方律師唇槍舌劍。好戲連台。高潮迭起。
實況錄相片斷,以饗讀者。
錄相片斷一:我的律師:"被告在汽車軋人的全過程中並不在車上,有交通警為證人。"交通警出庭作證。
原告律師:"我懷疑那輛車是遙控汽車。我要求專家鑒定。"汽車專家鑒定結果:是正常的汽車。
錄相片斷二:原告律師:"我懷疑被告有特異功能,能遙控汽車。我要求專家鑒定。"我的律師:"我反對。我們不能將法庭審理變成鑒定會。"哄堂大笑。
法官:"肅靜。反對無效。"幾位醫學專家抬著大小儀器當場給我體檢,結論是:被告沒有特異功能。
由於原告拿不出任何證據,陪審團裁決我無罪。法官宣佈當庭釋放我。
我成了新聞人物。不管我走到哪兒,都會招來好奇的目光,我終於知道了無罪釋放是刑滿釋放的同義語。
我還發現警方24小時監視我。看來他們仍然懷疑我是飛車黨的首犯。
沒有哪家公司敢僱用我。我把報紙上的招聘啟事都翻爛了,仍然無業。
我沒有失落感,因為我有活車。
現在活車是我生命的支柱。我敢說,我是地球上唯一擁有活車的人。
第六章
這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裡呆得百無聊賴。我從窗戶往下探頭,看到警察局派來跟蹤我的那輛黑色轎車仍停在樓下。
我產生了駕駛金羊和他們玩捉迷藏的念頭。
我的金羊剛一點火,他們的車也起動了。
我從後視鏡裡看見黑色轎車緊跟在我後邊,我準備逗逗它。
前方路旁是一座小學。學校正在放學,排隊的小學生陸續穿過馬路。
突然人群中傳出一陣驚叫。
我往前一看,兩匹顯然是受了驚的高頭大馬拖著一輛四輪馬車瘋狂地朝這邊衝過來。
在驚馬前方200米處有一隊橫穿馬路的小學生!
保守估計,再有40秒鐘,這些小學生將葬身車輪下或馬蹄下。
我全身的血凝固了。
我沒有勇氣目睹這悲劇的全過程。
金羊突然加速,它不顧一切地朝疾馳而來的驚馬撞上去。
我下意識地死死攥住方向盤。
山崩地裂般的震撼。
當我醒來時,我發現四周全是白色。
妻和女兒在我的視野中。
"爸爸醒了!"女兒叫道。
妻的眼角流出淚。是喜悅的淚。
"這是哪兒?"我想起來,可我發現我的全身纏滿了紗布。
"別動。這是醫院。"妻按我。"你和金羊救了那隊小學生的命。你看,這些花都是學生和家長送來的。"我的床旁全是鮮花。
"爸爸,你已經昏睡了三天啦。"女兒邊說邊遞給我一張報紙。
報紙上一行大標題映入我的眼簾:昔日被告謀殺今日勇攔驚馬我把報紙撕得粉碎。
"是跟蹤你的便衣警察把你送到醫院搶救的,他們把你從汽車裡往外抬的時候,還哭了。"妻告訴我。
"金羊呢?金羊怎麼樣?"我的呼吸急促起來。
"金羊沒事。……只碰壞了保險槓。……已經修好了。……"妻瞞不過我。
女兒背過身去。
大串的淚珠不聽指揮地通過眼眶湧出我的身體,它們擁擠著爭先恐後地告別故鄉,我頭一次感到眼睛校金羊死了。為了保護上百個孩子的生命,它和那馬車同歸於盡了。
妻和女兒終於控制不住了,她們放聲大哭。
聞聲趕來的醫生和護士站在病房的門口呆呆地望著我們。
我們三個摟在一起哭。雖然我們的家是完整的,但我們感到孤獨。刻骨銘心的孤獨。
後來警察局長親自來向我道歉,我像那牧師一樣,一笑了之。
市政府獎給我一筆錢。我們用這筆錢給金羊建造了一塊碑。碑上刻著兩個大字:活車我們還為金羊戴了一個月的黑紗。我們不理睬鄰居向我們投來的好奇的目光。我們做自己想做的事。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買過汽車。
我們全家無法忍受沒有生命的汽車。
現在,我們家最珍貴的財產,就是那張全家同金羊的合影。